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千寒不理會他們的對話,徑自走至秦煙身邊,執起她冰冷的手輕輕搓揉著,深情地凝視著她。“謝謝你這麼努力,放心,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奮戰的。”
“這島上清幽,讓她留下來,好好度過最後的日子吧……”莫離歎息,別開了眼,率先離開東廂房。
齊紫英與齊嵐莫不靜默承受這惡耗,耿千寒卻在此時追了出去,攔截了莫離。
“莫神醫,可否借一步說話?”他的黑瞳深沉,看不出情緒。
“當然。”莫離點頭,領著耿千寒雙雙到古宅外的林蔭小道。
兩人一路走著,直到離古宅好一段距離之後,耿千寒才開口。“你不是救不了她,而是在考慮要不要救她。”
莫離聞言,不禁錯愕。“何以見得?”
“我們下船時,你明知秦煙病況嚴重,卻先關心齊紫英。身為醫者,你有能力判斷病情的輕重緩急,治療的優先級,然而你卻沒這麼做。”
耿千寒隨意踢起腳邊的落葉,步伐放慢。
“紫英是我的徒弟,我與他有師徒情誼,優先關心他也是人之常情。”莫離雙手扳在身後,不疾不徐地解釋。
“那你行醫多年,遇上救不了的病人都如此淡然無謂?連試都沒試,就宣布了結果,仿佛你早安排好了說詞。”耿千寒停住了腳步,目光炯炯地盯著莫離。
莫離毫不回避他銳利的眼神,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
片刻後,莫離吁了口氣,打破沉默。“你觀察得很細微……沒錯,我是在考慮要不要救她,就算她有可能是齊家的骨肉,但她身為聖月教右護使,助紂為虐是不爭的事實。”
“你怨恨魔教?”耿千寒的聲音很清冷。
“我只是……不能原諒她滅了赤焰門。”莫離的面容閃過一絲哀傷。
“兩派相爭,弱肉強食,豈能把罪怪在她一人身上。”
“我是大夫,但也是普通的凡人,赤焰門裡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可是如今她不在了……”
耿千寒舉起左手,撕掉掩蓋在手腕上的假皮。“我是赤焰門唯一的幸存者。”
莫離盯著他的傷疤,感到震驚。“你是赤焰門的奴隸?”
“是。”
“所以除了你之外,真的沒有任何活口了?”莫離稍顯激動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是。”他點頭……
“哈……”莫離退了一步,苦情地笑了一聲。
“但是有個女人,在她死之前把一條帕子給了我,她告訴我,今生一定要找到這帕子上的所在地,那是她與她丈夫的約定。”耿千寒自懷中掏出了白帕,遞給莫離。
莫離驚詫,雙手顫抖地接過帕巾,頓時紅了眼眶。他認得這帕子,這是他與她一同縫制的……
“她是赤焰門門主的女兒,卻早在十幾年前就被門主處以死刑,並不是秦煙斷送了她的生命。”耿千寒閉上眼眸,憶起過往有說不出的沉重。
“不……不會的,她離開我就是為了回去承接門主之位,她爹沒道理如此狠心……”莫離一時無法接受耿千寒的說法。
當年,她說他們只是游戲一場,正邪不兩立,她不過是在找尋刺激,最終還是要回去承接門主之位,所以她打傷了他,背棄了他!他因此痛心疾首,不聞不聽不問她的下落,海內外四處飄蕩多年……待他再次回到中土,就聽聞齊令鴻輸給了卓日霄、赤焰門被滅等消息,她與他從此天人永隔。
知道她活著時,還能想象她過得很好;得知赤焰門無人幸存時,他明白此生再也看不見她的容顏,因此痛哭了許多天,從此對聖月教的夜靈開始心存怨恨至今,沒想到……真相並不如他所想……他心愛的人竟然是死於門主之手……
“她當年不和你走,是為了保護你,赤焰門教規甚嚴,不容許有背叛者,就算和你遠走,也無法擺脫被追殺的命運,她希望你能找尋更美好的幸福……”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莫離無法置信。
“她本來打算與你分手後回歸赤焰門,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可是她卻在那時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根本回不去了……於是她想盡一切辦法,詐死蒙騙門主,好不容易突破重重殺機,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不謂世俗眼光獨自產子,撫養她的兒子長大,可是最後仍是被門主發現提了回去,處以極刑。”
“你是說……她懷了我的兒子?”莫離揪住了耿千寒的衣襟。“這是她親口告訴你的?”
“是的,這些話是她臨終前和我的訣別,她要我別怨她……她要我找到你。”一陣狂風吹襲而來,樹葉摩擦發出挲挲聲響,兩人站在風中,凝視著彼此,農袍被吹得飄然翻飛……
“莫非你——”
倏地,耿千寒單膝跪地,抬眼仰望著莫離,冰冷的神情參雜著復雜的情緒。“我幼時與娘在外飄泊從未奢求過什麼,淪為赤焰門的奴隸也不曾怨恨過你,落入聖月教手中是秦煙讓我免去了七血毒,是我害她變成今日這個模樣。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如果你不救她,我會埋怨你一生一世。”
莫離落下了淚水,蹲下身抱住耿千寒,沒想到他此生竟有機會抱住自己的親骨肉。
“對不起,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太愛你娘,所以遷怒在秦煙身上,我不該猶豫要不要救她……”原來,他愛的人,一直都愛著他……雖然他們錯過了彼此,但她卻為他留下了後代,證明了她對他的愛。
他錯了,他差點因為一己之私而放棄救秦煙……差一點就鑄成了大錯。
“所以秦煙可有救?”
“有救,但我也沒有十成的把握,一切仍需看她的造化。”莫離扶起了耿干寒,語重心長地說道。
“她會撐過來的,因為她與我約定好了,就決計不會食言。”耿千寒抱持著堅決的信念,一如秦煙那般。
“這些年我游遍各國各地,增長了不少見識,悉知許多藥物秘方,也借此采取各地稀珍草藥,進而提煉出九轉續命香,不僅能解百毒還可以修護內傷,但這丹藥對秦煙而言是不夠的,她的傷太嚴重了。”莫離輕歎,接著說道︰“遠在海外東方的某個陸地,練武之人講求修習自身的真元之氣,若將真元之氣修得圓滿,精氣合神,則可強化身體內外,治愈百病。”
“她現在連清醒都有困難,加上經脈內髒受損嚴重,還能練功嗎?”
耿千寒眉宇糾結,覺得不妥。
“我可以用針灸強迫她蘇醒,只要她醒著的時間,就必須修練真元護心法,此心法與一般練功不同,著重於調養生息,修護體內經脈、髒腑、筋骨……緩慢漸進達成,最後真、氣、神三元合一,如入成仙的境界。她的病無法由外根治,只能靠這種辦法自我解救,但……”莫離頓了頓,瞬間欲言又止。
“風險多大?”耿千寒敏銳地問。
“以她目前的狀態,修練不當的話,容易加速身亡。”莫離垂眸,深感無奈。
耿千寒抿唇嘲諷一笑。“我與秦煙活到現在一直都在和上蒼打賭,這次竟然也不例外。”
“真元護心法我只修習了兩重,一切還必須看秦煙的領略能力,若她順利把護心法的七重修練完畢,據我估算,十年方可痊愈。”
十年……
耿千寒面無表情,目光望向遠方,不自覺瞇起眼,目露些許憂傷。他緊握著左手腕上的烙印,那道曾經被相思扣遮蓋的紅色疤痕,在此刻變得刺目而明顯……他突然懷念起相思扣冰冷圓滑的觸感,以及她天下太平,安逸無欲又半吊子的戲弄神態……
片刻後,他斂了眼神,舉步走回古宅。
這次,肯定還會賭贏的;有他在,就沒有輸的理由。
“師父……宮廷裡的酷刑恐怕都沒有我這麼慘,你直說吧,是不是我失憶前得罪過莫神醫,所以他想出這種辦法來整我?”秦煙哭喪著臉,伸手抹去滿頭大汗。
秦煙身上多處穴道被細針扎著,赤裸裸地坐在一個大木桶裡,泡著黑漆漆又臭氣沖天、味道難聞的藥澡,而且熱氣極燙,她覺得自己的肌膚都快變成煮熟的紅蝦了。
最可怕的是高熱透過銀針直接導入她的穴道,使她全身又痛又酸又麻,奇癢難耐。
“別胡說。”耿千寒見她精神好了許多,神情變得溫柔。“不是教你要平心靜氣念心訣嗎?少偷懶,快點聚精會神練習。”
“師父啊,別人是少女馨香,我是少女腥臭,你說這還有天理嗎?這黑漆漆的水到底是多少人洗腳剩下的啊?”
耿千寒不禁揚起了唇角,被她亂七八糟的抱怨給逗笑了。“這水裡除了藥材還有金蟬島出產的礦石粉末,對身體很有幫助。”
她已經服下九轉續命香,解去了身上的七血毒,並且借由莫離的特殊針灸方法,克服了身體極限,可以保持清醒一段時間。
清醒期間,她一天至少有三個時辰必須泡在這珍貴稀有的藥澡中,維持著極燙的水溫,使她暢通氣血,順行體息,除了驅寒也可加速真元護心法的功效。
接連幾個月下來,她的身體狀況逐漸好轉,蘇醒的時間變長了,講話不再虛弱無力,氣色雖還不到紅潤但也不再雪白嚇人。
“我到底是偷了他家的雞,還是串了他家的狗,我賠給他就是了,啊——”秦煙話說到一半,耿千寒又倒入一桶熱水,她忍受不住,驚叫了一聲,從藥澡中跳了起來。“師父想燙死我不成?熱死了!”
耿千寒環著雙臂,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秦煙這才發現到自己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立即面紅耳赤,馬上用雙手捂住胸脯。
耿千寒的目光隨之往下移……她又尖叫了一聲,發現自己不知道該遮上面還是下面!最後干脆遮住自己的臉,咕嚕咕嚕地沉回藥澡中,連臉部泡進去了。
耿千寒抬了抬眉,揶揄地道︰“不是嫌臭又嫌燙嗎?”
秦煙又咕嚕咕嚕地浮出水面,露出一顆頭,滿臉通紅。“臭得好,免得太香容易惹人想入非非;燙得好,這樣我才搞不清楚是我身體熱氣高,還是水的熱氣高。所以師父你繼續,我還挺得住。”
耿千寒半跪在木桶旁,順了順她糾結的濕發。“早就叫你別喊我師父,怎麼還是改不了口?”
“叫習慣了,一時間也不知道喚你什麼才好,還是叫你師父親切。”
秦煙微笑。雖然知道他倆已經親暱得不再是師徒關系,卻始終不敢直呼他的名,總覺得別扭。
“你高興就好。”耿千寒親吻了她的額際,伸手探進藥浴中,直接將她打撈起來,抱出沐浴桶之外,逼她站立在他面前。“你差不多該認真習練真元護心法了。”
“我可以自己拔針!”她雙手遮住他的眼楮,身子一片霞紅。“你轉過身去。”
“你確定不會再瘀青?”他停頓了片刻。
“可以,我拔過很多次了,熟能生巧,不會再瘀青了。”她保證。
“好吧。”他轉過身,淡淡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