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年前,他把她的賣身契給她,再帶她到官府親自為她消了賤籍,這些事情他明明可以不用親自做的,可他身體不好卻還是自己做了,目的是為了什麼,她很明白,只是想告訴她,她不卑微,她可以有尊嚴,她的尊嚴,他還給她了。
可她還是辜負他了,今天這一跪,傷的不是她,而是他。
「我想我還是失敗了。」
「不,少爺沒有錯,錯的是我,我只是……只是太內疚了。」
因為她,少爺才會吐血,才會暈厥,少爺的身體那麼不好,她還要纏著他跟她……她玷污高貴無雙的少爺,她真是罪該萬死!
唉,他在心底歎息著。
「曲兒,手給我。」他的手掌在床沿邊翻轉過來,掌心朝上。
她一怔。
他也不催,只是靜靜等著。
雖然遲疑,但她還是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中,他的掌是涼的,帶著她熟悉的溫度。
他柔柔地握住,「曲兒,我一直都在告訴你,你不低下,你比任何人都要好,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
「我……」
「家世、身份,這些東西又能代表什麼?」
代表了一個人尊嚴……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會有貴賤之分?就是因為有些東西,是抹不掉的,比如出身,只是這些她說出來,恐怕又會傷了少爺的心,他那麼努力為她,可她還是忘不掉她的過去。
她生在最貧窮的農家,愛賭的爹,軟弱的娘,哭泣的弟弟,破敗的房屋,她被賣,被人挑來選去,哪怕當時只有七歲,可是記憶這東西,一旦深刻,想忘都難。
漆黑殘破與窗明几淨,她曾經的家與少爺的家,是怎樣的天壤之別?
當年如果不是少爺,她會去到那最黑暗的地方,在那裡別說尊嚴,只要活著什麼都可以出賣。越是長大,越是明白這個世界的殘酷,她越是明白當年的少爺,怎樣地解救了她,所以她的少爺是高貴的,是她用盡所有氣力都無法碰觸的,是她所不配的。
「曲兒,你太執著。」
他那麼瞭解她,又怎麼會不明白她的想法,可既然她已經在他的身邊,既然他已經作了決定,他就沒有想過再改變。
「我今天會稟明母親,我要娶你為妻。」
她嚇得直接跳了起來,手掌從他的掌中脫離,「不要,少爺!」
「給我一個理由。」
「我配不上你,少爺!」
她的少爺那麼美好,值得一個大家閨秀來匹配,而她,梁曲,一個農村裡來的小丫頭,只是因為有少爺的照顧才有今天,她有什麼資格成為少爺的妻子?就連做妾,都不配。
「曲兒,你想讓我生氣?」
「少爺,求求你,不要跟夫人說,你如果是因為昨晚的事情而想要娶我……」
「不是昨晚,而是因為我想。」
「那你以前有想過嗎?」她很尖銳地反問了,以一種從來沒有對他用過的語氣。
他的唇邊反而勾起笑來,這才是他的曲兒,一點一點培養起來的那個曲兒,有脾氣、有個性,懦弱與畏縮從來都不是她的本質。
「沒。」
她眼裡的光黯淡下去,死命告訴自己,才不是因為他的否認。
「那還說不是因為昨晚!」
「昨晚不是原因,是因為昨晚讓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麼事?」
「我以前沒想,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一個連最基本的健康都沒有男人,又談何娶妻?」
她張嘴欲言,可他微抬了抬手指,她只能忿忿不平地暫時嚥下去。
「可是昨晚我明白了,既然有的事情是存在的,視而不見,又有何用?」他望著她,認真地問:「你願意離開梁家,找一個愛你的男子,跟他成親,跟他生兒育女,也許平淡但卻還是可以幸福地過一輩子嗎?」
她瘋狂地搖頭,「少爺,除了在你的身邊,去哪裡我都不會幸福。」
「那便是了。」他微笑著,眼裡有著淡淡的喜悅,「既然如此,你就在我的身邊,成為我的妻子,也許我許不了你一生一世,但我可以保證,在我有生之年,會好好愛你。」
她的淚水又流了下來,這是她此生聽過最美、最動聽的話語,而且她知道少爺說出口的,那就是真的,可是……
她拚命地搖頭……
「你不願陪在我身邊?」
用力地搖頭,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你喜歡我嗎?」
喜歡的,可是卻沒有資格喜歡。
「少爺,曲兒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做你的丫鬟,聽你的話,我可以是任何一種身份,卻不是你的妻子。」
她的少爺,必然要有一個名門淑女來配,永遠都不會是她。
「唉……」他長歎一聲,「我乏了。」
對於他們的將來,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她太固執了,他一直都說,她的固執,會變成一種讓人恨的倔強,果然不錯,那根深蒂固的觀念要改變,又何止一朝一夕?
在她的心裡,最看重的那個人是他,可就是因為這分看重,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阻力,她不會在任何一個人面前自卑,除了他。
梁曲立刻緊張地扶他躺下,為他掖好被子,「少爺,那你好好休息。」
「你也去睡。」他知道她的,如果他不說,她一定會守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
「我……」
「去休息吧。」
折騰了一整晚,她肯定也是累的,更何況昨晚還是她的初次。
「好。」
梁池溪身體不適,可以輕鬆地瞞過梁家上下所有的人,卻唯獨瞞不過梁夫人陶靖妤,她生的兒子,只要有丁點的不妥,她都可以看得出來,何況這次梁池溪真的傷到根本。
望著他眉眼間的倦色,陶靖妤的心痛了起來。
「母親不必擔心,我沒事。」
兒子微笑著安慰她的模樣,讓她淚盈於睫,一方乾淨的棉帕遞到她的面前,她接過來輕拭眼角。
「這次,是怎麼了?」這麼嚴重,梁曲居然也沒有報上來。
「請吳大夫來瞧過了嗎?開的什麼方子?」
「都妥了。」他認真地望著她,「母親,我有一事要跟你說。」
「說吧。」陶靖妤伸手握住兒子的掌,她的兒子,當年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都是她害了他。
「我想娶她。」梁池溪很輕、很平靜地說出這幾個字,但語氣是肯定的。
「是……曲兒嗎?」自己的兒子,自己最清楚,這麼多年下來,很多事情她旱已看在眼內。
「是。」
「唉……」陶靖好歎氣,「那孩子不會同意的。」
「我會解決。」
「子玉,娘只想你過得開心,別的什麼都不在乎。」她輕拍兒子的手,「如果娶她是你想要的,那就娶吧。」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什麼家世、地位、名和都沒有用,唯有兒子才是她在乎的。
「謝謝母親,」這個家裡,只要母親同意了,那一切都不會是問題,他一直都明白的。
「她倒是個好女孩。」陶靖好將棉帕一點一點地折好,潔白纖細的手指,在暗繡竹葉的面料靜靜地翻飛,分外好看,「可惜太死心眼,你選的這條路,可不好走。」
「我會解決。」
「哦?你會解決?那麼子玉,你告訴娘親,你打算如何解決你即將過門的未婚妻呢,嗯?」
衛碗瑩,羅方城知州衛敏的嫡出長女,長得人如其名,肌膚如瑩似玉,美貌天成。
她站在廳中,就算滿滿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在打量著她,卻依舊面不改色,沉穩自若,毫不怯場,將官家小姐的氣派表現得淋漓盡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這樣的女子,要花多少心思才能養出一個來。
「瞧瞧,這模樣長得可真是俊。」老夫人一見到她,險上的笑容就沒有停過,看著她的眼裡帶著十分的滿意。
「老太太,您可別誇她,再誇,她可得意了。」衛夫人坐在老夫人身邊,嘴裡雖然謙虛著,但神情是驕傲與自豪的,她生的女兒這麼好,當然值得安慰。
「來來來,到我身邊來。」老夫人朝衛琬瑩招了招手。
衛琬瑩輕移蓮步走過去,纖若無骨的手剛一放入老夫人攤開的掌中,就被握住了。
「我瞧著這孩子,再歡喜不過了。」老夫人拍了拍她的小手,轉過頭望向衛夫人,「這次你們可得在我們家多住段日子,讓這孩子陪陪我。」
「可不是。」二姨娘方素馨燦笑著接話道:「自從得了你們要來的信,我們老太太可是天天盼日日念,這打一見面,就歡喜得很,夫人和小姐可不要嫌我們家小,多住些日子才是道理。」
「老太太的六十大壽,我們怎麼也得湊這個熱鬧。」衛夫人笑著回答,算是應承了。
「琬瑩會不會嫌陪我這老婆子悶得慌?」老夫人看向衛琬瑩。
「怎麼會,琬瑩求都求不來呢。」她的微笑得體而完美,「只要老太太不嫌棄,琬瑩肯定天天陪著您。」
「瞧這小嘴甜的。」老夫人聞書笑得非常開心。
屋子裡的人都笑了起來,這樣的場面,算是極難得的,老夫人一向都是喜靜怕吵,像這樣滿滿一屋子人,實在是太少見。
除了梁翰遠的那些姨太太,還有她的二兒媳和三兒媳都帶著女兒,和房裡的姨太太趕了過來。
今天不是別的日子,今天是梁家最重要的長孫梁池溪未婚妻登門的日子,自然是萬眾矚目。
原來梁池溪訂過親,一直到最近大家才知道有這件事,事實上,這事其實就連老太太梁夫人也是剛知道。
此事說來也真是當下得真,而且也非常老套。
當年衛敏只是大安城的一名秀才,才華是有的,可惜家貧無力趕考,偶然間識得梁翰遠,梁翰遠覺得他有些才氣,便以銀兩資助他上京趕考。
那衛敏自然感動萬分,他也知道梁家有一個多病的長子,於是便承諾:「如果將來得中,定與梁家結為兒女親家。」
這樣的承諾,梁翰遠自然聽過就算,並未放在心上,後來這衛敏果然中榜,遠赴羅方上任,多年來也就斷了往來。
誰知道年前接到衛敏的信,說是女兒待字閨中,期待跟梁家履行當年的親事。
這一石激起千層浪,梁池溪的婚事,說實話,梁家不可能沒有考慮過,他是嫡出,又是長孫,他沒有成親,兩個弟弟自然也跟著不能成親。
可他的身體實在太差,好人家的女兒,未必肯嫁,差一點的,老夫人怕委屈了孫兒,再加上老夫人也怕成親這事,更加掏空他的身體,所以遲遲未定。
這突然來了封信,又是官家小姐,還是讀書人,聽來自然是好的,只是多年沒有消息,突然說要結親,定有內情。所以老夫人就藉著要辦六十大壽,發了張帖子請衛夫人及小姐來梁府一聚,一是看看衛家小姐的品貌,二也瞭解一下突然要結親的緣由。
按理說非親非故,衛家堂堂知州沒理由帶著未成親的女兒住到梁家來,不過他們的婚事除了當事人知,世人並不知,所以梁家稱她們是逮房親戚,過來祝壽,自然也掩了悠悠眾口,因此今天這位衛小姐才會在這裡。
這一看,衛小姐的相貌自然是一流的,舉止談吐也大方得體,再說家世,雖然衛老爺官不算大,知州而已,與梁家來往的都是皇親國戚,一品大員,這衛家自然更是比不得梁家富可敵國,但勝在是舉人出身,是讀書人,教養出來的小姐,肯定也不會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