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遠對朝政無感,因為他所關心的僅有一件事,而他也只對他關皇帝安危之人有興趣,因此,他叫住景沖和。
景沖和當然不知他心裡如此想法,只是對方是負責保護韶明的人,當對方提出帶路到藏書閣的邀請時,他一心關心韶明的現況,所以也想知道對方會不會跟他說什麼。
正琢磨著如何開口,朱遠就先道:「今上近來處理政務,惹惱許多狐鼠之徒,的確是令人有點擔憂。」他暗示他已聽到剛才兩人的對話。
景沖和沒察覺,只是想起那日店內遇上的酒商,不滿她的人,正到處低毀她的名譽,他嚴肅沉默看。
朱遠腳步一拐,轉了彎。
「今上總說,要怕得罪人,那就別做事了。」
是很像她會講的,景沖和既是佩服她的覺悟,又是關懷她的難處,他神色一沉,道:「她……是否真的會有危險?」
朱遠腳下不停走看,默然須臾,道:「這個嘛……事情沒有發生,誰也料不準,所以,防微社漸,備不虞也。」
「防微杜漸……」景沖和忽然發現,他們並不是走在要去藏書閣的路上,這凌霄城如迷宮一般,可從御書房到藏書閣的路,他天天走,不會認錯。
朱遠雖目不斜視,卻似乎察覺到他的困惑。
「景先生,我會將你帶到藏書閣的,放心。」
景沖和一回神,說:「不,我不是擔心那個,我只是在想,朱大人是想要告訴我什麼?」他叫住自己,總有理由的。
說這個書生遲鈍,他是遲鈍,可又不是那麼遲鈍,朱遠左眉不著痕跡地一挑,道:「剛才講過的,今上近來令人擔憂,讓我頭大了點。」
景沖和隨著他,來到凌霄城邊緣的一排廂房,中庭內,有幾個人正走動看,景沖和一眼就瞧見當初押送他的黑臉漢子。
黑瞼漢子本在練功,正稍微歇息看喝水,一和他四目相對,那口水便「噗」地一聲噴了出來。他舉起手臂抹抹嘴,趕緊回頭吆喝,高壯漢子就走了出來。
「他們……」景沖和訝異。
朱遠僅道:「他們還不成氣候,得訓練訓練。」
可忠心足夠了,是他搜羅來的替用人才。
景沖和大約明白是朱遠的手下了,再往前走幾步路,他竟然見到先前在大街上,韶明微服搭救的那對小兄妹!妹妹穿看韶明上街時穿的那套衣服,頭髮也隨便簪著,哥哥則是正在練習武藝。
景沖和自然是不曉得那兩兄妹在此的理由。
「這……」
「景先生。」朱遠逕自走看,沒有停留。「我六歲那年,家裡給賊人剿了,幾個賊子綁看我爹,當看我爹和我這六歲小娃兒的面前,姦淫我娘和我姊姊,跟看割喉放血,殺死了我全家,只有我僥倖活了下來,先帝救了我,凌遲了那幾個渣滓,於是我發了血誓忠於我大玄君主,當了禁衛,之後做了禁衛頭子,先帝大行,我便忠於現在的主子,禁衛,就是這樣的一群人。」
他想探探景沖和,然景沖和一瞼正色,道:「你們都是大忠大義之人。」
他的反應令朱遠一頓,說:「……我是說笑的,別當真。」
「是嗎?」景沖和也不生怒,只是鬆了口氣。
「太好了。」這麼悲慘的事情不是真的。
朱遠習慣跟心思複雜的人相處,景沖和這種的,他很久沒碰過了,見景沖和如此,他乾脆直接道:「今上不能有絲毫差錯,希望你能幫忙。」不要扯後腿。若有那萬一,他會毫不猶豫殺了這個書生。
說罷,他停住腳步。景沖和舉眸一看,繞看繞看,不知何時來到藏書閣了。
只見朱遠一拱手,慢慢地踱離了。
景沖和思索著他的話,走近藏書閣門前,當然是鎖上的,而他並沒有鑰匙。
韶明會不會來?他不曉得,但,就等看吧。
他踏著藏書閣周圍那片薄薄的雪地。
自重新進入宮裡,相較於之前待在這裡的時候,自己的心緒變得沉穩了,那是因為如今已做了決定,有了決心。
韶明如此對他,他若不知感恩回報,枉他讀那麼多書。
雖然是這般想看,可景沖和心裡對韶明的感覺,總是有些蕩漾,那只是恩?
他毫不猶豫地策馬奔回,只是單純地因為恩情?
天氣寒冷,他卻胸懷一熱。
他佇立在藏書閣旁,等看她,想看她,從白日到天黑,就跟那毫不遲疑許回的每個夜晚相同。
於是,韶明來了。
她從長廊的那端走過來,穿看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褶裙,就跟他們在這藏書閣初見時一樣。
冷靜下來後,她思量許久,終究還是過來了。
望著景沖和在冷夜中等她,她感動,卻又討厭這樣,韶明在他面前幾步之遙停住,看著他,啟唇說:「今夜過後,你就走吧。
景沖和一頓。
「走去哪裡?」
韶明淡淡地說:「隨便你,哪裡都好,總之別在這裡。」
「我並不想走。」景沖和道。
「那吾可以馬上叫人再把你押走。」
聽她口氣變得冷漠,景沖和並不在意,他想了一想,說:「那麼我便會再回來。」
韶明瞇起眼眸。
「那吾就再把你押走。」
景沖和仍說:「那麼我就再回來。」
「你月原本打定主意要平心靜氣,可沒幾句話又微微動怒了。
韶明深吸一口氣,氣惱問道:「你究竟為什麼要回來!」
為什麼?疑視著她,景沖和道:「因為我想見你。 」這是一句沒有經過考慮就講出來的話語,可卻是最真實的,他只是這般想著,然後講出口。
此言令韶明一怔,她望住他,許久,她硬聲道:「想見吾?見吾要做什麼?」
見她逞強,景沖和心中不禁泛起憐惜之情。他從懷裡拿出一個掌心大的小布袋,以及一樣用紅紗巾包看的物品遞給她。
「我想把這個給你。 」他說。
那紅紗巾她認得,韶明將巾布解開,她折斷的簪子,已經用細布條細心捆合了,至於那個小布袋,裡面裝的是一把泥土。
「活的花……我帶不回來,但是泥土可以。」景沖和溫聲說道。
那支斷簪,在回來的途中,每到夜裡休息時他便拿出來修著,他的手拙,捆了好幾次都不成,幸好最後還是成功了。
韶明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如此軟弱,看見的那一瞬間,她的淚水真的差點掉了出來,可是她沒有,忍住了。
但她卻再也硬不下心拒絕。
「你……」她的心中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句也說不出,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表達,無言地掙扎了許久許久,她咬住唇。「明日起……你回到御書房來。」
最後,她終於鬆口這麼說了。
她有很多事要做。
這些事會惹惱很多人,那些人若衝著她來,她能夠笑看對付他。
因為她無牽無掛,沒有痛處,所以不會畏懼。
她蟄伏三年,坐在殿階之上,在朝中當個眼瞎耳聾口不語的皇帝,耐心等看手中的棋子到位。然而就要動作之際,出現了景沖和,這個她計劃中唯一的意外。
於是,她把景沖和送走,這樣她便不用擔心誰,全無顧忌了,她毫不遲疑地做看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她以為這樣就殺死了在她心裡的他,可是沒有,他好好地活看。
如今,他更是活生生地回到她的面前。
她的心,因他而輕易亂了。
「今上,用膳了。 」
蘇嬤嬤帶看幾個宮女,如往常一般地送膳過來,後面卻跟看景沖和。
韶明瞧見,又把眼光移開。
「……嬤嬤。」她喚著蘇嬤嬤,說道:「你就算不親自送來,吾也是會吃的。」
「騙人。」蘇嬤嬤先命宮女擺膳,接著瞅住她,道:「嬤嬤還不知道嗎?今上的『會吃』,還不就是膳食放了很久之後才胡亂吃個兩口。」
她又瞧一眼旁邊的景沖和,問:「小子,你說是不是?」
見識過韶明忙碌的景沖和,很誠實地應道:「是。」
雖然問話轉到景沖和身上,可韶明還是不看他,蘇嬤嬤自顧自地對她解釋說:「我去廚子那邊取膳的時候,看見這小子也在那兒,便將他一起帶了過來。」
昨夜是她盼咐讓景沖和去南邊廂房那裡的,她當然不會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韶明淡淡道:「是嗎?」
「唉,今上用膳吧,嬤嬤不吵你們了。」蘇嬤嬤沒有再多說,只是以前她會盯看韶明用完,今天卻送膳過後直接退下了。
待蘇嬤嬤和宮女退出御書房,景沖和遂看看韶明,可她就是低垂看眼睛不瞧他。
兩人間一陣沉默。
怎麼會如此彆扭?韶明有生以來沒感覺如此不自在過,心裡又漸漸躁起來,卻忽聽到他溫和的聲音提醒道:「今上用膳吧。」
「不了。」她轉開臉,說:「吾還有事要做,做完再用。」奏本才開始看呢。
景沖和想看什麼,婉轉道:「蘇嬤嬤交代我,要看著你吃完才行……」
韶明聞言,倒是一笑。
「你要跟個老嬤嬤一樣,把吾當小孩念著嗎?」
景沖和望看她,說:「不是,不過,今上是真的清減了。」他不過離開一個月餘,再見到她,本就纖細的身形,又消瘦幾分,是太忙了吧,他能理解蘇嬤嬤為何如此關心她。
韶明一哼,道:「不用你操心,即便天下人都罵吾,吾也照樣吃得好睡得好。」
景沖和一怔。
「天下人都罵你?」
韶明微笑,道:「因為吾是一個嚴苛冷血的人,不,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她終於把眼睛對上他,冷冷地說道:「吾殺了自己的叔叔,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
她的臉上罩看寒霜,表情如冰雪般冷漠。
回途中,他聽聞百姓論她,說她如何又如何,和他所知道的她,總是十分相似又萬分陌生,眾人都只識她的一部分,而不是他所親眼見過的完整的她。
他當然也聽說她害死她的皇叔,是病的,是逼的,眾說紛紜,雖然他不知其緣由,可若懷疑她,他就不會回來了。
他之所以站在這裡,就是因為他信她。景沖和認真地注視她。
「你是一個好皇帝。」他緩緩地溫聲說,「你會那麼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天下人不是每個都認識你,可是我認識。」
那句好皇帝,教韶明心中一軟,她不禁安靜了下,而後,她又尖銳地道:「你不也像天下人一般誤解過吾?」
「是。」景沖和點頭。「幸好我有機會改正我的錯誤。」他道。
韶明瞇起眼眸:「哼,只是說些好聽話來應付吾罷了吧!」
她始終擺瞼色,景沖和卻是望看她,她為什麼總要如此倔強?因為沒有人可以讓她依賴吧,他感覺到在這個年輕姑娘肩上的擔子,實在是無法想像的重,心裡突然一陣不捨,他不由得伸出手,輕輕地拍撫她纖細的肩頭。
這個無意識的舉動,使兩人皆是一怔。
「你……你做什麼?」韶明微惱地瞪看他。
她自己大概沒發現,她無意中流露出女孩兒家的嬌慎。景沖和卻是因此心中一動,手心發熱。
「這……是我失禮了,對不住。」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只能收手認錯。
兩人又是很有默契地不語,無言對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