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出武羅下落,原本是希望小姐別再這麼傷心難過,孰料聽完之後,連秋水的淚卻掉得更凶。
渾身是傷………
自生自滅………
連秋水必須咬著手背,才不至於痛哭失聲。為何如此待他?他與她,不過是相互愛著,不過如此罷了呀!這種小小的、不算太過奢求的心願,也不容許他們擁有嗎?
她的疑惑,同樣存在於武羅心中。
不只她想問天,何以命運拆散兩人?就連他,也曾狠狠咒罵那片清澄寬闊的蒼天- 他被綁在馬背上,眼睛所看見的,除了耀眼灼人的日芒之外,就只剩下湛藍的天。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強烈地痛著,頭腦昏沉,滿嘴濃重的血腥味,手腳和身軀被牢牢地捆綁在馬背上,教他無法掙脫,只能頂著烈陽,疼痛又飢渴,交織著心裡的憤怒、不甘和難堪。
連大京的話,每一句都像尖刺,扎得他心口淌血。
你配不上秋水!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
爹已經替你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他早就知道自己與她門不當戶不對,早就知道在旁人眼中,她與他的差距有如雲泥,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就是喜愛她的溫柔體貼,就是喜愛她的單純善良,就是喜愛她毫不保留的全心全意。他無法不愛她,能擁有她,會是他此世最奢侈的幸福,所以他選擇無視兩人之間的鴻溝,放任自己想愛她的渴望,時時在心裡立誓,他絕不會讓她吃半點苦,總有一日,他要她風風光光地嫁進武家門,成為武家的媳婦………
但現在,他立的誓,即將隨著他的生命之火消失而化為烏有 …
他的眼皮好沉,胸口、背脊、腦袋各處的痛楚正逐漸從意識抽離,四肢泛起冰冷寒意。若任由黑暗吞噬他,興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睜開雙眼了,興許,就會這樣狼狽地死去………
馬兒漫無目的緩步跑著,累了,就停下來吃吃路邊的雜草,渴了,就往水泉的方向去,它沒留意背上馱著的人還有沒有動靜,那不是它會在意之事。又跑了約莫半個時辰,它在一棵樹下閉目小憩,武羅的氣息已經相當微弱,只剩最後一口不願嚥下的傲氣。
「有匹落單的肥馬!要不要牽回去寨裡,算白白賺到了!」
有聲音,混混沌沌地傳進他耳裡。
「它背上有一具死屍。」
「隨便丟了吧,帶回去太晦氣。」
不,他不要死!他不要這樣死去!秋水那個女孩,溫婉卻固執,單純卻死心眼,耳根子軟卻一旦認定了他便是一生一世。他若死了,她會如何?那個傻姑娘會如何?!他光是想,便無法讓自己斷了生息!
他想大喊,告訴在他耳邊說話的人-
無論你們是誰,拜託你們救我,我順意做牛做馬報答你們的恩情!救我,我不能死,不能!
可是失去蠕動力量的唇,擠不出聲音,只是不斷溢出暗紅色腥血。
兩個只聞聲音不見模樣的人,把武羅從馬背上解下來,甩到一旁的草叢邊「棄屍」,他們的目標只要馬,不要人。
「嘖嘖嘖嘖,這男人是惡徒嗎?被打得好慘,八成是偷到哪個大爺的愛妾吧?」
「別囉唆,動作快些- 呀呀呀!死人捉住我的褲角呀呀呀呀呀!」
武羅用盡最後的半分力量,挪動手指揪緊他所能觸碰到的布料,並且一捉住就死也不放開!
救我!求你們救我!來人踢不開武羅,褲角被他捉得死緊,發覺死屍並未真正斷氣,不得已,他們只好連馬帶人扛回寨去。他獲救了,真是好消息。救他的是一窩土匪中的某兩隻,真是-- -……壞消息。
他別無選擇,只要能活下去,無論救活他的是人是神是妖,他都不在乎了。
誰會知道,這裡,竟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嘿嘿,小子,一塊兒當土匪吧。」
匪夷所思的要求,讓甫從昏迷中醒來的武羅聽傻了,以為自己尚在哪個混亂夢境裡,可是眼前那個笑咧咧的魯漢子貼得太近,滿嘴濃臭酒味,熏得他好嗆。
「你的體格不錯,有沒有學過功夫?會不會打人?你不會是文調調的破書生吧?」不等武羅回答,魯漢子又連珠炮似地問,提及破書生時,他忘掉武羅渾身帶傷,以拳頭猛捶他肩膀一記,痛得武羅齜牙咧嘴。
「老大,他傷都還沒好,你逼問他有什麼用?」旁邊的土匪阻止頭兒害武羅傷勢加重。
「這小子用掉我寨裡大半的傷藥,不叫他來當土匪我就變成冤大頭耶!」那些傷藥貴的咧,讓小伙子白吃白喝卻不求回報,有違土匪本性!「那你也得等他清醒呀,他現在八成還昏昏沉沉吧。」
「就是要趁他昏昏沉沉時讓他點頭答應嘛!不然哪個笨蛋會想當土匪。「少囉唆了,東西拿過來!」一張白紙,上頭歪歪斜斜地寫著「我要當土匪」五個大字。
魯漢子捉過武羅的拇指,沾紅泥,在紙上打印子,武羅沒有掙扎,他嚴重骨折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人宰割。
「嘿嘿……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寨裡的小弟啦!」魯漢子咧嘴露出黃板牙,爽快地宣告。
武羅在土匪寨裡養傷,一個半月後,終於可以不用再依靠枴杖走路,恢復得極好。寨子裡的每個兄弟都豪爽海派,要打進他們的圈子不費吹灰之力,短短幾個時辰後便開始稱兄道弟,魯漢子姓「虎」,單名一個「標」字,個性大刺剌的,像熊一般高壯魁梧,是這土匪寨裡的頭兒。
土匪,視燒殺擄掠為家常便飯的世間敗類,這一窩土匪亦然,沒有高尚到奉行俠義心腸,專做些劫富濟貧的偉大善事。
他們搶路人,搶女人,也搶糧搶財。
他們,不是善類。他卻在土匪窩裡,得到比連府更友善的對待。虎標老大教會他耍刀的方式,魚二哥教他射箭,三霸哥教他使長棍,四賊哥教他玩流星錘,矮子哥教他用劍,刺癡哥教他打鐵……他原本就是喜愛耍刀弄槍更勝於讀詩寫詞的少年,自從爹娘過世,連夫人帶他回連府後,一開始他還有書可讀,半年後,連夫人驟逝,連家唯一會庇護他的人不在了,每日除了粗活雜工之外,他再也沒有機會摸到紙筆。
短短半個月後,他的刀法耍得比虎標利落;箭術更是遠勝魚二哥,百尺遠的樹幹上停歇的蟲子,他都能精準射下;長棍使來行雲流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連三霸哥都對他的領悟力讚不絕口。
他們出自於真心地接納這個被他們稱為「小傢伙」的兄弟,把自身所學的技能完完全全教導給他,虎標甚至還想將親妹妹嫁給他。
「雖然我小妹比你大一些,但有哈關係,你看起來比較老嘛,兩個站在一起簡直是天什麼作什麼合什麼的!」
天作之合啦,虎標大哥。
虎標的妹子虎嬌,擅使長鞭,有著虎標一家族的標準寬頰虎目,芳齡二十八,年長他九歲,婚配是大凶,可粗咧咧的野人哪管這種小事,看對眼了,就算是八字不麼口也不放在心上啦!
「我有未婚妻了。」武羅從不隱瞞自己名草有主。他的故事,在醒來的第一天就被寨裡所有人圍著逼問出來。「你是說那個岳父大人差點把你活活打死的未婚妻呀?叫什麼秋什麼水的?」
虎標一邊吃酒,一邊冷冷嗤笑,「人家都不知道把你的未婚妻藏到哪裡去了,你以為自己可以和她比什麼翼什麼飛的?人都不見了咧,還是選我妹子比較實際啦!老子長這麼大,認識她這麼多年,從沒看過她對哪個男人嘐嘐地說話!」虎嬌連面對他這個大哥都只會用吼的,害他一直以為自家妹妹的嗓音天生就像男人。
武羅默默地磨刀,這把刀是他初學的成品之一,晚些要拿去給劍癡哥評鑒評鑒。他原先順暢流利的磨刀動作,在虎標提及「人都不見了咧」之際,微微停頓,臉上浮現一抹愁緒。
他找不到秋水。
在他仍負著傷時,便急著想讓秋水知道他還活著,他擔心秋水茶飯不思,他擔心秋水以淚洗面,他更擔心秋水會傷害她自己!
虎標拗不過他的堅持,親自扛著他回去興寧村的連府悄悄見秋水一面,但他失望了,秋水老早便在連大京的強勢主導下,被家丁送到西京的別院去,為的就是擔心他武羅這個渾小子沒死成,又回來尋她糾纏。西京的別院……他根本不知道在哪裡。他央求虎標帶他前往西京,即便漫無目的也好,即便大海撈針也罷,他只想快點找到她。
虎標覺得他瘋了,再不然就是那時被連府的家丁打壞了腦袋!西京那麼大,人家又刻意要藏起一個足不出戶的閨女,他哪有可能找得著?
武羅拗著不肯回寨,搖下話就算虎標不幫他,他也要自己拐著傷腿去找人。
虎標氣他頂嘴,更氣他難以溝通- 沒關係,武羅聽不懂人話,他虎標恰恰好也不是愛說教的料,他習慣小人動手不動口啦!
他一掌劈昏傷勢未癒的武羅,直接扛回土匪寨裡好好休養,日後每當武羅又想前往西京找人,虎標就會如法炮製,先劈再說,武羅幾乎是被他困在土匪寨裡,走不能走,逃不能逃。
「算算也已好幾個月,我要是你那個沒天良又無緣的岳父大人,面對一個肖想自己寶貝女兒的臭小子,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趕快把女兒嫁給另一個我比較順眼也比較不臭的小子,這叫……生什麼米什麼熟飯的啦。」虎標好似怕武羅不肯徹底死心,故意說話刺激他。沒辦法,難得遇見妹子看得上眼的男人,他這做大哥的不幫妹子這個忙,行嗎?武羅抬起頭,愕視虎標。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譽田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你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連大京的聲音,似鬼魅,如影隨形,在他耳邊轟然若雷。
虎標說得對,連大京確實會這樣做!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閒情在這裡刷刷磨刀?
武羅幾乎是彈跳而起,不多吭半字,匆匆就要衝出寨子外。
「小傢伙!別想跑!」虎標出手斕他。之前是為了武羅身上的傷勢著想,現在則是為了他妹子的幸福著想,光看見武羅跳起來,他就知道這小子腦袋裡打哈主意!想找那勞什子未婚妻,先過他虎標這關再說!
武羅閃身避過虎標的擒拿手,寨門就在眼前。
虎標粗腿狠掃過來,武羅以肘抵擋,同時踢出一腳反擊,虎標竟被這記回擊震退好幾步,他大大瞠圓虎眸,吃驚於武羅的進步神速- 這幾個月裡,武羅每一天都有所精進,他從日日對打中,察覺自己已經無法像一開始用一掌解決武羅。第一天或許他勝得輕鬆,第二天他必須用兩拳,第三天三拳,第四天四拳仍不夠,得用上第五拳、第六拳,第二十天,他可能得陪武羅耗上半個時辰才能打趴武羅,而今時今刻……武羅無意戀戰,趁勢往寨外奔馳,虎標大喝一聲,操起大刀,嚇唬人地劈砍過去,武羅一個空翻避過,隨手拾起細樹枝,與虎標相搏。
樹枝軟,大刀硬,本該是大刀砍斷樹枝。
本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