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三卷 跨天地兩界,掌陰陽三軍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底線的碰撞
    涵洸的橫江木柵前後都堵滿了大小船隻,甚至連江兩岸都鋪出了長長船影,江面到此之處驟然變窄,像是得了梗塞的血管一般。

    無數人正湧上涵洸碼頭,還有不少人直接沿著相鄰的船隻跳上岸邊,岸邊有一排鈔關辦公和堆放貨物的木屋,被數百上千人圍得水洩不通。見那些人有商人伴當,有船夫艄公,甚至還有穿著綢布的商人,一個個都臉紅脖子粗地叫嚷著,不少人激動得砸屋子踹門。

    「稅關書吏是世代相繼的,他們掌管著船隻的查驗,貨物的估價,稅薄的登記,稅銀的經手,每一項事務都是專業活計,沒個十來年的實務,根本沒辦法勝任,就跟衙門的胥吏一樣,換個人,那就是兩眼一抹黑。」

    「太平關的經制書吏是八個,分到涵洸只有兩個。朝廷要的稅銀定額那麼高,根本就應付不過來,所以監督委員必須增設書吏,現在涵洸有十七個……」

    「書吏還得靠算手來核算稅銀賬目,靠巡役來上船查驗,一個書吏身後又有十多二十個幫襯,涵洸廠不過是個分關,就養著好幾百號人,還不算署館那委員手下的人。事多就人多,人多銀子也花得多,銀子花得多,就得從商人身上找回來,所以商人都說『過鈔關如過鬼門關』,即便名義上的稅率定得再低,鈔關都是奔著你有多少肉就割多少來下刀的。」

    涵洸南岸,看著對面的熱鬧景象,李肆像是在介紹,又像是在感慨,身邊的彭先仲連連點頭,他可是有切身感受。

    「有這樣的稅關橫在商人面前,不僅抬高了貨價,還增加了風險,讓你們商人沒辦法核算盈虧,只能估摸著販運,貨賣掉之後才清楚能賺多少,所以沒一定本錢的人可不敢作生意。」

    李肆說到這,彭先仲接道:「有本錢也落不著好,我家老爺子看得清楚,三十年前,英德清遠和陽山一帶,和我們彭家一起走湖南的還有好幾十家,可到現在,除了兩三家,其他都敗了,新起來的也多半會這樣。除非是皇商和官商,可有時候出了地界,皇商和官商也要被自己人盤剝,嘿嘿……咱們行商人有句俗語,叫賺得了一時,賺不了一世。」

    彭先仲又歎了口氣:「老爺子這輩子有一個最大的願望,那就是江海一帆盡,陸地可行舟……」

    他這說的是商流暢通,李肆嗤笑:「這可是比改朝換代還難的願望。」

    「無關隘是不可能的,但是讓它弱化掉卻有可能,這樣咱們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之前藉著涵洸廠沒委員在,壓住了書吏,不讓他們亂伸手,可我終究沒辦法掌握他們,現在這形勢,該是有機會了。」

    李肆朝彭先仲示意:「你可以去了,記得到火候了才出面,之後還要把握好分寸。」

    彭先仲點頭,身邊還跟著陶富,他是去充當李肆的耳目,正一臉的不情願,李肆朝他瞅來,又趕緊展顏以對。

    「憑什麼把我們空船下行按重船上行算?」

    「補什麼欠?之前收沒收又不管我事我這可是頭一次運貨去廣州」

    「我這不是喜綢,是普通的白綢你給我按年節才有的喜綢價估,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門外拍得轟轟作響,門內的書吏們臉色發白。

    「這搞得是什麼禍事?這些傢伙都瘋了嗎?」

    「不就多掏點錢嗎,早掏早了,就不念著回家過年了?」

    「就指著那點錢過年呢吧,是不是下刀太狠了?」

    「前陣子楊春作亂,後來又是那個李半縣來搗蛋,現在他倒好,拍拍走了,留下咱們被蔣讚這麼整,下刀不狠點,就得割自己肉了。」

    「巡役呢還沒過來?」

    書吏們也紛紛攘攘吵著,這時候就聽外面一陣板子抽肉聲,還夾雜著凌亂的慘呼。

    「來了來了……可算是來了。」

    書吏們抹著額頭的汗,慶幸不已,這是他們手下的巡役趕過來救主了。

    門外幾十號巡役揮著木棍,打得人群如潮水倒捲,眼見圍擁之人就要潰散,又一撥套著「巡」字號衣的人馬出現了。

    「幹什麼幹什麼?人家只是在說話,你們怎麼就動手了?當自己是官差呢?」

    劉興純露面了,他帶的可是巡檢司的正經巡丁,這麼一喊,那幫巡役人一愣手一軟,頓時被人群又倒推回去。

    「出來說話」

    「別躲耗子了平日在咱們船上那些神氣呢」

    人群又吵嚷起來。

    嘎吱一聲,門開了,終於有個書吏臉色發白,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背後好幾雙手趕緊把他推了出來。

    「那個……大家別鬧,過年嘛,和氣生財,交了錢就走。」

    那書吏指著遠處江面木門說著,那裡停的都是交了錢的船隻,只等第二天開關就放行。

    回應他的是一堆雜物,甚至還有唾沫石子,本來還擺笑臉,可腦門上挨了一隻柑橘,這書吏憋悶多時的火氣也爆了出來。

    「你們這些稀皮鴨蛋作死啊朝廷要收你們錢,還敢不給」

    他指著人群咆哮出聲。

    「不交就別想過這年節了你們自己掂量」

    彭的一聲,他關門回屋,人群嘩啦湧上,將那些巡役也推得死死靠在屋子上。

    「出來說話——」

    「說話——」

    人群裡不少船工喊著,一些伴當也在商人的示意下開始應合,頓時人聲統一起來,震得整個涵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那些書吏不會鬧出事情吧?」

    稅廠署館裡,李衛皺眉問道。

    「出了事跟咱們又沒關係,到時候還能把他們當墊腳石用。」

    蔣贊端坐翻書,臉上波瀾不驚。

    「我還是去看看的好。」

    李衛始終放心不下。

    「站住你就是穩不住啊昨晚幹什麼去了?有人向這裡的巡檢投告,說你夜闖人家的莊子,還報了名號,是不是?」

    李衛悶哼一聲,停下了腳步:「就是去瞅瞅唄,也沒啥大不了的。」

    蔣贊彭地將書拍桌子上:「你還當這裡是徐州呢?沒被當場打死算好的真要被打死了,我連看都不看一眼你說你吧,分明有一身本事,非要學著那些草頭之輩做事,靠著你那本事,當個官什麼事不能幹?」

    李衛被訓得耷拉著腦袋,氣都不敢大出,看這蔣贊該是在他心裡很有份量。

    「大哥你只是當個閒官就這麼多不自在,我才不想當……」

    聽到他這嘟囔,蔣贊呸了一聲:「自在要更自在,就得拿不自在來換」

    他指著外面那聲音喧鬧處說:「比如外面那事,你怎麼解決?不是官你能解決得了?」

    聽著外面似乎有上千人的喧鬧,李衛也歎了口氣。

    「大家冷靜冷靜這麼鬧要出事的,也解決不了問題」

    眼見那一排屋子被推得嘎吱作響,那些巡役快被壓成了沙丁魚,一個聲音在人群裡高亢響起,那是彭先仲。

    「是啊是啊,大家商議一下,別出大事了,有自覺能出來說話的麼?」

    另外幾個帶著湖南腔的聲音附和。

    沒一會兒,一群商人就聚在了一起,本著商人談生意的效率,很快就達成了一致意見,接著彭先仲和幾個商人就成為代表,進了書吏所在的屋子。

    「書吏會讓步麼?」

    段宏時的聲音響起,李肆趕緊行禮,老頭一身風塵僕僕,看來是剛回莊子就奔這裡來了。

    「難說,不過有彭先仲和向案頭在,把握應該很大。」

    李肆答道,這其實是底線問題。蔣贊要書吏補回全年的損失,甚至還要多割肉,書吏被壓了幾個月,李肆一抽身,他們的心氣也驟然回彈,該不會想著要自己賠付,而要全從商人身上剮出來。商人呢,之前來往關費稍稍低了一些,養出了一些心理慣性,現在驟然拔高幾倍,肯定受不了。

    這就是底線的碰撞,書吏習慣於扮演朝廷代言人,還沒學會妥協,商人們倒是想妥協,可書吏們給出的價碼太滲人,到這時候,雙方的底線碰不到一起,那就該找第三方了吧。

    話音剛落,彭先仲一行人就被推出了屋子,巡差也似乎得了命令,又開始將人群朝外推攘。

    「那麼……戲碼就得朝下演了吧,為師之前的估計該是沒錯。」

    段宏時趕緊佔住功勞,李肆和他對視而笑。

    彭先仲對人群悲憤地攤手,其他幾個商人也是搖頭歎氣。

    「這群餵不飽的狗把他們拉出來」

    像是船工的人喊了起來,來往連江的船幫都是窮苦漢子,就靠掙點力氣錢過活,還得交各種雜稅,船料錢更是苛重,現在書吏要加倍收,他們可是遭罪最慘的。

    這船工一喊,眾人應和,呼啦啦又朝前衝去,幾十號巡差攔不住,那排木屋又嘎吱嘎吱叫嚷起來。

    「小心砸死……」

    劉興純在人群外喊著,可話音剛落,轟的一聲,木板屋被人群硬生生擠裂,幾個巡差倒摔了進去。

    「不管我們的事都是蔣委員定的」

    眼見要被人潮淹沒,終於有書吏喊了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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