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她正睡得香甜。
伍維光無聲無息地走到了床邊,輕輕坐了下來。看見書籤插放在書本的正中間,他知道施文琪昨晚一定熬夜在和這本小說拚命。
他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盯著她的睡臉。
老實說,他喜歡她的素顏,未經任何化學物品點綴的模樣,那讓他的心裡微微漾出了一點漣漪。
真的,好久沒有心動的感覺了。
只是往往心動總是附帶著心煩,心慌,心疼,心痛……
好半晌,他才醒神過來,想到自己兩次探病都是雙手空空前來,待會兒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對方父母的--
念頭至此,他突然意識到了某件不對勁的事。
在這個病房裡的物品擺置,和他昨晚離去時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包括床底下的鞋子、一旁的毯子,甚至是她那件披在椅子上的外套。
他起了懷疑。
於是,他輕聲站起,走出了病房。
「請問一下,」他靠上護理站,對著坐在裡頭的護士詢問:「您記不記得803號病房的訪客,早上大概幾點離開的?」
他想,803號房離護理站不遠,或許護士會記得也說不定。
只見那護士側頭想了幾秒,才道:「這……我不大清楚。不過我從早上七點多來,一直到現在都沒看到803有訪客。你是第一個。」
伍維光心裡有了猜測。
「那,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先是輕點了個頭,然後轉身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當施文琪清醒過來,緩緩睜開雙眼的時候,她看見窗外的夕陽幾乎快下山了。
她伸手揉揉眼,翻個身,卻被坐在那兒的人給嚇了一大跳。
「你……」見是伍維光坐在那兒翻雜誌,她鬆了口氣。「你怎麼不出個聲……我差點被你嚇死。」
他憋著笑,克制著自己。
「我還來不及出聲你就轉過來了。」但他心想,就算自己出了聲,也還是會嚇到她。
施文琪先是白了他一眼,又問:「你來很久了?」
然後,她注意到床邊的桌上多了一束花。
「這花你買的?」
「不是。」伍維光神色自若。「是你爸媽剛才買來的。」
施文琪錯愕。
「我爸媽?」她皺眉。
那兩個老人家不是昨天下午就回去了嗎?而且,她父母什麼時候轉了性,會買花送女兒了?
伍維光卻突然笑了出來,施文琪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你……竟然騙我,你竟然欺騙一個傷患?」
他沒正面回應她的抗議,而是轉移了話題:「我第一次到醫院裡來探病,不知道該帶什麼來,想來想去只好買花了。」
「這不是昨天應該想的事情嗎?」施文琪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怎麼他第二次探病才在思考這種事?
「因為我剛才想到你父母也在,」其實他考慮過蘋果、水梨,但他不確定她對水果的喜好。「如果一直兩手空空,可能不太好。」
「你說得好像要去拜見岳父岳母--」此話一出,施文琪打住了。她似乎是說了某種不該說的話。
伍維光沉默,看著她。
是這樣子的嗎?因為自己想在她父母面前留下好印象,才會突然在意起這種事?
「對了。」施文琪突然乾笑了起來,一臉尷尬地指向花束。「你買花,自己不會過敏嗎?」
「我過敏的是香水,跟花無關。」他的回答如同一個句號,於是這個話題又走進了死胡同。
兩人沉默,互視了一會兒。
「其實你可以不用一直陪我沒關係。」施文琪打破了幾乎凝結的氣氛。「如果你覺得無聊的話,可以回去忙你的事,我可以看書打發時間。」
伍維光沒有立即反應。他在思考著,究竟她是嫌他煩,還是這只是逞強的一種表現?
然而轉念一想,如果她嫌他煩,為何答應邀約?為何到頂樓聽他抱怨?又為何特地拜託人去西門町找他,就為了怕他枯等下去?
甚至他已經說過自己只會等待三十分鐘。
「沒關係,我等你爸媽回來之後再走。」他決定放手賭一次。
施文琪先是微愣,才道:「我爸媽早上就回南部去了。」
「是昨天下午就回去了吧?」他直接道出他推測出來的答案。
這讓施文琪更是錯愕當場。
「……你怎麼會知道?」她訝異。
「那不重要。」只是一堆攤在那兒的線索,加上自己的直覺,他懶得解釋。
「難道你昨天半夜有來過?」她胡亂猜測。
「你想太多了。」即使他坦認自己的確想過要留下來陪她,但也不致於做出這麼熱血的事情來。
「那你怎麼猜到的?」
「我說了,那不重要。」不希望她再繼續執著於這件事,他轉而問道:「你爸媽就這樣留你一個人在醫院?」
他有些納悶。畢竟她是傷了腳,一個人要做任何事情都不方便。
彷彿是怕自己的父母被人給誤解,施文琪忙辯:「那是因為……我跟他們說我朋友會留下來。」
他猜應該是那位前去通知他的女人。
「那她人呢?」
「好吧,我承認那只是為了趕他們回去的理由。」施文琪歎了口氣,不想再隱瞞。「我朋友昨天晚上就已經出勤飛到紐約去了。」
伍維光盯著她瞧,讀不出她的心思。
「你這麼不希望爸媽留下來照顧你?」此話脫口而出,伍維光這才發覺,原來自己是這麼嗦的人。「我的意思是,可能你不想要麻煩老人家,但他們卻會擔心你沒人照顧,不是嗎?」
其實,是他自己擔心她沒人照顧,只是他說得比較迂迴一點而已。
聽了他的話,施文琪露出了淺笑。
她想,或許真的有一部分是因為不想要麻煩自己的父母來照顧,但她不想和父母共處的最主要原因,她心知肚明。
「我……」她啟口,欲言又止。
伍維光沒催促她,只是等待著。
「我很怕他們會問……為什麼我會摔傷、為什麼儒孝沒來醫院看我。」她低下頭,平靜地說出。
伍維光沒聽過「儒孝」這個名字,但他很清楚她指的是什麼人。
「如果他們提起,我沒把握還可以笑得出來。」語畢,她抬起頭來,朝他遞去一抹笑容。
「我懂。」他真的瞭解那種感受。
明明已經分手了,不知情的人卻總是無心提起,很輕易就撕開了那道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傷疤。
「晚上我留下來陪你吧。」他突然就這麼脫口提議。「除非你很想要獨處,覺得我留下來會造成你的困擾,你直接告訴我沒關係。」
施文琪怔怔地凝視著他。
半晌過後,她醒神,搖了搖頭。
「不用陪我沒關係,真的。我一個人不要緊。」她心裡想的,是拒絕讓自己產生依賴。
她不想再摔一次了。
「真的不用?」他瞅著她瞧了一會兒。「那,我可以說很多醫院裡的鬼故事給你聽,然後再丟下你一個人?」
「你……」她白了他一眼,正經道:「你明天要上班,待在這裡過夜會很累、全身酸痛,而且--」
伍維光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不讓她找尋其它借口。「如果你覺得我留下來是困擾,直接告訴我沒關係。」
這話讓施文琪閉上了嘴。
不知怎地,她腦中竟浮現了柯鴻毅。
如果是那個男人,他肯定會見招拆招。若是說怕他累,他會說不累;若說怕麻煩他,他會說不麻煩:若說怕他忙,他則會說自己正好有空閒。
伍維光卻完全不來這一套。
他似乎是自訂了一道底限,他不需要那種顧及情面的借口;然而,這也讓施文琪確信了一件事。
這傢伙肯定不懂女人心。
「那我欠你一頓飯。」她妥協,下意識地坐正了姿勢。「就當作是交換你留下來陪我過夜。如何?」
「我還欠你一餐。」他記得可清楚了。
「不管。」她似乎已經忘了所謂的好女人模式。「你不接受的話,那我不要你留下來,我自己一個人就好。」
伍維光看著她,像是在考慮著她所提出來的條件。
「好吧。」他吸了口氣,也坐正了的姿勢。「那我要開始講醫院的恐怖故事了,別怪我沒警告你,保證每一則都……」
「你閉嘴!」施文琪簡直想拿起床邊那本厚厚的小說扔向他。「你竟然用這種方法對待病人!」
「是你開出來的條件太侮辱我。」
「請你吃飯哪裡侮辱你了?」
「我的一個晚上只值一頓飯?」他問。
施文琪怔住。
「你這死小鬼。」這回她真的拿起書本往他胸前扔過去。
直到發現她又睡著了,伍維光才放下那本臨時買來的推理小說,看著床上的人兒。
施文琪抱著差不多已經讀完的《達文西密碼》,似乎睡得很沉。他考慮了幾秒,將小說給擺在茶几上,身子稍微傾前了一些。
他聽見她細微的呼吸聲。
伍維光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伸手輕輕地將她懷裡那本小說給拿開,並且替她蓋好被子。
然後他坐回了椅子上,盯著她的睡臉看。
他開始胡思亂想。
思考著對方是怎麼定義他,思考著兩人適不適合在一起,想著對方是否會認為他的條件不夠好。
她會需要他嗎?至少在她受傷難過的時候,她腦海裡所想到人會不會是他?對於答案,伍維光其實沒把握,卻還是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記輕吻。
只是輕輕的一吻。
這動作喚醒了施文琪。
她突然嚶嚀出聲,伍維光立即退身拉出應有的距離。然後她緩緩睜開惺忪的眼,茫然地看著床邊的男人。
他不確定自己剛才的動作有沒有被發現。
「……我又睡著了?」她笑道。
晚餐過後護士送來了幾顆藥,半強迫地要她吞下。「我討厭吃那些藥,總覺得好像怎麼睡都睡不夠。」
看著那有些慵懶的笑容,伍維光心裡泛出了淡淡的甜意,頓時許多不該出現的念頭全浮現了。例如伸手摸摸她的臉,例如輕撫她的髮絲,例如把她擁在懷裡,例如傾前輕吻她的唇……
他揚揚眉,抹去了所有的念頭,笑道:「不讓你睡覺,難道要你起來到處跑嗎?」
這話逗笑了她。
「現在幾點了?」她突然問。
「十點多。」他看了手錶一眼,又道:「你可以繼續睡。」
「好悶。我想透透氣。」
「……悶?太熱嗎?」伍維光起身就要去開窗戶,卻被她給制止。
「不是,我是說……我想出去走走。」
她的請求讓伍維光的動作僵止,怔怔地看著她。「可是你的腳--不然,我去借輪椅來用。你不介意的話。」
施文琪聳聳肩,笑了一笑,是答應了吧。
於是,伍維光推著她來到中庭,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或許是因為時間晚了,中庭沒什麼人,除了他倆之外,只看見另一對男女。
「外面比病房裡舒服多了。」她無意義地說了一句場面話。
伍維光只是微笑以對,沒有答腔。兩人就這麼沉默了一陣子。
「為什麼你會想留下來陪我?」她問。
或許可以說是想找話題來充場面,但這也是一個她很好奇的問題。
然而這問題卻問得伍維光啞口。究竟是為什麼?他心裡明白,但這要他怎麼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