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九百五十九章 大燕各飛,太后還憂誰
    山間密林裡,劉墉亡命奔逃著,厚底官靴早丟掉了,龍門精棉襪爛如裹腳布,本該白皙嬌嫩的腳趾腳背染滿髒泥,官帽早跑丟了,官服也被灌木撕扯成乞丐裝,一縷縷搭在身上。偶爾他還哎喲一聲,腦袋猛揚,那是辮子纏在了樹枝上。

    晨時高澄一開口,他就全然明白了,極度驚恐下,反而鎮定如常,故作不知地給高澄帶路。出了城門,他猛然扯起嗓子大呼高澄反了,身邊上百漢兵頓時炸窩,趁著漢兵跟旗兵相鬥之際,他倉皇而逃。

    「高起高澄……反了……」

    穿出這片山林,劉墉再跑不動了,蹲在山頭上喘大氣時,嘴裡還下意識地嘀咕著。

    「反了,哈哈……反了,我才是搞反了啊——!」

    接著他又如喪考妣地哭出了聲,到此時他還搞不明白,滿人根本就不信他這漢人,就真是妄活了二十來年。

    心中如沸鍋般煎熬了好一陣,神思才落回現實,劉墉淚眼模糊地左右打量,東面寧遠城依稀可見,那已是死地,而西面的蒼茫闊土,關內華夏,那已是邪魔之地。

    劉墉發出了悲愴的呼喊:「天下之大,哪裡才是我容身之地?」

    東面千里遠處的關外,兩山相夾間,一座綿延數十里的大湖靜靜伸展,這就是鏡泊湖,緊鄰唐時渤海國上京龍泉府古城。

    六月十七日,一場大戰正在鏡泊湖東畔上演,槍炮聲喊殺聲擊碎了往日的寧靜,死屍不斷墜入湖面,混著血水的漣漪不斷擴散。

    「天下之大,哪裡還可容身!?」

    湖泊南畔,一群滿身血污的軍將已擺脫追兵,正向南面撤去。回頭看依舊是一團血火漩渦的戰場,大燕貞武皇帝年富悲愴地低呼著。

    戰場上旌旗招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桿明黃大旗,上書「燕「字,但這不是年富的旗號,他的大旗已落在戰場上,任人踐踏,可歎的是,這兩桿大旗幾乎一模一樣。

    大燕已一分為二,眼前這場大戰,正是爭奪大燕正統之戰,一方是自號貞武的年富,一方是自號鹹聖的年斌。

    這種局面年富有所預料,可眼下這場大戰,以及這場大戰的結果,都遠遠出乎年富預料。

    年羹堯在薩爾滸城下病亡,年斌繼位為帝,年號貞武,引兵東退,要先安內再攘外。他已對三弟奪位抱足了警惕,不僅一路急行,接連遣使去興龍府和大燕治下各城宣諭,還派得力親信去海城與韓再興接觸,希望求得聖道皇帝的支持。

    這一系列舉止看起來都毫無差錯,可為什麼樁樁都落了空呢?

    去各地宣諭的使者沒帶回多少兵丁錢糧,去興龍府和海參崴的使者更是一去不復返,不知是轉投了年斌,還是被扣押乃至殺掉了。

    當年富領兵回到吉林城時,迎來了最大一樁噩耗,韓再興明確表示,皇帝不會接待偽燕任何使者,除非是獻國請降。

    年富手裡就只有兩萬多疲兵,以及一座吉林城,而且彈藥枯竭,糧草不濟,年斌在興龍府稱帝的消息也已經傳來,形勢變得極為不妙。

    可年富卻還沒喪氣,他是實存長子,有繼位大義,他手裡的軍隊是大燕唯一能戰之軍,而人口多達十萬的吉林城雖不如興龍府在新立大燕國的政治地位,不如海參崴商貿發達、物質充裕,卻還算是座後方基地,更重要的是……太祖年羹堯的遺體還在他手裡。

    聖道皇帝不支持也無所謂,等他幹掉三弟,握住整個大燕,手裡有百萬漢人,份量自不一樣了。

    至於三弟,儘管有左未生和文官支持,背後還有日韓商人,可在他的兩萬強軍之下,任何陰謀詭計都將被粉碎。

    抱著這樣的自信,年富打起太祖歸靈,討伐叛逆的旗幟,領軍直驅興龍府。即便在鏡泊湖畔遭遇伏擊時,年富也不覺得自己會敗。清國已重制朝鮮,年斌再無法借朝鮮之力,他手裡除了不足兩千的親信嫡系外,興龍府和海參崴再沒什麼像樣的軍隊。

    雙方一接戰,局面就遠遠超越年富的預料,年斌手下不僅還有朝鮮兵,甚至還出現了日本兵!這些明顯是日本浪人的兵丁一手短銃,一手大刀,不懼槍炮,迎頭豬突,一下就衝破了年富軍勢。

    年富所率大軍雖是經歷過大戰錘煉的強軍,可之前在薩爾滸城一戰裡已經消磨掉了大半心氣,加之給養缺乏,苦累至極。面對不足萬人的伏兵衝擊,很快就潰散了,年富陣斬十多名將領,都沒能穩住陣腳,不得不帶著少數侍從逃走。

    命雖保住了,前途卻一片迷茫,年富不得不發出英雄末路的悲呼。

    部下勸解道:「陛下,咱們還有吉林城……」

    年富哀歎道:「一城之君?那是怎樣的出路?」

    部下道:「一城十萬漢人,總是樁砝碼,就看……」

    眼中的絕望漸漸淡去,年富沉沉點頭,說得沒錯,有這樁砝碼在手,怎麼也能賣出個好價錢。

    西面極遠處,稀稀落落的逃兵身影映入年斌眼簾,他緊握的拳頭還在微微發抖,既是為自己的勝利驚喜,又在懊惱年富的逃脫。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身側鬢髮蒼白的老者正是大燕國「平章軍國重事」左未生,看著滿地屍骸和已染成猩紅的湖畔,他也忍不住愴然淚下,這都是大燕子民啊……當然,兒子左志彥亡於年富之手,更讓他痛徹心肺。

    「左相,二哥必踞吉林城,我們……」

    年斌的問詢打斷了左未生的哀思,他緩緩搖頭。

    「年富已無立業之資,不足為患,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求得聖道的認可。」

    年斌下意識地看看正在打掃戰場的部下,帶著三分期待地道:「咱們既然能跟北洋公司搭上線,雇來這些朝鮮日本傭兵,甚至還有英華鏢局的人,這怕已是聖道的認可了吧?」

    左未生沒說話,這也是他的期待,而期待之下,則是濃濃的憂懼。大燕本就是個笑話,年羹堯沒能把這笑話講正經就去了,現在這一場內鬥,大燕更淪落到大笑話的地步,未來到底會往何處去,他根本就看不清了。

    天下之大,何處才是他左未生等恪守華夏道統的志士們的容身之地?

    盛京,奉天宮殿,清寧宮裡,茹喜的尖厲之聲迴盪在這座比坤寧宮小了不少的殿堂裡,「我們滿人,難道除了大清,就再無容身之國嗎!?」

    在場數十滿臣不迭叩拜,連聲應著不敢,可不少人顯然語不由衷,聽上去就是一片有氣無力。

    「大清已經亡了!我們滿人,不能抱著大清一起沉下去!只要能存族,就是保住了青山,未來怎樣,誰能說得定?這般道理,三歲小兒都知道,爾等為何還在瓜噪!?」

    近月趕路,茹喜清減了許多,顴骨高高凸起,嘴唇也顯得格外直薄,加上這話的語氣,整個人就如刀尖一般,凌厲得讓人不敢直面。

    「哀家苦心經營,咱們滿人才妥妥退了回來,誰敢妄動,亂了哀家謀算,就是存著害滿人一族的心思!」

    茹喜一邊訓斥著,一邊盯住了以鄂爾泰、那蘇圖為首的盛京原班人馬,以及所謂「滿州五虎將」裡的兆惠、高晉兩人。此時班第還在錦州駐防,阿桂在主持遼陽防務和朝鮮事務,哈達哈則率兵撲向吉林城。

    鄂爾泰、那蘇圖、滿州五虎將,這些人是功臣,頂住了年羹堯的兩面夾攻,還重制朝鮮,震懾英華紅衣不敢輕進,讓滿人能夠安然回了老家。

    但這些人又正有成為害群之馬的跡象,痛打了年羹堯和朝鮮兵,就以為天下無敵了。她剛到盛京,屁股還沒坐熱,留守盛京的武衛軍將領們就鼓噪大清未亡,滿人還有一拼之力,叫囂盡快跟遼東紅衣決戰,把聖道打服。

    打服聖道……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大清去國,舉族獻誠,求得滿人族存,這是她茹喜定下的方針,這些軍將竟敢公開反對她,這可不是光靠一腔熱血能辦得到的,背後肯定有人。

    到底只是那什麼滿州五虎將衝動所為,還是鄂爾泰在指使?甚至是鄂爾泰勾結著誰?

    茹喜的尖利呵斥中還帶著一絲懼意,到底又是誰藏在後面,要對她不利!?

    「太后,清查人戶,重編八旗,這等事務該得盡快著手才是……」

    茹喜正緊張地思索著,鄂爾泰再度老調重彈,自他迎接各路滿人入盛京開始,就一再要求重編八旗,清理人戶,理由是整頓人心,清理異己之徒。

    就現實而言,這項措施是非常必要的,先不說這些年滿蒙漢八旗已經徹底打亂,各旗各佐領殘缺不堪,就說鈕鈷祿氏、富察氏等不少滿人貴胄,以及相當一部分旗人都留在了關內,要防止這些人化身「滿奸」,被英華推著再禍害關外滿人,就必須重新編旗理戶。

    可問題是,這麼一來,滿人就又兩分了,在留守盛京的滿人眼裡,最後退出來的滿人就成了不可靠的對象,而鄂爾泰先跳出來說這事,怕也是存著只手握住事權的用心。

    鄂爾泰已手握重兵,再身挑「鑒別」滿人是不是可靠的大權,不僅宗室王公紛紛側目,其他滿人大姓,以及蒙古漢軍八旗各部,都覺如芒在背。

    「哀家說了,此事干係重大,待局勢稍緩再行!」

    茹喜惱了,她對鄂爾泰還是有相當信任的,不是此人在盛京危難時主動出面,壓制了作亂漢人,再一手組起武衛軍,滿人的後路早就絕了。跟鄂爾泰說話,她罕有地存著三分客氣。

    鄂爾泰卻沒領情,咬牙道:「若不盡快著手,怕局勢再難得緩。」

    鄂爾泰是個直性子,做事就講個認真到底,攘外必先安內,內部不穩,怎能指望一心對外?

    茹喜咬著牙,千辛萬苦才壓下怒氣,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哈達哈那邊,鄂中堂再多交代一遍,千萬別下狠手,偽燕治下的漢人是咱們手裡的砝碼,咱們跟聖道還有好一番周旋,絕不能壞了哀家的謀劃!」

    哈達哈正領軍攻吉林城,最終目標是寧古塔,那是後方的後方,滿人絕不容許偽燕繼續插在自己的菊花上。除此之外,手裡能握住盡可能多的漢人,就如人質一般,也能讓聖道來鏟滿人老家時存著三分顧忌。

    鄂爾泰應庶,一旁高晉、兆惠等人幾乎咬碎牙關,茹喜自沒有看見。

    會議結束,茹喜罵罵咧咧地朝寢殿走去,一路上宮女太監也都在打著小報告,說留守盛京的滿人自過自的好日子,百般刁難他們這些新來的滿人,東西也不給好的,地方也不盡心收拾,日子過得苦哈哈的,一點也不把主子當主子待。

    茹喜臉色陰沉無比,咬牙蹦出一句「看家的狗,見主子落魄了,也敢生異心了!?」

    轉入深處某間寢殿,還有兩個太監守門,開門時,一個男人身影正在裡面,歡笑著伸展雙臂,一副迎人入懷的模樣,見那面目,赫然正是早前轉投茹喜,辦了乾隆的乾清宮侍衛副統領常保……殿門關閉,遠處角落裡,一顆小腦袋露出來,偷偷打量這座寢殿,臉上滿是鄙夷、不屑和憤懣之色,見他十歲上下,身著明黃織袍,竟是道光小皇帝永琪。腦袋還沒露完,幾隻手就不約而同從背後伸出,將小皇帝扯了回去。

    「小主子誒……這裡是禁地,當心太后知道了治小主子的罪!」

    拉回小皇帝的有太監有近侍,個個都面無人色,這地方可不是隨便打望的……永琪義正言辭地道:「朕不是皇帝嗎!?這地方不是朕的?為什麼朕不能去?」

    眾人語塞,永琪再一副少年老成之狀,歎氣道:「朕知道,太后比朕大……」

    他臉上浮著憂國憂民之色:「可朕也聽說,太后中了蠻毒,一顆心不再為……」

    話音未落,幾隻手又不約而同地摀住了他的嘴,眾人膽戰心驚地左瞄右瞅,抬著小皇帝匆匆離去。

    奉天宮殿大清門外,高晉陰沉著臉,對鄂爾泰道:「太后是不是中魔了?」

    鄂爾泰皺眉叱道:「慎言!」

    罵人時,心中卻道,太后滿口為滿人,為存族,如今看來,亡了大清,太后無所謂,聽說太后還刻意留下了紫禁城的妃嬪,供漢人逞欲洩憤,亡了滿人骨氣,太后也無所謂。可要整頓新來滿人,卻像是動了太后的逆鱗,堅決不從。

    看來太后在意的不是滿人,而是她的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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