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家族歷史,對於這一點,詹娜麗無法理解。我的家史從我和我的哥哥阿迪開始,既無爺爺奶奶,也沒爸爸媽媽,更別說什麼叔伯姨姑和堂表兄弟姐妹。在我的記憶中,童年時代沒有過自己的房子和廚房,更不知道自己是何方人氏,屬於哪個市鎮鄉村。我的家史從我開始後,再由維麗和孩子們以及維麗的娘家延伸出去。開始是和她住在紐約市的一棟房子裡,我初為人夫,之後又初為人父,他們使我的夢想成真,也把我從無家的孤寂中解脫出來。現在我再也不用去苦思冥想詹娜麗了,我已經有兩年多沒和她見過面,而奧薩諾也死了三年。
我不忍心去回憶阿迪,因為即使是一想起他的名字我的眼淚都忍不住往外淌,他是唯一使我傷心落淚的人。
近兩年來,我基本上是整天泡在家中的書房裡讀書寫作,努力當個好爸爸,好丈夫,偶爾才會和朋友們出去吃頓飯,聊聊天。我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終於變得嚴肅了,能夠忠於自己的家人,並且過上一個學者的生活。我的冒險經歷已成為過去。總而言之,我已經很自甘淡泊地祈禱生活中不要再出現意外,讓我平安地呆在自己的小天地裡。我這間書房的周圍擺滿了我的魔法書——奧斯汀、狄更斯、陀斯妥耶夫斯基、喬伊斯、海明威、德萊賽以及奧薩諾等人的著作。我覺得最後的奧薩諾就像一頭疲憊不堪的野獸在經歷了許多劫難後,終於找到了安息地。
坐在書房中,我知道妻子正在這棟房子的廚房裡張羅著星期天的飯菜,孩子們有的在看電視,有的在打牌。只要我知道他們在哪裡,在幹什麼,我就能夠忍受呆在這間房子裡的所有的悲哀。
我重讀了奧薩諾的全部著作,發覺他在初期的確是一名傑出的作家。我還試圖分析他晚年失敗的原因,特別是他為何不能完成那部偉大小說的原因——他被大千世界的千奇百怪所吸引才開始自己的文學生涯,而他結束自己的寫作活動則是被受世俗影響的自我膨脹所拖累。不難看出,他所關心的只是寫一部有關他個人生活的傳奇故事,他要做的只是對世界炫耀而不是為了給人們欣賞。這些作品的字裡行間充分暴露了他在傲慢地吆喝全世界的讀者去注意奧薩諾而不是去注意他的藝術,他挖空心思要人們知道他有多麼英明,多麼光輝。他甚至不能忍受自己所創作的人物分享他的光輝,就像木偶劇中的幕後操縱者嫉妒自己手中的木偶能獲得觀眾的笑聲和掌聲一樣荒唐,這是一件多麼可悲的憾事!很多時候,我也會再次回顧他作為偉人的一面,想到他那獨特的人道主義以及他對生活那無上的熱愛,想到他是個萬眾矚目的人物,還想到和他在一起是多麼有意思。
他的成就雖然有瑕疵,仍比我們這些小字輩的要顯赫輝煌得多,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他是一個失敗的作家。作為他著作的管理人,我至今還記得在整理他的手稿時,因為找不到他正在創作中的那本小說,自己是多麼震驚。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是這麼一個騙子,這些年來一直在裝著寫那本小說,實際上僅僅是用一些雜亂無章的筆記來糊弄別人!到今天我才意識到他真的才氣耗盡了。他撒下這麼一個彌天大謊,部分原因不是他用心惡毒或天性狡猾,而是開這樣的玩笑讓他感到開心,當然其中也不乏金錢的因素。
他有些散文寫得美極了,寫出了一些他們這一代人中的最有份量的思想,只可惜他滿足於當一個無賴,因而故步自封。我把他那總共500多頁的筆記都看過了,全寫在長長的黃頁紙上。這些筆記的文筆精彩極了,內容卻如他自己評價的那樣,是一堆廢紙。
深入瞭解了他的軌跡後,我促使自己做了一番反省:我也寫了一些作品,但我比奧薩諾更不幸,我追求不抱幻想也不做冒險的生活,根本就沒有像他那麼熱愛生活,更沒有他那種渴求生活的信念。奧薩諾說:「生活總是在試圖欺騙你。」我苦苦思索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也許正是基於這種觀念,奧薩諾才活得如此粗野,才能如此拚命地抗爭生活中的打擊與恥辱。
很久以前,佐頓用手槍對準自己的頭部摳動了扳機,而奧薩諾充分地享受了人生之後,到了山窮水盡別無選擇之時,也自己結束了生命,但我卻戴了頂圓錐形的魔帽,設法逃避死神!我認真地推敲了奧薩諾說過的另一句話「生活總是在妨礙著你」之後,終於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了——對於作家來說,世界就像是個被搾得乾癟了的瘦鬼,隨著歲月的流逝會變得越來越蒼白。也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奧薩諾才放棄了寫作。
我工作室窗外的雪花正飄得起勁,皚皚白雪給本來光禿禿的樹枝和黃綠相間的草地披上了醉人的銀裝。如果我多愁善感又心甘情願的話,面對眼前的景色,很容易聯想到奧薩諾和阿迪的笑臉在飄舞著的雪花中旋轉,但是我不願意去做這種聯想,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如此感情豐富,也不準備放縱自己去觸景傷情,何況失去了他們我也一如既往地生存下去。也許他們曾以為他們的死會把我給縮小了,結果證明他們的這一想法永遠不會在現實中出現。
儘管狂風席捲著漫天大雪撞擊著我的窗戶,但我在溫暖如春的工作室裡穩穩坐著。整個冬天我都將守在這裡,哪兒都不去。
屋外,是寒風刺骨的冰雪世界,汽車在撒滿了亂瓊碎玉的道路上行駛,最容易打滑出事,但是,即使是躲在家裡,死亡也隨時會降臨到我的頭上——過濾性病毒引起的感冒會侵犯人的脊髓和血液,況且除了病毒的威脅,還有無數其他的危險。我對死亡的這些間諜是否會滲透進我的家中甚至侵入我的大腦都時刻保持著警惕,我對它們隨時採取各種防禦的措施。
我房間的四壁上貼滿了說明我的工作和解脫的和有關吉祥物的圖案。我已計劃著手寫一本講述羅馬帝國的小說,而且研究了有關的史料,這本書可以使我退卻到古代。我又打算寫一本研究25世紀的小說,這就可以使我躲藏到未來。為了使自己有所寄托,我還準備了數以百計的書籍來閱讀。
我把一張大軟椅拖到窗前,好靠在上面舒服地欣賞外面的雪景。廚房傳來開飯的鈴聲,我的家人——妻子和兒女在等我下去吃飯。他們這段時間忙些什麼呢?雪越下越大了,窗外白茫茫一片。催我去吃飯的鈴聲又響了,而且響個不停,鈴聲彷彿在說:如果我還活著就應該立刻站起來走到充滿歡樂氣氛的餐廳去吃頓開心的晚飯。但我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看雪,鈴聲又響起來了……
我回頭看了看牆上的工作圖表,我已寫完了有關羅馬帝國的第一章以及那本有關25世紀的小說的十頁筆記,就在那一刻,我決定寫這本描繪未來的小說。
催我去吃飯的鈴聲又長時間地響起來了,我鎖好工作室的門,下樓來到餐廳。一走進去我就輕鬆地舒了口氣。
他們全在那裡:孩子們已長大了,即將離開家去過獨立的生活;維麗穿著家常的衣服,繫著圍裙,顯得很漂亮。她那可愛的棕色頭髮挽在後腦勺上,臉色很紅潤,不知道是由於廚房的熱氣造成的呢,還是準備飯後去和情人幽會?有這種可能性嗎?我不得而知。即使這個猜測純屬子虛烏有,生活就不用防範了嗎?
我在餐桌的首位上坐下,和孩子們說說笑笑,一邊吃一邊對維麗微笑著誇獎食物美味可口。飯後我還要到樓上的工作室去奮鬥。
奧薩諾、莫勒馬、阿迪、佐頓,我懷念你們。你們已經無法瞞哄我,倒是眼前坐在餐桌前的家人也許會在將來的某一天讓我上當。一想到這點,我就不能不感到擔心。
在吃飯時,我接到科裡打來的電話,說他要到紐約來,叫我第二天到機場去接他。一年多來我還是首次聽到他的聲音,而且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他遇到了麻煩事。
在科裡坐的飛機到達前我就提早到了機場,先是買了些雜誌來閱讀,之後又去吃三明治,喝咖啡。等到聽見他乘的飛機著陸的廣播後,我走到行李認領處,以前我都是在這裡接他的。和往常一樣,飛機到達後等了20分鐘行李才從斜槽中出現,此刻大多數旅客都在行李旋轉台前等候,但我仍然看不見科裡,只好繼續在人群中尋找他。人們認領了行李後都陸續離開,又過了一會兒,台前只剩下幾隻皮箱。
我打電話回家問維麗有沒有接到科裡打來的電話,她說沒有。然後我又打電話到泛美航空公司的航班問訊處打聽科裡-克魯斯是否登機,他們回答他只定了一張機票,沒有露面。最後我打電話到拉斯維加斯桑那都大酒店,找到了科裡的秘書,她說據她所知科裡是飛往紐約了,她可以肯定他現在不在維加斯,而且要過幾天才能回來。把這些答案全加起來我也不覺得擔心,估計又是出現了一些特別的情況使他沒有及時到紐約來。科裡經常為了酒店業務上的事在美國以至世界各地飛來飛去,那些往往在最後一刻才出現的緊急情況使他不得不隨時更改自己的行程,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和我聯繫的。可是不知何故,在我心靈的深處總有一個不祥的疑惑:他從來沒有拖這麼長的時間不和我聯繫,如今要是行程臨時更改,他也該來個電話說一聲。他這個人一向細心周到,如果他不能來的話,絕對不會讓我在冰天雪地裡趕到機場白白等他幾小時。過了幾乎整整一個星期,在仍然不知他身在何處的情況下,我打電話給郭魯尼伏特,才得到他的消息。
郭魯尼伏特接到我的電話似乎很高興,他的聲音聽起來宏亮有力,很健康。我把沒有在機場接到科裡的情況告訴他,又問他科裡可能去了哪裡,我還對他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把自己所知道的這些情況告訴他。「我在電話裡不能談論這件事,」郭魯尼伏特說,「我想請你到桑那都大酒店來做客,住幾天,我會讓你不再牽掛科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