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王妃 第二章
    細煙繚繞,有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濃艷香味,然而,它不只會讓人沉入夢鄉,還能勾起那些遺忘的回憶。

    「這一筆,墨干了,來,再沾點墨。」

    「對,就是這樣,『宜言飲酒,與子偕老……』好,慢一點,下筆要穩。」他耐心地教導著懷中的女子如何握筆、如何書寫,她背對著他,很認真地學習。

    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是用力嗅著她發間的清香。

    「這是你學會的第一句詩,是我教給你的,你要記得它,好好記得它。」

    混沌的迷霧與花香中,他滿含深情的低語。濃烈如火的情感壓得他胸口好痛,甚至那股力量想要從他心窩裡迸發而出。

    他愛到極致,用盡力氣,想要對方與他有同樣的情感。

    那人是誰?她到底是誰?對她的感情強烈到令自己都難以置信。

    他淳於千海的人生,彷彿只為她而存在。他要看清她,一定要看清她。死死盯著她的肩膀,女子的輪廓在逐漸清晰……

    咚匡!一聲巨響,淳於千海從椅上站起,徹底從夢中清醒過來,胸懷堆滿了惆悵。焚燒著泣血草的香爐碎裂成四塊,烏黑的灰燼散落一地。

    夢斷了,心也碎了。

    「王爺!」珠簾被聞聲而來的蓮夫人快速撥開。

    她擔憂地看著地上摔裂的香爐,泣血草濃烈的味道令人窒息。

    「別過來。」一向溫和的儀王厲聲下令。泣血草有毒,他不想連累蓮姨。

    蓮夫人不敢再靠近,躬身退到簾後。

    幽暗中,他僵直身子,咬緊牙關,情緒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俊雅的面孔一片黑氣。

    嘀嗒!一滴血從嘴角落在紫袍上。

    波斯巫醫一直不贊同他常年使用這種帶有毒性的草藥。醫書上記載,泣血草毒性猛烈,整整一株能毒死一頭老虎。毒性如此可怕,卻能喚醒人的記憶。被空蕩蕩的記憶折磨三年多之後,他決定鋌而走險,用泣血草來尋找答案。

    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眼下他不敢去想毒發後會如何,不敢去想。如果想起那人後,他斃命了怎麼辦?面對生命中的難題,他無可奈何地選擇了泣血草。

    如果曾經的種種只是他的幻想,他就放棄,不再陷入空茫。

    屢屢使用泣血草,結果都是證明是他忘了一個不該忘的人,那些下意識的舉動都是因為那個人。

    他越來越肯定,有個人必須把她想起來,她曾經在他生命中留下太重的痕跡,以至於他無法解脫。

    待到他呼吸不再急促,守在簾外的蓮夫人輕聲地道:「王爺,泣血草毒性太烈,請王爺三思啊!你叫奴婢如何向老王妃交代。」

    對她的勸誡置之不理,淳於千海閉目反覆回憶夢中不太清晰的輪廓。

    「王爺,宮裡的高公公剛剛來過。」東藍在這個時候也出現在簾外。

    「嗯。」他輕應一聲表示知道了。

    「高公公帶來一壇花彫酒,這酒是皇上讓紫芳郡主特地拿出來送給王爺的。皇上說,望王爺能沾沾紫芳郡主的喜氣,早日娶妻。」

    淳於千海與紫芳郡主素未謀面,更無交情,此次得了這罈酒,全賴當今聖上的良意。日前皇上要人傳旨郡王府,要紫芳郡主擇一吉物轉贈儀王,紫芳郡主得了皇命,仔細思量後,決定把這罈酒送來。其一是因為這上面的古詩,喻義甚好;其二是因此酒有兩壇,他們自己留著一壇,送出一壇,也不枉好友一番心意。

    泥封處包著鮮紅綢布的酒罈送到簾內。

    淳於千海瞄了眼那個酒罈,在想著打發人拿下去時,不意瞄見壇身上朱紅的小字。

    霎時,有股相當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他心頭一陣莫名劇痛。

    「王爺!」看著簾內人身影搖晃,蓮夫人和東藍不免驚憂。

    字跡與詩觸動了他。

    「東藍,請紫芳郡主及其夫君到興慶宮來。」

    「回王爺,今早郡主就與尚書大人前往郡王封地省親了。」

    淳於千海頓了頓道:「那只好這樣了。把所有經手紫芳郡主婚書的下人媒婆都找來。」

    「是,東藍這就去辦。」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說不定就要撥雲見日。

    興慶宮中,千傾龍湖裡,閃動著朝霞金光。當中的百花連萼樓,猶如一座海上的蓬萊仙島。池岸,成片的牡丹芍葯,開得爭奇鬥艷。

    「請各位在這裡稍作停留,等百花樓那邊有了消息,就帶大家過去。」一個中年婢女,攔在人群之前,既嚴肅又不失客氣地說。

    一支百來人的隊伍停了下來。他們之中有官媒、有結綵匠人、有布坊老闆、有郡王府管事。在人群最後,是昌樂坊喜鋪的人。

    「當家的?你不舒服嗎?臉色好蒼白。」

    「當家的,我們扶著你吧。」昌樂坊喜鋪的人都擔心地圍在孤霜身邊。

    「什麼面色蒼白,昨日水粉鋪送了我好多上等的脂粉,我今天全用上了,哈哈。」孤霜乾笑兩聲,臉上的粉如同雪片飄落。不由分說被帶到興慶宮,令她不由得戒心大起。雖說她常年替風長瀾辦事,又與官媒鬥狠,但她極少接近興慶宮和皇城一帶。

    夥計們都掩鼻跳開,余伯移動慢了點,黑衣袖上沾上一酡白白的粉。

    「當家的,別鬧了。」今日當家真奇怪,一點也不像平日那樣幹練。

    「別吵,你們都擋前面。」孤霜又縮到隊伍的最後,大有隨時逃走的打算。

    興慶宮,她不該來的地方。以往夫君常跟她講起這裡,說他年幼時陪伴著臨淄王,也就是當今聖上,在此讀書的情景。

    此地是聖上未登基前的住處,儀王在京城中沒有府邸,進京都會被聖上安排在此暫住。可以想見,皇上有多看重這位表弟。

    她還記得,自己曾吵著要他帶她來興慶宮遊玩……

    過去歷歷在目卻又無比遙遠。

    她來到了興慶宮,身畔卻沒有他。

    「王……回來了。」一陣嘀咕聲從人群中傳來。

    「真的?」

    「你沒聽說?你可是官媒耶,消息也太不靈通了。」

    「鎮守西北……這也有些……」

    「什麼?還沒娶王妃!」

    「宮裡人都說,聖上召儀王回來,是要賜婚呢。」

    「哈哈!這下我們可有得忙了。「官媒們都開心的消作一團。

    半晌後,中年婢女再次出聲,「最後那位婦人,你要到哪裡去?」她看出有人要偷溜。

    「我……我內急,我要上茅房。」孤霜唱作俱佳地捂著肚子,在原地打轉。她必須逃走,越快越好,情況很不妙。那個人回來了,他回來了。

    她整個人差點大叫出來,嬌軀不由得顫抖起來,惶恐壓抑不住。

    「她怎麼也來了?」官媒們向她投來殺人的目光。孤霜可沒少找她們麻煩,就拿一個月前,孫家跟工部尚書李大人家的親事,就是讓她硬生生給攪亂了。

    「真倒霉。」

    「繞過這個湖畔,往南邊走半里便是下人用的茅房。」

    「宮裡真不方便,害民婦尿濕褲子可怎麼辦。」她粗俗地嘀咕著跑離人群,朝南而去。

    估計自己遠離了大家的視線,她才直起身子,比剛才跑得更快了。她一頭衝進湖岸深處的樹林,讓樹蔭掩蓋她的行蹤。

    離開這裡,一定要離開這裡。她無聲地對自己大吼。離開興慶宮,直奔城門,她要逃出長安。那個人回來了!他與她近在咫尺,她發過毒誓不再相見啊!

    一刻也不能停留,她決不能再站在他面前,絕對不能。

    記憶裡有個聲音告訴過她,興慶宮西邊圍牆有個狗洞,那是他年幼時偷出宮的路徑,如果她運氣好,一定能找到那個狗洞。

    提著裙子疾速奔跑,根本沒瞧見前方樹林盡頭有人經過,咚的一聲,她衝撞上另一具身體。

    她往後栽倒,周圍一群人發出怒喝,「什麼人?」

    她的柳腰忽地被伸來的長臂勾住,免除她跌個四腳朝天的命運。

    在穩穩落地前,她被壓在一堵精實的胸膛上,接著她的眼睛,在對方的髮際線處,看到一條長約三寸的細疤。

    這條疤很眼熟,是她親手傑作。她知道他是誰,太巧了,巧得讓她心碎。她閉上雙眼。

    「都退下。」淳於千海喝退衝上來的護衛後問:「你是誰?」他瞇起眼,對她那一臉白粉,皺起了眉,無法認同她的打扮,助她雙足落地後,他鬆開手,退後一步。

    好粗鄙的婦人。她高高挽起的頭髻,說明她已為人妻,竟還不知如何收斂。

    腦裡一片混亂,孤霜試圖去適應這份意外。本來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跟這個人有交集的。

    濃厚的妝令人無法看出她本來的面容。

    然而,仔細打量了下她的髮髻、烏黑的鬢角、細長的柔頸,還有裊娜的身段,淳於千海心底突然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她像那一行字!像酒罈上的那一行字。

    相當的陌生卻又無比的熟悉,他從未見過她,但是,似曾相識之感,又是如此強烈。扣住她纖腕的大手,似乎也曾經這樣在她的玉膚上停留。

    「來人啊,有人跑了,快追。」不遠處有隊人馬腳步雜亂地跑近。

    「對對,跑丟的就是她,我認得,抹的粉比牆還厚。」中年婢女氣喘吁吁領著侍衛跑來,在見到孤霜時伸指一比。

    孤霜朝天翻了個白眼。什麼叫粉比牆厚?她只是粉抹得多了點好不好。

    「啊!王爺。奴才不知您在此,請王爺恕罪。」追來的人齊齊跪下。

    手腕被死死扣住,孤霜想跟著跪下,掩飾自己的身材,也沒能得逞。她只好垂下頭,慢慢移動步子,與淳於千海拉出距離。

    丰姿挺拔的男人,斜吊起眼角,一直打量著她。艷紅的齊胸襦裙及外罩的同色羅衫下,是一具飄逸柔弱的玉體。

    剝去這一身衣料,她應該有個很美的身體。慾望竟被喚起。

    「稟王爺,與紫芳郡主婚事相關之人都已聚集在大同殿,請王爺定奪。」記得正事,中年婢女朗聲道。

    「既然來了,那本王就去看看。」他調整心情,冷靜開口。

    淳於千海闊步前往大同殿。

    孤霜以為自己會被放開,沒有移步,結果被強行拖拽著往前。這一路,他冰冷的掌緊扣著她的玉腕,力道卻很輕柔。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牽住她不放。在他眼裡,她應該只是個素昧平生的少婦,這樣牽著她,並無半點道理,甚至不合規矩。方纔,他看她的眼神陌生得令她想掉淚,可見他的記憶裡並無她的存在。

    這麼多年未見,再次謀面,傷心的只有她。而他,更多的是什麼?她好想知道。還有為什麼他還不娶妻?為什麼還沒有子嗣?長年坐鎮西北的他又吃了多少苦頭?

    想著心事的工夫,他們很快地來到大同殿。

    淳於千海出現在眾人面前,大殿內,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出色的男子。

    身著便服的儀王,身材挺拔,五官深邃,那眼睛彷彿天上的神祇之眼,乾淨又充滿悲憫,在陽光下,黑潭般的眸會變成淺淺的褐色。鼻骨高挑,鼻樑俊挺。他沉靜的面容如同春水般,令人不注意便沉醉其中。

    他是如此矛盾的男子,風雅中有溫柔有精明有威嚴。不論男女,皆在他一個挑眉下,神魂顛倒。

    所有人為他的丰姿傾倒之時,唯有孤霜低著頭。

    她在迴避他。淳於千海將她的反應全部納入眼裡。

    長睫垂下,半晌,他才沉穩道:「今日請各位來,只有一事請教。」他笑了,如沐春風的笑容漫入人心,「誰能告訴我,這罈酒出自何處。」

    酒?孤霜抬起頭,四下梭巡。在距離他們三步之遙的地方,一個人正抱著她送給紫芳的花彫酒。

    一點點冷意在她心頭聚積。她已經做了許多努力與他切割,老天為什麼要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她發過毒誓,一輩子不見的啊,多少次,她強忍住思念,多少次她咬著自己的手指,壓抑奔向他的衝動,最後還是……逃不過老天的捉弄。

    她在長安,被淹沒在茫茫人海裡,他在西北,與吐蕃人費力周旋,本不該再見的……

    「是她!」

    她看見郡王府的眾下人還有官媒的手都指向她。「王爺,這罈酒是媒婆孤霜送給郡主的。」

    鉗著她的手腕的力道又收緊一下。

    就在一瞬間,她變了臉,「哎喲!區區一罈酒,還被你們記得,孤霜真不好意思。」她慇勤地笑著。那笑容與天下大部分見錢眼開的媒婆沒兩樣。

    淳於千海瞄了她一眼,只見粉末撲簌簌地自她臉上飛舞而下。

    「咳咳!好嗆人。」

    「哈啾。」

    週遭人受不了這香粉的味道,連聲抱怨。剛趕來大同殿的蓮夫人看傻了眼。

    「哎喲,不能怪人家嘛,這水粉可是王老闆的鎮店之寶哩。」她還嫌不夠亂,抄起別在腰上的羽扇揚了起來。

    「咳咳。」清了清喉嚨,始終像尊神祇的淳於千海道:「蓮姨,帶所有人下去領賞銀,打發他們出宮。」

    「遵命。」

    人群跟著蓮夫人往外湧。

    「當家的,我們先去領賞銀,等你回來打酒喝。」昌樂坊喜鋪的眾人以為這位貴人找孤霜,是為了紫芳郡主的事,也就沒多大擔憂,大大方方地撇下她。

    「有賞銀哦?王爺,民婦……民婦也想領銀子。」眼巴巴看著大伙走了出去,她不開心地甩了甩柔荑,提醒淳於千海放人。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話中含著某種深意。

    「哎喲,王爺,別拿民婦開玩笑好不好。我是做媒婆的,昌樂坊的秦大哥,娶不到媳婦,我就是告訴他像你這樣跟姑娘們搭訕的呢!」她用羽扇掩著臉,笑得有些無禮。

    擋臉的扇子被人強行拿開,她尖細的下把被兩根鐵似的手指鉗住。

    那張溫柔風雅的臉移到她面前。

    兩人四目相對,他的鼻息掃過她濃妝艷抹的面龐。

    他的眉、他的眸、他的發、他的鼻通通在她眼裡,他們曾經那樣親近。

    胸口陣陣錐心的疼。見與不見都是折磨!早知今日,那時就不該……

    還好粉夠厚,蓋住她稍縱即逝的哀傷。

    端詳半晌之後,淳於千海鬆開了手,放她自由。那張臉上只看到了吃驚和僵硬。彈掉手上的粉末,他狀似無意地別開視線。

    他的直覺錯了嗎?他與她素不相識,卻感覺得到她在隱瞞一些事。她偷偷潛入密林是想做什麼?她讓他不由得投入更多心思去琢磨。

    「王爺?民婦能走了嗎?」這一句話,她說得嬉皮笑臉,但誰也不知道,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掄成拳頭,尖尖的指甲早就刺破掌心。

    「你是孤霜?」他再次面對她問道。

    「民婦正是孤霜。」她連連點頭,眶底有層若有似無的水霧。

    「你能告訴本王,這罈酒是……」在他問話時,那水霧已然隱去。

    「王爺,你愛喝花彫嗎?這酒啊,是西城趙家大爺的私釀,一年也做不來幾壇,我看著這酒香醇,就送給紫芳郡主嘗嘗。王爺若是喜歡,我……」她快要裝不下去了,而卑微和油滑是她最好的偽裝。面前站著自己最愛的人,卻要裝出最醜陋的樣子,全天下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

    她想見他,想與他相認,與他執手到老,這些瘋狂的渴望衝撞著她腦海,她必須咬碎銀牙忍下來,裝成一個粗鄙的媒婆來惹他的厭惡,好早日脫身。

    「來人啊,去西城把趙大爹找來。」說話間,益壽帶人出了大殿。

    「對對對,王爺直接找趙大爹就對了,那沒民婦的事,民婦也去領賞銀了。」

    「來趟興慶宮,也讓本王盡盡地主之誼,坐下來喝杯茶再走。」她越著急,他越氣定神閒。

    「王爺,民婦急啊,民婦有一家喜鋪要打理,喜鋪上下十幾張嘴等著我呢,王爺。」她皺著鼻,一臉苦哈哈。

    「蓮姨,從賬房領一千兩銀子給孤霜。」去而復返的蓮姨才踏進來,又被差去賬房。

    「一……千……兩。」孤霜撲通跪在地上,抱著淳於千海的烏皮靴,聲音激動道:「王爺,你的大恩大德,民婦只有為你做牛做馬又做貓做魚才能報答啊,王爺你真是好慷慨。」她使足力氣說話,臉上的香粉都蹭到他的袍角。跪下的那一瞬,她的心也碎了。

    淳於千海額角隱隱作痛。她到底在裝什麼?欲蓋彌彰。

    「王爺,你讓民婦回去,把我喜鋪那十幾個夥計全都叫進來好不好?」

    「做什麼?」

    「你再賞他們一人一千兩,這才顯示我這個當家的有情有義呀!」

    他古怪地盯著她。

    「稟告王爺,益壽大人讓小的回來傳話,趙大爹已經於一個月前離開長安回鄉養老。」剛派出去的人火速返回。

    一個月前離京?淳於千海瞟了眼酒罈上的朱色字跡,墨色猶新。

    「哎呀!趙大爹離開京城了,以後我這替人張羅婚事,該找誰訂酒呢?你這個趙大爹太……」她早就知道趙大爹收了生意,遠離長安。

    「你過來。」他要她靠近酒罈。

    「王爺叫民婦什麼事?」她賠笑移近,不料,被他身上慣有的乾淨氣息惹紅了眼眶。

    「仔細看看這個酒罈。上面的字,是誰的手筆?」

    「字?哪裡有字?」

    「這上面寫著一句古詩。」她要裝,他就奉陪到底。

    「哦,原來是古詩,民婦不識字,還以為是趙大爹畫的花紋呢。」

    不再提出問題,淳於千海轉過身來,打量著她,深邃的眼裡思緒萬千。

    此時,拿著銀票的蓮夫人又回到大同殿。

    「來人,開路,回興慶。」深深吐了口氣,他半斂起眸子,慵懶地邁步。

    「拜送王爺。」孤霜不改油滑地福身,心裡暗暗盤算,等他走遠,她也該開溜了。原來當日風長瀾要提醒她的是這件事,她真是後悔不迭,早知道就不那麼嘴快了。

    「對了,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溫柔的臉上怎麼看都有算計的意思,「找到趙大爹之前,你都得留在這裡。」

    孤霜的嘴角抖了抖。

    「王爺真是厚愛民婦啊!」她快要哭了,「王爺,你給民婦銀子,又留民婦在這人間仙境作客,民婦真是好歡喜,無以為報啊。聽說王爺尚未娶妻,不如,民婦為你做媒吧,包你三個月娘……不對,娶一位美嬌娘。」她扯著嗓子對遠去的背影喊。

    一箭之外的人頓了頓,邁開的步子變大了。

    「放肆!這裡是興慶宮,不是市井之地,請你自重。」蓮夫人嚴厲地訓斥。她早已看不過去這粗鄙的女子。

    「蓮……」一對上她,孤霜俗不可耐的氣焰變得好弱小。她咬緊下唇,委屈地縮著肩。蓮姨還記得她嗎?她視為母親的女人啊,教會她女紅、如何沏茶、如何識人,縫給她第一件襦裙的女人,此時也全然不記得她了。當初她選擇以倔強的方式走這條路,就該明白,所有她重視的人都注定與她成為陌路人。

    然明白是一回事,當親自面對時,其中的苦澀,她依然難以承受。

    「你要留在興慶宮,就得乖乖聽話,王爺面前不能如此應對,明白嗎?」

    好幾年前,她對她無比溫柔,憐惜她以往的遭遇,如今……

    多年的磨難,她已經學會在淚流出來前,忍住它們,她學會了不再去想念、不回頭看,只往前衝。

    「民婦,明白……」

    忽然,她覺得有人在看她,匆匆仰頭,四處尋找,一不小心對上一雙深邃的眼。

    他發現了嗎?發現她沒掩飾住的失落?

    一顆心,在淳於千海再次轉身走遠後,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遇到孤霜以前,他每日都在計較空蕩蕩的記憶,而她出現以後,他急躁不安的心情緩和下來。

    此種變化,也許是因為她的謊言和偽裝,也許是因為在蓮姨的訓斥中,她流露出來的委屈,也許是因為一種很神秘的力量。不可否認,當他的右手抓住她時,他的情緒彷彿被安撫,好像很久之前,他就這樣做過。

    接近她,是他唯一的想法。他要看清那厚粉下面是何等的容顏,他要好好地問問她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秘密。還有,也許他會收穫更多的東西。

    支著半臂,他滿腹心思都圍繞著孤霜轉。

    「王爺。」老成穩重的東藍躬身作揖。

    「中書令尹顯來了?」

    「嗯!今日午時就來了。」

    「已讓他等了兩個時辰,那本王就見見他吧。」這位中書令在京中廣植勢力,豆 豆 小說閱讀網二品以下的文武官,有三成以上皆是他的門生。聖上召他入京,便是讓他回來牽制尹顯。若不採取行動,再過些時日,皇上權力即將被架空。

    「遵命。」東藍和護衛開出一條道,讓他先行。

    「你們先去!本王繞至後堂。」他到要看看,尹老賊被冷落了兩個時辰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東藍帶人先走,他輕袍緩帶,從容鑽入幽深的林間,朝大同殿邁去,快要接近大同殿時,他聽到了聲音。

    「大人,她就是孤霜。」含恨帶怨,讓人不由得懷疑,此人跟孤霜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好嚇人啊,這位小兄弟,有什麼話好好說嘛。我還沒有老到聽不到別人說話呢。」孤霜俗氣地笑道。

    「大人那日就是她的牛車撞了喜轎,雁兒姑娘才趁亂逃走的。小的費了些周折,派人去徹查,此事與她脫不了關係。」

    「什麼?小兄弟,你這是含血噴人啦。我可是媒婆,媒婆怎麼會亂撞喜轎。」

    她如今身在興慶宮,不敢表露真性情,怕惹人懷疑,即使是面對討厭的尹顯及其隨從,她也是那副不正經的樣子。

    「你最好老老實實地把雁兒姑娘叫出來。」尹顯的隨從,陰狠地替主子開口。

    「我知道花兒、草兒、鳥兒,就是不知道什麼是雁兒。」孤霜雙手叉腰,挺胸抬頭,毫不掩飾自己對尹顯的厭惡。

    「混……」狐假虎威的隨從正欲發作,卻被主子制止。

    「你知道我是誰嗎?」尹顯冷笑。

    「當朝中書令。」孤霜的眼神比她的話直接得多,此刻正無聲地說: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那些見不得光的爛事。

    是尹顯!藉著濃蔭,淳於千海隱住行蹤,悄悄靠近爭執中的三人。

    首先,他的視線被亮眼的朱紅佔滿。

    絲質的襦裙包裹著孤霜纖細苗條的身材,長長的紫色綢帶在胸口處扎出一團花來,繡滿百蝶的薄紗做成的罩衫微敞,一條紫色紗帛繞在她若隱若現的雙臂上。

    她的臉已褪去過多的香粉,但仍有種病態的蒼白,雙眼漂亮又慧點,眉毛像彎月,巧鼻嬌俏,唇像櫻桃,飽滿甜美。

    她既有少女的嬌憨天真,又有少婦的嫵媚。舉手投足都充滿自信和強悍剛烈,與昨日那個她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

    這是朵在塵沙中,在荊棘中,勇敢綻放的花兒。尖刺刺穿她柔嫩的心房、狂風折斷她的枝啞,也不能阻礙她活躍的綻放,向著陽光,努力展現生命的頑強。

    光影中的女子,深深地印進他內心。就在此刻,他覺得不再寂寞,有絲絲悸動揉進他的血液。

    令身心震動的力量排山倒海而來,可他覺得一點也不陌生,好像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刻,他有過相同的感受。

    林外,爭執越演越烈。

    「你識得本官就好,本官也識得你。」一句話雲淡風輕,其中的警告意味又相當明確。

    識得她,以後他會好好地對付她。這層意思她明白。

    勾了勾艷色的紅唇,孤霜的眼睛看向別處。

    以為她在害怕,尹顯陰笑著掀起紫袍,與她錯身而過。

    「中書令大人,你夜裡睡得好嗎?」

    早該嚇破膽的她突然發難,語調悠緩,漫不經心。

    「我知道,中書令大人要民婦的命如同捏死一隻螞蟻般易如反掌,但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絕對不會罷手。」轉過身,她笑得傾國傾城。

    她會在朋友面前嘻嘻哈哈,唯恐天下不亂,會為了混口飯,替人說媒時,表現得非常圓滑可親,也會在那個人面前裝得十足俗氣,以防他認出自己,但骨子裡,她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剛烈、堅強又偏執,甚至偶爾還有些任性。經歷再多的風雨,她的本質也不曾改變。

    好美的女人!瞟著那倔強的容顏,尹顯不由得隱隱讚歎。可惜呀,可惜是個婦人,要是個黃花大閨女,他還可以考慮跟她好好玩玩。

    「有骨氣,看看是你的骨氣硬,還是本官的脾氣硬。」丟下話,尹顯與隨從向大同殿而去。

    孤霜也揚長而去。

    始終未被人發現的淳於千海,目睹那不甘示弱的笑容。這笑容令他著迷,也令他再次肯定,她若不是藏了關於他的秘密,絕不會在他面前裝瘋賣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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