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三卷 跨天地兩界,掌陰陽三軍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造反一小步,清亡一大步
    一排威武兵丁手按腰刀,將署館大門嚴嚴護住,在身後巨人般的李衛伺立下,蔣贊冷眼環視。攝人氣場跟身上的官服一配,圍在大門前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我蔣某人奉公辦差,秉守法度,誰說我在胡亂加派?」

    蔣贊沉聲喝問,人群紛紛舉手,指向縮在署館裡的那些書吏。

    「好膽來人啦」

    蔣贊臉一黑手一招,幾個兵丁湊了上來,每人手裡又是一根粗壯木棍。

    後話沒出口,蔣贊轉身,對那些書吏沉聲道:「你們可會是搞事啊,眼下這情形也看見了,不想又挨板子又丟飯碗,就要捨得身家。如果你們願意跟商人共攤這銀子,我來幫你們遮這禍事,如果不願……哼哼……趕緊決定,否則板子下來,什麼都晚了」

    這一番又打又拉,壓得書吏都個個面色慘然。李肆要在這裡,也只會拍手讚歎,這蔣贊真不愧有能吏之風,想來那李衛做事的手腕,也是從蔣讚這學去的。

    眼見書吏們目光閃爍,已是有了退讓之心,那個向案頭正要開口,另一個年輕些的書吏憤然喊了起來:「我爹我叔被楊春殺了,家底也敗得精光,就指著這飯碗過日子,可你要我賠,我連日子也過不下去。要打要開革隨你這銀子是你要的別擺出一副菩薩面目,還當自己在做善事」

    有人豁出來了,其他書吏也都紛紛應合,蔣贊面目猙獰,狠狠地吐出一個字:「打」

    劈劈啪啪板子聲響起,蔣贊轉身高聲道:「此事都是貪吏作祟我已替大家收拾了,這稅銀麼……」

    人群都嚷道:「降下來降下來」

    蔣贊點頭:「降是肯定降的,就是得分辨清楚,這樣吧,你們商議出幾個能話事的人。」

    不必商議,彭先仲幾個人就站了出來,然後被帶進了署館裡。

    涵洸這陣喧鬧從日頭剛上開始,等彭先仲幾人出來,已是午後時分,署館外人越來越多,不算本地看熱鬧的,已有兩三千之眾。

    數千人都盯著彭先仲等人,不等其他人開口,彭先仲忽然哈哈大笑:「蔣委員……要免了我們的錢,然後勸你們交錢過關我彭先仲既然受大家之托,為大家聲張,絕不幹這昧心之事」

    和他一起的幾個商人裡,有人面色發白,可想出聲反對,卻被如潮的人聲淹沒了。

    「彭少爺是好人」

    「蔣委員是騙子」

    「官吏都是蛇鼠一窩的」

    「不交錢他們就是想把咱們年關的錢全掏光了」

    群情激憤,署館大門處,蔣贊臉色鐵青,目光幾乎快能燒融了彭先仲的身影,他攔住了正咬牙切齒要衝上去的李衛,恨聲道:「彭先仲,你這是要惑眾鬧事麼?」

    彭先仲被那目光灼得也是心中發虛,可眼角里忽然多出了一個熟悉身影,正是李肆,跟著段宏時在人群後方看著,正對他微微點頭,彭先仲頓時心中沉定。

    「惑言?那蔣委員就再把剛才對我們說的話重複一遍吧。」

    彭先仲冷笑道,這蔣贊還真是會做事,把他們這些領頭人拉進去籠絡住,再借他們之手壓制其他人,這就是瓦解之策。怪不得李肆要他先出頭拉起這幫代表,換了其他人,不定就被蔣贊買了。

    「換一批能話事的不要貪狡之輩」

    蔣贊無視彭先仲的反問,這麼向人群招呼道,可得來的卻是一片呸聲,這時候還會有誰相信其他人?

    「本官好心一片,卻不想……混帳本官是奉朝廷之令來收關銀本官是內務府的……」

    蔣贊惱怒,終於有些失了耐性,可話說到這,就有一堆瓜果扔了過來,氣得他一甩馬蹄袖,逕直進了署館。

    「闖關」

    「燒了關門」

    人們終於忍不住了,想要去關門動手,彭先仲又站出來了,「大家冷靜闖關是對抗朝廷這事可作不得大家以後還要作生意,還要討生活,不要這麼莽撞」

    有湖南腔的商人接口喊道:「要相信朝廷一定會給咱們一個說法的」

    正要朝江岸衝去的人群回頭了,這話說得對,姑且不論闖關是罪,沒拿到收訖的循環票,再到下一關可是**煩。

    「可他們能有什麼說法?」

    不少人問。

    「他們沒說法,是因為咱們沒個章程,要不咱們先商議出一個說法?」

    彭先仲喊著。

    「對對,咱們先把章程定好,再跟官老爺來商量」

    「沒錯,這麼多人,亂七八糟的,總得有個章程。」

    眾人附和,彭先仲長出了一口氣,事情終於能進展到這個階段了,他趕緊掏出一疊紙,伸手招呼著人。

    「這傢伙……」

    遠處的李肆捂臉,這也太明顯了吧,幸好沒蔣讚的人看見,不然可就坐實了事前策劃的罪名。

    「此子可堪大用,這點小節沒什麼,提點一下就好。」

    段宏時倒沒在意,反而讚賞著彭先仲。

    「怎麼躥出來那麼一個姓彭的?」

    署館裡,蔣贊皺著眉頭恨聲道。

    「姓彭的是當地人,背後準是那李肆」

    李衛念念不忘李肆,雖然毫無根據,卻一語中的。

    「別扯了李肆那種地頭蛇,跟這些商人怎麼可能勾結到一起?」

    蔣贊幹練,可眼光畢竟沒那麼透徹,李衛更是沒那自覺,不再糾纏在李肆身上,就只問道:「那現在呢?」

    蔣讚歎氣:「就等李朱綬吧,有他這個台階,把銀子降降,平平那些人的心氣,此事也只能如此了,另外……我還留著一手,多半人已在路上了。」

    下午時分,李朱綬來了,帶了二三百衙役練勇,招呼著劉興純一起護住署館,然後進來見了蔣贊。

    「蔣兄,這事……何至於此啊。」

    李朱綬臉色很不好看,稅關怎麼收錢他管不了,可涵洸聚起來幾千號人,隱隱有變亂的苗頭,罪魁禍首就是這傢伙。

    「有什麼章程,就交代一下吧,本縣也好處置。」

    他是在問蔣贊要底線,雖然氣惱,可大家畢竟都是為朝廷做事,眼下這事得盡快平息,他也必須當這蔣讚的下牆梯。

    帶了蔣讚的條件出門,跟彭先仲一眾代表碰頭,拿到一份文書,李朱綬詫異不已,他下意識地轉頭四顧,正見著遠處李肆和段宏時朝他微笑點頭,頓時打了個哆嗦。

    「準是這二位神仙搞出來的事,就不知道是福是禍……」

    李朱綬犯著嘀咕,可想想該不會害了自己,也只能硬著頭皮,帶著這文書回了署館。

    「這是……什麼意思?」

    蔣贊翻看過文書,眉毛一直擰著沒順過來,他沒搞明白。

    「開革這批書吏沒問題,本就要收拾他們,可稅銀查收由稅關和他們商人一起議定的牙人負責,這是什麼意思?」

    李衛想也不想就斷言:「有陰謀」

    李朱綬嗯咳了一聲,對這大個頭他可是很不感冒,講了自己的理解:「許是他們不想讓自己受書吏擺佈,要讓信得過的牙人一同查驗估價定費。」

    蔣贊哼了一聲:「牙人在稅關本是上不了檯面的角色,豈能跟朝廷吏員平起平坐,還像是作生意一般跟稅關談價?此事不可」

    他下意識地就要否定,當然,以朝廷官員的本性,這文書上什麼東西他都想否定。

    李朱綬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朝廷歷來都靠牙人運掌商事,廣州洋行不就是牙人嗎?稅關牙人比比皆是,就是沒納入經制而已。有了牙人,運籌也能從容得多。」

    蔣贊還是搖頭,只答應處理書吏,李朱綬暗自咬牙,帶著這個條件出去了。

    「可惜我只是個閒官……我要是府道,甚至督撫,哪能容這些蟻民跟我開條件,哼」

    李朱綬背影消失,蔣贊一拳頭砸在書桌上,李衛也是深有同感,喘氣不止。

    沒過一會,外面響起了呼喊聲:「無牙人,不交錢」

    李朱綬抱著腦袋奔了回來,冬帽上還掛著幾片菜葉子,一臉的狼狽:「蔣兄,你再沒說法,我可當不了這中人了。」

    蔣贊老神在在:「事關朝廷臉面和稅關經制,本委員……不會畏從暴民」

    李朱綬臉色漲紅,狠狠一跺腳,拱手告辭。

    「還真能扛呢,難道他看破了什麼?」

    李肆有些擔心了。

    「你搞那些道道,我都還沒完全看明白,那蔣贊雖然頗有手段,可商事卻不是行家,應該只為的是臉面。」

    段宏時安慰著他。

    「那……就只能撕破臉了。」

    李肆很遺憾,朝前方跟在彭先仲身邊的陶富打了個手勢,陶富點頭,再朝彭先仲嘀咕了一聲,彭先仲又點頭。

    「出來說話」

    原本還在等結果的人群裡,終於有人忍不住又喊了起來,又把這幾千人給帶動了。

    「這種裹挾之事,你是從何學來的?」

    段宏時問,雖說這計劃之前也是他參與制訂的,可實際的操作還得看李肆,他對李肆這熟捻的控制很是訝異。

    「這……一夢三百年,什麼都能學到。」

    李肆敷衍道,心想前世他身為記者,這種鬧騰他可看得多了,其中門道再熟悉不過。

    「不過……也很容易過火……」

    話剛說完,有些已經餓得兩眼發暈,滿肚子戾氣的船工就朝署館裡衝去,那二十來號據說是九門提督的兵跋扈慣了,雖然還不至於動刀,動起拳腳來卻凶狠無比,頓時將幾個船工打得口鼻噴血。

    「打死這些狗腿子」

    船工們終於怒了,幾百號人湧上去,嚇得那些兵也縮回了署館。

    「讓我去剁了這些暴民」

    署館裡,聽著咚咚的砸門聲,李衛咆哮道,門一開,嚇得馬上又跟著眾人用背將門頂住,他一個人再兇猛,怎麼可能頂得住幾百號人?

    「別怕,他們也該到了。」

    蔣贊依舊穩得住。

    門外李朱綬的衙役練勇,還有劉興純的巡丁都在阻攔,偶爾將幾個要點火的,掏刀子的從人群裡抓出來,其他動作就像是演戲。

    喧鬧正到高處,轟隆的馬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從東面過來了。

    「出去吧,我調的兵來了。」

    蔣贊出了口氣,眉目陰冷地說著,這時候人群也惶惶而退,就見著一兩百馬隊湧來,遠處還有步兵隊在急奔,至少不下四五百人。

    「本官不想動武,只要你們如數納銀,剛才之事,本官不追究甚至……本官也准你們所請,將那些書吏盡數革辦」

    對著人潮,蔣贊昂首高呼,滿是事情就此了結的語氣。

    「那千總……」

    見人潮還沒什麼動靜,蔣贊朝馬上一個千總招手,想喊他帶兵趕人。

    「啊?什麼?有賊匪臨近?」

    馬上是張應,裝模作樣地聽著手下人匯報,然後朝蔣贊拱手:「軍情要緊,先告辭了」

    嘩啦啦……綠營兵來得快也去得快,只丟下一場煙塵,蔣讚的手還停在半空,整張臉已然青白一片。

    「有賊匪?劉興純隨本縣剿匪」

    李朱綬也喊出了聲,衙役練勇巡丁什麼的也呼啦啦撤走了。

    「這些混帳他們……他們也跟這些人是一夥的」

    李衛氣得兩眼暴凸,蔣贊則是捂著胸口,好一陣才喘過氣來。

    「無牙人,不交錢」

    人潮繼續喊著,蔣贊繃起的肩頭緩緩垮下。

    「李肆」

    猛然瞅見人群外,那李肆正一臉微笑,李衛牙齒咬得格崩作響,遙遙伸出了手掌,一抓一握,像是恨不得將他嚼在嘴裡。

    「肯定是你搞的鬼我要當官當大官我一定要收拾掉你」

    李衛在賭咒發誓,李肆則掏掏鼻孔,再回敬一根中指。

    康熙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後世學者都記得這個日子,並把它作為一個里程碑的時間點來記述。因為在這一天,一份《涵洸稅關約定》的文件簽署生效,這是華夏商業資本走向獨立,並帶動整個歷史大勢的最初源頭,李肆作為倡導者和推動者,以勝利者之姿,壓迫著滿清官員簽署了這份關約。

    當然,這說法只是普羅大眾所知的,實際的情況是,李肆從頭到尾都沒跟蔣贊碰過面說過話,什麼關約,也不過是蔣贊在彭先仲拿出來的文書上蓋了一個私人印章。而那份文書,更和什麼資本獨立無關,內容僅僅只有兩條,開革書吏,牙人代言。

    後一條雖然只有四個字,卻又是雙方爭論的焦點,但本著撈足銀子的心思,蔣贊沒有再堅持必須上報朝廷,由戶部指定牙人的條款,而是由稅關和商人雙方認定,並且這也只是稅關自身的事務,大家心照不宣就好。

    粗看起來,這似乎跟之前沒什麼改變,但那些被開革的書吏卻被向案頭一聲:「咱們換個東家」給留住,事情就有些變質了。

    「這是資本獨立的一小步,也是滿清朝廷走向潰滅之路的一大步。」

    李肆這麼評價這份「關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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