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玄抽力出鞘,來到村長面前。「記得於開農師是怎麼跟你說的嗎?她說會與你們向甘共苦,和你們一同重建家園。這段日子以來,她冒著烈日來回奔波,夜夜在燈不為你們籌謀規劃,用盡心血只為讓你們過上更好的日子,如今你們是怎麼回報她的?你們這些傢伙,既背叛了她的真心,也違背了與我的約定!」
語落,他高舉刀刃,正欲揮下時,德芬及時揚嗓。「且慢!」
黑玄一凜,急速收刀。
「是於姑娘、於姑娘來了!」眾村民見到她,彷彿見到活命的希望,驚喜地呼喊,一個個頻頻磕頭。「求求於姑娘救救我們,請領主大人饒命吧!」
德芬緩緩走向黑玄,他關懷地望她。「你好點了嗎?怎麼不躺在床上多休息一會兒?」
「我好多了。」她輕聲細語,眼波流轉,眉肇重憂。
黑玄察覺到她目光所繫,劍眉整攏。「你不會是要我饒過這些人吧?他們可是背棄了你!」「大人、大人、於姑終,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德芬咬牙,聽著群眾懇切呼求,心窩絞緊,疼痛不堪。
「這些人犯了什麼罪你還不曉得嗎?他們周顧國法,無視官府與他們定下的諾約,私自出逃,也等於是連累了曾經力保他們性命的你。」
「嗯,我知道。」
「那你還要我放過他們?」黑玄痛心地質問。
德芬無語,淚水寂靜地碎落。
「該當懲罰的時候,便須立威。」黑玄沉聲道。「今日輕易饒恕他們,明日他們依舊不知反悔,仍然會背叛主上。」
她明白的,他說得有理。
「這次你別再插手。」他輕輕將她推往一旁。
「大人!於姑娘、於姑娘!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
百姓們的哀求猶如鐵索,束鎖德芬的心,她難受地聽著,眼眸酸楚,熱淚盈眶。心痛到了極點,卻只能強迫自己不聞不動。
不是不想救他們,不想對他們好,但他們如此行徑,她也難以維護。
她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她原以為自己可以有一番作為的,但如今……
黑玄橫刀揮落,不過眨眼的光景,便處決了帶頭的村長及數名壯漢,刀刀封喉,鮮血飛濺,慘不忍睹。
村民們駭然驚號,其中還夾雜著孩子們幼嫩的哭啼聲。
德芬實在不忍。「夠了,可以了。」她顫慄著,握住黑玄臂膀,含淚搖頭。
「就這樣吧,殺了帶頭的人就夠了,其他人……就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他凝望她,半晌,點了點頭。
「還不快謝過於開農師?」他厲聲喝斥。「是她為你們求情,我才放過你們,要不你們今天一個也別想活著回去!」』「是,多謝領主大人,多謝農師大人。」
村民們感懷德芬恩德,終於心悅誠服,喚她一聲大人,但她置若罔聞,旋身離開,步履悠悠,如踏在雲上。
黑玄隨她進屋,見她神情恍惚,不免憂慮。忽地、她身子一踉,往前跪倒,他及時伸手扣住她手腕,拉她起身。
「丫頭,你還好吧?」
德芬顫顫揚睫,秋水雙瞳,迷離地映出他關切的眉宇。『你說過,若是我傷心,你會抱著我,像以前我哥哥那樣哄我安慰我,是嗎?」
「嗯。」他點頭。
「那就抱著我吧……抱我好嗎?」她輕咽地央求。
他心一扯,無須她再多言,健臂收攏,將她密密的護在懷裡。
她揪著他衣襟,泣不成聲。「我好累,真的好累,該怎麼做才好呢?要如何做才對?我好想我哥,還有我娘,他們怎麼捨得拋下我一個人,怎能留下我孤伶伶的?我好想他們,好想、好想……」
聽著那細碎抽顫的哭音,黑玄心擰成結,伸手輕輕地拍撫懷中嬌弱惹憐的佳人,哄她疼她。
他決定了,這輩子,他會永遠守護她,不讓她孤單寂寞。
「喂!你不覺得我們倆的主子最近感情似乎愈來愈好了?」
遠遠望著大病初癒的主子坐在後花園涼亭裡,與那位喜怒無常的領主大人品茗談笑,春天又是欣慰,又不禁有幾分擔憂。公主跟黑玄這般親近,好嗎?
「……」
「喂,你倒是回個話啊!木頭。」眼見身邊的悶葫蘆又不吭聲,春天實在惱火,不悅地拋出兩枚白眼。
「是挺好的——」嚴冬慢悠悠地應道。
還真是有夠慢條斯理啊。春天嬌嗔地睨他。「我現下明白你這傢伙為何長到三十多歲,尚未娶親了。」
他微一挑眉。
「就憑你這張死活不肯張開的嘴,能哄到女人肯嫁給你,那才是奇跡咧!」春天毫不留情地奚落。
「我只是不愛閒言亂語。」嚴冬澄清。
「意思是我都在胡說八道哄?」春天氣呼呼。「既然我們同住在領主府裡,見了面禮貌地聊兩句也不成嗎?」
「我沒說不成。」「那你幹麼一副不屑的態度?」
「我只是…」
「只是什麼?」
嚴冬眨眨眼,望著她撇嘴的嬌態,黑臉驀地一熱,不禁別過眸。「我不太曉得該跟女人家說些什麼。」
「這什麼意思?標瞧不起我們女人?」春天更火大了。
「在下怎敢瞧不起?」他很認真地辯解。「不說別的,德芬公主便是位女中英傑,不可小覷。」
「是啊,我們公主確實非池中之物。」春天很贊同,頓了頓,忽覺他話中有話。「等等,這意思莫非是……所以我就是池中之物嘍?」
「這個……」嚴冬好似很為難。
「對啦,我就是個成夭只會嘰嘰喳喳的女人啦!」春天又懊惱又難過,遭人輕視的滋味真不好受。
「不是的,我沒那麼想。」嚴冬急急聲明。「我聽領主大人說,六年前王家意欲將公主獻祭給天神時,是你自告奮勇與公主交換衣裳,為她辟一條活路——一個弱女子能有這般勇氣,我覺得你很了不起。」
是嗎?她很了不起?春天得他稱讚,霎時粉頰染暈。「也沒……那麼了不起啦,你知道我們做下人的,為主子盡忠是職責所在,況且公主又一向待我極好。」
嚴冬不語,微微地笑。
他真的笑了嗎?是為她而笑?春天羞報地偷覷他,芳心悸動。
這傢伙,仔細瞧瞧倒也生得眉目分明,雖不如他主子那般英俊瀟灑,但是……
咳咳,也算好看啦。
「你怎麼咳了?」他低聲問。「是著涼了嗎?」
「沒有啦,不是著涼。」她又咳兩聲。「你倒是……挺關心我的嘛。」
「嘎?」他愣住。
她亦為自己大膽的言語心驚。怎麼搞的?她怎會說出這種話?簡直像在挑逗他嘛,羞死人了!
一念及此,春天展袖遮臉。「我去廚房瞧瞧公主愛吃的點心做好了沒?」語落,她匆匆提裙離去。
嚴冬怔愣地目送她玲瓏豐潤的倩影,胸口燃起一股陌生的暖意。
在那個爾虞我詐的宮裡竟能孕育出這麼一朵重情義的單純小花,還真……令人感動。
「這些年來,你肯定過得很苦。」
涼亭下,德芬坐在臨近池畔的橫椅上,拈著塊糕點,撕成小碎片,拋進池塘裡餵魚,黑玄倚著亭柱,眸光雕摩她線條玲瓏的側身,忽地有感而發。
聽聞他感歎,德芬一怔,停住了餵魚的動作。
她苦嗎?的確是苦,為了謀求生存,她須得步步為營,處處防人,日日鬥心機,時時戴面具。但這世上,苦的人何嘗只有她一個?誰的人生不是有苦有甜?或許她該學會淡然以對。
思及此,她自嘲地牽牽唇,又丟下一小塊糕點碎片,一條錦魚迅速游來吞食。
「為何來尋我?」他沉聲問。
她心神一凜。
「你來金穗花城,總不可能是偶然路過,該是事先便打算好了的吧?」
他果然聰明;她淡淡一笑,坦然領首。「嗯,我確實是事先打算好的。」
「是為了來把我變成你的人嗎?」
什麼?她驚駭地揚眸,瞪他。
他彷彿覺得她驚嚇的模樣很好玩,輕聲嗤笑。「你來找我,不就是希望把我納為你的人才,為你所用?」
啊,原來他是這意思啊。她還以為……
德芬臉紅心跳,暗責自己想岔了。「不是那樣,我只是……想來回報六年前你對我的恩情而已,我還欠你一個願望,不是嗎?」
「只是為了報恩?」他眉峰斜挑,擺明不信。
為何不信?她悠悠歎息,凝望他,道出盤旋心頭多年的疑問。「六年前在靈台,你為何要那麼做?」
他聳聳肩,不語。
「為了替我拖延時刻,你不惜當眾與上神宮爭論,若是我估算錯了,那天不見日食,你可知自己會陪我葬送一條命?」
「我當然知道,你以為我是傻子嗎?」
「那你為何還要那麼做?」她實在好奇。
「你以為呢?」他不答反問,墨眸比夜星還燦亮,閃閃爍爍,迷惑她的心。
她心韻更亂,不覺掩落羽睫,迴避他太過灼灼的注視。「我一直……想不透。」
黑玄盯著她,見她芙頰渲染霞色,既覺有趣又不禁心動。
別說她不懂,連他自己回想起來,也捉摸不透當時的心思,直到現下,才略略有這一領悟……
「你不想稱王嗎?」他問得直率。
「你說什麼?」她再度大驚。
他可不管她倉惶的容色,逕自說道:「你的王兄王姐這些年來各自培植勢力,對王位虎視耽耽,你呢?都沒有一點野心嗎?」
「我……怎麼可能?」她聲嗓微顫。
「因為你身邊沒有人嗎?」他揉捏下頷沉吟。「當年德宣太子被誣陷謀逆,不僅他本人仰藥自盡,所有心腹黨羽皆領罪伏誅,若不是當時你年歲尚小,王后難以將你入罪,恐怕也難逃厄運。如今圓桌會議十二席議事公,大多為開陽及真雅所收攬,若是現在開會決議,王位繼承人當是從這二者中擇其一。」
「你說的是。」她很同意。
「沒想過也拉攏幾個議事公支持你嗎?」
德芬惘然。這人說話,總是這般語不驚人死不休嗎?
「『國之大事,在祖與戎。』」他一派氣定神閒地分析。「神權與軍權是國家權力的兩大根基,而這幾年你以天女身份主祭,幾乎己經把神權握在手裡了,不是嗎?」這也是她兩位王兄王姐極力拉攏她的原因,他不相信她不懂。
她當然懂,只是——
德芬撕完一塊糕點,拍拍手,故作嫣然笑語。「你別說笑了。」
「我很認真。」他強調,若有所思地頓了頓。「又或者是…你對我不滿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蹙眉。
「別在我面前說謊,你分明很清楚。」他定定地盯著她,不放過她神情任何一絲微妙的變化。「你對我不滿,覺得我不能為你所用,對嗎?」
他是那麼想的嗎?』德芬訝然。
他擰著眉宇。「我大醉那天,你對我說沒辦法,難道不是這個意思?」
她望著他,想起那日與他的對話——
你,當真殺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嗎?
你認為呢?
我不認為如此。
為什麼?
沒有理由,就是不相信。你應該不是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