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一卷 楚河漢界顯,血火兩重天 第六百一十九章 江南亂局,誰是多餘的人
    嘉定城外,鑼聲響徹鄉間田壟,一老一少從田地裡直起身子,各有尋思。

    扛著鋤頭上了田壟,少年人道:「爹,是官府在招鄉勇吧,我想去。」

    老人停步,鋤頭差點滑下肩頭,呆了片刻,老人暴躁地道:「去幹什麼?送死麼?你也算是讀書人了,湊什麼熱鬧?!」

    少年臉上泛起紅暈:「夫子說了,君臣大義是五倫之首,能守得大義,這輩子就是完人!南蠻眼見要禍亂咱們江南,為咱們大清,為萬歲爺捨命,這是光宗耀祖的事。」

    老人甩頭道:「什麼光宗耀祖!?你知道咱們祖宗的事麼?」

    他指向遠處一片樹林,「那片林子裡頭,有一株歪脖子樹,八十年前,咱們林家村裡三個秀才,全都吊死在上面,包括你的叔祖……」

    少年皺眉:「真的?為什麼要上吊?」

    老人嘿聲怪笑:「為什麼?八十年前,大清從北面來,打下了嘉定,你叔祖和嘉定不少讀書人都隨殉了。」

    少年楞了片刻,再道:「對啊,叔祖活在大明,受大明恩祿,自是為大明守了節。咱們現在的朝廷是大清,就該為大清出力,雖死而無悔吧。」

    老人再道:「你叔祖死後不久,你曾祖,也吊死在那根歪脖子樹上……」。

    少年眨著眼睛,靜待父親說出下文。

    老人搖頭道:「為什麼?因為大清要剃髮留辮,你曾祖覺得朝廷可換,衣冠不能換,所以也殉死了。」

    少年皺眉,似乎有一肚子想說,當然全是私墅的夫子灌給他的。

    老人卻不容他插嘴,繼續道:「緊接著,你叔爺又在那樹上吊死了,為什麼?因為嘉定人都不想剃髮,跟大清打了起來。大清的兵攻進嘉定,又屠了一次。沒錯,那是第三次了。你叔爺僥倖逃脫,可得知義友同窗都死了,覺得不能獨活,也吊死在那裡。」

    少年人打了個哆嗦,兩眼開始失焦,語氣也暴躁起來:「爹,你怎麼就跟夫子所說的那些愚民一樣,老惦記著陳年爛谷子的事?壞了這個朝廷,讓大家都受南蠻的壓搾?」

    老人怒哼道:「這個朝廷,那個朝廷,不都是收咱們老百姓錢糧養活官老爺和萬歲爺?北面的,南面的,有什麼區別?爹讓你讀書,是要你成官老爺,好讓咱們一家過上好日子。可不是讓你被朝廷撮弄著去捨命的!」

    少年人恨其不爭地道:「讀書才知廉恥,知廉恥才懂氣節!朝廷奉養咱們,咱們就得報效朝廷。爹你也聽過聖訓,難道不知道當今萬歲在《大義覺迷錄》裡講的道理?」

    呼的一聲,鋤頭凌空砸下,少年人堪堪躲過,驚出一身的汗。

    老人氣喘吁吁地喊道:「滾!滾去你的朝廷!爹娘養你十八年,供你吃穿,什麼時候成了朝廷養你了?」

    少年人咬著牙,恨恨吐出一聲:「果然是聽了南蠻的愚論!無君無父,南蠻就會這一套!」

    面對父親的憤怒,少年人一揚辮子,意氣風發地道:「爹你等著,國難當頭,正值朝廷用人之際,我林遠傅不闖出一番事業,絕不還家!」

    不再理會氣得直打哆嗦的父親,林遠傅昂首離鄉,不幾日就到了鎮洋縣,聽說江蘇巡撫李拔在這裡為年大帥招募民間志士。

    「現在管事的不是年大帥,而是馬爾賽馬大帥,哪裡人?什麼身份?有什麼長處?」

    招募攤子前排著長龍,看樣子志士不少,可林遠傅覺得自己不同,其他人估計多是奔著銀子來的。

    「童生?會土木之學?不錯,在這江南,童生就跟農人一般不值錢,懂土木營造的人可不多。來來,在這簽上名,今後就跟著我諸葛先生混了口嗯,鄙人諸葛際盛,如今在李憲台門下當差。」

    守攤子的是個讀書人,比林遠傅大個七八歲模樣,眼珠子轉得格外滑溜,讓林遠傅心中暗中鄙夷,覺著此人就是個小人嘴臉。可聽他自稱李憲台門下,頓時又覺自己卑渺起來。

    「一個憨傻窮酸,也算能用吧……」

    諸葛際盛對林遠傅是這麼評價的,當他回到蘇州時,身邊已跟著包括林遠傅在內的二三百號人。

    「憲台,這都是太倉一帶的可用之人,別看他們人少,鄉間都有一夫族人。只要曉以利害,施以恩義,萬人大軍,百千幕僚,旦夕可得!」

    諸葛際盛向李拔匯報道,後者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諸葛此人是自薦上門,李拔覺得此人對南蠻內情還算瞭解,就收為幕僚,幫著辦一些雜事。去太倉一帶募人,也是因馬爾賽、李衛和年羹堯三駕馬車,把江南官面上的資源吃得死死的,他想伸展一點手腳都無比侷促,只好從支應馬爾賽錢糧的賬目中挪出一部分,自己募人來應付各方面事務。

    「憲台真的需要掌牢一批人,照小人的推算,朝起」,…怕是要跟南蠻議和,之後就會推出一些人,跟南蠻在江南生耗,憲台可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人選。」

    見李拔猶自發呆,對自己辦的事毫不在意,諸葛際盛乍起膽子,為自己的前程,自己的理想,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李拔果然受驚了,「議和!?馬爾賽的大軍正四面匯聚,北面鄂爾泰和西面田文鏡也卯足了勁地在支應兵丁軍哦,諸葛……,你何出此言?」

    諸葛際盛笑道:「今上未動西山大營,還要馬大帥在江南自籌錢糧,這是要跟南蠻一打到底的架勢麼?當然不是,馬大帥今日的打,為的怕是他日之和。」

    李拔也笑了:「這是《中流》報上的說法吧……」

    諸葛際盛羞慚道:「憲台洞燭明鑒,小人這點學識,在憲台這皓月下,不過是米粒之光。」

    李拔揮手道:「既是一直在看《中流》,見識也非俗人能比,你說得對朝廷是在傳著和議的風聲,本憲憂惱的是,為了這和議,江南會亂到何處,本憲到底要擔何責。」

    諸葛際盛眼瞳放光,壓低聲音道:「憲台為何先思責呢?兩位大帥一位制台在前,憲台不想著推責,難道還要在這三位手中奪責!?」

    李拔一愣,此時才感覺這個諸葛,似乎真有點料。

    「憲台若是能推盡眼下的責,他日江南該是越亂越好,到那時……」。

    諸葛際盛這麼一說,李拔已是心中透亮,趕緊止住,嘴角卻已揚起一絲淺笑。

    蘇州,江南經略行轅,馬爾賽對年羹堯咆哮道:「別以為我馬爾賽好欺瞞金山衛的槍炮聲全是朝天放的!那白道隆,該死!你之前建松江大營,為何沒將此人辦了!?」

    年羹堯攤手:「經略啊我也是被那白道隆氣得不輕,可他不止是杭州旗營建制,還身兼金山衛鎮守之職,這是綠營專職,按皇上的分派,歸李衛統管我對白道隆也莫之奈何。」

    馬爾賽七竅生煙,「那李衛說了,白道隆是杭州副都統,他也管不著,就你這個杭州將軍能管!」

    年羹堯呵呵笑道:「經略這真怪不著我跟李衛,咱們在江南平權誰也不敢伸手管對方的事,否則可是犯了朝廷經制。」

    馬爾賽無言以對,年羹堯這話其實還在提醒自己,他來江南,只管打仗,管不到金山衛。金山衛是很特殊的軍鎮,軍民事都涉,這白道隆的職務又跨旗漢,根本就是個怪胎。

    龍門的南蠻已佔了奉賢,佔了南橋,還向北一路推到了黃浦江邊。可在西面,白道隆的金山衛守得穩穩的。

    他馬爾賽可以彈劾白道隆畏敵怯敵甚至通敵,但卻不能否認這樣的事實。而真要彈劾,他到底是來打南蠻的,還是來跟江南地頭蛇打嘴仗的?

    「為穩妥計,新的松江大營,就該以南匯和黃浦江為界,以水困敵。」

    年羹堯不痛不癢地獻了一策,然後揚長而去。

    「水!?你一個,李衛一個,還有江南的各路官員,的都是抱著渾水摸魚的心思吧!?」

    馬爾賽滿腔怒意,他根本就沒意識到,真正想要在江南渾水摸魚的,是南北兩位早就定下和議之策的皇帝。

    「咱們現在都靠白道隆那條線來往商貨和消息,之後真要議和,白道隆更是一樁可用的途徑,怎麼能收拾了白道隆……。」

    「皇上密諭裡都說過,白道隆跟南蠻李肆雖有故交,卻不礙職守,這番古風令人讚賞。聽聽這話,皇上為和議之事,不知已鋪下多少層氈墊。」

    兩江總督府,李衛和李煦正在密議,兩人也剛說到白道隆。

    「此時江南棋局,我已覺得自己是多餘之人,看來他日議和,我李衛也該離開江南了。」

    「李制台年輕有為,在這江南局面上,其實是皇上置下的一根定海神針,至於那多餘之人…」,該是另有其人。」

    「唔,那一位大帥,眼下不知道是在想什麼,居然也開始袖手旁觀了。」

    「在嘉興聚旗營,似乎有在浙江隔岸觀火的味道,真是想不明白啊。」

    李衛和李煦此時暫時蹲在了一條戰壕裡,話也說得很近,一同猜忌起年羹堯。

    正由大隊人馬護送,出蘇州城向南而去的車隊裡,年羹堯對左未生道:「馬爾賽一心想打仗,手中卻沒自己的兵,自己的錢糧。李衛和李煦勾結一處,要替皇上守住江南的財。皇上又行密諭給我,要我手下旗營謹慎行事,不能隨便赴險,其實就是不要我出兵助馬爾賽。現在馬爾賽只能靠江西田文鏡的兵,河南鄂爾泰的軍械,還有四處乞討來的錢糧,在江南跟南蠻對敵。這番局勢,真是荒唐啊。」

    左未生歎道:「皇上已失了在大江之南打敗南蠻的信心,這般安排,是想既能應付滿人宗室的一戰之聲,也為之後南北議和搭起梯子,同時不想打爛江南,損失過重,還含著一分能敗南蠻一次的僥倖。想得太多,怕是處處都落不得好。」

    年羹堯冷哼道:「這一局裡,我現在就是個多餘的人,可大家都忘了,連皇上都忘了,論打仗,當今朝中,還有誰敢自誇,比過我年羹堯!?」

    他轉頭朝東面看去:「南蠻在奉賢打得很辛苦,肯定揣了一肚子火,你且看著,這江南殘局,必定要我年羹堯來收拾。到那時,你說的那事,也該有了起步之資。」

    左未生微微笑著,眼中充滿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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