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與桂黛陪著維多利亞哭了半天,抓住她的手,當她仍舊是個小孩子一樣千般萬般哄她。她們拿了一塊濕布敷在她哭腫的眼睛上,拿了杯夠涼的水讓她潤潤她哭啞的喉嚨。她一邊哭,她們一邊對她談有關葡萄、其他制酒人家正在做的事,以及她們對收割的期望。她們兩人對保羅、這場婚姻,與亞伯多的反應都半句未說。若是要談的話時間多得很;但是首先她必須休息,讓她自己平靜下來。
要想同一個疲倦、飢餓或是煩惱的人交談,不會有什麼成效的。這個想法,是桂黛想出來的並且傳給了瑪麗,也是她倆與亞伯多還可以共處簷下的秘密。在她結婚早期有點困難的日子裡,桂黛時常向瑪麗坦承,亞伯多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他對事情的感受很強烈,連想都不想就有反應。但是他老實可靠、心地善良,而且愛別人,只要有人對待他四平八穩就成。不過,儘管她倆一再努力將這個教訓傳給維多利亞,她要能夠吸收這種教導還有待時日。
受到她們的照顧、安慰,她終於不哭了,而且聞到了由廚房飄過來可口的香味。差不多是該進晚餐的時候了。桂黛與瑪麗並不像山谷中其他的一些婦女,她們並不認為她們已經太富或是功夫太老到,以至於不必插手烹飪的事。在她們心目中,讓家人吃飽是種愛的表現,而她們的愛都表現在她們調理的飲食中。因此即使是在這個場合——維多利亞剛結婚就哭哭啼啼,亞伯多板著臉待在辦公室,身為女婿的是個陌生人,她們還是得做好飯菜端到餐桌上。
瑪麗亞與康素娜這兩個幫忙烹飪,清理的婦女,已經身在廚房斬肉切菜,剝菜削皮,攪拌打蛋。其他婦女也加入她們一夥,開始準備艾拉岡家典型飲食的豐盛大餐。這家人的食物大都是自己餵養或獵獲的東西。今夜像往常一樣,可供挑選的食物美不勝收:剛宰殺的雉雞;酪梨、番茄、青豆、南瓜及馬鈴薯;米飯與玉米餅。
有著拱形窗戶與色彩鮮明瓷磚牆的廚房,永遠都是維多利亞喜歡的一個房間。在那裡可以縱情大笑、聊天與說故事,空間大得可容納好些個廚子。廚房的中間有張木頭的方形餐桌,她小時在那裡消磨了無數的下午時光,削馬鈴薯及切洋蔥。
此刻她坐了下來,兩肘靠在桌子上,開始削馬鈴薯。正像她的奶奶教的,她精神專注,盡可能把每寸皮削得又平又順。不過在她內心深處她對她父親的憎恨正在慢慢燃燒。
一個馬鈴薯由她手中掉下來,滾到桌子另一邊去了。這正是她需要放下削皮刀向她母親追問的借口。「他為什麼從來都不能說,『維多利亞,我為你感到高興』?為什麼任何事都演變成了軒然大波?」
「只不過有點驚愕罷了,」瑪麗說,一面在玉米餅上鋪撒新鮮的青辣椒。
「爺爺奶奶都沒有,你也沒有感到驚愕。為什麼他老是這個樣子?」她用削皮刀重重捶打桌子。「我恨他!」
「維多利亞,他是你的父親,」瑪麗嚴厲地說。「他永遠都沒有什麼改變,」桂黛插嘴打圓場。「甚至於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他只對葡萄樹才有耐心。」她歎口氣,拿起拌菜的大-子,或許期望她把他養大成另外的樣子。
維多利亞生氣噘著嘴。她還要忍受多久才不會聽到她父親的壞脾氣被說成是缺乏耐心?「好吧,可能他也應該對我們多少有點耐心。改一改脾氣總是好的,你說是嗎?」
「你至少可以讓我們先有點心理準備,」瑪麗心平氣和地責怪她的女兒。「一通電話。一封信。那樣子就聰明多啦,不是嗎?」
是的。自然,她母親說的是絕對正確。只要她能先讓他們心理上有點準備就成了。只要……她拿起削皮刀,非常專心的削另一個馬鈴薯。「我原本想給你們一個驚喜。」
「好啦,你的確辦到了,」瑪麗說。
「他想要我嫁給一個我從未謀面的墨西哥人。只不過因為他血統純正。我又不是一匹馬。我要嫁給誰應該由我來決定。
不是由他決定。」
桂黛瞥一瞥康素娜與瑪麗亞,她倆都放下了手邊做的事正在聽這段談話。「Muchuachas,Lacomida(女娃子們,準備開飯吧),」她說,她的聲調平和,可是卻透露出她的吩咐很有權威。不管一家人心裡記掛著什麼樣的危機,飯還是得準備。
維多利亞推開椅子走向窗前。在廚房門的右邊,她的母親在藥草園裡種了迷迭香、紫蘇、百里香及蒔蘿。花園過去一點有條磚砌的小路通到一個水池,路的一邊有著一個新月形的棚架,架子上鮮艷的黃玫瑰在早夏都綻放開來。亞伯多自己建立了這個棚架,種上玫瑰作為送給他年輕新娘的禮物。維多利亞常常想像她的婚禮也要在那裡俯視著葡萄樹的小坡上舉行。現在她永遠都別想有個詩情畫意的婚禮,一個很好的樂師、跳舞和美酒佳餚了。
她靠在敞開的窗口上,一陣花草香向她飄了過來。她歎口氣回到母親身邊。「你有多少次告訴過我,『一心想要心裡所想要的』?」她說,仍然心想著她永遠得不到的,故事書中所描述的那種婚禮。
「而這正是你的心裡所想要的?」她的母親問道。
「對。」她當時就是這樣想的,現在她一定得承受後果。
瑪麗注視她半天,想看穿她的心事。「真的老老實實的是這樣嗎?」
「真的老老實實的是這樣子,」她猛點著頭,力圖使自己看起來像是一位容光煥發的年輕新娘。
瑪麗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搜尋著真相,看透了維多利亞心靈隱密深處的想法。
她從來沒有對她母親扯謊。在今天之前她也從來沒有理由要扯謊。欺騙像一層厚紗掛在她們中間,扭曲了她的眼光,掩蓋住她真正的聲音。她想將一切推到一邊,把心頭的秘密告訴母親。但是真相使人感到十分凶險。所以她緊緊抿住嘴唇不說話,眼睛茫茫然,並且抬起來與瑪麗的目光相接。「好吧,」瑪麗終於這樣說。她用手臂把維多利亞圈起來,緊緊抱著她,而不想看到淒愴的淚水嘩啦啦在她女兒臉上橫流。「每樣事都會圓滿的,」她許下承諾。「你等著瞧。一切都會弄得十全十美。」
晚餐還正在準備,保羅自行料理,在一列列細心修剪的葡萄樹之間漫步,一面聞著沃土與成熟待摘葡萄混合的香味,而覺得令人欲醉。他想,一個人會愛上這片原野;他同時凝望群山襯著暗淡夜空的黑影,而一彎尚未完全變圓的月亮正由西邊升起。再往前探索,他經過了一列葡萄樹掩映的建築物,一叢柏樹,樹旁還躺著一個沒有蓋子、有待修理的大桶。
他摘了一顆葡萄,用兩指將之捏碎。葡萄皮的汁像血液,嘗起來有糖的味道。今夜貝蒂在做什麼?他轉身走回去時心裡不禁這樣想。她是否正在放阿米斯特的唱片,在念如何在這世界上出人頭地的課文?他踢踢一顆小石子,用鞋子把它當作足球玩來玩去,也注意到莊園大廈窗戶透出來的光影形成的怪七怪八圖案。樹葉枝丫擺動的陰影,映在刷得粉白的門前牆上,像是優雅的鬼魂在黑暗中婆娑起舞。
他早先目擊到維多利亞同她家人爭吵的景象,使他覺得又心驚又惶惑。有關家庭的整個觀念對他而言都神奇難測;一個吵吵鬧鬧、溫暖而又摸不準的,像艾拉岡這一家人,似乎尤其如此。雖然他並不後悔提議為維多利亞效力,他依然期望他能有一本指南,引導他走過下面幾個鐘頭等待著他自己的七彎八轉迷陣。在努貝斯他並不屬於此地,也不會強過他屬於維多利亞這樣的人。亞伯多早就看出了這一點。保羅希望她的母親及爺爺奶奶比較不夠精明,但是比較寬容他人。
等到他入席與維多利亞與她家人在典雅、高貴餐廳進餐的時候,對於一本指南的需要便變得愈加迫切。餐桌上正正式式擺著白色精緻的瓷器、兩套亮閃閃的水晶玻璃杯——一套盛著葡萄酒,一套盛著水——以及在他手中沉甸甸的銀製餐具。兩位婦女,穿著長的白色圍裙,戴著帽子,靠牆站著,等待著信號開始服侍大家用餐。
亞伯多已經脫下工作服,換上領帶及外套。他坐著不發一言,也不肯讓步,宛如一座火山在等待著爆發。保羅坐在維多利亞隔壁,她不知何故而臉色比以前更加蒼白,更加顯得害怕。他想靠過去抓住她的手,悄悄在她耳邊勸她不必擔憂。但是他看到桌子上首的亞伯多對他虎視眈眈,他想最好不要惹事。
瑪麗走了進來,整整她的髮髻,微笑著在他們對面坐下。沒有人說一句話。緊張顯然像一個活生生的東西,也同他們一道上桌進餐,它含著臭味的毒霧瀰漫著整個房間。
保羅喝了一口水,緊張地清清喉嚨。他想要談點話——談天氣、葡萄,能打破沉寂的任何事,而桂黛挽著佩卓大爺的手臂出現了。她像瑪麗一樣,已經解下圍裙,換上了一套簡單可又悅人的洋裝。她也朝著保羅微笑。然後她吻一下維多利亞的額頭,等待佩卓大爺把她椅子端好,她才在她孫女身旁坐下。
而亞伯多仍舊悶不吭聲,瞪著保羅,看他敢不敢向前邁越雷池侵入他們一家人神聖的圈子。桌上婦女的手都緊張地抖動,整整已經折好先行放在她們餐盤旁邊的白色布餐巾。放齊已經排得十分整齊的銀製餐具。只有佩卓大爺對室內冷冰冰的氣氛毫不動容。
「好精緻的戒指,」他說,一面走到餐桌對面很有風度地吻一下維多利亞的左手。「你今天晚上真美麗。婚姻對你來說是如魚得水,不是嗎?」
他接下來入座,掃視瑪麗亞與康素娜送上餐桌的一排豐盛菜餚。他帶著稱許的微笑對桂黛點點頭,示意她念飯前的感恩祈禱。
在桂黛念祈禱文的時候,保羅像其他人一樣,也合手低頭。她念著:「感謝我們就要進食的這種食物。也感謝你以你的智慧與恩典賜給我們的葡萄收成。」
「真是大快朵頤,」佩卓大爺誇讚著,伸手去端靠他面前最近的菜。
其他的人學他的樣也自行動起手來。整個時間,兩個傭人都站立在後方,等候將空盤子重新補滿,或者去端漏掉的任何東西。
「這是用萍果子……南瓜子做的,」維多利亞對保羅說,還幫他添玉米餅、米飯以一些雜七雜八的蔬菜。「它是我奶奶的拿手好菜。」
他起先以為他緊張得沒法子進餐,但是滿桌佳餚實在太引誘人,他嘗過一口便巴不得拿更多一點。「味道太棒了,」他說,同時檢視一下他是否用對了叉子。
亞伯多吃了半口就停住了,皺起眉頭。「自從在簽署獨立宣言之前以來,它就載在家庭食譜中了,」他帶著挑戰的口氣說,故意把話講成好像保羅侮辱了桂黛的烹任才藝。「好啦,」瑪麗趕快插嘴,「經過了大吵大鬧,我們都尚未聽到你們兩個人結識的整個經過。」
保羅與維多利亞彼此看了一眼。他們從未討論過他們的羅曼史細節。他甚至於不知道她已經懷孕有多久了。的確,那是一個他不會提出來的話題;但是此刻他急著想給瑪麗一個答覆,只好公數計算月份。
「我在六月裡放假——」他開始說。
「七月,」維多利亞插上嘴。「正好在我搬到市裡。」
他抑制著自己,不去看亞伯多的反應。「啊,對了,是七月。」但是一個阿兵哥會在什麼地方遇到一位像維多利亞的女郎。他想到了貝蒂,想到了他們相識的情形。他說了一句,「在聯合勤務署。」
瑪麗向康素娜點點頭,示意後者去為她的老公添酒。「我不知道你是在聯合勤務署做事,」她說。
維多利亞扯一下秀髮。他體會到她正在設法想找一個使亞伯多感到滿意的回答。「我實際上沒有在那裡做事。」
亞伯多重重地放下了餐刀。「那麼你在一個滿是陌生男人的大廳做什麼?」他咆哮著。
保羅心急如焚,想找個說得過去的解釋,由他代表維多利亞提出來解圍。她到那兒去是為了跳舞的這個解釋顯然是難以過關。參加詩歌朗誦會呢?太說不通。誰聽說過一屋子出現的都是要聆聽詩歌朗誦的阿兵哥?舞蹈表演呢?他懷疑亞伯多會贊成他的女兒走上舞台去對著部隊賣弄大腿。「佩卓大爺,」桂黛溫柔地說,無意中使話題為之一轉。她搖頭表示不以為然,因為她的丈夫正恣意地在他的食物上拚命撒鹽。
「Miabuelovivio(我的祖宗萬歲),」佩卓大爺說,轉身看保羅。然後他煞住車,轉過頭來講英語。「不要見怪,我的祖父,他活到一百零二歲。他吃起鹽來如魚得水。我的曾祖父,一百零六歲,也是……」他模仿將一把鹽丟到盤子上,又偷看了桂黛一眼。她朝他嫣然一笑。佩卓大爺對保羅擠擠眼,穩穩地把鹽瓶放回餐桌。
亞伯多毫不浪費時間,又開始盤問。「那麼告訴我們,沙頓先生,」他語帶諷刺地說。「因為我們現在已相當清楚你們結識的情形,那麼你是來自何方?
「莫林城。伊利諾州的莫林城。」
「管它到底是在那裡,」亞伯多嘲笑著。
「它在美國中部。」維多利亞急忙為保羅的出生地仗義直言。「剛好在中部,對嗎?」
保羅點點頭。「對。」
「你的雙親呢?」瑪麗問道。「他們還住在莫林城?」
「我從來就不知道我的父母,」他說。
「那麼是誰把你拉拔長大的?」亞伯多嘲弄著他。「天上的仙女?」
他毫不留情的挪揄擊中了保羅最敏感之處,也就是他的內心深處有關他長大成人的創痛還有待治癒的地方。「我是在一個家中長大的。」
「誰的家?」
進餐全部停下來了。隨著燭光映照的桌上尖酸的問題飛來飛去,甚至於佩卓大爺也放下了刀叉。
「一家孤兒院,」他說,設法隱藏住不論何時他被逼著談起過去歷史就會浮到水面上的創痛。
因為他是個經驗老到的獵人,亞伯多聞出來有只動物受了傷,他要走上去把它幹掉。「妙極了,簡直就妙極了。」他嘲笑著保羅。「我的女兒可以追溯到四百年前,墨西哥的某個名門家族;而你在告訴我們,說她嫁了一個沒有過去的男人。」他半嘲半吼。「而更糟的是……一個沒有過去又沒有前途的人。」
多少年月的遵守紀律與服從命令已留下了它們的痕跡。保羅受的教導很好,他知道崇重權威、咬緊舌頭、尊敬長者。他有很多的話要對亞伯多說,也可以說,可是他的訓練不允許他暢所欲言。亞伯多是維多利亞的父親。他的東道主。即使他並不尊敬他,他還是得三緘其口而繪他面子。
不過,維多利亞沒有這些顧慮。她可能一向都怕她的父親,但是她仍不能容他惡意地侮辱保羅。使他大吃一驚,也同樣的使她自己大吃一驚,她脫口而出,「你怎知道他沒有前途?你對他甚至都不知道。」
「你知道嗎?」亞伯多責難著她。
她遲疑了一下。亞伯多撐著雙肘向前靠,搓握他的雙手,深信他已經困住她了。
但是她耍他,也要保羅。「是的。我曉得他知道如何去愛別人。如何去欣賞他們。」她對著保羅微笑,並且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他想要幢屋子,小孩子同狗在前面院子裡玩耍。我知道他想要個很不錯的差事。
保羅以為她只是表示客氣,當時對他問過所有那些問題。但是她真的很有心聆聽,並且記住了。她在為他講話了,使他深為感動。
「你是指他擁有的那一幢?」亞伯多厲聲說。
桂黛哼了一聲表示她不以為然。瑪麗則對她老公皺眉頭,可是沒有人講一句話。兩個女傭人呆板的、沒有表情的站著。一陣涼風吹動了敞開窗口的窗廉。可蠟燭的光閃動了一下,隨後它們的火焰再度穩定地揚了起來。
保羅想到了他在孤兒院進餐的長方形餐桌。如果一個男孩子在餐桌上犯規打破沉寂,他的手掌會遭到痛打。他記起了孤兒院裡的任何職員都完全表現得不存好心,以及他被人整得以為他遭到父親遺棄,以及母親放棄不管而任由他人照料都是他的過錯。
他曾努力做個好孩子,永遠懷著希望有一天會有一對沒有小孩而在找尋一個兒子的夫婦,將他從所有其他孩子中間挑出來。他們會愛他愛得不得了,給他很多玩具。他在他的想像中建立了一幢他們會把他帶回去的房子,由他全部支配的臥室,還有他們買給他作為慶祝他到來的,一隻新的小狗。晚餐時候,他們三個人全都坐在飯廳舒服的餐桌旁邊,他可以得到許可而大談特談他在那天所做的所有妙事,還會永遠用巧克力蛋糕作為甜點。
甚至在他長大到懂事,瞭解沒有什麼人想要一個十四、五六歲的男孩時——即使是個很帥氣、行為良好的男孩,他仍然抓住他那完美的、愛他的雙親在他們完美又舒適小屋中的形象。晚間,在他與另外九個孩子共宿的宿舍房間裡,他會夢想到他從來沒有得到手的臥室,室中都是特別挑給他的各種圖書、皮球與遊戲器具。
再不然他會想到他完美的雙親多麼迫切的想聽他的全部故事,同時他的母親傳給他另外一塊她烘焙的巧克力蛋糕,因為它是他的最愛。
或許那些完美的雙親在他的想像之外便沒有存在過。或許在真正的家庭中,做父親的人都很嚴格,有時甚至於殘忍不近人情,完全像孤兒院訂立規矩的女舍監。或者他們只是為孩子們做他們認為的份內之事,儘管他們的行為可能顯得苛刻、難以招架。這些事情太像拼圖遊戲了,一下子很難拼湊起來。但是有一件事他在四年艱苦戰鬥之後終於明白了。他不必等著做一個出氣筒。不能為任何人做,甚至於不能為亞伯多-艾拉岡做。
「對不起,」他說,一面從桌邊站起來。他永遠留意自己的禮貌,轉身對桂黛微笑著說,「晚餐非常好,謝謝您。」
他二話不說就離開了餐廳,走到室外讓自己的肺裝滿鄉間清新的空氣。
像墨水一般漆黑的天空像是一塊耀眼的絲質畫布,上面繪著閃爍的萬點繁星;銀河像一抹光亮的淡白色綵帶,更像拱門一樣橫跨天際。習慣的力量突然使保羅不得不找到在大熊星座尖端發光的北極星。它是個光亮的錨,由古至今探險家都藉著它來為自己找尋方向。一輪幾乎快要全圓的月亮映照出四周群山的輪廓,它們巨大的黑色模樣需要白晝的光線才能使之現出原形。山中某處一隻土狼在哀哀嚎叫。它的叫喊引起了一連串刺耳的犬吠,回聲越過山谷,打破了深沉的寂靜。
大門呀的一聲開了,維多利亞出來走到陽台上。她站得離他太近,保羅幾乎可以感到她的衣袖擦著他的手臂。她抬頭凝視星空,他感覺到她在發抖。雖然他覺得空氣在他臉上有些黏答答的,她還是將雙臂合在胸前,彷彿很冷的樣子。
他打量著她的身影,接著說,「他並沒有手下留情,對不對?」
「我感到抱歉,」她說,沒有瞧他。「你一定認為他們很可怕。」
他想法子解釋他的感受。「我小時候,每個晚上在孤兒院,」他終於說,「我都會爬上屋頂對我可以看到的每顆星許願。」
他看她在微笑。「一定許了很多的願。」
「嗯,通常最後都只剩下一個心願,真的如此。」
她轉過身來看他,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好奇,邀請他對她說出心頭之秘,並且讓他放心,她是可以信得過的人,不會笑也不會-漏他的回答。「是怎樣的一個心願?」
一個想法像流星一樣劃過他的心頭。她會看他的信,每封每頁都看。「像是你擁有的所有東西,」他說。
「一大堆的人常常告訴你,說你應當如何過日子嗎?」她抬起下巴,用嘴唇「呸」了一聲表達她不信這一套。
「最好是沒有人告訴你,」他溫柔地說,想起了當他體會到只要他遵守規則,例如早上自己整被,一個星期洗一次澡,說「請」與「謝謝你」,稱孤兒院的總監為夫人,不同其他孩子打架,就沒有任何人關心他的死活,他在那個時候感受到的是怎樣的滋味。
「我對那種事並不清楚。」
「我可清楚。」
「他仍舊沒有理由要那個樣子對待你,」她氣沖沖地說。她掠開臉上的秀髮,他發現她比他以前所見到的她更加美麗。「沒有理由。」他同意她的說法。「而我要講幾句話。但是剛才我想,如果換作是我,事情又會是怎樣。一個陌生人走進我的屋子,告訴我說他娶了我的女兒,而我偏偏是最後知道的人。我十之八九會幹同樣的事。」
「不,你不會的。」她皺起眉頭,彷彿惱他怎麼提出那種可能性。
「我對那可並不清楚,」他說。
「我清楚。」
他從來沒有碰到第二個像她的人——那樣肯定,堅持己見;一會兒勇敢堅定,一會兒害怕又膽怯。她承繼了她母親的文雅與美麗,但是她也承繼了亞伯多很多的天性,大概比她願意承認的還要多。
燈光突然由他們身後的窗外映照出來,照到她的臉龐,接著又突然熄滅了。在那一剎那間他在她的秀目中看到了他自己內心的騷動。他結過婚;她正懷著另外一個人的孩子。然而他與她相處所經驗到的遠遠超過了友誼,而進入了一個他從來不敢越過雷池的境界。他對貝蒂的七情六慾比較簡易,很容易分類。現在在他自己與維多利亞之間流動的情緒像是一片汪洋,又闊又深,沛然有力,卻又隱隱然飽含危機。
他們周圍的空氣好像很重,充滿了電,很像是雷鳴電閃的暴風雨前夕,儘管夜空無雲,風也很靜。保羅的手因為想要摸摸她而顫抖。結果,他按捺下自己,看了手錶一眼。「只要再過八個鐘頭,我就會上路了。」他說。「我想最糟的事已經過去了,你說不是嗎?」
維多利亞無力地笑笑。那只土狼又在哀嚎,保羅聽出它的叫聲中含著悲涼與渴望。它在等待它的伴侶回應,但是此刻並沒有透過黑夜傳來回音似的應和嚎聲。
「我嫁給艾拉岡先生的時候,這張床是我的一件嫁妝。」瑪麗告訴保羅,同時她由這個床角走到那個床角,很熟練地將床單塞到床墊下面。
保羅與維多利亞站在主臥室的門口看著她整理床鋪,這間房是她與亞伯多共宿的地方,可是現在卻不見他的人影。床寬大壯觀,有著精雕細琢、古香古色的黃銅床頭板與床腳板。瑪麗已經親自換過了床單,拿走舊的,換上了一套乾淨的,以及剛洗過的雪白鵝絨床罩。
「在出嫁之前它是我祖母的,」她繼續說著,一面拍著鵝絨床罩使它鼓起來。「她的嫁妝……她一路將它由巴黎帶來。我的祖父是位外交官。這張床是我們全體度過新婚之夜的所在……我的母親、我的祖母,以及我。」
她伸直腰,檢查她雙手干的活,看看那裡皺起來了,那裡塞成一堆。她迅速調整一下床罩,動一動枕頭,覺得很滿意。
她朝著維多利亞微笑,維多利亞在她注視下扭捏不安。
「我們可以睡佩卓的房間,」維多利亞說。
「新婚夫婦分床睡覺不吉利。何況,你弟弟明天就到家了。」
「那麼我們可以睡我的房。」
「在那張小不溜丟,十來多歲小孩子的床上?」瑪麗高舉雙手,裝作很害怕的樣子。「度你們的新婚之夜?不行。你們需要房間……活動活動……」她很露骨地對保羅擠眉弄眼。他兩隻腳換來換去,期望他能想出任何好的借口說明他應當睡客房。
「媽咪!」維多利亞的臉在發燒。
瑪麗將窗戶又推開一寸。七手八腳動窗廉。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初夜,可是我喜歡將它當作初夜,」她說。「只不過我們的婚姻都是從初夜就得到保佑。就說這是迷信吧。我的確想要你擁有我們所擁有的……」
她疼愛地望著她頭胎生的孩子——她鍾愛的唯一女兒,她的話說不下去了。她緊抱著維多利亞,流下幾滴清淚,然後轉過擁抱保羅。
「我老公那樣咆哮是出自愛心。保羅,我們都是傳統人士」她停停頓頓地解釋。「有時候這個摩登世界要花點時間才能適應。他會改過來的。」
先前,她拿來一瓶紅玫瑰放在床邊的桌上。花朵尚未盛開;花瓣細緻、纖柔,仍然一層層含苞護著花心,散放出芬芳香味。瑪麗由花束中取了一朵,將它放在橫臥床頭長而又圓的枕頭中央。她站了一會,雙手扣起來放在身後,眼睛由床看到維多利亞,再看到保羅。
她的眼中噙著淚水,可是她微笑著為他們祝福,並且說,「願永遠彼此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