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羅以腕力甩晃,樹枝突地上竄,襲中虎標握刀的手,將他五指劃開血口,虎標疼得鬆開手,大刀匡當落地,武羅轉身疾馳過寨門,遠遠拋下虎標,留在原地的虎標不怒反笑。
「你這小子- 你這小子真不錯!我虎標中意你啦!你真的不考慮娶我妹子虎嬌嗎?」
「我有未婚妻。」武羅仍舊只有同一個答案,即使他的身影已經跑遠,還是堅持要說。
「如果你這趟去找不到那叫秋什麼水什麼的未婚妻,就回來娶我妹妹呀!」
虎標的嗓門原本就大,加上雙掌圈在嘴邊,聲若洪鐘地足以教方圓十里內都聽得一清二楚,武羅當然也聽到了,他緩緩回答,心平氣和但無比篤定。
「我不要。」不是虎嬌不好,而是他早已心有所屬。他愛秋水好久好久好久了,從他與她都還是孩子時,他便好喜愛她,就算他由童稚男孩變成高壯少年,那份心情從不曾改變過,只有更加深濃,即使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無法擁有她,那時他所抱持的念頭,也是終生不娶。
原來……拗執的人,不只是秋水,他也一樣。
他心急地想要快些見到她。
甫踏進西京城門,百姓交頭接耳,說的是西京首富長子娶妻之事,他原本不以為意,忙不迭地在街上探問連府別院的方向。
「興寧村的連府?」
賣菜老婆婆一臉被問倒的困惑神情,畢竟連府並非西京在地大戶,加上西京人口是興寧村的百來倍,姓連人氏也不少,她嗯嗯呀呀思索好久,久到武羅都準備改向其它攤販探問時,才猛地拍手。
「呀- 是不是要和首富白老爺長子成親的那個興寧村連府?如果是的話,你往這兒直直走,右轉,看見一間飯館後,拐進左巷,再直直走,掛滿紅彩和喜字的那一戶就是啦!」
呼,終於想起來了,老腦袋還是很靈光嘛!老婆婆沒察覺武羅錯愕的反應,繼續說下去。「白老爺的大兒子也該成家立業了,早些娶媳婦兒是好事,聽說連府和白老爺是有生意往來的合作夥伴,現在親上加親!咦?人呢?」她話還沒說完,已經看不到方才問路的年輕小伙子。怎麼連聲謝也沒說?現在的孩子真不懂禮數 …
武羅疾馳在街道上,心裡一聲一聲:不會!不可能!強烈到快要衝破他的胸口。
不會!
不可能!
決計不可能是秋水!
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
她是個多頑固的丫頭,認定了他,便是全心傾慕,誰也撼動不了她的意志,無法勸她改變。
這樣的秋水,若不是被她爹強逼,不可能妥協……也許,兩府聯姻的對象並不是秋水,秋水有許多個妹妹,說不定是她們………
就在武羅忐忑不安時,他看見了掛滿紅彩的宅子,它不寬敞,僅是興寧村連府規模的四成,處於西京九街巷末,相當僻靜,若不是府門掛有火紅色燈籠及牆欞上妝點著刺目紅綢,很容易隱於鬧市。他翻身過牆,躍入小園圃。別院不大,房舍約略有十間,不算多。他一間一間地暗暗查訪,很快便在並列於長廊上的第五間昏暗房內,找到秋水。
桌上,放著七彩霞被、嫁裳及一頂綴滿珠貝的繁複鳳冠。
床上,她合緊眼,彷彿在睡,眉心卻有解不開的結,一張蒼白病容,對照著喜紅色嫁裳,更顯得巴掌大的小臉多麼消瘦虛弱。
他來到床前,輕撫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冰冷若雪,若不是胸口尚有微弱呼吸的起伏,他差點以為她已失去生命氣息。
「秋水 ……」
他的低喚,讓那對緊閉的長睫輕輕顫動,緩緩睜開。迷濛的眼,模模糊糊還沒瞧清他的容貌,淚,已經先流下來。
「小武哥 ……」她不知是清醒抑或渾噩,目光渙散,伸出右手要碰觸他,玉萸才剛舉起又軟軟垂下,他實時反握住,那骨瘦如柴的觸感教他吃驚,接著又聽見她喃喃說道,哭啞的嗓音可憐兮兮,「我不信小武哥已經死了,我不信……小武哥……不要離開我……」
混亂的哀求,自言自語著,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卻好似沒有看見。
「我沒有死!我回來了!秋水!你看著我——我沒有死!」他鉗捧著她的臉頰,要她仔細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幾個月裡變得更加衰弱,她怎會將自己照顧成這副模樣?!她到底有沒有吃有沒有喝?!她不會天天都在掉眼淚吧?
「我不嫁……求求你……爹……我不嫁……」
她此時神智不清的泣喃,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緊,指縫間仍可見乾涸許久的血跡,他試圖扳開,她的五指始終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你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喚,終於讓她的視線逐漸清明,清淚滾得更凶更急。
她作過太多這樣的夢,夢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當她伸手擁抱他時,他便會化為氤氳煙霧,讓她撲空、教她失望。
這一回,也是夢嗎?
爹說,他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死心吧!
大紅說,他死了,否則怎麼會完全沒消沒息。
管事說,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傷又沒有盡快醫治,生機渺茫。
掄拳的左手,碰著了他剛稜緊繃的臉龐,是溫熱的,是實體,不是虛幻的,他沒有消失不見。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跡使得這個簡單動作變得費勁,同時,有東西,細細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來。她以指尖觸摸他的下顎,他略硬的鬍髭刮癢她的膚,而她的指,為他帶來了細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膚,怎會在他顎膚上留下任何痛覺?
武羅拉下她的柔萸,在眼前檢看。
血,乾涸後的顏色,是深深的褐,滿佈在她掌間。無數粉碎尖銳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漬上,有些深深沒入她手心膚肉內,刺出大小不一的傷口,因為此時她的攤掌碰觸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結痂的傷口,鮮艷的血,又開始汨汨湧出。
那些紮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臉頰的元兇。
他拾起從她掌心掉落出來、體積較大的碎片端倪仔細,瞬間,倒抽涼息,眼眶炙熱泛紅!
他的,龍玉珮。
那塊在他被連府家丁亂棒齊毆時,跟著一併砸碎的龍玉珮,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標發現,虎標將它們及他那襲染血的布衣一塊兒打包丟棄了,而另一部分……掉在連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們割破她的掌,帶來疼痛,她也不鬆手。她握著,足足好幾個月………
「傻秋水 --……」他好心疼地喚著她的名。在確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後,她唇畔浮現笑容,投入他懷裡。
武羅的衝動,百年來完全沒有長進。當年,他從連府別院帶走了她。現在,他從陰間地府帶走了她。還是人類時的他,一心堅持要與她比翼雙飛,他不要她留在連府別院裡,等待另一個男人領著大紅花轎來娶她,他的心意堅決,不容任何人撼動,在連府婢女的驚呼聲中,抱起秋水,躍上屋簷,消失於眾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卻失去當時不顧一切的勇氣,才會在此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只能愣愣地看著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塵無瑕。
因為他對她的愛,已經淡化,不再像身為人類時那麼深刻難忘、刻骨銘心?
過往已成雲煙,愛已成往事,所以他才無法拋下一切,只求與她終身廝守?
愛 ……若真的逝去,為何光是憶起往昔,他的心,仍會喜悅如嘗蜜;仍會刺痛如刀割?仍會眷著她的笑靨;仍會憐著她的淚水?抑或是他將洗心咒念過成千上萬回之後,便當真將他的心越洗越無情、越洗越淡漠,否則他為什麼沒有伸手擁抱她?無綠的兩個人,即便告非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孳障糾纏。她這一世,死與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月讀的告誡,一遍又一遍響起。
無緣的兩個人。
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不………
不!
他不想,也不忍………
武羅的為難,連秋水全看在眼裡。
她一點都不想令他苦惱,這並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會與淪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見著他,她滿足了,也不貪心了,看到他現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還想與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靜默下來,心底敘舊的渴求緩緩沉澱,鎖進心靈深處。言語,已經無法改變什麼,若他與她同心,即便不開口,她也會知道他的心意;若心無靈犀,多說半字都是枉然,不說了,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她淚眼婆娑,遙望著月,任由寶貴的光陰從指縫問流逝。月兒沉落,夜幕漸漸被照亮,天際雲彩,是鮮艷的橘黃。夜,將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與小白狗必須快些回去,現在的我們不能看見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階下,他已經傻怔怔地凝覦她良久,卻擠不出太多話,她清楚他在苦惱些什麼,既然他無法做出反應,就由她來吧。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開口說要走。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轉身從困境中退開。
日光,是鬼魂的劇毒,旭日如此美-麗,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賞過,可即便懷念,她不能連累小白狗陪她一塊兒遭烈陽焚身,在白晝裡被融為一陣輕煙。
連秋水懷中抱著雪花,給他一抹輕笑。
「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斬妖除魔時,小心自身安全……我走了。」 她的笑像訣別,彷彿永生永世都不會再相見,她細細叮囑,眉目間一如他記憶中的溫柔。
「秋水!」
他喚住她,她回眸,靜待著。留下她!開口留下她-
不,你會再害死她,你不怕嗎?!你不自責嗎?!你不心痛嗎?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絕對不可以!她已經為你死過一回,夠了!武羅,夠了!
武羅握緊拳,指甲深深陷入膚肉,以疼痛來阻止自己做出會後悔萬分的蠢事。
不能留她!不能擁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你……你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你做到。」他冷靜之後,說道。
「沒有。我沒有需要你幫忙的事。」她笑著搖首。
「我幫你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不讓她嘗半點苦、挨半點疼,只要她願意,他用盡任何方法也會為她達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結,好似因他的話而怔住,過了好久才慢慢恢復。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卻沉重得無法飛揚,最末,勉強擠出笑容。
「不用。你別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真的。」她保證。
遠方雞啼,日的炫光,從山頭後方竄出,催促著見不得光的鬼魅盡速躲藏。
她旋身,輕飄飄白裙下擺宛如浪潮,更像煙霧,她每走一步,便隨之拂動一回,三步後,她停下身影,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