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九百三十章 過河!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三月的大觀園已冷清許多,不少班子不是在演練新詞新曲,就是在收拾行裝,準備北上。小半月魁星樓裡,飛天藝坊就只有外班繼續演出,唱的都是今世詞曲,跳的也是唐宋古舞。

    正是下午茶時分,黃埔江上喧囂之聲湧湧而來,隔音良好的廳堂也難擋住。舞台下稀疏觀眾並不在意,他們都習慣了,自北伐號令一下,黃埔江上就是這般熱鬧。

    觀眾多在低聲議論著風雲激盪的南北大勢,注意力並沒放在這曲舞上,儘管台上正賣力演出的是外班新秀,花名小燕子,早前以滿宮清唱扮丑角聞名,現在像變了人似的,一臉淒苦哀愁,只能走唐舞宋詞、深閨怨娘的老戲路,靠著《石頭記》的詞曲,漸漸掙了些名氣。

    也不是所有人心不在焉,一人坐在角落裡,半瞇著眼正細細品著唱腔,手裡揮著一根筷子,像是在調度歌者的旋律。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到最後部分,筷子一僵,這個儒生打扮的年輕人搖頭慨歎:「是爾不是兒,就不該選旗人唱這詞。」

    又一個嗓音響起:「非是音誤,而是你這詞者心誤……」

    一個儒衫中年徑直在年輕人身前落坐,口裡還沒停:「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夢阮啊,你這石頭記也要在中原揚名了。你都不知,多少紅衣武夫揣槍上陣,心裡還惦著寶黛之緣。可你在第八十回裡來了這麼一首詩。真要拆了兩人,就連我也要肝腸寸斷。」

    年輕人正是曹沾,他苦笑道:「能得人與我共愁,斷腸又何妨。」

    仰頭一杯濁酒下腹。似乎這兩年來的苦愁再翻上心胸,曹沾自覺又醉了。

    表妹終究是嫁人了,新郎官既不是皇帝,也不是他,在汪朱案上的失意,辜負表妹之心的悔意,兩樁深愁一併纏住了他。讓他對自己憎惡失望到了極點,乾脆埋首書案,一腔鬱血寫就八十回《石頭記》。一邊寫還一邊在大觀園裡與藝伎們唱酬廝混,贏得一個「曹邦彥」的諢號,《石頭記》也廣傳於世。

    英華北伐了,華夏要一統了,他全不關心,自年初到現在。八十回之後該怎麼寫,他日日憋著,就是不敢動筆。如來人所說,寶玉和黛玉,到底該得來什麼命運?這一落筆,自己此生怕就再無顧念。

    對了,來人……

    曹沾清醒了些,趕緊起身作揖道:「吳兵備,此時怎還有空來見我這個廢人?」

    來人吳敬梓,他呵呵笑著還禮道:「此時我已不是江蘇兵備道了。」

    曹沾皺眉:「難道是……

    吳敬梓點頭:「白道隆之事,我也有涉,張廣泗是武人。依令行事,殺戮有功無過,可我是文官。都察院彈劾我處置不密,有失職守,所以……」

    丟開自己的愁苦,曹沾頓生義憤:「都察院怎麼也成了舊世風聞鼓噪的碎嘴御史?就只知拉自家人後腿!」

    吳敬梓再笑道:「剛交卸兵備道大印。又被徵調為山東兗沂曹濟道置制使,統領軍政,手下正缺一個兵備道,夢阮,與我一同北上建業吧!」

    曹沾呆住,許久後才訥訥道:「我、我已無心仕途……」

    吳敬梓斂容沉聲道:「這豈關個人仕途!?我所知的曹夢阮,不是文才斐然的曹邦彥,而是在居延堡與將士一同浴血疆場的曹校尉!我也相信,那個曹夢阮還在,就在你心底裡!繁華錦世裡,你可以作你的曹邦彥,任你自艾自憐,可如今英華北伐,華夏一統,正是上天重布風雲之時,怎能再埋在兒女情長中?曹校尉……出來擔天下一角罷!」

    曹沾握著酒杯的手哆嗦起來,此時外面雜聲驟然拔高,漸漸匯聚為一股沖天浪潮,還有人衝進廳堂喊道:「禁衛第六師開拔了!」

    禁衛第六師!?

    一瞬間,居延堡的血汗時光又在腦中閃現,捏著自己的遺書卻先戰歿的同僚代去病,教導自己如何克服死亡恐懼,卻已再無恐懼的營指揮楊繼遠,一個個化作自己紙上數字消逝的生命,以及自己在群龍無首時挺身而出的惶恐,功成時又如脫胎換骨般自新的釋然,樁樁心念那麼清晰,像是就發生在昨日。

    「是啊,我曾經還是禁衛第六師的校尉參謀……那個身份所承載的使命,還沒看到終點,今日機會就在眼前,我已失去了表妹,難道還要失去那一個自我?」

    原本黯淡的眼瞳裡漸漸顯露光彩,初時迷亂,最終聚為精芒。曹沾抬頭時,眼中已清澈無比:「曹沾願往!」

    舞台上,一身古唐仕女裝扮的小燕子揮舞彩綾,還在盡職地唱著:「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徐州城東門,眺望三里外的子房山,三月春光灑下,不高的山頭像是提把,牽起無盡綠意。可這春光與綠意卻沒給大清徐州知府,加江蘇巡撫銜的姚知津帶去丁點生氣,他縮在城垛下,就覺渾身正血液逆流,酸麻苦楚,難以動彈。

    好不容易攢夠了力氣,他哆嗦著問部下:「今日已過了幾面旗?」

    部下也打著抖答道:「大紅纛一面,大紅麾三面,紅幡四面,鑲紅旌旗十二面,鑲白旌旗……數不過來。」

    姚知津一邊扳著指頭,一邊喃喃自語:「那就是過了一個將軍,三個戰兵營,四個輔兵營,十二股民團和……」

    別說手指,腳趾加上都數不過來,姚知津煩躁地道:「到底是多少,你就不能給個准數!?」

    部下兩眼已經散焦了。欲哭無淚地道:「府尊大人,小人覺得沒必要數了。」

    姚知津暴怒,側頭就要喝罵,透過垛眼。一直不敢去看的景象驟然闖入眼角,身上的麻痺之感驟然侵上心房。

    車流、人流滾滾而行,各色旗幟招展如雲,向北直抵黃河岸邊【1】,向南延伸至視野極處,將春意盎然的大地分割而開。而城北黃河上,船帆遮天蔽日。與這車馬人流縱橫交錯,動靜相織間,觀者就覺自身渺小如塵。

    姚知津心中還存著的一絲抵抗之心,被這洪流瞬間碾為粉末。

    「府尊!該做決斷了!」

    「遲恐不及啊!」

    「徐州城數萬生靈,就在府尊一念之間啊!」

    府通判、銅山知縣等僚屬,甚至師爺都跪下了,齊聲哭求著。

    姚知津本是鼓足了決死相抗之心的,他主政徐州多年。可以默許南蠻商賈自由來往,可以無視徐州都統白道隆與南蠻眉來眼去,但徐州是大清所治。這一張皮面他絕不會丟。

    當白道隆被殺時,他還滿肚子幸災樂禍,活該!同時他也在凜然中更堅定了死戰之心,因為他也是旗人。雖然是漢軍旗人,但他可不像英華對待旗人那般,還要分滿漢兩分,他就是大清八旗子弟,他就是大清棟樑。

    南蠻北伐消息傳出,徐州副都統帶著兩千旗營倉皇北逃,可他不會逃。短短兩三日。他就以鐵腕手段驅走了全城商賈,只剩下一般民人,以及從北面聚來的團練民勇。大治火藥槍炮,準備跟南蠻大軍決死一戰。

    徐州是北上門戶,南蠻北伐,首當其衝。姚知津滿心憧憬著在地獄般慘烈的場景中。自己壯烈殉國的情形,想想自己的節烈即將傳遍天下,他就興奮得渾身發抖。

    當南蠻紅衣現身,一面面戰旗在城下飄揚時,姚知津就在想,會有多少?三萬?五萬?十萬?越多越好哇!他姚知津孤城力拒南蠻十萬大軍,青史留名啊!

    可這火熱之心在前日就遭當頭棒喝,現身的紅衣就留下了幾百人和幾門炮,懶洋洋朝東門一陣轟擊,城牆上的大小將軍炮不得不全部撤掉。其他的紅衣則徑直北上,壓根不搭理徐州城。

    姚知津只能勉強維持著城中人心,至於出城邀擊……別看只有幾百紅衣在對徐州動手,就在東面城外行進的洪流裡隨便分出一股,就能把徐州城給淹了,他確信打開城門時,也就是丟掉城池時。

    心驚膽戰地等到昨日,紅衣總該攻城了吧,卻沒料到,等來的卻是這般望不到頭尾的無盡人馬洪流。更想不到的是,這洪流對徐州城置若罔聞,繼續北上過河,滾滾湧向北方。

    這是什麼門道?

    姚知津百思不得其解,徐州城就像是暴風中的風眼,反而格外平靜,這倒也讓他安然度過了昨日,不至被城中民人淹了。

    一面疑惑,一面依舊打起百倍精神,一刻不放鬆地緊守城池。而一天守下來,眼睛也花了,心也被震散了。

    何止十萬!這一日經過徐州城的牛馬怕都不下十萬了……

    到了今日,洪流依舊無邊無際,論人的話,怕不止二三十萬之數,等見著這洪流的尾巴,總數恐怕不下三五十萬。姚知津心口涼比寒冰。完了,大清真完了,僅僅只是徐州一路,就有三五十萬,傳言南蠻六路北伐,加在一起,二三百萬……這是什麼概念!?旗人總數都沒這麼多!

    於是到了今日,姚知津的死戰之心就只剩下一絲了。力抗強敵,不屈而死,這是壯烈,可眼前這是強敵嗎?這是泰山壓頂!他的打算就是螳臂擋車,史書上能留下的就是不自量力的嘲笑而已。

    再被僚屬們這一鼓噪,看向城下聚著的無數民人,眼色都很不對勁,姚知津艱辛地吞著唾沫,他很明白,這些僚屬也是被逼著來的,他若還要壓著民人與這洪流為敵,自己就要先被民人碾碎。

    城外城中兩面逼壓,姚知津心中的節氣轟然崩潰,他閉眼拂袖:「罷了……」

    鏗鏘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姚知津面北而拜,橫劍就要自刎。卻被僚屬們一把抱住。

    「府尊使不得!」

    「明公勿棄一城百姓!」

    僚屬們七嘴八舌喊著,師爺更直接道:「徐州一城能得什麼處置,還要府尊向南面朝廷交代啊!」

    聽懂了師爺的意思,心中已無堤壩的姚知津驟然恍悟。沒錯沒錯,我是漢軍旗人,我還有可能在南面保得性命,甚至求得富貴。

    「開城、請降!」

    姚知津滿臉淚痕,中氣十足地呼喝道。

    三月七日,被晾了兩日的徐州降了,可在英華史料中。徐州是三月十日光復的,這偏差是怎麼來的呢?

    事情是這樣的,姚知津帶著僚屬們剪了辮子,摘了冬帽,光著腦袋,高舉請降白旗出城,在城外子房山下的一座茶鋪裡,拜見了這兩日一直守著他們的那支紅衣小部隊的官長。

    「我只奉令壓制徐州。確保大隊行軍安全,無權接受你們的請降。」

    一個紅衣騎尉鬱鬱不樂地這麼說著,看起來他對自己這樁差事也很不滿。

    「誰有權受降?我也在等著呢。該不會太久,按照遠近原則,估計也是安徽哪府的接收你們。若想得從寬處置,就安生等著,盡量讓城中一切如常。」

    騎尉的回答讓姚知津頗覺新鮮,安徽哪府的來接收徐州?這是什麼章程?定得還挺細的。舊時不就是委下官吏,大軍進城,換掉旗號牌匾,清點錢糧薄冊,恩威相加。收撫人心,就這麼改朝換代了麼?

    帶著一頭霧水,姚知津回了城,再坐如針氈地當了最後三天大清知府,才終於等來了受降人,這已是後話了。

    就在姚知津出城請降的同時。徐州城東北,黃河岸邊,幾艘無桅大平船橫臥河中,以鐵索連起寬大踏板,絡繹不絕的人流如履平地,越過黃河,向北行去。

    幾個大紙箱立在鎮遠鏢局北區總管候全腳下,他從箱子裡取出一件鮮紅衣物,展開一看,是件無袖馬甲,胸前背後都繡著一個套在圓圈裡的「鏢」字,另有「鎮遠」兩個大字。

    候全套上馬甲,招呼著手下:「把這些紅馬甲分發給各部,叮囑鏢師們穿好了再過河,在北面不穿這個就持槍在外,監察可要當作敵兵處置。」

    正說話時,一個驚喜之聲響起:「老二!」

    候全抬頭看去,卻是一個中年紅袍官員,面目與自己酷似,只是全無自己的彪悍之氣,渾身溢著肅正味道,像把尺子似的,他瞪眼大叫:「大哥!」

    兩人再異口同聲道:「你怎麼在這!?」

    紅袍官員正是候全的大哥候安,十多年前,在江南經手米五娘案時還只是個小小的縣通判,現在已任安徽按察使,而候全退伍後接手了大哥的鏢局份子,現在也是董事之一,更管著整個北方事業。

    跟在候安身後的是大隊黑衣紅袖套的兵丁,候全再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大哥,你該就是監察的大頭目吧。」

    候安呵呵應道:「在陳相手下辦事,領山東行軍監察使,山東監察都歸我管。」

    候全感慨地道:「大哥,二十多年了,咱們終於又在一起,並肩作戰了。」候安深有同感地點頭,當年他們這對兄弟還是湖南大山裡的窮苦孩子,在大清治下當過練勇,在英華治下當過衛軍,早年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抓到了岳超龍,儘管人家是自己南投的。而後兄弟倆先後入了紅衣,轉戰交趾乃至南洋,再各奔前程。繞了一大圈,當英華北伐時,儘管都已不在軍中,卻還是並肩向北了。

    「不算紅衣和義勇,安徽一省,抽調的官員、警差就上萬了,再加上你們鏢局的人,隨軍協力商人,還有民團,怕不下十萬……」

    候安笑道:「北伐,連軍帶民,總數百萬都不止,怕會有三五百萬之多,這麼一算,我們兄弟倆必然會遇見的。」

    候全乍舌:「三五百萬!?乖乖,咱們這北伐還真是傾國而出啊……」

    候安掃視候安手下這些鏢師頭目,視線繼續向前方渡橋延伸,南岸還是服色紛雜的人流,上橋後主色調已匯為一片赤潮,人人披紅。不是紅衣官兵,就是套著紅馬甲的義勇、鏢師乃至民間所組的北伐隨軍團。

    林立的旗幟在這條浩蕩赤潮上空飄飛招展,繡著各式軍徽紋章的紅旗是紅衣陸軍,鑲白邊寫著省份編號的紅旗是義勇,紅邊藍旗是官方政務人員,紅邊白旗繡著字號的是鏢局,紅邊青旗是天廟以及民間醫護人員,紅邊藍旗是隨軍商賈協力,紅邊灰旗的是「還鄉團」等民間組織,林林種種,難以概述。

    這都是南北事務總署根據事前擬定好的北伐「總體戰」方略,在動員一國時所頒布的北上編組條令,軍政官民依照這些嚴密細緻的規制,將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進軍洪流有序地編組起來。以各地警差為主體的監察照管。不僅是徐州,陝西方向也是這般情景,不僅是陸上,水路上的船帆上也飄揚著各式鮮明號旗。

    每一股車馬人流的進軍都有明確方向和目標,有清晰的事務安排,每一類人要做什麼都心裡有底,每一日的行程都有照管有引領,軍隊早已踏上北方大地,而這股緊跟在軍隊後方的洪流,將如甘泉一般湧向北方,將帶著新鮮生氣的甘泉澆灌進乾涸的大地。

    「大哥,過河吧!」

    候全打斷了兄長的遐思。

    候安前瞻後望,滾滾赤潮在眼中奔流著,他意氣風發地道:「我們就是大河啊,是北方馬上要過我們這條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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