「不過一言不合,你們便無理地要人賠禮認錯。我以前不知和海震一言不合多少次,也沒和他賠過一次禮。你們這些人,難不成都認為自己比海震要厲害,能讓我向你們低頭認錯?」她故意把事情扯到海震身上。
果然,這下沒有人敢再吭一聲,雖然海震才進書院沒多久,但已成為所有人的頭頭,再加上他父親官大權大,又有威名,所以眾人都對他忌憚三分。
只是人人都是天之驕子,這口氣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嚥下的。其中一名高官的兒子有些不服氣地道:「難道我們就平白讓你罵了?」
於曦存聞言,冷冷一笑。「這兒美其名是書院,其實還不是官府特地為了你們這一群官員之子花公帑蓋的?所以這兒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們百姓上繳朝廷的血汗錢,如今養出你們一群公子哥只會攀牆調戲路過的女子,我都沒要你們向我認錯了!」
她雖然出身平民,但家道殷實,書也沒比這群公子哥念得少,家裡開酒肆又見多識廣,言語之犀利,哪裡是他們擋得了的?
「還是你們任何一個對朝廷社稷有過什麼貢獻,我立時磕頭認錯!」
最後她撂下一句鏗鏘有力的話,令眾人皆慚愧起來,一時無語。
海震聽了她的話,心中似乎也有些感觸,自己這二十年來好像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眾人對他的禮遇退讓,也都是仗恃著父親的威名,那他自己究竟對朝廷社稷有什麼貢獻?又有什麼值得讓人尊敬的地方?
不過是小姑娘的一句話,便能讓眾人閉嘴,他覺得自己似乎才剛認識她。從一個只想釀出好酒的固執小女娃,變成了聰明有主見的少女,他看她的目光,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你們要鬥嘴皮子,是鬥不過她的,省省吧!」海震一句話,解了尷尬的沉默。
至少他就一次都沒贏過。
「難道我們就讓她這麼教訓,一點辦法也沒有?」還是有學生對這種一面倒的情況頗有微詞。
海震橫睨那人一眼。「否則你待如何?說也說不過她,難道你想動手?」
「有何不可?」從小到大被寵慣了,那名學生也是一方霸王,只是在海震面前不敢大聲說話而已。
這話卻觸到了海震的逆鱗,他表情一沉,所有人寒毛全豎了起來。
「總之,這小姑娘與我是舊交,我不能見她被人欺負,你們有誰想動她一根寒毛的,先來找我挑戰,先勝了我再說!」他跳下圍牆,重重地揮出一拳,牆面馬上開出一個不小的凹洞。
事情到此,小娘皮也別想調戲了,眾人識相地一哄而散,海震意味深遠地望了眼於曦存,隨即也轉身離開。
於曦存緩緩地笑了,拿著酒壺繼續前進。
她就知道,這隻大黑熊無論如何一定會保護她的!
日子約莫過了十天,這日,趙邦急急跑來找正在苦惱於抄書的海震。
他一把抽掉海震的筆,拉著他的膀子就想出門,「別寫了、別寫了,外頭有人找你呢!」
「誰找我?」海震因為打壞了圍牆,被夫子罰抄書一百遍,他到現在還抄不到二十次,心情正差呢!
「上回那個小娘皮啊!她就在你打壞的圍牆外,好像是專程來找你的。」趙邦原想偷偷從那大洞溜出書院,卻發現於曦存在外頭探頭探腦的,問明原因後,便自告奮勇地要替她傳話。
然而海震因上回保於曦存,被眾人揶揄議論,如今他當然不想出這個風頭。無奈趙邦這大嗓門讓所有人都聽到了這件事,他只好不情不願地被拱到圍牆邊「私會佳人」。
走到大洞旁的看起來只有海震一人,但偷偷躲在旁邊圍觀的,約有十幾人。因此,海震看到於曦存時,並沒有表現出他的欣喜,而是有些粗聲粗氣地問道:「小酒蟲,找我做什麼?」
「找你當然是有事!」於曦存並不介意,反正這頭黑熊說話就是這語氣,更凶的她都聽過了,從小被他嚇到大,早就不怕了。「大黑熊,記不記得幾年前你替我採桑葚那件事?」
聞言,海震隨即沉下臉。「你還敢說?為了替你採滿三大簍,我被蚊子叮得全身紅腫,癢了三天三夜!」
她差點沒笑出來,這個愛記仇的傢伙。「好啦,我現在要拿你採的桑葚來回報你了,你不要那麼生氣了。」
「什麼回報?」海震揚了揚眉,餘光卻看到四周偷窺的學生們皆是一臉竊笑,還有人曖昧地向他遞眼色,令他原本有些驚喜的心情全被破壞光了,只想趕快打發她走。
於曦存不明白他的想法,只當他面子拉不下來,而她也看不到躲在裡頭的人,於是她單純地稟明來意,舉起手上的酒瓶。「就是這個。」
瞥了眼那瓶子,海震便自以為是地大聲說話,或許也是刻意想讓一旁好事的人聽清楚,「又要找我試酒了?就算我酒量好,也不必一直來吧?」
「不是找你試酒,這次的酒一定好喝。」她仍將酒瓶拿得高高的,還輕輕晃了晃,「那年你採的三大簍桑葚,全拿來釀這酒了,經過這幾年,味道肯定足了!」
「這是我那年采的桑葚?」海震意外她居然為了讓他喝到好酒,如此費心。
「沒錯,我可是立志要釀出讓你稱讚說好喝的酒。」於曦存笑道,手又往前伸了一點。
然而她這句話,卻引來躲在一旁的人吃吃竊笑。這兩人分明關係匪淺,海震還裝模作樣不太想理會人家,想到這裡,眾人終於忍不住哄笑出聲,於曦存一聽,臉上笑容瞬間消失,不禁皺起了眉頭。
當事人之一的海震只二十歲,個性也不成熟,怎忍受得了被這麼嘲笑?重重地哼一聲,他大手隨便一揮,「什麼酒?有什麼好喝的?你拿回去!」
於曦存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招,小手被他打個正著,酒瓶脫手而出,用力地砸向一旁,破碎的瓷片與酒水飛濺,在於曦存如玉的手上狠狠地劃出一道口子。
「哎呀!」她低叫一聲,連忙收回手,用另一手抓住,但血跡很快地由指縫間滴落,染紅了她的袖子。
旁人一看全為之嘩然,海震更是黑了臉,後悔莫及。看著她漸漸皺起的眉頭,他二話不說,躍出破牆外,彎身將她一把抱起。
「你……你想做什麼?」她驚呼一聲,臉羞得通紅,也忘了痛楚。
「趙邦、黃鄖,幫我向夫子請假!」他頭也不回地往裡頭大吼一聲,便抱著於曦存飛奔而去。
「喂!海震--」趙邦衝到牆邊,但已看不到海震的身影了。
一群人就這麼傻頭傻腦地被海震丟下,還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黃鄖,你說,他們真的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嗎?」許久,趙邦才愣愣地問。
「你們說呢?」黃鄖也若有所思地問了其餘圍觀的人。
得到的是全體一致的搖頭。
一個膚色黝黑的大個兒,還是京城裡威名赫赫的威武大將軍之子,抱著一個少女飛奔過南市的畫面,讓許多來來往往的民眾瞠目結舌,議論紛紛。
海震可管不了那麼多,只知道自己害於曦存受傷了,而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到她有任何病痛。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她染了風寒,他翻牆瞧見她那慘白的虛弱模樣,讓他心裡難受到恨不得代替她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他從家裡的庫房搬了一堆千年人參、百年何首烏等等靈丹妙藥給她補,也不管藥不對症,結果是於掌櫃嚇到,連忙登門將如此貴重的禮物退回。
不過他也因此死命賴在明月酒肆一整晚,連睡也要睡在她房門外,說要看到她病好才肯離去。等她終於能起床了,他卻病了三天三夜,卻不以為苦。
小時候尚且如此,而今卻是他親手害她受傷,那悔恨的感覺更是加倍,一路上儘是板著個臉,而於曦存也只是靜靜的讓他抱著,不發一語。
這該是第一次,兩人有這麼親近的接觸,她才發現這只黑熊堅實的臂彎原來這麼溫暖,被他抱著,有一種空前的安全感,讓她很是依戀。然而這種帶著微甜的感受,卻又摻雜著羞澀,讓她心中酸甜交雜,十分矛盾。
由於沒有娘親,於曦存對男女之防也只是從書上或是他人口中知道個大概,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兩人現在的動作已經太逾矩、太親密了。
這感覺對於初識情滋味的兩個小雛兒而言,太過特別,也太過寫意,誰都沒有說破,只讓這交錯著心動滋味的含混氣息,淡淡地瀰漫在彼此之間。
待海震抱著於曦存翻牆回到於家後院,將她抱回房裡,安放到椅子上,這份曖昧的沉默終是要被戳破。
「你的傷藥呢?」他擰著眉問。
於曦存瞧他慎重至此,心中覺得好笑,卻也有些甜滋滋的。既然他都問了,她也樂得享受被將軍之子服侍的感覺,開口指揮著他取藥包紮。
或許海震平常練武傷得多了,更或許他不希望她纖白無瑕的皮膚上落下疤痕,包紮上藥的動作很熟練也很小心。半刻,他終於包紮好了,房間裡卻有種靜悄悄的尷尬。
「對了,我不是說要讓你喝酒嗎?方纔那瓶被你砸了,我再去取一瓶來。」
她怎麼會不知道他砸酒的原因?不過是好面子嘛!她從小到大早就習慣了,而他後來見她受傷的緊張反應,也讓她懶得和他計較,還是達到她的目的要緊。
海震原想阻止她,但她話說完便走出房門。當他胡思亂想著這小酒蟲不知又會搬出什麼恐怖的東西來荼毒他時,她已然轉回。
「請用。」她親手替他斟了一杯,「保證和以前不同。」
「是嗎?」他先感受到的,還是那股直撲而來的清香,不嗆不辣,就是一股濃到化不開的芳馥。這小姑娘雖然老是釀出怪味道,但每回的香味卻都很唬人,所以他猶豫片刻,才舉杯就口。
「好酒!」海震眼睛一亮,「這真是你自己釀的?」
「當然,你可別小看我,我說過要釀出讓你覺得好喝的酒。」果然,她終於成功了,心裡很是欣喜。
海震又慢慢的啜了好幾口,感受這酒甜美微酸,卻又厚重香醇的口感,一種美妙的暢快感由喉嚨深處往下漫入腹中、往上竄出鼻尖,令他不由得閉眼回味再三。
看著他享受的表情,於曦存已經得到最好的回應,忍不住跟著彎起嘴角。
「這酒的靈感全來自於你。」她解釋起釀酒的由來,「你記不記得當年我釀出第一次沒有被你吐掉的果子酒?你說搭上桑葚更好喝,所以我試著加入桑葚重新再釀,稍微調整了一下配方,讓酒味不那麼酸澀,花了整整三年,就成了現在的味道了。」
「所以,這就是你這幾年沒有再拿酒來讓我試的原因?」海震有些訝異。
「沒錯!好酒,一種就夠了。」她可是對這樣的成果非常滿意。
「我都不知道你釀酒的手藝已經這麼厲害了!」他確實訝異於她的進步,在他的印象中,她還是那個綁著丫髻,拿著比人還高的釘耙在曬穀子的小女娃呢!
「何止!我會的可不只是釀酒。」她又站起身,「你等我一會兒。」
這回她花的時間比較久,海震把一壺酒喝得都快見底了--而且還是極為珍惜的一點一點慢慢品嚐,她才端著一個托盤,姍姍來遲。
「這裡有幾道小菜,是我親手做的,你嘗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