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她開始清整官吏之後,這還是第一個來見她求情的。因為有罪的多半在牢裡,可能有罪的則不敢見她,至於無罪的當然更不會過來。
不過無罪又膽小的,就成天怕自己無故中箭了。
「如吾所說,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吾是不會找麻煩的。下去吧。」世間人百百種,也是有這般膽小到自找事的官。看看那官抖抖抖地退出,韶明心下一陣好笑,又想自己在官員眼中,大概已經跟閻羅王差不多可怕了吧。
翻開批到一半的奏章,她閱讀過後用硃砂筆下了指示,接看又看下一本,忽然頭有些犯疼,她停住動作。她近來批閱的奏章是以前的兩三倍,每天要寫好幾千字,有時批到後頭,手都握不住筆了,眼花頭暈也不是稀奇的事,多半休息之後會轉好。
擱下筆,她不禁望了左邊一眼。
那是景沖和從前在御書房裡待看的地方。當然現在空無一人,一察覺到自己又看看那裡,韶明就皺眉。
都已經多久過去了,她還改不掉,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這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她在心裡亂髮看脾氣。
沒多久,蘇嬤嬤帶看晚膳來了。韶明重新打起精神,在蘇嬤嬤面前開心用膳,不讓她老人家擔心,好不容易說服蘇嬤嬤走了。
坐回案前,奏章草起來沒讀兩行,韶明就瞥見門外有個人正探頭。她一瞪,說道:「進來吧!探頭探腦像什麼樣。」
聞言,那人利落地走進來,竟是腳步無聲。
他長長一拜道:「微臣朱遠,拜見今上。」
此人身著官服,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圓圓的瞼上有著黑豆似的眼,人中左右兩邊撇看八字鬍,是個樣貌身材都極尋常的中年男子,毫無引人注目之處。
「微臣知今上批閱奏章時不讓人吵,所以等在外頭看狀況呢。」他恭敬地道。
韶明瞭解他這人,所以沒和他閒聊,只問:「有什麼事?」
「沒。微臣想問,今上真的不要禁衛添人?」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原來竟是掌管大內禁衛的人。
朱遠是先帝時期的人了,人不起眼,言行也不張揚,但腦子裡裝的東西可沒比她少。皇帝的近身禁衛是皇宮內最隱密的一群,多是些曾受皇恩之人,所以他們忠心,個個在危急時都能以生命護主,也因此,禁衛一心只能保護皇帝,要保護皇帝之外其他的什麼人,是辦不到的。
韶明秀眉一皺,說:「禁衛目前四十七人,有四十七個人能不問原因馬上就為吾死,這還不夠嗎?」禁衛也多是族傳,家裡有些孩子根本還小,就要他們入宮訓練也太為難,可朱遠近來老是提這事。「你是要吾造多少孽?」她不悅。
「最近畢竟不比以前。」朱遠含蓄地說。
韶明豈會不知他意指什麼。最近這一陣肅清,惹惱多少人,希望她最好明兒個就得病暴斃的人大概可以排到邊境了吧。
韶明果斷地手一揮,沒得商量道:「吾說不添人就不添人。此事別再問了。」她要處理的事情多看,沒有這一件。
朱遠也沒什麼反應,好像只是來隨口問問,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
御書房內又只剩她一人。
她又盯看左邊瞧了。一察覺,她再也看不下奏章了。
韶明忍不住伏身,用額頭抵著桌上交迭的雙手。
她是累了。身體累,心更累。
原以為眼不見心就淨,卻斬不斷綿長的思念。到底要如何,還要過多久,她才能不再想起景沖和呢?
有腳步聲,韶明抬起臉。
一人氣喘吁吁地快步走了進來。她想,她一定是太累了,或者太思念了,不然怎麼可能?
在看清對方的臉時,她瞪大了雙眸。
景沖和!
景沖和白日馬不停蹄,趕回京城只花了十七天。
在凌霄城門,他卻不得其門而入。
「景沖和?那是誰?我再說一次,沒有官牌不給進l」門口的侍衛非常盡忠職守,生怕稍有不慎,嚴苛的女皇就會降罪。
他的官牌在他被送出宮時就給撤了,景沖和知侍衛沒錯,每日遞牌進出官員幾百人,他又不是什麼大臣,哪能一一記看誰是誰。
從沒想過皇宮竟然是如此難進,他在宮中沒有熟識的官員,要怎樣才能見到韶明?難不成要等韶明又上街而他又能巧遇的那一天?
佇在朱雀門旁,景沖和注視看宮殿,明明想見的人就已在眼前,卻竟是如此困難!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停停。」一輛紅頂馬車從朱雀門出來,在經過他身旁時,裡面傳來叫停的聲音,一名老婦掀開簾子,指著他說道:「咦?你不是那個……那個……那個誰來看?」是蘇嬤嬤。
景沖和原本沒注意,被蘇嬤嬤指著時方才轉過頭,他見過蘇嬤嬤,可頂多只是數面之緣,他們沒有說過話。
「在下景沖和。」他對蘇嬤嬤道。
「是了,我認得你的臉,你先前常跟今上在御書房裡讀書。」蘇嬤嬤眼睛一亮,拉看他的袖,說:「你來見今上嗎?好、好!快去見!」
蘇嬤嬤人老,可心是雪亮的,她從小帶大的孩子,有些什麼,她多少還是看得出的。
可以跟韶明日日在御書房共處,那是從來沒有人有過的,那點女兒家的小心思,她知道的,蘇媳婕草韶明當親生女兒看待,沒想為何景沖和忽然不見了,只知自從景沖和消失之後,女兒每天不好好睡覺也不好好吃飯,很是心疼她最近國事繁忙累極了,而女兒的心上人來了,當然是要見上一見,最好還能讓她歇息歇息。
「我……」
景沖和還來不及講他沒有官牌之事,一旁的侍衛便插嘴道:「不行!」
「什麼不行!」蘇嬤嬤聲音比他還大。「嬤嬤說行便行}有事我擔看,你這小兒莫要阻撓月她中氣十足地喝看,威嚴極了。
她在宮裡服侍皇帝一家子數十載,從少女到白頭,哪個敢跟她端資歷?侍衛雖不認得景沖和,卻識得她,有幾次還見韶明親送她出來。
再不敢不識相,侍衛讓開身,低頭行禮道:「奴才有眼無珠!」
蘇嬤嬤這才瞼色和藹下來,轉頭對景沖和道:「好了,跟嬤嬤來!」
景沖和真不知是該跟這個老婦道謝,還是對侍衛致歉,他只能作揖行個禮,隨看蘇嬤嬤進宮。
可以見到韶明瞭!他的心跳得急,靜不下來,他也不知為何如此,只是想快些見到她。
來到御書房前,蘇嬤嬤命宮女退遠一點,不要打擾,這才道:「你去吧。」
「甚謝。」景沖和一拱手,快步地走過長廊,踏進御書房。
韶明坐在案前,晶瑩的眼眸正注視看他。
僅只是幾十天的分離,相同的景物,相同的人,可一切卻是如此地不同。
景沖和喘著氣,站定在她面前。
好像一切都靜止下來了,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什麼都不存在。
韶明離開桌案,緩慢地走近他,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的臉,然後好細好細地,專注地看著他。
景沖和不知她什麼意思,只是她的盯視教他無法移開眼,他也同樣地看她,低聲道:「我……回來了。」
這一言,讓韶明猛地清醒過來,原來並不是她累到腦袋不清楚,也非太過思念而產生幻影。這是真的景沖和,活生生的,真的站在她的面前!
她簡直大怒!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門她嚴厲氣憤地質問。
雖然她如此生氣,不過景沖和倒是靜下心來了。
「……一言難盡。」他籠統地回答。
什麼一言難盡(韶明氣得七竅生煙,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暴露出真意過了,可現下她實在是忍不住。
她花了多少心思,下定決心,把他送走,越遠越好,可他卻又自己跑回來!
「誰…誰來,快把他……」她氣得話都說不好了。
景沖和看看她冒紅的俏臉,道:「我不會走的,我要留在宮中,或者留在京城。」
「你說什麼?」韶明不可置信地瞪看他,可她不愧是韶明,雖然剛剛不小心爆發了,警覺之後,又硬是按捺下來。
暗暗吸幾口氣,她咬著牙,道:「你要留在這裡做什麼?」
他想了一下。
「還不知道要做什麼,不過,你為護我,所做的這些,我不接受。」他很是誠實。
韶明一怔,他是怎麼知道她的用意的?算了,那已不重要。
「我可沒護你。」她不再以女皇的身份說話了。
他也沒當自己在跟女皇交談,他是在跟韶明這個倔強的姑娘講話,景沖和點頭道:「那好,我留在這裡,想必你不會有意見。」
韶明從不覺得他可以如此伶牙俐齒!
「你留在這裡要做什麼!」簡直是要氣死她!
「我剛剛說了,還不知道要做什麼,但我很擔心你的安危。」他溫和地看著她生氣的臉。
「擔……擔心她?韶明讓自己無情道:「即便是那樣好了,你以為你又能做什麼!」
「我不知道。」景沖和將此四字說得鏗鏘有力,跟著,他眼眸柔和,說:「可我就是沒辦法眼睜睜地離開。」
韶明向來堅強,習慣獨自一人撐著,從不示弱。
但是望住他,他的這份心,與這樣的溫柔,令她眼眶一紅。
他是真的關心她,可是,她就是不要他這樣啊}就恨看她,不要再和她見面,才是對他最妥善安全的。
他這個……笨蛋!
見看他,她是開心的,可是,卻又是不開心的,心裡好矛盾,根本是一團亂,不知如何才好,喜歡一個人為什麼會是這樣的?韶明只能指著門口斥喝:「你……你出去!」
景沖和退一步。
「好吧,我先告退了……今上若找我,我在藏書閣等你」等她心情緩下來一點,再說吧。
韶明硬是不瞧他,她不想自己又失態,她對此惱極了,只能先冷靜下來,景沖和於是走了出去,先跟等在外頭的蘇嬤嬤道謝,蘇嬤嬤不知為何眉開眼笑的,連連囑咐他就先待在宮裡,她蘇嬤嬤會負責,然後蘇嬤嬤便走了。
景沖和轉身準備去藏書閣,在長廊上,忽聽有人喚住他:「等等。」
景沖和回過身,一個黑豆眼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無聲無息的。
他定了定心,問道:「閣下是……」
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說:「今上藏心甚深,我從沒見今上如此激動過,你真是好大本事。」
景沖和認真地睇著他,稍後,他知道了這個人的名字叫朱遠。
是負責保護韶明的人。
大內禁衛的武功十分高強。
不過,禁衛卻不全都是會武的,朱遠是個心思比棉絮更細之人,身為大內禁衛的頭子,他本身武藝平凡,他有的是無人能及的謹慎,設想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他認為要保護皇帝,光只是有武功高強的人是絕對不夠的。
譬如若有萬一,有個願意替皇帝死的替身也是極為重要的,這並不需要會武,甚至用會武之人是浪費的,替身只需要身形像皇帝,還有一顆至死忠誠的心。
所以他網羅願意為皇帝獻命之人,而且,他不會讓皇帝知道詳情,皇帝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知道的。
至少,韶明並不需要知道有多少人會如何當她的肉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