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九百六十章 吉林血債,剩勇對躁狂
    整個六月,遼東之勢激盪,關內大地卻漸漸沉寂下來,聖道皇帝坐鎮北京,不知道在忙什麼,也許是在頭痛寢殿設在紫禁城何處,又該招多少新的妃嬪,將紫禁城後宮填滿這回事吧,至於英華國中滅滿人一族的叫囂,就由那些留在關內的滿人受了,誰讓他們自以為能靠著請降輸誠活命呢。

    要活命,就只能拼,你們漢人就沒這覺悟……七月二日,武衛軍右翼總統哈達哈兵臨吉林城下時,見著城頭燕軍官兵惶恐難安,心中是這麼想的。

    「降者免死!你們的偽皇帝,不,該是叫偽、偽皇帝,如果識趣,我大清不計前嫌,還可重用!」

    面對年富的使者時,哈達哈卻顯得格外寬容。

    吉林城中,年富正彷徨不決。

    「早前太祖立燕,給滿人身後捅了一刀,已是朝死裡得罪了,如今我們勢弱,滿人還會善待我們!?這絕無可能!」

    「大英得中原,滿人被趕了出來,對咱們漢人,他們已是恨之入骨!我們雖非大英,卻也舉著漢人大義,陛下,滿人絕降不得!」

    這是吉林城中官吏士紳之言,他們聽到風聲,說年富考慮跟滿人言和,都是堅決反對。

    「大軍只收拾回來兩成不到,城中民人雖多,卻無火器,彈藥更是不足,區區小城,毫無可守之憑……」

    「哈達哈乃悍將,這股武衛軍能以少多對,在薩爾滸城死戰不退,絕非我們能力敵的!」

    心腹親信強調現實困難,吉林城根本守不住。

    「滿人正懼英華紅衣,與我們言和也只是想安後路,爾等所慮是杞人憂天,只要獻城請降,就能消災解難,最多大家咬緊牙關,多做些奉獻……」

    還有人理智地分析著滿人此來的目的,甚至開著玩笑:「別擔心再被滿人征發上陣,他們可不敢用咱們漢人,呵呵。」

    年富本心自是不敢打,而且也沒本錢打了,這半月來就在吉林城收容了三千來敗兵,火槍都沒剩幾桿,城中民人雖多,可那是民人,根本不頂事。哈達哈帶的兵不多,六七千人,可都是新勝之軍,還有火炮,真打起來,他又只有跑路的份。

    他想的就是把自己和這吉林城賣出個好價碼,但怕的就是官吏士紳所說的,滿人要下重手收拾他,在親信跟哈達哈談判期間,他是坐立難安。

    辛辛苦苦熬著,終於熬到親信回來了,他趕緊摒退左右,急聲問:「如何?」

    親信一臉喜色地道:「恭喜陛下,哈達哈大人說,可得吉林將軍,仍領吉林城,只要奉獻糧草,征伐偽燕即可。」

    這一番話先是陛下,再是偽燕,陛下得皇帝還要恭喜,滑稽不已,可年富卻也是大喜,決然道:「出城請降!」

    這決定一公佈,文官士紳痛哭流涕地道:「陛下這一出城,十萬生靈就要沒了!」

    年富口裡安撫解釋,心中卻道:「能讓我得了容身之地,就算是沒了十萬生靈,也值了。」

    七月三日,年富一身皇帝袞冕,出了吉林城,鄭重其事地向哈達哈獻城。這倒非他故意作派,而是覺得讓哈達哈領一個逼降皇帝的大功,哈達哈定會「滿心歡悅」,更善待他年富以及隨身親信。

    哈達哈的確是笑顏逐開,甚至還下馬親熱地扶起跪拜在地的年富,跟年富手握手時,臉上猶自笑著,就對側旁部下道:「進城!殺!一個不留!」

    年富如遭雷擊,目呲欲裂,下意識地就要抽手,哈達哈的手就如鐵鉗一般緊握不放。

    「薩爾滸城之仇,我哈達哈不敢忘,滿人也不敢忘,年……陛下,你怕還不知道,我們武衛軍的口號是什麼……」

    哈達哈臉色轉為猙獰,眼中更閃著森冷之光,如擇人而噬的野獸。

    「殺光漢人!一個不留!」

    哈達哈的咆哮聲如凌厲寒風,隨著滿兵湧入城中,瀰散到整座城市,不多時,淒聲大作,黑煙升騰,柳條邊牆外最繁華城市之一的吉林城,正一步步向地獄淪落。

    「我、我……」

    年富面無人色,渾身哆嗦不定,心中已全然冰結,連悔恨之意都生不起來。

    「至於你,你爹稱帝的時候,還費了老大一通口舌,洗清他的漢軍旗人身份,你若是識趣,再當回漢軍旗人也無不可……」

    哈達哈鄙夷地道,漢人隨便殺,年富卻不能殺,至少他是沒資格殺,弄回盛京去整治,滿人之心又能多凝一分。

    「我是旗人!我真是旗人!」

    年富嘶聲喊著,聽起來比城中正亡於刀下的受害者還淒慘似的。

    七月三日,哈達哈屠吉林城,一城數萬軍民,僅僅逃出三五千人,事後統計,起碼有四五萬人喪生於滿兵屠刀之下。

    七月中,消息經由逃到興龍府的難民傳出,再由海參崴傳回內地,舉國震驚。

    儘管死難者是大燕治下子民,但終究是漢人,而且所謂的大燕,在英華國民看來,也是鍋中的肉,用不了多久就要歸入英華。

    現在滿人被趕出關內,回到遼東,野蠻非人嘴臉終於纖毫必現,非但沒有悔罪請降,還又對漢人大開殺戒。就連國中那些還存著仁恕之心的人,也都覺得被重重扇了一耳光,你對一群吃人本性不改的禽獸談仁恕,你腦子是燒糊了?

    更多人,尤其是同盟會和英華軍人,更覺得被重重打臉了,軍民用力打跑了滿人,可不但沒讓滿人學乖,反而變本加厲起來,他們這場勝利還有什麼意義?

    當然,在國人看來,被打臉最重的就是皇帝了,皇帝在各種場合都講中庸持正,明裡暗裡都談過沒必要絕滿人一族,遼東紅衣沒大動,似乎也是在等滿人能乖乖請降,別再垂死掙扎,現在可好,滿人回了遼東,凶性大發,一口氣又殺了數萬漢人,皇帝陛下,您臉痛嗎?

    皇帝看來是真臉痛了,七月下旬,皇帝在紫禁城頒布《遼東兵事詔》,下令全面進軍遼東,「宜將剩勇追窮寇」!

    就在英華一國再度沸騰之時,盛京奉天宮殿,茹喜的臉頰也似一鍋沸油,怒氣已點燃了她臉上的白粉。

    「鄂中堂,鄂爾泰,看你幹的好事!」

    茹喜用套著繡甲的手指狠狠指住鄂爾泰,似乎想變作尖刀,直接捅穿鄂爾泰的胸膛。

    「還有你哈達哈,你好啊你,你可以一意決萬人生死了,你是真英雄,你簡直就是我滿人的項羽啊!」

    接著茹喜再指向叩拜在地的哈達哈,言語更極盡諷責。

    鄂爾泰無言以對,只是叩首請罪,哈達哈卻不服地道:「不敢承太后之言,唯願我滿人都站著死,絕不跪著生!」

    茹喜兩眼圓睜,喉頭更咯咯作響,喘了好一陣,才咆哮道:「推出去,斬了!」

    判決一下,高晉、兆惠以及已回到盛京商議軍務的阿桂、班弟等人一併跪拜,齊聲道:「太后恕罪!刀下留人!」

    茹喜馬上清醒了,五虎將嘛,這五人手裡握著的四五萬武衛軍,是滿人最後一支能戰的大軍了,就靠著這底氣,這幫愣小子居然也敢頂撞她,置疑她,要從她刀下搶人!?

    茹喜老於心計,自不好再硬著下刀,可投向鄂爾泰的目光卻怨毒不已,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就是此人!就是此人立在五虎將背後,想照著他的意思,將滿人一族推向深淵,想把滿人一族從她的手裡奪走。這個雍正舊臣,怕是從骨子裡就瞧不起她吧。

    茹喜越想越覺得沒錯,這鄂爾泰是在康熙時就崛起了的,雍正時主政湖廣,折衝南北,與江西田文鏡一東一西,並為雍正雙壁。此人自忖資歷老,經歷深,定是不屑於自己這些年來對南北局勢、英清關係和滿漢恩怨的經營。

    再想到有人報說鄂爾泰另向道光小皇帝獻過書,茹喜就覺心頭那個火一股股地直衝腦仁,逆賊!逆賊就在眼前!還捏著最大一股武力,隨時都可行周公之舉!

    心中沸騰,臉上卻平靜了,茹喜幽幽一歎,像是在高晉阿桂等人身上得了台階,放輕了語氣:「哀家也知你們忠義,可做事怎麼就這麼不過腦子呢?鄂中堂,你說這個事……怎麼處置呢?」

    鄂爾泰一愣,沒過腦子地道:「哈達哈之罪,奴才也有過,但憑太后處置!」

    茹喜哎呀一聲,無奈地道:「鄂中堂終究是我滿人擎天一柱,我們滿人都還要靠著你呢,這事……」

    她蹙眉為難,一邊允祿、衍璜等宗室,慶復、訥親等重臣都驚得無以復加,聽太后這意思,鄂爾泰和哈達哈捅出了這天大窟窿,竟然可以沒事!?

    他們這些滿人剛到盛京,雖身份頗高,可人地不熟,非但往日在北京城的嬌貴日子沒了,留守盛京的滿人沒伺候好,還覺故意寒磣,正一肚子是氣。而追根朔源,手握重兵的鄂爾泰就是罪魁,鄂爾泰提的什麼重編八旗,不僅狠狠得罪了掛著各旗都統的宗室重臣,還得罪了下面那些人人身上掛著這佐領那參領的滿人。滿人旗籍就意味著主奴之分,重編八旗,這不是壞了祖宗規矩,亂了主奴倫常麼?

    現在他們正指著太后跟聖道皇帝繼續周旋,謀一個出路,太后也壓下了重新編旗一事,他們對鄂爾泰的一肚子氣還能忍著。

    可哈達哈接著搞了一場屠城,太后的謀劃眼見已全盤落空,這麼大罪孽,太后竟不敢下狠手治罪,這鄂爾泰……好大威風!

    訥親揚聲道:「鄂爾泰!你豈止有過!你才是罪魁!」

    衍璜恨聲道:「這盛京是不是你鄂爾泰的私家之地!?」

    兩人領了頭,其他從北京城退出來的宗室重臣頓時一擁而上,將鄂爾泰罵了個狗血淋頭,栽了一身足以挫骨揚灰的罪名。

    鄂爾泰臉色灰白,顫顫摘下頂戴,歎道:「奴才……請乞骨骸……」

    「還當自己是漢人呢,還乞骨骸,呸!」

    慶復吐著唾沫,尖聲罵道,兆惠、班弟、高晉以及哈達哈都氣得渾身發抖,正想起身抗辯,卻聽阿桂低聲道:「莫辜負了鄂大人的苦心……」

    茹喜再幽幽道:「鄂中堂,你終究是五朝宿老,擎天忠臣,你願怎的,哀家都允你。」

    鄂爾泰消了一身差遣,可爵勳等事都還未動,盛京滿人都覺得,這已是最後處置。而針對聖道皇帝征伐遼東的詔書,茹喜對五虎將的訓示也讓他們安了心。

    「打!打到底!存族是打出來的,不是談出來的,百萬滿人,就靠你們這些好兒郎了,哀家宮中的首飾,都拿去軍中,充作薪賞!」

    茹喜態度堅決,全力支持他們的軍事安排,讓五虎將在失去了鄂爾泰的全盤統籌下,也沒覺有太多掣肘,人人意氣風發,對戰事充滿了信心。

    七月二十二日,兆惠領武衛軍中軍出盛京,馳援遼陽,被降了五級,戴罪立功的哈達哈也統率武衛軍右翼出征,加上阿桂的前翼和高晉的左翼,四萬兵馬齊聚遼陽,加上兩萬五千朝鮮兵,要與英華遼東軍決一雌雄。

    武衛軍出盛京時,茹喜還在南門外親送大軍,之前滿人的不和,似乎已煙消雲散。而目送大軍西去的茹喜,一張還掛著淚痕的臉頰陰沉下來,嘴裡低低道:「都別回來了!少了你們這些禍害,哀家才能真正握住滿人的命運。」

    奉天宮殿,茹喜再接見一老一少,竟是高起高澄父子,略作寬慰後,茹喜陰森森地道:「我們滿人裡又出了大奸賊!可哀家已無人可信,也無兵可用了,就得靠你們這對忠肝義膽的父子來匡扶正義。」

    高起高澄感激涕零地道:「願為太后赴湯蹈火!」

    二十三日夜,盛京城中,鄂爾泰住宅,正在書房中整理文書的鄂爾泰忽然聽到庭院大亂,腳步聲如潮,間夾著「討伐滿賊」的呼喝。

    他深深一歎,攤開一張白紙,鎮定地磨墨提筆,寫下「國有妖孽,亡國,族有邪魔,亡族,滿人之亡,妖魔並起……」

    正寫到這,屋門轟地被人踹開,一群兵丁衝了進來,兜頭亂刀剁下,白紙上頓時染作一片猩紅,也將那些黑字淹沒。

    鄂爾泰的頭顱離頸而下,咕嚕嚕滾到了門邊,已失神采的雙眼直直望向夜空,今夜月色……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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