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赤天朔真的沒有懷疑過,僅管他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是十年?
「大姨也真夠整人的了。」望著赤天朔精實的身材、沉穩內斂的眸子,與那身頂天立地的純男子陽剛之氣,回想著他在校場上和軍士共同操練時的霸氣及勇猛,封晴兀自歎息低語,「不過我可以明白為什麼……」
沒有聽清楚封晴的低喃,但赤天朔也沒多問,只是繼續靜靜喝著酒,許久許久後,才終於咬牙,將封藏在心底多年的話語道出。
「你怨爹嗎?」
「你怨娘嗎?」
當兩人聽見對方的問題時,先是一起愣住,而後又一起同聲說道——
「我為什麼要怨娘?」
「我為什麼要怨爹?」
「我的意思是……」發現彼此的對話似乎與各自的認知有些出入,封晴連忙舉起左手立在赤天朔眼前,「你不怨娘獨獨留下我,而把你送走?」
「是爹自己做了那樣的錯事。」聽到封晴的話後,赤天朔靜默了片刻,才緩緩回答,嗓音有些緊繃。
「錯事?等等,有些不對頭啊!」聽著赤天朔低啞且沉重至極的聲嗓,封晴驀地一愣,「你先說,你知道的爹,到底做了什麼錯事?」
「若非爹欺負了娘,讓娘懷上了身孕,以致不得不從了他,但最後卻又始亂終棄,娘怎會——」
「欺負?始亂終棄?這什麼跟什麼啊!」一把打亂赤天朔的話,封晴的眉頭皺了起來,「娘可是女兒國的女兒家啊!沒欺負爹就不錯了,什麼時候輪得到爹來欺負她了?」
「嗯?」這回,換赤天朔皺眉了,「那爹跟娘……」
「我知道的爹娘是兩情相悅結合的!」封晴一點也不遲疑地對赤天朔說道:「只是後來爹不得不回他的部族去,娘又不想跟隨,所以兩人就和樂融融地一拍兩散,可就算如此,娘還是一天到晚誇著爹,誇得我耳朵都快長繭了。」
「什麼?!」聽到姐姐的回答,赤天朔的眉頭也皺了,因為事實與他自小所聽所聞,幾乎無一點共通處,就像是兩個故事似的。
自他懂事後,他所知道的,那本應接任部族族長,並迎娶自小訂親的未婚妻的爹爹,是因與外族女子通婚又始亂終棄之事遭人揭發,才會被削去族長繼承權,放棄迎娶權利,且此後以幾近被軟禁的方式生活於部族中。
所以在他被送回部族後,縱使在部族整整待了十二年,縱使也曾享受過與親人在一起的天倫之樂,更和族人學習著相同的技能,卻始終被人以半個外人看待。
正因如此,再加上部族的氣氛愈發詭異,十六歲的他,才會咬牙做出出走部族的決定。
可若他過去所知曉的,根本不是事實,為何族人要如此誣蔑他爹?而他爹又為什麼從不解釋?
如果他爹娘真是兩情相悅,他們為何寧可選擇天各一方,直至雙雙去世後都不曾再相見,他爹更是從未試圖出走部族。
不明白,赤天朔真的有些不明白。
但僅管心中有著那樣多的不明白,赤天朔卻打由心底相信姐姐的話,畢竟,只有她真正經歷過那一段他或許不曾記得,卻真實存在過的幸福時光,也只有她,親耳聽過娘親一回又一回訴說著對爹的愛戀……
「朔弟,你會怨娘嗎?」望著赤天朔古怪的靜默,恍恍明瞭他在那部族中有可能遭受的一切,封晴憂心又歉疚地再次問道。
「我從來不曾怨過娘。」赤天朔誠摯地說道,然後緩緩凝眸直盯著胞姐清麗、颯爽的臉龐,「現在的我只想知道,這些年來,你好嗎?」
聽著赤天朔的話,看著他那雖仍有疑問,卻清明的坦然眸子,封晴傾頭想了想,而後,輕輕笑了,笑得滿足,「很自在。」
因為那個滿足又自信的笑顏,所以赤天朔也淡淡笑開了,暢快地仰頭大口飲酒,僅管眼底有些朦朧。
畢竟這個回答與笑容,已足夠他十年的等待……
就在赤天朔與封晴痛快對飲時,一抹小小身影突然走近他身旁,更怯憐憐地拉著他的衣袖。
「這位大爺,您要不要買朵花送給姑娘?」
賣花的丫頭年紀不大,模樣很楚楚可憐,雖一身滿是補丁的棉衣,倒也乾淨,可不知為何,當她靠近赤天朔後,他的臉龐竟有些僵硬地別過去,卻又由懷中掏出一整錠銀子,再將銀子彈至封晴手中。
「全買了。」將銀子塞到賣花女手中,封晴也不管那丫頭有啥反應,只是饒有興味地注視著赤天朔臉上的所有神情。
「你——」
待賣花丫頭連連道謝,並終於遠遠離去後,赤天朔才又再度開口,可他話聲未落,卻一把被封晴打斷。
「朔弟,你……不善與女子交談?」
「在族裡,我見不著女子。」赤天朔一邊為姐姐倒酒,一邊淡淡答道。
「什麼?!」聽到赤天朔的話後,封晴剛喝下的那口酒差點由口中噴出,「族裡沒有女子?」
「有。」赤天朔將自己碗中的酒全傾入嘴中,「掩面遮身,互不交談。」
「乖乖,我有點明白當初為什麼娘獨獨把你送回去了,那地兒,我們娘倆兒確實活不下去啊!」
僅管赤天朔的描述是那樣輕描淡寫,但封晴光想像自己處在那種環境中的下場,當下便渾身發麻,冷汗直流,只能不斷借灌酒來平復心情。
半晌後,她卻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望向弟弟,「等等,這該不會就是你在二姑娘身旁六年,都不與她直接對話的原因吧?」
「我沒話說。」赤天朔繼續往口中倒酒,可嗓音不知為何,有些奇怪的輕啞。
「但,我見你跟小四、小八及你手底下那幫小斥候挺有話說的啊!」
望著向來以「鐵爺們兒」著稱的弟弟,眼底那抹雖一閃而逝,卻絕對存在的不自在,封晴終於明白為什麼美人關裡的女軍士們那般愛調戲他,因為當他眉心微皺,臉上出現那副「搞不懂這些女人到底在說什麼」的狐疑、無奈模樣時,實在是可愛透頂啊!
「他們不是她,是斥候。」不明白為什麼姐姐突然一直咬著這個話題不放,所以赤天朔出口的字數愈來愈少了。
其實她猜的沒錯,他確實不善與女子交談,就像現在,名知此刻坐在眼前的是自己的胞姐,可他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聊這個話題,因此,也就無從長篇大論地回應起。
更何況,雲荼本就討厭他,若讓她知道他四處道她長短,恐怕只會更厭惡他。
而他,怎樣都不想再望見一次,那日向她告假完後,她那徹底冷漠與嫌惡的背影……
「她?」封晴揚了揚眉,然後突然一伸手,將他額前的亂髮撩起,仔細凝望著他的眼眸,「名震四方的二姑娘在你口中,居然只剩下了個『她』?」
「姐。」沒有撥開封晴的手,赤天朔只是低喚了一聲,嗓音比平常更為低沉。
「就衝著你叫我聲姐,我也得開導開導你,省得我封家絕了後!」赤天朔的反應,令封晴愈發不懷好意地怪笑著,然後爽快地回身一喚,「小二,上酒,二十斤。」
「我姓赤。」
「我管你現在姓啥,你既然是我女兒國姓封的女兒家孕育出的男子,你就是我封家的漢子!」回過頭,封晴狠狠瞪著赤天朔,「快,給我說說二姑娘的事,我想聽得緊。」
「沒什麼可說的。」赤天朔淡淡說道。
「那娘的事,我也沒什麼可說的。」輕哼一聲,封晴手一收,側過身去,望也不望赤天朔一眼。
完全弄不懂姐姐為什麼突然開始耍脾氣,赤天朔思考了半晌,依然得不到結論後,只得無奈地歎了口氣,在為姐姐倒酒時低語一聲,「有探子。」
是的,有探子,自他一到這家酒肆時,他就發現了。
由於這些探子隱匿行蹤的方式對他老說是那樣的熟悉,因此他並不以為意,但若可以讓姐姐別再提那些古怪的話題,他倒是樂意借此來分散她的注意力。
「哦?二姑娘居然還派探子出來瞧你?」聽到赤天朔的低語聲,封晴笑得更是曖昧了,「你挺有本事的啊!」
「她防我。」赤天朔一仰頭,靜靜將酒傾入口中。
是的,赤天朔知道雲荼一直以來都提防他,更討厭他,由初相見時,她望向他的第一眼就知道,如今,他更知曉的是,她討厭他到只要能將他逐出美人關,她什麼都願意做!
所以她今日的盯梢,約莫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捉到他的小辮子,好有借口讓他趕緊離開美人關。
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著急,因為今夜過後,他再沒有留在美人關的必要,只要待他將斥候營的事交付好,她將再也不會看到他這個令她討厭到連對談都要借他人之口的人了……
「嗟!少來。」聽到赤天朔的話後,封晴不置可否地輕啐一聲,「誰不知二姑娘手底下就你最得她信賴了,她會防你?沒讓你去陪寢就不錯了,還防你。」
老實說,赤天朔真不明白姐姐口中那關於雲荼信賴他的錯誤結論究竟因何而來,可當「陪寢」兩字躍入他耳中,再想及那夜的魯莽,他的臉龐,驀地有些不自在的微熱。
「嘿!二姑娘真找你陪寢了?」當發現赤天朔原本陽剛氣息十足的黝黑俊顏竟難得地微微輕紅時,封晴忽地睜大了眼,忍不住將臉貼至他臉前,惡狠狠地低語道:「乖乖,別告訴我你沒有好好取悅她,要不我宰了你!」
「姐。」赤天朔又一喚,這回,不僅嗓音更低沉,連眼眸都微微瞇了起來。
「呿!不說就不說。」望著赤天朔雖未發怒,卻震懾性十足的警示眼神,封晴識趣地立即打住話題,但還是忍不住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低聲嘟囔著,「我就不信你這二楞子能逃離我女兒國女兒家的聯合算計……」
就這樣,赤天朔與封晴原本有些偏轉的話題,再度重回它原先的軌上,兩人就那樣坐在酒肆之中,旁若無人地開懷暢飲。
「我去解個手……乖乖在這兒等我……別亂跑啊……我還有好多事要同你說呢……」當夜已深沉,酒肆裡再無其他可人,小二也趴在桌上打盹時,封晴一身濃濃酒氣,搖搖晃晃地起身對赤天朔說道。
「嗯!」對封晴點了點頭,赤天朔繼續坐在座位上喝著酒,然後感覺到原本一直在暗處盯梢著他的探子也跟著失去蹤影。
是該回去交差了,再盯,也盯不出什麼所以然來的。
待明日他回營,將斥候營的工作完整交付完畢並離去後,雲荼就再也不必因他的存在而惱怒了……
就那樣一邊等待,一邊胡亂思索著,但半晌後,赤天朔的眉心卻微微皺了起來,接著猛地站起身,向酒肆後走去。
因為如廁不該花這麼長的時間的,就算是女子。
難不成醉倒了?
夜風中,赤天朔有些憂心地向茅廁方向一路尋去,卻都沒有發現姐姐的身影。就在他欲返身回酒肆時,幾個人影突然像風一樣,無聲地將他團團包圍住。
「我的人呢?」感覺到那熟悉的身法,望著那幾張陌生的臉孔,赤天朔的眼眸緩緩瞇了起來,週身怒氣瞬間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