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日北伐定策,二十三日頒布軍政諭令,同時廣告天下,二十五日發佈討滿檄文,三月二日,連陝西淳化這種半偏僻地方的鄉村農人都知道了英華北伐復土的消息。
倒還不是鄉村裡的先生給他們讀報,而是一國動員已經落到了鄉鎮。
北鋪子鄉李坡村裡,李宏德扛著鋤頭,在自己的旱田里忙著翻土,正是春耕時分,不趕緊動彈,今年收成就別指望有多好了。村子裡正沸沸揚揚鬧騰著什麼,他也不管不顧,嘴中還碎碎念著:「真是不務正業,一個個都魔怔了……」
一個婦人湊到田邊,怯怯喚道:「他爹,鄉里正招人呢。」
李宏德訓斥著自己的婆娘:「官府鼓噪的事也是能湊合的?當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婦人頓時低了腦袋,但還是辯道:「娃今年也要上縣學了,縣學的花費不少呢……」
李宏德怒道:「當個民夫能掙來銀子!?擺弄好家裡這三十畝田,啥不能掙來?」
婦人急切地解釋道:「民夫除了管伙食和兩身內外衣裳,還按日給腳錢,再說不止民夫,還招縫洗婦人,算下來一月也有一兩多。什麼還鄉客的,幫著北上的官老爺辦事,銀子比照從九品官老爺給呢。他爹,我記得你……」
李宏德扯高調門打斷了婆娘:「婦道人家耳根軟,官老爺擺張好臉你就信了?村裡何家的兩匹馬被徵了去,就發了一張什麼軍票,還不知什麼時候能換成銀子,瞧老何成天拿那票子炫耀,指著靠這選鄉事,晚上他跟婆娘的打鬧全村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婦人氣得臉頰漲紅,終於爆發了:「就你能!就你精明!當年李順招你去南洋,你偏不去,還罵人家是人口販子。看吧,跟人家去的個個都發達了!你……你什麼時候能睜眼看看這世道?現在的朝廷早不是大清了!」
婦人跺腳離去,李宏德朝著背影吐著唾沫罵道:「狗婆娘,敢頂撞你男人了。發什麼癲!」
喘了好一陣,李宏德也猶豫起來。
淳化縣是跟著西安府,在前幾年才成了大英朝國土的。到現在,世道變了很多,對李宏德來說,好壞都有。
好的當然是日子稍稍好過了,皇糧少交。縣裡的苛捐雜稅也減了大半,村裡不少人不是向南投了昔日村人李順,就是向西移去塞外墾荒,留下大片土地,都便宜轉了出來。鄉里乃至縣裡的地主老爺們一下子可吃不完,如今地越多稅越高,他們也不敢吃太多地,這才讓他能坐擁三十畝田地。起了兩進土房,今年還算著咬牙起一進磚房。
不僅是日子好過,兩個兒子。一個丫頭居然都能上學了,蒙學到小學都是免費的。大兒子去年小學畢業,學業有成,居然還考入了縣學,畢業就是舊日的秀才呢,雖然沒免什麼錢糧,可也是功名啊。
就憑這些,讓李宏德對當今朝廷和皇帝感恩戴德,也都足夠了。
可這個朝廷給他的壞印象更多……
首先是官多,一個鄉里都有十來個官老爺。雖說現在沒怎麼壓搾人。可誰知道以後呢?至於什麼鄉縣院事可以管著官老爺,那都是哄人的吧,什麼時候草民也能管著官老爺了?
其次是事多,官老爺每人都管一攤事,隔三岔五都要到村子裡來吆喝一通。只要繳了皇糧,自己悶頭過自己的日子不行嗎?不僅是官老爺。商人也成天上門,村裡越來越鬧。
擾著人都是其次,總有人要來跟你說這不對,那不對,總有人鼓噪著要多事,不是建公共茅廁,就是修水渠、建耕牛互助社,反正一日不得安寧。
更討厭的是還有人來教你該怎麼過日子,尤其是那些比和尚還嘮叨的天廟祭祀,那都是以前的酸秀才老學究,過了半輩子,該怎麼活還需要你來教?而不剪辮子就要罰錢的王法也讓他很是憤懣。尤其讓人惱火的是,這個朝廷還總鼓噪著女人做事,格外邪門。你看,婆娘現在居然也敢在一家大事上發話了,真是翻了天。
當然,最可恨的是當年那個兵戶李順,不知前輩子積了什麼德,一下子翻了身,在南面事業越來越大,據說現在已經是海外一地的總督老爺。
李宏德格外恨李順,早些年李順回鄉,招人去南洋,那時他壓根不信,還說李順是賣人頭的。可前兩年,淳化歸了大英朝後,去南洋的鄉親們一個個回來炫耀了,讓他丟了大臉,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也許就這麼連帶也討厭上了這個朝廷吧……
多掙些錢,娃在縣學也會好過些,甚至有機會考進府學吧,那可就是舉人老爺了。
正滿肚子腹誹,婆娘提到的事讓李宏德心緒恍惚起來。自己的好惡都還是其次,兒子的前程才最要緊啊,兒子有了前程,這一家子才有真正的富貴。而大英朝的世道,就得靠讀書去掙,這個道理,李宏德很懂。
想到兒子的前程,李宏德心中的執念散了大半,朝正喧囂的村內望去,躊躇了好一陣,終於還是扛著鋤頭,黑著一張臉進了村子。
村裡已熱鬧得像個集市,磨坊外牆高掛的木板上,告示貼得滿滿當當,讓人幾乎看花了眼。當然,村裡成年人基本都不識字,竟都靠著十來歲的半大孩子讀告示。
李宏德到時,一個從鄉公所來的綠袍官老爺正在宣讀政令,也不知這是重複第幾次了,官老爺的嗓門都有些發啞。
北伐復土,民族大義,這些個東西,李宏德和大家都不怎麼明白,也不關心,他們就關心官府到底派下來哪些營生。
「國家征發義勇……」
這跟他們無關,義勇還是好差事,可輪不到他們,都被以前綠營兵戶搶了。
「人力、縫洗、雜役奔走,國家發包於物流商,許民人自投,編組造冊。由官府結保,物流商調度,待遇細則如下……」
說到民夫了,官老爺是說。官府並不強征民夫,而是統計願意隨軍出力的男女,交給商人組織,官府為民人作保,同時又監督商人使用以及給付工錢。
聽了待遇,李宏德微微搖頭,不太合他的意。雖然婆娘說她也可以去當縫洗,加在一起,兩人一月能掙二三兩,這還是刨除吃穿的,可夫妻倆都走了,就剩家中老人照顧兒女,實在不放心。
「國家另召還鄉客,但凡祖籍在河南、山東、陝西、直隸乃至遼東的。與當地尚有聯繫,均可應召。還鄉客將與我英華軍政官員一同安撫北方,輔佐地方治政。為官員奔走,可得臨時官身,待遇比照官員,出大力者還可得民爵……」
說到婆娘提起的還鄉客,李宏德心中一跳,他倒真符合條件,祖父是從山西靜樂縣遷過來的,父親時都還跟那邊有過聯繫。
朝左右望望,李宏德本還不敢出頭,可圍著的上百村人不僅紛紛舉手。還七嘴八舌問著各種細節。眼見有不少人在報還鄉客的名了,而名額也有限,他一咬牙,高聲道:「這還鄉客到底要辦什麼事,老爺能不能多交代一下?小人還不知道有沒有那本事呢!」
官員一邊擦汗一邊道:「還能有什麼事?告訴北面那些豬尾巴漢,剪了辮子。跟著咱們大英朝過好日子唄!就算再沒本事,說人話總會吧?」
村人都哈哈笑起來,還有人道:「李宏德,你就沒這本事!」
被人揭了瘡疤,李宏德怒道:「你好好等著!等我從北面回來,讓你自撕了嘴賠這話!」
一邊罵一邊心道,李順能攀著大英朝得了富貴,我李宏德為什麼不能?這趟就豁出去了!
他朝官員喊道:「小人祖父一輩都在山西,要報還鄉客!」
官員點頭:「好好,稍待,你是第六個……」
片刻之間,徵召冊就滿了,官員出了口長氣,跟登記好的人等作了交代,出村騎上驢子,悠悠往鄉公所行去。因為任務圓滿完成,心中舒暢,還在驢子上哼起了小曲。
回到公所,遞上冊子,鄉主薄雖已累得一身是汗,卻是眉開眼笑:「義勇滿了,還鄉客也滿了,民力更超額兩成,咱們這一鄉在縣裡該不會落在後面了吧。」
話音剛落,鄉院的院事們湧了進來,個個臉上都是不甘之色。
「林橋鄉捐了一百頭羊啊!咱們鄉只有幾匹馬,太寒磣了!」
「河西鄉自組了一個鏢局,可惡!」
「縣區真是這麼蠻橫,把隨軍醫護名額全佔了!」
這些鄉事都爭搶著在縣裡表忠心,覺得自己這一鄉為北伐大業出力太少,紛紛朝主薄抱怨起來,敦促主薄加大動員力度,讓主薄一時有角色錯位之感。
「這個……軍票有限,征發過度,就得要民人自掏腰包了。而且推著一般人還是不妥的,只能靠鄉里大戶們出大力。」
主薄的話讓多是鄉紳的院事們恍然醒悟,當然也有裝著恍悟的,趕緊紛紛表態,不是自家要多出力,就是回去推著下面的大戶們再出血。
送走這幫鄉事,主薄與公所們的官員相視慨歎,北伐之勢及於民間,掀起的竟是一場古往今來少見的全民動員,大家還爭先恐後地出力,這才是王師氣象啊。
當然,若是朝廷只像舊時那般強征,情形就不會是這般踴躍了。隨著動員令下來的還有經費,以軍票為主。現在兩院還未改選完畢,皇帝不願擅自增稅。於是加班加點讓印鈔廠印了軍票,這軍票其實就是戰爭債券,用來支付民間征發的勞力和物資,以及分包給商人的各項開支。等兩院改選後,軍費有了著落,再行償付。
這軍票也非皇帝一人定策,總額還經金融總會緊急磋商後確定,金融總會還承攬了一半軍票的兌償業務。軍票設定了半年付和一年付兩類,總額七千萬,實質就是國債,只是一般持有人沒有利息可得,而包下一半的各家銀行、票號、錢莊,國家要給五個百分點,這利息也比一般為七八個百分點的國債低。
「好了,民人動員基本有了著落,現在是該我們動員了……」
接著主薄召集鄉中所有官員,作了如此宣佈,人人臉上都顯出或興奮或忐忑的神色。
北伐復土,不僅需要海量人力、物資、銀錢,還需要大量官員。滿清政府那一套要被拔掉,英華動員民間的同時,也在動員政府,抽調基層官員北上,代理北方政務,這也是北伐政務中很關鍵的一環。
在眾人的期盼目光中,主薄拆開知縣發下的公文,頓時笑顏綻放:「我、加巡檢、驛正、醫正四人,赴謝帥軍前,隨軍北上,至山西汾陽,佐理知縣治政……」
另三人握拳歡呼,其他人則滿臉懊喪。
主薄朝眾人拱手:「本鄉事務,就多勞諸位費心了!」
淳化一縣,二十來名官員踏上征程,而整個陝西,就有六七百名基層官員北上。陝西還因是新復地,基層官員未調動太多,嶺南、湖廣和江南是以十比一乃至八比一的比例抽調,僅江南三省就有上萬官員……
後世北人談到英華復土時,曾有玩笑說「大英朝北伐復土,那是真正的官兵,官一半兵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