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黑社會」
商場裡人很多。
當兄妹兩人穿過那扇晶瑩剔透的旋轉門，不同於外界的溫暖氣息與喧囂聲浪，便彷彿潮水一般衝了過來，熱熱的空氣形成了暖風，讓人一感受到，皮膚就有些緊繃，微微炸疼，毛孔間陡然就有潮潤的感覺了，好像一瞬間，厚厚冬服下的身體，便泌出了汗水。
跨過一扇門，如同跨過了一個季節。
「好暖和」樂樂拽了拽圍在脖間的圍巾，露出被寒冷侵蝕，又被暖風熏得酡紅的臉蛋兒，搓了搓戴著毛線手套的小手，大眼睛骨碌碌轉著，望向前方黑壓壓的人頭，驚歎一聲：「人好多啊」
這是附近最大的一個商場了，八層的大廈，從外面看，有旁邊那些裝潢華麗，高聳林立的寫字樓對比著，似乎規模並不多大，然而此刻進來，才能發現它的佔地面積委實有些超出想像。
旋轉門後，極為寬敞，鋪滿了潔淨地磚的大廳，光可鑒人，成百上千的人群穿梭其上，倒影像過河之鯽來回飄忽，高高的穹頂是湛藍如同鏡面的玻璃板，放射著暖色調橘黃光芒的水晶燈懸掛其下，色彩溫暖如同太陽，乍一看彷彿一片小小的天空。
在大廳盡頭，四列電梯載著人潮，好像黑色瀑布上下運行，人們彼此交談著，匯合起來的聲浪將空氣攪亂，變成一片嗡嗡的聲響，廳內還播放著繾綣低柔的歌曲，在一片嘈雜中灌進耳朵，有些失真，但在熱鬧的氛圍烘托下，卻讓人心裡有種別樣的溫暖。
種種場面，讓愛熱鬧的樂樂眼睛都亮了起來，當即興奮地扯住哥哥的手，就順著人潮向電梯那邊擠去。
既然已經進來，看情況，如果不讓樂樂好好逛逛，她一定不會罷休，林同書無奈，只得跟上，手中稍稍用力，攥住樂樂手腕，使兩人不至於被人潮衝散，在這樣擁擠的人群中，一旦衝散再想匯合就難了，樂樂性格有點大大咧咧，有時一玩就忘性，他可不放心讓女孩一個人在混亂的商場裡到處亂走。
在往常，即便是週六週日，也很少能看到商場這麼熱鬧的時候，如今人這樣多，大約都是想趁著放假，出來逛逛，因此人群中也不乏像樂樂和林同書同樣年紀的少男少女，他們多數都是兩兩相伴，或者三五成群，活力四射地在人群裡穿行。
「誒，哥，那邊有我一個同學誒」
「哇，快看快看，她居然和那個男的手牽著手……」
「真沒想到，她在班裡成績挺好，平時也很乖巧的樣子，原來也早戀。」
「……咦，他們旁邊那個是……隔壁班的一個同學，他們一起來的嗎？唉，不見了，人好多，都看不清……」
少女精力極為充沛，邊賣力地向前擠著，還有閒暇遊目四顧，然後像個小八卦一樣，發現一個認識的人便大驚小怪，嘰嘰喳喳地在少年耳邊長吁短歎。
女孩今天穿得很厚，一件純白的羽絨服外套，粉紅色的圍巾與毛領纏在一起，護住纖長的脖頸，在外面被冷風吹著還沒感覺，此時處在擁擠的人群裡，又上竄下跳的擠來擠去，指指點點，不一會兒微紅的臉頰便現了些汗漬，額前一鬏凌亂的髮絲也沾在上面，青春無敵的氣息立刻顯露出來，隨著她的大呼小叫，引得周圍人側目。
一直到擠到大廳盡頭，上了電梯，被電梯帶著向二樓緩緩移動，女孩才總算消停了些，邊擦著汗，邊像個好奇寶寶一樣左右張望，隨著電梯緩緩推到二樓，人流已經不像一樓時那樣多了，琳琅滿目的商品便在通明的燈光照射下，穿過二樓透明的護欄，映入眼簾。
當然，之前樂樂看到的那個同學，也重新出現在視野裡。
那是兩男一女三個少年，攢動的人頭間，只有隱約的背影，看不出長相如何，林同書完全無法理解樂樂是憑借什麼認出他們的，但他對這方面委實沒有興趣，因此，當樂樂嘿嘿笑著提議跟上他們的時候，林同書堅決的否決了：
「你又不是她爸媽也不是學校老師，管人家是不是早戀，別忘了我們進來是幹什麼的。」
女孩便很是惋惜，覺得自己錯失了看好戲的機會，兩男一女，放假的時候一起逛商場，其中會不會有什麼故事？三角戀還是劈腿？對瓊瑤著作只粗略研究過的女孩，對這種八卦實在沒有多大的抵抗能力。
但無論如何，今天的目的並不是閒逛，她也只能遺憾地放棄，被哥哥牽著，一步三回頭地繼續向樓上前進。
這家商場林同書買衣服時來過幾次，知道賣保健品的地方在四樓，相對整個四樓的商品而言，只佔很小一片區域，這個年代，送保健品的觀念還沒流行起來，一些諸如腦白金之類的轟炸式廣告營銷也沒開始，保健品最多的還是一些傳統的東西，類似人參茶、銀耳燕窩、鹿茸等等。
白白的年紀，當然不可能送人參、鹿茸這類大補的東西，之前在樓下商量的時候，樂樂就說買點燕窩，主要還是燕窩她吃過，當初女孩跳級趕考，整天忙得昏天黑地，林媽媽就給她做過燕窩粥滋補。
不過當站在保健品的櫃檯前，問清那些燕窩的價格的時候，女孩傻眼了：
「好貴啊……」
林同書趴在櫃檯上，在對面那個女售貨員有點僵硬的笑容中，翻了翻白眼：「你以為呢？我都說了，買這些東西就是浪費錢，沒必要的，一會給白白買點水果就行了……紅富士顏色不錯，她喜歡那種大紅大綠的食物。」
樂樂挫敗地垂下頭，顯然是為了自己提出一個爛主意而失落。
見她那副樣子，林同書想了想，便說道：「要不買一盒吧」
「不要，太貴了……」女孩連連搖頭，隨後又加了句：「而且燕窩味道淡的像白開水一樣，白白一定不喜歡吃。哥，就聽你的，買點水果吧」
事實上，主要原因當然還是太貴了，在申城生活了幾個月，最近又開始漸漸獨立，女孩已經認識到了錢的重要性，和想要賺到它的困難程度，她雖然不知道自己哥哥從哪弄的生活費，但顯然來的不容易，在她想像裡，也許那一張張從哥哥手裡交過來的鈔票，都凝結著血汗。
有這樣的認知，女孩怎麼忍心亂花錢？
看著女孩轉身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似乎怕多留一刻，就會控制不住亂花錢的倉皇模樣，林同書聳聳肩，他能猜到女孩的心思，雖然樂樂從沒問過他，每月的生活費和一些學雜費是從哪裡來的，但只看每次把錢交到樂樂手裡，女孩那副小心翼翼收起來的樣子，就知道她多想了。
但這樣的情況，林同書也樂於見到，離開了父母，培養樂樂性格的重任當然就落在他身上，他可不想幾年以後，自己寵出來個花錢大手大腳的敗家女。
只是啊，這種培養對樂樂而言，似乎太殘酷了些。
14歲，馬上就15歲，快要進入花季的年齡，這個階段的女孩，也像青春期的男孩那樣，是內心最為敏感的時候，對尊嚴對人格對面子極為看重，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在周圍人心中的正面印象，不想被人所輕視。
在這個階段，少年們之間的攀比，並非全是虛榮心作祟，而是敏感的內心造成的普遍現象，他們通過炫耀與攀比，掩蓋下自己窘迫的一面，渴望被人注視，渴望聽到讚美，甚至別人一點傾慕、羨慕的眼神，都會立刻滿足他們。
樂樂也要進入這個階段，當然也如此。
她走的那麼快，彷彿在迫不及待地逃離這處櫃檯，未嘗沒有不願見到售貨員輕視眼神的意思。
想著，林同書轉頭瞥了那個售貨員一眼，果然在她望向樂樂背影的眼神裡，察覺到一絲不屑。
「哼」
一聲冷哼從鼻腔衝了出來，少年眼中寒光一閃，一絲不知屠戮過多少人，凝練出的濃郁殺氣洩露，身周由中央空調吹出的溫暖空氣，瞬間彷彿暴露在冰天雪地下，陡然變得寒冷刺骨。
櫃檯後面，那個女售貨員激靈靈打個寒顫，驚駭地看向林同書，瞳孔驀地擴大。在她眼中，面前那個相貌平凡的少年，此時好像突然變了個人，如若實質的目光盯著她，如同鋒利的利刃，彷彿下一刻就要穿過她的喉嚨。
死亡的感覺，與劇烈的心跳一起，在胸膛陡然蔓延，這刻，空氣沉重如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幾秒後，那股恐怖的死亡感覺，才悠然退去，女售貨員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怔怔看著那個平凡的男生對她露出一絲冷笑，緩緩離開，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叢貨架之後，她腳一軟，撲騰一聲摔坐在地上，只覺得四肢酸軟，所有力氣都好像在那短短的時間裡，被耗得一乾二淨……
……
等林同書追上樂樂的時候，樂樂已經走到四樓護欄，靠近電梯了，看到哥哥快步過來，女孩懷疑地看著他，「哥，怎麼這麼慢，你……不會真買了吧？」
「呃，沒有，剛剛鞋帶鬆了，繫了下鞋帶……」
林同書笑了笑，心下暗想：難道我能跟你說，那個女售貨員看不起你，我嚇了嚇她？
用充滿殺心的意念嚇唬普通人，委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隨口敷衍幾句，打消女孩的疑慮，林同書就準備帶她按之前說的，去樓下買點水果。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透明的護欄，向電梯走的時候，性格樂觀的樂樂，似乎已經忘記了之前的事，絮絮叨叨說著：「其實現在想想，燕窩也不好，我以前吃的時候就沒什麼感覺，都是老媽啦，非說很滋補，吃的我好長時間嘴裡淡的一點味道都嘗不出來，比較一下的話，還是水果更好……對了，白白的病，應該能吃水果……啊」
這時正好經過上來的電梯口，樂樂回頭說話，並沒有看到，一行三人很巧合地從電梯口上來，倒退著的女孩一下撞到了其中一人的身上，陡然的碰撞，顯然把女孩嚇了一跳，立刻驚叫出來。
同一時間，被她撞到的那個人，也趔趄一下，發出短促的叫聲，連退兩步，如果不是身旁的同伴反應快，立刻扶住，恐怕會一直退到電梯，摔下樓去。
場面一時間有些寂靜，事情發生的太快，幾人都有點措手不及，特別是樂樂，當轉過身，看到被自己撞到的人，差點滾下樓梯的時候，她臉色立刻白了，神色很是惶然。
「哎，沒事吧？」
短暫的沉默過後，林同書上前，看著那三個人。
三人明顯也被突然的事故震駭住，還有點回不過神，聽見林同書說話，他們怔怔轉過頭，一聲不吭。
「真是不好意思，我妹妹沒注意看路，所幸沒出意外，這位……小姐，您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無論對方反應如何，林同書也只能這樣抱歉地說著。
這三個人年紀都不大，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男生，個頭很高，應該有一米八往上，穿著一身黑色休閒西裝，除了面相稚嫩，只看氣質的話，與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也沒多大區別了。
在他旁邊，是兩個豆蔻年華的女孩，不過因為化了妝，不太好判斷年齡，只能看出都是挺漂亮的女孩，被樂樂撞到的，就是其中一個染了酒紅色頭髮，身材略顯豐滿的女孩。
直到林同書話音落下，三個人才好像終於驚醒過來，那個明顯為首的男生眉毛微微皺起，稍稍有點陰鬱的臉型隨著眉頭微蹙，立刻陰沉下來，如同外面的天空，顯然對剛剛差點發生意外事故感到慍怒。
而在他旁邊另一個高挑的女孩，反應則更為激烈，抬手就指向樂樂，尖銳地叫道：「你長沒長眼，走路不看著路啊？差點把人害死知不知道？」
見她那副氣勢洶洶的架勢，本就還在驚懼中的樂樂，垂首瑟縮著肩膀，嚇得連連後退。
這件事，確實是她理虧，想想自己差點鬧出人命，樂樂早就已經說不出話來，在高挑女孩步步緊逼下，只是慌亂地搖頭，被她抬起的手指，快要點到了鼻子上。
林同書連忙攔在妹妹身前，陪著笑，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不對，我妹妹剛剛在跟我說話，沒注意看路，是我們不對。您看這樣，我們先去商場的醫務室，檢查一下你朋友有沒有受傷，然後我請各位吃頓飯，壓壓驚，成麼？」
許多糾紛，通常是肇事的人不認錯，才越鬧越大，經常徘徊在城市黑暗一面的林同書，對這些很清楚，因此上來就放低了姿態，條理清晰的認錯道歉，這樣的話，除非遇到特別蠻不講理的人，大多數人都會順勢下台，畢竟意外並沒有造成，只是嚇到了，他認錯的態度也很誠懇，真追究起來也不是多大的事，鬧大了對誰都不好。
但他卻沒想到，自己今天的運氣似乎很背。
他話剛出口，話音還沒落，那個氣勢洶洶的高挑女孩便叫道：「什麼叫對不起，差點害死人一句對不起就行了？稀罕你那頓飯麼？」
……呃，遇到訛詐的了？
少年有點錯愕，眉心緊蹙一下，隨後鬆開，呵呵笑道：「沒那麼嚴重吧，您看，你朋友還好好站在那兒，看樣子只是受了驚，我也認錯了，請吃飯也只是為了賠罪，就算您不稀罕，那也是我心意……您不想接受，也不應該把事實誇大，沒必要緊抓著什麼『害死人』的說法不放，對不對？」
「呵，把事實誇大？怎麼，剛撞過人就不想認了？」
「沒說不想認，我剛剛不是說了麼，我和你們一起，帶你朋友去商場醫務室檢查一下受傷沒，治療什麼的我出錢，就算沒受傷，今天這事終究是我們不對，我也……」
「本來就是你們不對，走路不長眼啊？真出什麼事，就你這副窮酸樣兒治得起麼，別說對不起，對不起幾塊錢一斤啊？會出人命的事兒，一句對不起就行了？」
看著對面越來越囂張，指尖都已經點到自己額頭的高挑女孩，林同書攥緊了拳頭。他不是白癡，也沒被豬油蒙了心，到這時候，如果再看不出對方在胡攪蠻纏，就實在對不起每天幾碗大米飯了。
臉上凝起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既然對方胡攪蠻纏，自己也沒必要放低姿態了，少年抬手撥開高挑女孩點到自己額頭的手指，冷眼瞧著她，「這樣啊……那你想怎麼辦？」
「我想怎麼辦？」高挑女孩揚起嘴角，露出輕蔑與得意混雜的笑容，如同一個打了勝仗，得志便猖狂的女將，在周圍漸漸聚過來，圍觀眾人的目光中，稍稍提高了些聲音：「我……」
「好了，小君，人家已經道歉，就算了吧……」
一個略有點虛弱，聽起來有種病態的溫柔的聲音，從高挑女孩身後傳了過來，林同書視線越過高挑女孩的肩頭，看到之前被樂樂撞到的豐滿女生，從身旁那個面色陰鬱的男生手裡抽出胳膊，輕輕說道。
聞言，高挑女孩愕然，回首看著那個身材豐滿的女生，「大姐，她……」
然而還未等她說出口，豐滿女生便搖搖頭，打斷她：「算了，我沒事。」
隨後，女生看向冷眼瞧過來的林同書，向少年抱歉的笑笑，歉意使她蒼白的臉色更加病態，柔弱，「抱歉，希望你不要介意小君的話，她不過是一時氣得糊塗了，並沒什麼惡意的……」
沒什麼惡意？林同書不置可否，冷聲道：「那，我們可以走了吧？」
豐滿女生點頭，張口剛要說什麼，她旁邊那個一直陰沉著臉，往這邊看的男生，已經呵斥出聲：「你什麼態度」
然而他的呵斥剛出口，另一聲雖然沒有他聲音大，但卻極有威嚴的怒吼驀地吼了出來：「閉嘴」
「呃……」男生怔怔轉過頭，看著身旁臉上浮起怒色，似乎因為激動，蒼白的皮膚帶了點不正常紅暈的「大姐」，張口結舌，好像一時醒悟不過來，不明白一向說話和聲細語的「大姐」，為什麼會對自己發火。
「你們兩個，都不准再說話」「大姐」嚴厲的目光從那個男生和高挑女孩的臉上掃過，隨後轉首，勉強對林同書露出微笑，「耽誤了你們的時間，實在不好意思，這次誤會，就這麼結束吧，希望兩位不要放在心上。」
說罷，她拉了拉兩個同伴，快步走開，神色間匆匆忙忙，一副不願多留半刻的樣子。
周圍的人群，見沒有熱鬧可看了，也緩緩散開，或上樓或下樓，各忙各的，那三道漸漸遠去的身影，不多時便被攢動的人頭淹沒。
這時，一直被林同書攔在身後，手足無措的樂樂，方才鬆口氣，悄悄吐吐舌頭，小聲道：「嚇死我了，他們都好凶……」
面向那三人離開的方向，不知在看什麼的林同書，聞言笑著說：「是啊，又凶又不講理，說不定是黑社會呢」
「啊？那兩個女生也是黑社會嗎？」
「說不定哦，可能還是黑社會的頭頭。」
「難怪那麼厲害，特別是個子高高的那個，她說話的時候，我都嚇的不敢喘氣，黑社會真可怕」
小聲議論著，兄妹倆的身影，隨後消失在穿梭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