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著。」她淡淡地應。「你給我打盆水來吧,我洗洗臉。」
「是。」宮女退下,不久,捧來一盆溫熱的水,擱在架上,接著便要替她挽起衣袖。
「我自己來吧。」在軍中生活多年,日常起居都是自己動手,有人服侍,反倒不習慣。
盥洗過後,宮女欲為她梳妝,她也拒絕了,自行換上一襲男裝,將一頭秀髮用髮帶簡單束起。
「殿下!」宮女見她又穿男裝,頻頻搖頭。「昨日陛下才讓人送來幾套新衣裳呢,要不我們試穿看看吧?」
「我就穿這件。」
「那殿下,起碼戴幾樣首飾吧,哪,您瞧,這也是之前陛下打發人送來的,是西域商團進貢的珠釵呢,還有這金步搖……」
「都不用了,我不喜歡戴那種東西。」珠釵玉飾,叮叮噹噹又沉甸甸,累贅。
「可您貴為公主,現下又是在宮裡,可不是在軍中啊!」
言下之意,一個嬌貴公主裝扮得比尋常荊釵布裙還樸素,不合禮節。
真雅自嘲地微哂。貼身侍女的考慮,她不是不明白,終究她是女兒身,成日作男裝打扮,成何體統?
她望向銅鏡,鏡中隱約映現一道窈窕身影,鵝蛋臉,五官端秀,英姿颯爽,她知道,那是她。
是個女人嗎?她澀澀地尋思。就算身體是,心也不是。
從承佑哥離世那天起,她便對自己立誓,往後,她不再是個女人,她將成為這個國家未來的王。
從此,她沒有女兒家的嬌羞,根絕天真爛漫,其它姑娘嚮往的那種平淡快樂的幸福生活,亦與她無緣。
她將成王,她的心裡,除了這片江山,除了黎民百姓,不能容下其它,包括——
愛情。
何謂愛情?
如曹承熙這般為真雅公主死心塌地地盡忠,就是愛情嗎?
無名嘲諷地望著正嚴肅議事的真雅與曹承熙,兩人一來一往地探討近日宮內混沌不明的情勢,聽得他好煩。
他搖搖頭,收回視線,叼著根麥芽糖,閒閒在屋內四處走動。這是公主的書房,格局闊朗,每件傢俱都精雕細琢,雖然他已來過好幾次了,可每回進來,都會發現新鮮玩意兒。看來那個靖平王老頭確實很疼這個女兒,有什麼稀奇珍寶從沒忘了往她這兒送。
在一方五斗櫃案頭,他發現一個商團進貢的木造機關車,車子每行一里,車上小人便會擊鼓一響,煞是有趣。
「這個好玩。」他把玩著機關車,像個天真的孩子,愛不釋手。
曹承熙一直分神注意著他,見他愈來愈不成樣,忍不住揚嗓怒斥。「你玩夠了沒?」
他一凜,回過頭,眨眨淘氣光燦的墨眸。「又怎麼了?曹大人。」
自從他被真雅留在身邊後,曹承熙對他的魯莽無禮總是看不慣,動不動就叨念他該學會禮數,他被念得受不了,索性戲謔地回以敬稱。
「曹大人,不知您有何指教?」
一聲聲大人,喚得曹承熙眼角抽搐。即便是如此莊嚴肅穆的場合,這傢伙依然穿著滿身綴補的舊衣衫,一頭亂髮隨意束起,糖不離口,一派不倫不類!
「公主在說話,你就不能安靜地坐著嗎?」
無名聳聳肩,笑嘻嘻地望向真雅。「你要我坐著嗎?」
她靜靜地凝睇他,水眸凝霧,教人看不清思緒。「你覺得很無趣嗎?」
「什麼?」
「我跟承熙現在討論的事,你覺得無趣?」
「這個嘛……」他側頭想想,忽地莞爾一笑,也在案几旁坐下。「我不是說過了?你早就該除掉那個天女公主,若是當日能夠當機立斷,今日也無須煩惱這個心頭大患了。」
「你說什麼?!」曹承熙憤怒拍案。「你明知曉德芬公主是殿下的妹妹,怎能對親妹妹下手?」
對曹承熙的怒氣,無名絲毫不以為意,逕自瞧著真雅。「下不了手,這成王之路便會走得很辛苦,不是嗎?」
的確很辛苦。真雅不語,捧起茶杯,一面啜飲,一面在心下斟酌。
日前,德芬以天女身份主導一場天命欽點的大戲,不僅宮中震盪,王城內外的百姓亦是議論紛紛。
眾人都在猜測,德芬是否真是上天屬意的未來國主,朝中群臣惶慄不安,深怕自己站錯邊,誤了前途。
德芬於朝中無勢,除了黑玄因討伐北余國有功,得陛下封賜為議事公,列席圓桌會議,其它十一席議事公皆為開陽及她所收攬。
圓桌會議是希林國最高會議,能夠受封為議事公者,都是國內有權有勢的大貴族,王室后妃及王位繼承人的廢立,皆須通過圓桌會議的認可。
如今有德芬來攪局,風起雲湧,朝中情勢恐怕有變,大貴族都在暗中觀察,伺機而動。
今日她與承熙商議的,便是各方貴族的動靜,至少要確保他們的人不倒戈,一個都不少。
「半年多前,你從黑玄手裡接回德芬,她不肯投靠於你,當時你就該殺了她了,留到如今,徒然令她乘機養成羽翼。她現下雖然勢力單薄,可卻坐擁「天命」,得的是民心,你如何與她相爭?」無名說來頭頭是道。
曹承熙卻聽得很不順耳,即便他說得有理,這態度也太狂放乖張。「你對公主說話,什麼時候才能學會恭敬一點?」
無名一笑,滿不在乎地將雙手一攤。「我天生就是這調調兒,曹大人您說該當如何是好?」
「別說了,承熙。」眼見兩人又要鬥起嘴來,真雅玉手一揚,止住爭論。
曹承熙只得鬱悶忍氣,狠狠瞪無名一眼,跟著別過眸,深呼吸幾口。「殿下,其實有件事下官一直不甚明白。」
「什麼事?」
「那日,殿下您也在場觀看德芬公主接神詔,可後來您說,那些異象都只是幻術。」
「嗯,是幻術無誤。」
「既是幻術,為何公主您不當場揭穿呢?若是當眾戳破了德芬公主的伎倆,不就沒有今日的憂患了嗎?」
這事,曹承熙放在心頭琢磨了數日,愈想愈是想不透。
真雅聽問,擱下茶杯,正欲回答,忽見無名繼續把玩著那台機關車,心念一動。
「無名,你有何見解?」
曹承熙聞言一震,無名揚眸,懶洋洋地挑眉。
「這是在考較我嗎?公主殿下。」
他難得對她用敬語,這聲敬稱,怕是嘲弄居多。
真雅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若我說是呢?」
無名也笑了,看看神態陰鬱的曹承熙,又看看她。「這答案,不好說呢。」
「為何不好說?」
「說了,不怕損及你身為王室血脈的威信嗎?」
曹承熙驚詫,為何這會損及公主的威信?他不解,疑惑地望向真雅,她卻是若有所思地盯著無名,凝冰的眸似是隱隱含著讚許,他胸口倏地一痛。
真雅看了無名一會兒,似笑非笑地彎唇。「也對,說了,確實會損及王權。」
「那你還要我說嗎?」
「嗯。」真雅正自沉吟,門外忽然有人通報。
「公主殿下,陛下宣您進殿。」
陛下要見她?真雅起身。「我們稍後再談吧!我去見見父王。」
她翩然離開,留下兩人在書房內,大眼瞪小眼。
無名察覺氣氛不對,摸摸鼻子正想走人,曹承熙沉聲喚住他。
「剛剛那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他裝傻。
「你跟公主打的玄機,為何不能當眾揭穿德芬公主那場幻術?為何理由會不好說?」
「不好說就是不好說啊。」
曹承熙猛然上前,揪住他衣領。「說!不然我要你好看!」
他遭挾持,卻仍滿不在乎地笑著,笑得人牙癢癢。「曹大人,您這是在威脅草民嗎?」
「你——」曹承熙氣得面色鐵青,驚覺自己失態,悻悻然地撤手。
無名含笑望他,眸中閃過戲弄的光芒。「曹大人,我問你一句吧,你若是肯跟我說實話,我就把那個不能說的理由告訴你。」
曹承熙蹙眉。
「你想問什麼?」
「你,戀慕著她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卻猶如利刃,狠狠刺進曹承熙的心。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悄悄愛慕著真雅公主,對吧?」無名含笑,一臉無害的模樣。
曹承熙更狼狽了,懊惱地吼:「你這無禮的小子!你懂什麼?」
「說我小子?老兄,我年紀跟你差不多大好嗎?也不過比你小了兩歲吧,還是我記錯了「您老」今年的年紀?」
「……」
「呵呵,好吧,不說笑了,說實在的,我想勸勸你。」
「勸我什麼?」
無名收斂笑容,狀若嚴肅。「單相思的滋味不好受,看來那位公主並沒把你當意中人,你要不要算了?免得愈陷愈深,屆時難以自拔。」
可惡的傢伙,擺明了奚落他!
曹承熙惱得想殺人,眸中迸射銳光。「我對真雅——對公主是何心思,干你何事?你憑何對我說三道四?!」
「憑我是你的情敵。」
「什麼?」他愣住。
「我說,我跟你是情敵。」無名又笑了。這回,笑意淺淺,若有似無,不是全然挑釁,卻也不十分認真。
曹承熙怔望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還不懂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無名故意重重歎氣,誇張地拍額頭。「意思是我跟你一樣,都想把她變成自己的女人,懂了吧?」
「你——」曹承熙腦筋一時轉不過來,無名的宣告太令他震撼了,他料想不到竟有人會拿這種事來惡作劇,未免太厚顏無恥!「就憑你這麼個鄉野莽夫,你真以為自己能得到公主的青睞?」
「要打賭嗎?」無名比個手勢。「我賭我比你更有可能贏得公主的芳心。」
要賭嗎?能賭嗎?曹承熙神色陰晴不定,思緒混亂。
他恨,眼前這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野人,竟敢肆意嘲弄他對真雅的一番情意!
沒錯,他是戀慕著她,從許久、許久以前,他的眼、他的心,便只有她了,宣誓效忠於她,不僅僅是聽從兄長的囑咐,更是出自一番私情。
他渴望得到真雅的愛,但身為希林的公主、戰場上不敗的女武神,她的心容不下愛情的存在,只有這片錦繡江山。
他要如何與江山競爭?
真雅不可能響應自己的心意,他很清楚,太清楚了……
「怎麼?你究竟要不要與我打賭?」
他的心好痛,偏偏這傢伙還不識相地來招惹他。
「你……荒唐!別開玩笑了,滾開!」他推開無名,負氣舉步,狂風似地捲離書房。
「嘿,就這麼溜了嗎?不敢跟我賭嗎?曹大人、曹大人!」無名笑喊,直到確認他走遠了,這才好整以暇地放回機關車,撫著那玲瓏的車身,笑意緩緩沉凝,眼神亦如冬季寒潭,一分一分地凍結。
「你以為我是在捉弄你嗎?不是的,曹承熙,我是認真的。」他喃喃低語,字字句句,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陰沉——
「我,非得到她不可!」
那個女人,是冰霜。
宮裡有多少貴族子弟,外表俊朗、條件優秀的更不在少數,就連那位具有軍事將才的曹承熙,尚且不能打動她的芳心,那麼他又有何優勢?
「師父啊師父,你可給我出難題了。」
無名自嘲地曬笑,斜躺在王宮御花園一座涼亭頂,曲臂為枕,懶洋洋地望著天空,長夜將盡,晨曦漸透,一彎月牙將沉未沉,閃耀銀白光芒。
拂曉前的月色格外淡漠清冷,令他聯想起那個女人,真雅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