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多!”瑪麗朝她的丈夫勾勾指頭。他已經下樓朝他的臥室走去。“亞伯多!”她又悄悄地喊,揮手指揮他進入維多利亞的臥室。
臥室仍然很像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房間,裡面擺滿了她童年時期的紀念品:用絨毛制的填充動物——有些因為喜愛而弄得纖維都磨損得稀疏了,維多利亞馬術表演的彩帶;高中時期因為品行端正、學業優良而贏得的所有獎品;她的書本與照片。還有她窄窄的單人床。
一看到他的房間已關上了門,他的睡衣擱在椅子上,又看到瑪麗早已穿上睡袍准備就寢,他馬上明白他的老婆想干什麼。“不行!”他抗議著。
瑪麗點頭表示行。她將他拖入房中再關上門。
他的老婆是位了不起的女人,但是有時候做起事來“秀逗”……大膽。這個傍晚他已經因為對他們的客人——他女兒的丈夫表現粗魯,被他母親訓斥了一頓,說他行為舉止像個小娃兒。
正是那些話使他十分憤怒。看到維多利亞離席尾隨保羅-沙頓而去,他氣得七孔生煙。不過,他還是將餐用完,為的向他的妻子與母親證明即使是家中有個外國郎,他仍舊會像平常一樣的過日子。
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對瑪麗發脾氣。“首先他進入我的屋子偷走我的女兒。現在他還占用我的床?不行!”
他大步向門口走去。“不行!”
瑪麗先一步搶到門口,攔住他的路。“Querido(親愛的),”她說,她的聲音柔情萬千。“你不想看到這種事,但是你的女兒已經是位婦人。而你說有人偷走了她,還不如說你偷了我。難道你忘了嗎?”她問著,並且用他特別喜愛的方式摸摸他的嘴唇。“在我父親的屋子裡,星光下的小房?”
她用手摸他的胸口,他禁不住一笑。他認得她秀目中的眼神,使人想起很久以前的激情。它仍在燃燒,她像八月一般的炎熱。
他們結識的時候,她時當十七妙齡,剛在巴黎一家修道院完成學業。他是到黑西哥參觀,與一位叔伯輩住在一起,這個人是瑪麗的雙親的朋友。當時他二十四歲,是個出身釀酒世家的獨生子,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
他們的婚姻並非奉父母之命,不過也可以說得上是的,因為雙方家庭對此一匹配都很樂意。盡管瑪麗受過修道院的教育,微笑時有幾分矜持,但她還是是明明白白表示想做亞伯多妻子。很難說清楚到底是誰追求誰。
“我規規矩矩地向你求婚。十分尊重。他算老幾?他是個無名小卒!”他說,他對她的撫摸有著回應,怒氣時起時落。
她像貓一樣,把臉在他胸口摩來擦去,並且輕輕地說,“他是她挑的。而她又是我們的女兒。她是由我們這裡學會如何做人的。如果我們對她沒有信心,那麼我們對我們自己又如何能有信心。”
她的邏輯不容有所辯論。她的手同嘴都是對於享樂的邀請,他從來都無法拒絕。他解開她睡袍最上面的鈕珵,吻著她的頸窩。
他的手指移到第二粒鈕扣,被她用手按住了。“先去向他們道個晚安,”她喃喃地說。“如此一來他們上床了就不會認為你對他們還余怒未息。”
“但是我現在對他還很生氣!”他說,一面微笑,一面撫弄她的秀發。
“你應該多笑笑。你微笑時真是俊得很,”她溫柔地說。
她用指尖碰碰他的臉,然後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他移得更近一點;可是她搖頭,不行,還不行。她用潤濕的嘴對馬上即將來臨的事許下承諾。然後她打開房門,閃到一旁,這樣子他就可以去同他的女兒講和。
維多利亞抗議又抗議之後,他們終於想出辦法來了,她單獨睡在她雙親的床上,保羅用個臨時弄好的鋪蓋卷在地板上睡。保羅讓她放心,說戰爭期間他為了出任務,成周成月地在更糟的住宿環境中睡過。他這樣只有使她更加內疚,因為他得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另外過一夜。
她望著他們在地板上鋪的毛毯、被單與枕頭,取下她的發夾,開始梳頭,就像她每夜就寢之前所做的一樣。只有昨夜例外,一想到這裡,她的手也就停在半空不動了,從她回到空蕩蕩的公寓,發現湯姆留的條子,才僅僅過了二十四個鍾頭嗎?
她覺得好像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她已經過了一生似的,而她還由一個小女孩變成了婦人,頂撞她的父親,以及遇到世間心地最好、人品最棒的男人。這個人正坐在床沿寫信,這封信後來還會為他惹麻煩,讓人家以為他是個不負責的無賴。
她奮力壓下沖動,並未放下發梳,跑過大廳去找她的父母,並且大呼大叫“你們根本不了解他!保羅不是該責備的人。他只不過設法幫助我脫困而已!”但是若想到保羅-沙頓是他們的女婿就讓他們難以習慣,那麼真相便根本不可能為他們接受。而終她一生,她都必須與她的謊言及那樁事實同起同坐。這件事實就是:她碰巧在火車上邂逅了一位男士,而他願意為他幾乎不認識的一個女人赴湯蹈火。
她歎口氣,一面開始卸裝。他似乎想再度使她安心,說道:“一旦你的家人看到這封信,你便會清清白白了。我名譽掃地,但是那又怎樣?”
她凝視著他的後頸,因為他在軍中理平頭,所以後頸露了出來。“你喜歡推銷巧克力嗎?”她問他,聲音低低的,同時她脫衣過頭。
他放下手中的筆,靜了一下。“不,並非真的如此。”
“那麼為什麼你要做呢?”她在他的聲音中聽出疑點,所以有此一問。
“部分是因為我以為可以利用這種旅行……設法為我自己把事情盤算一下。”
她搖搖頭,折好床罩。“但是你已經把事情盤算過了。那幢房子……孩子們……還有狗。聽起來好好盤算過了。”“不是那麼容易,”他說,望著黑夜的暗處。“事情還多著呢……很復雜。”
她拿起她母親放在枕頭上的玫瑰,想到她夢想捧著黃色玫瑰做的新娘花束。“對我來說,事情聽起來並不復雜。”
他靜了很久,以至於她不知道是否得罪了他。“你並沒有結婚,”他最後說。
他有口無心,說的話不留情面,在給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那樣打擊著她。她是拚命想忍住,但還是禁不住痛哭起來。
他立刻明白自己闖的禍,轉過身來道歉。“我無意……”
她看到他見到她穿著白色襯裙,軀體玲瓏有致,看得宛如暢飲玉液瓊漿。她幾乎是違反自己心願地抓了她的袍了將自己身體擋住。
“現在對我而言可並不好,”她噙著淚說,緊抓住那件袍子,仿佛它是件救生衣。“你一直都不錯。比不錯還要好。”他似乎無法將眼光從她的身上移開,直到最後她說,“請你轉個身好嗎?”
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並且如她所請轉了個身。“一定有個人在等你。”他說。
她溜到床上蓋上被子。“你不必要使我覺得好過一點。”
“不,我相信那種事。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找到一位如意伴侶。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愛你的人。”他再度俯首,搖搖頭,放下筆走到窗前站著。“我是說,誰知道呢?”他說,仍然背向著她。“明天你轉過街角就會遇到那個瘋狂愛上你的家伙……他會認為你是最美的女性。最完美的女性。會渴望地要你及寶寶……”
他對她的未來胡思亂想,聽起來十分悅耳,充滿了太多奇妙的可能性,使她極想相信他。他說話的表情使人深信不疑,仿佛他真的能看到那個家伙在路上朝著她走過來,她閉上眼睛想設法看到那一個人。但是她能夠想像出來的面孔是保羅的臉,而他雖然在微笑,他可不是單獨一人,因為在他身後,藏在陰影中的是他的老婆。
她張開眼,打量她的雙親在此度過他們整個婚姻生活的漂亮房間。牆上掛著家人的照片,她母親的梳妝台上放著鮮花,她父親的梳子與刷子擺在他的化妝衣櫥頂上。她的奶奶用手為搖椅繡過靠枕,而她的爺爺做了個大的橡木衣櫥,讓她母親放置衣服、鞋子。
自從她是個小女孩,發燒生病,她都沒有在她雙親的床上睡過;她母親特別優待她,才讓她在那裡午睡。他們的床與她自己的娃娃床相比,似乎很大;然而她覺得與一些枕頭擠在一起,聞得到玫瑰花瓣與葡萄的香味,真是舒服又安穩。她常常會想像有一天她會與她的丈夫,她夢中那位武士,保羅正在描述的那個人,在這樣一張床上共枕而眠。但是他的胡思亂想僅止於此。一場胡思亂想。一個永遠與她生命無關的童話。
“如果有個人懷的不是你的寶寶,你會娶她嗎?”她問。他轉過身望著她。“如果我愛她的話,”他毫不猶豫地說。
在他的表達中有點她無法研讀……或者不想研讀的東西。她告訴自己,她累了,懷孕,回到公寓又找不到湯姆,所有這些相互沖突的情緒把她壓垮了。她什麼也不想了,伸手關燈,並且說,“晚安。”
“晚安,”他回敬她。
她可以聽到他脫掉衣服,翻來覆去想睡得舒服一點而使得地板嘰嘰嘎嘎亂響的聲音。她倦得不得了,疲勞過度,但是她知道她睡不著。並不是因為他睡在隔她只有一尺之遙的地方,一道窄窄的黃色月光像燈塔一樣照在他的身上。
他歎口氣,她也一樣。她清清喉嚨,他咳嗽。她翻個身伏在枕頭上睡。
突然門上有很響的敲門聲,然後是她父親的聲音。“我可以進來嗎?”
“等一下,爸!”她一邊叫著,一邊閃電般坐起來,並且慌慌張張示意保羅躺在她的身邊。
一記快踢就使他的床單飛到床下了。他跳到床罩上面和她睡在一起。正在此時亞伯多推開了房門。
“你的母親派我來跟你道聲晚安,”他簡慢地說。
大廳的光映照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像是細長的燃煤,他的嘴是等待出鞘的彎刀。他的聲音像山岳般堅定不移。但是即使是由於她母親的堅持,他終於還是來了。
“爸,晚安,”她說。
“晚安,艾拉岡先生,”保羅附和著。
一陣風將房門又吹開一寸,大廳射進來的一道光變得更寬一點,照到了床下伸出白床單,也照到了床旁地板上躺著的枕頭。
她看到她父親注意到這兩件東西,並且帶著猜疑的眼光看她。她屏住呼吸,可是他並沒有再上前一步,走進房裡來偵察。
“晚安,”他說。
房門喀的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
維多利亞與保羅數著一下、兩下、三下,直到他們聽見亞伯多走進維多利亞的房間關上了門。她似得到暗示一般,他們一轉身就面對面;他們的身體隔得太近,她可以感到他胸口散發出來的熱氣。她的心在她薄薄的睡袍下面怦怦亂跳。她相信他可以聽到心跳聲,清楚得像她聽得到他費力的呼吸一樣。
他們的手放在枕頭上,只隔著幾寸遠。如果其中一個人動一動,他們就會滾到彼此的臂彎裡。她閉上眼睛,結果使得渴望變得更加迫切。當她張開眼睛,他正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房門有鎖嗎?”他悄悄地說。
“沒有。”
他有著濃蜜、彎彎的睫毛,順著眼睛的內角斜下去。在淡淡的月光下,她可以看到他下唇的正下方有個小小的、幾乎像心形一樣的疤。她不知道他的老婆是否吻他的疤,不過她卻想像自己這麼做。
“你認為他會胡猜嗎?”他問。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
他們之間的空間似乎一步步在縮小,熱氣在加強,好像失控的地層火焰正在舐他們的四肢。她敏銳地感受到她的肌膚、她的酥胸、她睡袍頸線部分柔和的曲線正是如此。
以前跟湯姆在一起的時候,都是他予取予求,他也可以教她。他的欲望左右著他們做愛,因為她除了要他愛她之外別無他求。這一次可不同。她可以感覺到保羅想撫摸她。她可以感覺到自己告訴他說可以,做吧,摸我那裡……那裡……
還是那裡。
“我們最好是不要碰運氣,”他悄悄地說,“我應當留下來,怕他萬一回來。”
她的臉頰感受到他的鼻息又熱又干,好像沙漠裡的風。“好吧,”她同意了,沒法子將她的眼光自他的身上移開。
“晚安,”他吵啞著說,舐舐嘴唇。
“晚安。”
她強迫自己翻個身,卻感覺到他在做同樣的事。她心想,這就是那麼一回事了。她用拇指摸摸他套在她無名指上面的金圈圈。而明天他就要永遠地別她而去,重返他的生活。重返他老婆的懷抱。重返他說他需要盤算的那些復雜事務。除了在她的想像中,她會永遠不知道他親吻的滋味。
她把一只手放在小腹上,想她未出生的小孩,這個孩子會永遠不知生父是誰。至於所有的其他孩子們,他們的父親都被戰爭從他們的身邊奪走了。世間的悲苦與憤怒太多了,愛情卻又不夠。
室外,擁有黑暗的小生物發出聲響,使得夜晚的空氣時時震動。她清醒著躺了好些鍾頭,聆聽著熟悉的九月的各種鳴叫聲,自己的心跳聲,及他隨著她的呼吸韻律起伏的呼吸聲。
他身邊四周都是作戰的雷般聲響——機關槍噠噠噠的狂嘯、手榴彈擲中目標的悶響,以及受傷者與垂垂待斃者的哀號。夜黑得像是地穴,被雲遮掩的天空在黎明時分會下場暴雨,澆濕身體,並且使精神蕩然無存。
保羅的天地已經萎縮到他身前幾尺之地……他腳下踐踏的爛泥、掃著他面孔的濃密枝葉,以及挺立在硝煙中的棕櫚樹樹顛。據他估計他身在他要攻擊之目的地的距離之內。他的四周都是敵人,像蛇一般不作聲,隱藏著身形,在灌木叢中滑行。他啟動了噴火器,焚燒他身旁兩邊茂密的叢林綠色植物。一大片濃濃的黑煙將他圈住,建立起他在到達目標之前必須打穿的障礙物。
他辛苦地一寸寸匍匐前進,小心將身形放低,注意任何時候他都會被一枚看不見的敵人槍枝射出的子彈撩倒。他的迷彩裝已被汗水淋濕。迷彩好像畫在他身體上了。他自願擔任這項任務。可是這並不表示他不怕死。死亡的氣味已經彌漫到他全身的每個毛孔,可是他仍舊弄不清為什麼任何這樣的事正在發生。
又噴了一股火焰,又聽到一聲慘叫,他辨別不出是人是獸。他再前進了幾尺。硝煙已散,他找到了他一直在搜索的東西,但是為時已晚,孤兒院已成了殘垣頹壁,外牆與屋頂都烤焦了,而且正在悶燒。院前院後的樹都熏黑了成了奇形惡狀的怪物。人肉燒烤的臭味四處彌漫。要找到任何劫後餘生者似乎是不可能,但是他還得有把握才行。
他懷著戒心走近那幢建築。屋子裡發出的聲音使他馬上蹲伏下去。大門開了。一個日本兵尖叫著從破屋中沖出來,他撲向保羅,他的刺刀瞄准著要刺穿保羅的心髒。
保羅按下噴火器的扳機,那個日本兵消失在一團灼熱的火焰中。他所發出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吶喊變成了死亡使人痛苦的慘叫。
透過濃煙保羅看到門又打開了。他准備好要把第二個人用火焰送上西天。他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已經半彎著,他才看清在門口的人影不是一個兵。而是一個十歲的美國男孩。男孩穿著一套比他身材大上許多號的制服,手臂裡抱著一支對他而言又大又笨重,無法適當擺布的步槍。
保羅弄糊塗了,放低了噴火器。小男孩像位訓練有素的射手,輕松地舉起槍,瞄准、發射。保羅示警大叫了一聲。
這一聲大叫馬上把他驚醒了,他受到驚嚇的叫聲也吵醒了維多利亞。夢魔尚未離身,他同時用目光掃視這黑烏烏房間各處。他感覺那個形象非常真切,他的肺還仍為噴火器濃煙熏得有點痛。他在床上坐起來,顫抖又喘氣,同時引導自己回歸現實。
維多利亞打開燈。“沒事了,”她跪在他身邊喃喃說道。
他深深地吸了幾口大氣,設法使他怦怦跳的心平靜下來。夢中恐怖的景象——叫聲、硝煙、氣沖沖的小男孩——漸漸都退到黑暗深處去了。
“沒事沒事,”她又喃喃地說,溜下床來拿條毛巾。她像一位慈母照顧她的寶寶一樣,擦掉他後頸的汗水,摸摸他的頭。
“只是個夢而已,”他嘟嘟囔囔,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算不上什麼。一定是這場改變,返鄉,每件事都發生得太快了。”
她揉他的肩頭,發出輕柔的安撫聲,同時找到他肌肉緊張糾結之處,用她驚人的有力手指去搓揉它們。世界緩慢地恢復正常,雖然正常從來就沒有將他自己與維多利亞同床共枕的事包括在內。她的手可愛而又冷靜,她的肌膚柔如蝶翼在他的背上飛翔。
他忘掉了驚惶,記起了他想熟睡以及他是多麼渴望能與她在黑暗中相偎相親。她從他的身邊稍稍移開,睡袍沙沙作響,提醒他知道她在睡袍之下裸身未著寸縷。她是上帝所創地球上最可愛、最纖柔的生物,而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朱唇的芳香,或肌膚相接時她身上散發的芬芳。失掉了他永遠都得不到的東西,這種悲哀幾乎就像他對夢魔的記憶,同樣都很痛苦。
台燈的一圈燈光像光環一樣戴在她的頭上。她的秀目被一種他看不出,或不敢看出的情緒點亮了。然後她微笑著說,“小時候我會做這些夢。我的母親會唱這首歌來哄我入睡。”“Graciasalavida,guemehadadotanto,”她開始唱起來,甜美的歌唱流入了他的心田。“guemehadadotanto.Mediodosluceros,guecuandolosabro.”
他的呼吸緩慢了下來,他感到身上的緊張已偷偷地溜走。
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她一面溫柔地把歌詞翻成英文。“感謝生命,賜我太多的禮。它給我兩只眼睛,我一張開就看到了你。”
他感覺到眼皮愈來愈重,他的身體松弛了下來想要睡覺。他力抗困倦,逼自己把眼睛再睜開,看到她守著他,而他漂流到了靜止境界。她伸手過來,將垂在他眉毛上的一綹頭發拂到後面去。
他閃過了有意識的狀態,朦朦朧朧中想起了另一只手同樣地撫摸過他的額頭。他看到一只婦人的手,聽到一位婦人對一位很小的男孩低語的聲音;這個男孩因為夜間發燒而害怕,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但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記得的也很模糊,很可能是他的想像中虛無飄渺的部分。
他沉入了平和、無夢的睡鄉。
一陣叮叮當當的鈴聲,帶著回響,打破了寂靜,使他差不多馬上驚醒過來。
“什麼事?”他追問著維多利亞,她早已跳下床抓了一條披肩。
“下霜了!”她回頭大叫一聲,然後一言不發就沖出門外。
他穿上衣服隨在她後面跑出去。她臥室的門大開,他一路經過,看到亞伯多與瑪麗兩人已經不在了。在樓下,屋子已給扭開的燈光照得通明,傭人們你呼我叫說快一點,多拿點罐子與蠟燭。
黑夜似乎已轉成了白晝。一長列的轎車、卡車排隊圍在四周,它們的車前燈都照著一列列為黑夜籠罩著的葡萄。一家家不分男人、女人及小孩都湧到已經人頭鑽動的葡萄園,他猜想他們是住在這片產業上的工人。先到的人,有些還穿著晚上的衣裳,正把煤油灌到熏火防止霜害的罐子裡,並且打開半透明、翅膀形狀的白色棉布扇子。
到處都見不到維多利亞與她母親的影子,可是亞伯多卻在活動的人群最多的地方,指東劃西,大聲叫喊,指揮著一群群的工人。他像個托-僧由這一列旋風似的奔到另一列,一時之間仿佛到處都看得到他。佩卓大爺匆匆走過來和他湊在一起。他搖搖頭朝葡萄樹做個手勢,然後轉頭眺望田野。
工人都站在葡萄園的邊緣上,他們防止霜害的熏火罐子已灌滿煤油,像在等待信號。突然,一個男人由行列中間跑出來,手中高舉著一串葡萄超過頭頂,像是個錦標。保羅走近一點,看到那個人將葡萄交給亞伯多。亞伯多像個科學家一樣仔細檢視它們。他先摸摸第一顆、然後另一顆、然後第三顆。借著車子的燈光,保羅可以看到那串葡萄的外皮已經結了霜的晶粒。但是當亞伯多從其中揀起一顆葡萄,它紫色的皮上甚至連一滴濕氣也沒有。
“霜氣還沒有侵入內部!”亞伯多大叫。“我們還可以拯救它們!我們有機會!現在動手吧!”
將軍已經召集步兵作戰。工人們都一躍而起,同時點燃了他們的熏火罐。像訓練有素的隊伍一樣的准確,他們排成一行在兩列葡萄樹之間前進,像一只蜿蜒的人做的熒火蟲在吞雲吐霧,想要把那可能害人的霜害趕走。
甚至於對保羅這樣一個外鄉人來說,情況都顯然十分緊迫。如果他們不能將葡萄園的溫度提高到冰點以上,整個收成都可能付諸東流。若是沒有葡萄可資收割,今年就無法釀酒了。艾拉岡一家人以及他們雇用的許多家庭,就會喪失他們年收入的整個基礎。
保羅沖到亞伯多面前問道,“我可以幫什麼忙嗎?”
亞伯多瞪著他,仿佛他是應該為早霜而受到責難的人。他轉過身去同一個工人講話,然後似乎改變了心意。他撈起一副翅膀樣子的大扇子,把它塞給保羅。
“你知道怎樣飛嗎?”
保羅笨拙地打開兩片剪成三角形、用傘骨那樣的鐵絲桿將它系在一起,撐成翅膀樣子的薄紗。“如果你教我的話,”他說。
“我們要傾家蕩產了,而你還要我花時間教你?”
亞伯多表示討厭而拍了下大腿。明明白白,他的新女婿都在證明他認為保羅是個微不足道的倒楣鬼。保羅以前從來就沒有踏進葡萄園一步,更不用說他對展開翅膀學習飛翔是毫無興趣了。一個在孤兒院長大的巧克力推鎖員在他的葡萄園中沒有身分可言,尤其是在收割的命運危如旦夕的時候。亞伯多沖入由熏火罐中升起的一卷卷濃煙中,邁開重重的步子巡視工人救災的進展情形去了。
“慢慢地!均勻一點,均勻一點,”他嘶喊著。
雖然很難說是很有把握,保羅到底還是相信亞伯多這珍貴的幾句指示是針對著他而不是針對著工人說的。他把翅膀舉得高高的,心裡盤算著如合使用它們。的確,亞伯多不可能對保羅要求非常認真。那麼到底翅膀的目的何在?而他又應當如何同他們一齊干活呢?
“像蝴蝶一樣,”維多利亞說著,從他身後跑來。
她自己穿上了一對翅膀,她的雙臂彎著穿過薄紗與鐵絲桿之間的小空隙。這些鐵絲桿擔任支撐物,並使翅膀成形。她小心地和著韻律鼓動翅膀。手臂一上一下扇動空氣。他看著她,終於明白了。翅膀是用來扇熏火罐升起的濃煙的。
盡管空氣中透著寒意,她僅穿著睡袍。她揮動著扇子,酥胸在薄薄的絲袍下一起一伏,這種景象使他為之屏息。她的白色翅膀配上長頸,看上去端莊有致,像只天鵝。如果她突然飛起來,一點都不會感到詫異。
他將他的手臂插入他的一對翅膀,學起她的樣子來。但是她動起來十分輕松。他沒法子和著韻律,動作像抽筋而且笨拙。如果她是天鵝,他就是在地上笨重地移動的熊。他無法像她的手臂那樣配合得天衣無縫起起落落,而毫不費力地造成均勻的氣流。
他走到她的身後,她再教他,這一次更加緩慢,如何將翅膀垂下來,然後稍稍朝後轉動他的雙臂。當她把頭一揚微笑著給他鼓勵時,他幾乎禁不住想吻她。她裸露的香肩搖曳生光使人有如置身海市蜃樓,在求他撫摸,只要他敢的話。
她點頭表示贊許,他現在多少抓到了要領。她不可能有更多的時間教他。“把熱氣扇到葡萄上去。”她說,說完她就加入了其他工人的行列。
隨後她對他喊,“蝴蝶,”指的是她自己,一個容光煥發、肌膚似緞的形象。車輛的燈光照透了她的睡袍,凸顯出她豐滿的胴體。當她穿過葡萄園,將濃煙與熱氣驅散到葡萄樹叢去時,她的動作性感如舞者般行雲流水,他緊盯著她,心中的欲念也將他弄得呆若木雞。
亞伯多看到了他這副德行。“你說要幫忙,就幫呀!”他隔著一列葡萄樹咆哮。
保羅迅速舉起雙臂進入葡萄園。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他提醒自己要像只蝴蝶。但是他笨手笨腳扇動翅膀,反而將濃煙驅趕到他的臉上。他覺得像是吸了刺鼻的蒸氣而透不過氣來,並且開始猛咳而完全無法聚精會神。
亞伯多明白帶著不屑,橫眉豎眼,大搖大擺地走開,檢查另一段葡萄園去了。
“學我,”維多利亞由另一列葡萄樹那裡對他喊叫。“上……下。上……下。”她用長而寬廣的擺動鼓動著翅膀,她的整個身體隨著她為自己所定的懶洋洋韻律而波動。
他現在下定了決心,重新開始,默默地數著他跟隨的節拍,雙臂放下再向後掠,這情形像跳華爾滋舞。他只要保持節奏,把翅膀當成需要他人帶著穿過舞廳地板的舞伴就行了。
他想像自己在與維多利亞翩翩起舞,一只手臂繞到她背後,一只手緊握住她的手。他們背後的樂隊奏著‘可愛’浪漫的曲調,燈光開低了,如此一來似乎房間中只剩下兩個人。她朝著他微笑,然後靠近,把頭擱在他的肩上,他可以感到她的酥胸緊靠著他的胸部。她悄悄地說,“讓我們永遠這樣。”他的心中充滿了快活。是的,他點點頭,心知他可以快樂地與維多利亞長相廝守。
他被自己的遐想攪和,發現了他能夠維持更加均勻、從容的擺動。他的動作慢慢地變得更加協調,而他的身體可以配合他為自己定的韻律。隨著翅膀每一下鼓動。他把濃煙驅趕到葡萄上,逼得更多的熱氣留在葡萄樹中間。
“對,那就是了!”維多利亞為他打氣加油。“好得很!同我一齊扇!”她喊起來,他趕上了她。
她轉身向著他,她薄紗一般纖細的睡袍貼在她身上。他學她的樣子做,覺得她輕松自如操縱著扇子很了不起。他配合著她的步調,馬上發現他可以擺動得快一點,而用力少一點。漸漸地,他們開始一致地鼓動翅膀,他們的身體起起伏伏,配合得天衣無縫,像情人期待著彼此的動作。他們的動作一下配著一下,演出了他們無法用語言承認的動蕩激情。濃煙繞著他們盤旋,而他們在寒夜吐出來凝結如霜的氣一下又一下的混在一起,而他們自己沉醉在舞蹈中渾然不覺。
其他的人來來往往,沿著一列列的葡萄樹移動,但是保羅與維多利亞的眼睛只看得到彼此。他們太專注,沒有看到亞伯多正透過迷-的煙霧看住他們,而濃煙像雲一樣覆蓋著大地。一旦迫在眉睫的危機過去了,亞伯多就停下來巡視他的天下,檢查一下是否需要更多熏火罐,扇子應該放在什麼地方以供大用。
像掃描天空的雷達一樣,他在銀幕上找到一個擾人的映像,眼光便停在那裡評估情況。他扯扯胡子,濃眉倒豎,臭著臉表現出很不高興。由那個時刻的表情看,很難猜到他比較關心何事——是威脅損害他的收成的早霜,還是他女兒對於老公的挑選。
直到天光破曉之前工人都還沒有離開葡萄園。艾拉岡一家人最後才走,即使在那個時候,亞伯多仍堅持要留下來看守。當瑪麗問他為什麼他不能回去睡上一兩個鍾頭時,他說不出來到底要看守什麼。就維多利亞所能記得的,事情總是這個樣子。她的父親愛葡萄像愛子女一樣強烈。他們都必須不計代價加以看守、提心,偶爾寵一寵,保護他們不受傷害。
他的家人將他留在那裡,然後拖著疲倦的步伐走回屋子。沒有人講話,至少保羅與維多利亞沒有,甚至於當他們在她雙親的臥室裡再度單獨相處時也沒有講話。他們精疲力盡、興奮無比,高興萬分而又悲傷得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們無法談他們的感情,但是表現在他們臉上的真情一清二楚,就像黑色的縷縷濃煙。
太陽的一道光芒在東山後面出現了,天空是一片乳白的珠灰色。保羅擦去了最後一點煙熏痕跡,他眺望窗外,看到亞伯多手提著提燈,仍在一列列葡萄樹中間巡邏,而且更加有戒心,在葡萄樹間撥來撥去。
一度,他看來很平靜。保羅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動,仿佛他是在告訴葡萄說,“你們現在沒事了。”
保羅更進一步靠向窗外,聽到亞伯多在對葡萄唱歌。歌詞透過黎明的寂靜飄過來,原來是維多利亞唱來安慰他的同一首歌。“Graciasalavida,guemehadadotanto(感謝生命,
賜我太多的禮)……”
然後他看到亞伯多抬起頭來看到了他停留在窗口。亞伯多的表情往下一沉,歌也就停在喉嚨裡,沒有再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