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肆草堂裡,李肆語氣平靜,可聽在李克載耳裡,卻像是風暴前夕的寧靜。
李肆淡淡地道:「側妃你可自納,太子正妃之位乃國器,豈容你任性自為!?」
此時李肆正極力壓著自己的怒氣,東京兩院的大笑話正廣傳一國,眼見這個除夕,乃至聖道二十四年的元宵都難得舒坦了。現在見到兒子,未及敘久別重逢之情,兒子就悶頭又給了他一棍,這小子要娶那位辛姑娘為太子妃!
入此世已三十年,登基已二十三年,李肆即便還心跨兩個世界,但根已完全紮在了此世。滿心國事,帝王自覺入骨,兒女婚姻事自然不能輕忽。女兒可以嬌縱,由得自尋中意人,可兒子,尤其是身為太子的李克載,婚姻難逃政治宿命。
李肆自問在這上面已給了李克載太多自由,依著三娘的意思,李克載十六歲時就該成婚了,是他一直護到現在。而李克載看中的那位辛姑娘,也經由各方面渠道點醒其父,一概拒了他人求親,就等著這次李克載回來大婚後,再納其為側妃,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現在好了,本以為多年教誨之下已該相當理性,清楚自己責任的兒子,還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為追求「幸福」,不惜與自己這個「封建社會總代表」抗爭了。
「入吳淞海軍學院前,先辦了你的大婚,正妃是你朱娘娘的段家侄女,小時候還跟你在學堂裡同窗三年,你該很熟悉……」
李肆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宣佈了李克載的命運,為這正妃人選,他跟三娘還頗傷了一番腦筋。候選者很多,英德老家鄉親,嶺南江南工商巨閥,朝堂重臣。甚至連蕭勝范晉都將自家女兒塞進了名單裡,雖然一個才十二歲,一個更只有十歲,這兩傢伙當然是漫天開價。實際瞄著後面幾位皇子。
考慮到選哪一方都有偏頗,三娘還借各種機會掃人,最終都有顧慮,結果還是朱雨悠一句話解決了問題:「還是便宜我們段家算了,這樣再沒誰有怨言。」
之前李肆就因沒完成段老頭的在世心願,讓朱雨悠的一子反繼段家,只能延到孫子去頂缸。本就懷疚,這個提議正合心意。祭出段老頭這尊大神,各方都不會為太子妃出自哪一方而生嫌怨了。
恰好段家一姑娘幼時也入過皇室學堂,跟李克載是同窗,事情就這麼定了。有時候李肆也在想,這段家姑娘,怕還是老頭暗暗塞進來,就備著這一日用的……
聽了宣判。李克載沉默許久後,漲紅著臉,抬頭直視父親:「父皇的安排。兒子不敢違逆,兒子只是想……不設正妃。」
李肆一聲怒吼:「你說什麼!?」
李克載打了個哆嗦,差點就要跪下去了。來肆草堂時,就在外面聽到父親發火,本沒膽子再提這事。可聽母親說已經定了段家姑娘,也只能壯起膽子一搏了。
臨到頭來,置身於父親的龍威之下,李克載還真有些扛不住。在母親和諸位娘娘嘴裡,父親是天底下第一好脾氣,身為兒子。也確實少見父親發怒。可越是這樣,越是害怕。
辛姑娘的面容在腦海中閃過,撐住了他的左腿,而父親早年所為又撐住了右腿,李克載咬牙抗聲道:「父皇創製,兒臣不敢違!」
李肆氣得嘿聲冷笑。你小子好大的膽子!竟敢拿我來說事!?
當年李肆不立皇后,實是因皇后之位無人願坐,又不想另娶新婦為後,傷了媳婦們的心,乾脆虛了後位,實以三娘所領的貴妃為後。
這事放在舊時當然不可想像,可李肆跟段老頭這對老少攪史棍的破壞力太驚人,李肆怎麼荒唐怎麼來,當時朝臣們是捏著鼻子認了,心中卻老大不以為然。而現在,誰敢說皇帝虛後是荒唐之舉,絕對會被朝野上下的唾沫淹死,而且說辭還一套套的。
但李肆終究是開國皇帝,無皇后之名,卻有皇后之實的三娘也令國人心服,兼之三娘肚子也爭氣,早早誕下李克載,嫡位雖有過爭議,卻沒起太大風波。
這事放在李克載身上就不一樣了,李克載即位後,沒有皇后在,該以哪個妃子所出為嫡?莫以為效仿李肆封個貴妃就能當皇后看,今日貴妃能為尊,那是因為三娘這個人,而不是貴妃這個名。
所以,李肆絕沒想過要兒子也學自己,來個「虛後位,以天道為惕」。
李肆冷聲道:「你說的是朕給自己定的制,還是給你定的制!?你是覺得,事事都可以學朕?」
李克載自稱「兒臣」,李肆也改口稱「朕」,這話說得還挺重的,李克載臉色發白,身子也佝僂起來,但他依舊不屈地道:「兒臣願踐父皇之道……」
李肆終於忍不住了,蓬的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咆哮道:「混帳!」
李克載也再扛不住龍威的重壓,雙膝跪地,但他已道出心聲,心中一片坦蕩,昂首直視父親。
看著這小子酷肖自己的面容,眼眉卻蘊著三娘的倔強,李肆頓生恍惚之感,怒氣也驟然消散。
三十年了,自己來此世真的三十年了,兒子都大得能扛著紅旗反紅旗,再不是對自己百般崇仰,說什麼就是什麼的小兒了。
一掌拍得書案上的奏章文書亂飛,多是東京「中極殿之亂」的報告,李肆的感慨又深了一層。此時的兩院,乃至此時英華一國,也非自己能隨心所欲,如臂使指的了。何嘗不是又一個李克載,愣頭愣腦,有了主見。
尚幸自己的調教終究是有成效的,兩院的亂子未波及一國,甚至都只是亂在設定的框子裡。李克載也只是想學自己繼續虛後,不願虧待意中人,而不是非要把意中人立為皇后。
思緒這麼高起橫蕩,加之廳外響起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李肆的怒氣驟然消散。不止是三娘,雨悠也來了,想必是早就候在外面。由此推斷,她們也是支持李克載的。
心念瞬閃,李肆目露凶光,咬牙切齒地道:「你這麼做有什麼後果。自己也該明白!既有膽子左擁右抱,就得有本事料理好首尾!你若是找不到絕害之途,江山和美人之間就必須作個了斷!朕給你半年時間!」
李克載一愣,父親話裡的意思他很明白,不僅要他安撫住段家姑娘,還要他拿出一套儲位傳承的方案來,說起來。父皇還真是古往今來的第一荒唐帝呢,居然要兒子來搞定儲位傳承的「祖制」。
接著他才驚喜交加,父皇其實是答應自己了!?
李肆不耐煩地趕人:「出去!朕可不想你娘扯上你,抱著朕的腿哭求……」
李克載暗自發笑,父皇也總是愛作大男子氣概,母親和諸位娘娘可不會這般低聲下氣。若是自己不在場,母親擰腰肉,朱娘娘拋白眼。關娘娘抱脖子,其他幾位娘娘揮手絹齊聲鄙夷,這都是後園常有的故事。
想到夢想成真。李克載心胸激盪,眼中含著一層水氣,低聲道:「謝謝……爹。」
被一股不曾預料的親情裹住,李肆有些狼狽地轉開頭,板著臉揮袖:「滾!」
李克載自側門剛離去,三娘就跟著賢妃進來了。
「剛才怎麼了?」
「剛才?我在拍蒼蠅?克載?他有事先走了……走走,陪我釣魚去!去嘛去嘛,老胳膊老腿了,別再成天亂動,跟著我靜靜。你也一起。別再看書了,不然一月就得換一副老花鏡。」
兒子真的長大了,但不意味著自己再沒責任,能多幫兒子扛起一分就算一分,這不僅是對李克載,也是對這個國家……
李肆心意堅定時。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裡,茹喜一番話,卻正讓總理大臣和軍機大臣們魂魄難安。
「說了這麼多,就一個意思,李肆準備得差不多了,咱們滿人的後計也得加緊辦妥了。」
茹喜幽幽說著,臉上瀰散著一股徹悟之後的解脫之氣。
總理大臣衍璜惶恐地道:「太后何出此言!?備妥後路是兵家常識,但不等於就任由南蠻北侵啊!祖宗基業,怎能這麼隨便丟掉呢!?」
訥親也道:「顯親王此言極是!我大清上下一志,抱定玉石共焚之心,南蠻未必奈何得了我們!」
慶復更道:「南蠻這幾日鬧的陣仗頗為荒唐,奴才看他那一國已顯亂象,與太后早前所料分毫不差。」
吳襄已白髮蒼蒼,嗓音混濁不清,可調門卻很高:「當年宋人伐遼,已經進了燕京府,卻還被遼人打了出來,我看南蠻就跟宋人沒什麼區別。他們能在南方逞威,他們能得了西域,可北方中原的人心終究是歸我們大清的……」
他還嘶聲吼了一嗓子:「聖道北伐之日,就是南蠻崩潰之時!」
這番話有些神了,拿英比宋,相合之處令人遐思,可相悖之處也令人噴飯。
年近七旬的張廷玉顫顫巍巍地把氣氛扯回嚴肅:「你們怎能妄自揣測太后之意呢?太后絕不是要我大清學蒙元……」
茹喜卻辜負了張廷玉的糊牆,冷笑道:「怎麼不能學蒙元!?前明滅得了元,卻沒滅掉蒙古!」
這話倒是交代出了對策,讓眾人心頭大震,太后真的就想著跑路,連點抵抗之心都沒有了?
見眾人發愣,茹喜再道:「咱們就別再自欺欺人了,南北之勢這般明顯,還想佔著北方,可能嗎?李肆把漕運一停,塘沽一封,不必派半個兵北上,不出三月,咱們大清治下,整個北方就是滿地烽煙了!」
她深沉地道:「這些年來,南北其實就如貓鼠,貓一爪爪拍著老鼠,看似戲弄,實是想拍鬆了肉,吃下去更可口罷了。」
衍璜呆呆地道:「大清就是這鼠?聖道就是那貓?」
茹喜搖頭長歎:「南北不是一貓一鼠,而是兩貓一鼠加一葉孤蝶啊。」
太后這話意境頗深啊,什麼意思?
眾人支起耳朵,就聽茹喜繼續道:「南蠻是一隻幼貓,聖道則是一隻老貓,就在一邊指點著幼貓捕鼠。在你們眼裡,南蠻鬧的樁樁笑話,不過是這只幼貓腿足無力,齒爪不利而已。」
「我大清呢,就是那隻老鼠,還斷了腿,瞎了眼,就靠著一隻孤蝶生死不離地引著,還在拚命掙扎。」
那只孤蝶是誰呢?茹喜沒說,但眾人卻很清楚,這是慈淳太后茹喜自比嘛。
「他只為一統功業的話,逕直伸爪,老鼠頃刻就死。可這非他所求。他要的是幼貓能自力而為,他不是一般人,他不是一般皇帝,他要立的是亙古未有的功業,他想要造就一個萬世綿延的漢人之世……」
茹喜口裡所說的「他」也不必解釋,當然就是老貓,是聖道皇帝。
聽得茹喜此言,眾人心弦劇震,不僅對聖道評價絕高,語氣也帶著一絲詭異的味道,就像是怨婦一般。
果然,茹喜垂眼再來了一句:「天下無人能比我更知他……」
暖閣裡沉寂一片,眾人都覺咽喉燥熱,心緒像是火上飄浮的飛灰。
接著一股冷風刮起,茹喜磨著牙道:「我還知他一樁事,他好潔!他萬事求圓滿極致,他自以為能操控一切,他自詡為神明!」
不知道是在發洩著什麼情緒,茹喜喘了老大一陣氣後,才平靜下來,再悠悠道:「而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