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已經把奧薩諾送進聖-溫盛特醫院,我們也就約定在那兒見面。看見奧薩諾正坐在單人病房的床上,查理也坐在上面倚傍著他。細看一眼才知道奧薩諾的病號衣服已被撕成碎片堆在地板上。在我的眼中,他的病沒有大礙,體重也好像減去了一些。
我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整個病房:沒有輸液的裝置,沒有特別護理的護士值班,從走廊上過來時就覺得這個房間不像是一個特護病房。我心裡頓時一大塊石頭落了地,看來可能是查理弄錯了,奧薩諾離黃泉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呢!
奧薩諾若無其事地對我說:“喂,墨林,你真不愧是個魔法師,你是如何探聽到我呆在這裡的?我本想對我住院的事保密。”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就無遮無擋地告訴他:“是查理-布朗打電話給我的。”也許他叮囑過她不要告訴我,但我可不想說謊。
面對奧薩諾緊皺的眉頭,查理僅僅是微微一笑。
奧薩諾抱怨她說:“我對你說過這只是你我之間的事,或者只是我個人的事。不管你意下如何,絕對不能再告訴別人了!”
查理幾乎是心不在焉地說:“我知道你需要墨林。”
奧薩諾歎了口氣說:“好吧,查理,你已經在這裡陪了我一整天了,出去看場電影或去解決一下性饑渴吧,再或者去吃頓巧克力冰淇淋,要不就去吃十道中國菜。無論如何,今晚你該放假了,明天早上再來看我。”
“好的!”查理說著便站起來,仍然靠在離奧薩諾很近的地方。
奧薩諾臉上露出的是安寧與滿足的神情,仿佛他的崇高信仰得到了印證。
查理離開病房之後,奧薩諾才歎了口氣說:“相信我吧,墨林,雖然我在小說、文章和演講稿中都寫了不少廢話,我現在把唯一的真理告訴你:女性是一切開始的本原,也是一切終止的歸宿。女性是人生中獨一無二值得留戀的東西,其他一切都是虛無飄渺的假象。”
我在他的病榻前坐下,問他:“權力呢?你不是一向都喜歡權力和金錢嗎?”
“你還忘了一樣——藝術呢?”奧薩諾說,“那些東西都不是不要,我還不至於去貶低它們的價值,但它們都不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它們只不過是蛋糕上面的糖霜。”
此刻我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奧薩諾時的情景。他不知道我當時就了解他的真實思想,而現在當他親口對我說出來的時候,我反而有點懷疑自己當時那些看法的正確性了,因為奧薩諾承認對剛才提到的那幾樣東西全愛。他現在說這番話的意思是表明他並不後悔和藝術、金錢、名譽以及權力訣別。
“你的氣色比我上次見到時要好得多了,”我對奧薩諾說,“你怎麼就到醫院來留醫了呢?查理-布朗還說你這次的病很嚴重,可是看起來真不是那麼回事。”
“不像病重?”奧薩諾興奮地說,“那太好了!你知道嗎?在減肥中心他們給我做全面體檢後就告訴我壞消息了,現在就讓我簡單明了地說給你聽吧:以前每次性交前我都服用的青霉素藥片的劑量把病情復雜化了,也就是當我染上梅毒後,那些藥片反而把螺旋體的損害掩蓋起來,可惜藥的劑量又不足以消滅它們,甚至使那些螺旋體對青霉素產生了抗藥性。這種情況一定是在15年前就發生的,15年來這些存活的螺旋體在拼命地吞噬著我的腦、骨骼和心髒。現在他們告訴我只能活六個月至一年了,很快就會因梅毒攻腦而變成瘋子或癡呆,如果梅毒攻心,就會導致死亡。”
我非常驚愕,對此難以置信,因為奧薩諾的氣色的確不錯,尤其是他那雙不老實的綠眼睛炯炯有神,我疑惑地問:“難道就真的無法可想了嗎?”
“毫無辦法,”他十分肯定地說,“但情況也不是那麼可怕。我將在這裡休養幾星期,他們會給我打許多針,要我吃很多藥,然後我就回到剛和你去過的那個小城,至少在那裡再住上幾個月。”
我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才好,更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他的話,看上去他現在的狀況比很久以前的他要好。
“我這樣想,”奧薩諾說:“你隔一段時間就到醫院來看我,並幫我回家。我不想在這裡住到衰弱得不能動彈為止。到我認為是時候了,我就出院。在我決定采取這一措施時,我希望你到我的公寓來陪我,就你和查理-布朗兩個人。以後的事就由你全權處理。”
奧薩諾盯了我好一陣子,然後又說:“你完全有權拒絕為我做這一切。”
我現在相信他的話了,於是對他說:“我還欠你的人情呢,當然願意為你效勞。你認為你能夠得到你所需要的東西嗎?”
“我會得到的,這個沒問題,別為我擔心。”奧薩諾說。
我和負責治療奧薩諾的醫生討論了他的病情,他們卻認為他得長期住院,也許永遠也出不了院。不知道為什麼,聽後我有一種解脫感。
我沒有把發生的這些事告訴維麗,甚至連奧薩諾即將不久於人世的事也沒有對她說。兩天後我到醫院去探望奧薩諾,他曾要求我給他帶一頓中國菜去,因此我拿著幾個裡面裝滿了食物的黃紙袋。一轉入走廊就聽見從奧薩諾的病房傳出來一陣陣激烈的叫罵聲,出現這種情況並沒有使我感到意外,我把紙袋放在另一個單間病房外面的地板上,就跑了過去。
在他的病房裡有一位醫生,兩個護士和一名護士長,他們都在對著奧薩諾高聲吼叫。查理躲在角落裡望著,她那張美麗的臉蛋由於驚恐而變得灰白,眼裡充滿了淚水;奧薩諾則全身赤裸地坐在床的邊緣上,同樣大聲地對醫生和護士們吼道:“你他媽的把我的衣服還給我!我要離開這個混賬地方!”
醫生幾乎是在對他咆哮:“如果你出院我就不再對你負責!我將不負任何責任!”
奧薩諾大笑起來,輕蔑地對他說:“你這個笨蛋,你從來就沒負過什麼責任!請快點把衣服還給我!”
那位被憤怒扭歪了臉的護士長歇斯底裡地喊著:“我才不理你是什麼名人呢,你就是不能把我們的醫院當成妓院!”
奧薩諾對她喝斥道:“滾你的!你給我滾出去!”他赤條條地從床上站起來,這時我終於看清楚他病情的嚴重性:他剛戰戰兢兢地向前挪了一步,身體就往一邊倒了下去。一個護士趕緊沖過去扶住他,其他人也被憐憫心熄滅了怒火,不再咒罵他了。奧薩諾則掙扎著挺直身子,他這時才看見我站在門旁,於是旁若無人地吩咐我:“墨林,帶我出院!”我被醫生和護士們的憤怒驚呆了,他們以前肯定被指責過有病人在醫院裡偷情之類的丑聞,否則不應該如此怒不可遏。這時我仔細地看了看查理-布朗,只見她身穿一件繃得緊緊的迷你短裙,顯然沒有穿內褲,看起來像個雛妓,再加上奧薩諾那腐朽的裸體,確實不成體統。醫生和護士們的憤怒看來是出於他們倆實在太丟人現眼,有損醫院的形象,而不是對傷風敗俗行為的過激反應。
其他人此時也注意到我了,於是我對醫生說:“我為他辦理出院手續,責任完全由我來負。”
醫生馬上表示不同意,用幾乎是哀求的口吻要我三思而後行,見我們都不為之所動後他才對護士長說:“把他的衣服還給他。”他又給奧薩諾打了一針,告訴他這一針會讓他在路上好受一些。
情況就這麼簡單,我付了賬單,為奧薩諾辦妥了出院手續,又去叫了輛高級的轎車送他回家。回到他的家後,我和查理把他攙扶上床。他睡了一會兒,醒來後就把我叫到他的臥室去,因為他覺得情況不妙,自以為末日已經到來。
奧薩諾把頭稍稍掉過去一些,又繼續對我說:“你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最可怕的事莫過於孤獨地躺在床上死去。在醫院裡,即使全家人都守候在病榻前,也沒有一個人會主動和一個垂死的病人躺在一起,而在家裡,一個人臨死前,他妻子也不願意躺在他身邊。”
奧薩諾回過頭來對我甜甜一笑,他以前偶爾也會這麼微笑。“因而我的夢想是:在我臨終時要查理睡在我的身旁,這樣我就會覺得自己真的沒有枉度此生——活著的時候能夠過得從心所欲,死亡之際也覺得挺愜意。這是一種象征性的舉動,對嗎?這對於一個小說家以及他的批評家來說都不算太過分吧?”
“你什麼時候能預見到臨終時刻到來?”我問他。
“我認為現在就是時候了,”奧薩諾坦然地說,“我真的認為沒有必要再拖下去了。”
聽了他的話我不禁毛骨悚然,勸他說:“你為什麼不再多等一天?也許明天你就會覺得好些的。你還有一些時日,再活他六個月也不錯啊!”
奧薩諾問我:“對我即將采取的行動,你有什麼疑慮和通常的道德上的偏見嗎?”
我搖搖頭執拗地問:“干嗎要走得這麼匆忙?”
奧薩諾望著我語重心長地說:“剛才在醫院裡我打算起床時跌的那一跤已經給我傳遞了信息。聽著,我已經指定你為我的文學著作的管理人,你說了算。我沒有留下任何錢,僅有版權,這些都將歸我的幾個前妻和孩子們所有。我的著作仍然暢銷,因此我不必為他們的生活操心。我本來打算給查理-布朗留點東西,但是她怎麼都不肯要,我想她也許是對的。”
有一句我平時說不出口的話突然鬼使神差一般沖口而出:“那個妓女的心地很善良,就像有些文學作品描寫的那樣。”
奧薩諾閉上眼睛說:“你知道,墨林,我最欣賞你的一個長處就是你從來不說這個字眼。也許我說過這個字眼,但我從來不會去想它。”
“對不起!”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然後問他:“你要不要打幾個電話?想不想見一些人?需不需要喝一杯?”
“不!這些事我做得足夠了。我有七個妻子和九個孩子,有2000個朋友和數以百萬計的崇拜者,如今他們誰也幫不了我的忙,因此我也不想見他們當中的任何人。”奧薩諾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順便提一句,”他忽然搖搖頭說,“你最愛的人往往是欺騙你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前,和他談了好幾個小時,話題還涉及到我們都看過的書,後來他又一一談起和他有過性接觸的那些女人,並花了好幾分鍾來追憶15年前的舊事,大概就是在那段期間一個女人把梅毒傳染給他,然而時至今日他已不可能具體探究到底是從哪個女人身上傳染來的,“只有一件事是有目共睹的,那就是她們全是美女,全值得我冒這個險。啊,見鬼!講這些又有什麼用?誰傳染給我還不都是一樣?總之事出偶然罷了。”
奧薩諾向我伸出手來,我握了握,又捏了捏,他說:“叫查理-布朗到我這裡來,你就在外面等候吧!”我走出臥室前,他沖著我的背影說:“嗨!請記住,藝術家的一生不一定都是很有成就的,請把這句話刻在我的墓碑上!”
我在客廳裡等了很久,有時好像聽到點什麼,有一次還似乎聽到了哭泣聲,之後就是很長時間的寂然無聲。我走進廚房,泡了壺咖啡,在廚房的餐桌上擺了兩只杯子,然後又走出客廳,再等了一會兒。直到此時都沒有人尖叫,也沒有人喊救命,甚至連悲切的聲音都沒有。忽然,我聽見查理用甜美的嗓音清晰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走進臥室,在床頭櫃上放著一個金黃色的錦盒,那是奧薩諾以前用來裝青霉素藥片的,現在盒子敞開著,裡面空無一物。燈亮著,奧薩諾仰臥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即使是在死後,他的綠眼睛似乎還在閃閃發光。查理還偎依在他的懷裡,她那長滿金發的頭緊貼在他的胸膛上。看見我進來,她把被單扯上來遮蓋住他們的裸體。
“你得起來穿好衣服。”我對她說。
她用一只胳膊支撐著身子,在奧薩諾的嘴上親吻,然後她站在地板上,深情地盯著他良久。
“你得穿好衣服,馬上離開這裡,”我催促她說,“這以後還有許多事要忙乎。我認為奧薩諾要我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讓你卷入這件事當中去。”
說完我就走回客廳等她。我聽見她沐浴的水花聲,15分鍾後,她也來到了客廳。
“你什麼事都不用操心,”我對她說,“一切包在我的身上。”她走向前來撲入我的懷抱,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她的身體,也部分明白了為什麼奧薩諾能愛她那麼長一段時間——她的身上有股與眾不同的香味。
“你是他唯一想見的人,”查理說,“我了解他。葬禮後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我答應給她打電話,她就轉身走了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守護奧薩諾。
我一直等到清晨才給警察局打電話,報告我發現奧薩諾已經死亡的消息,而且說很明顯他是自殺身亡的。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我曾有過企圖隱瞞他自殺這個真相的念頭,還打算把那個錦盒藏起來。我相信倘若我真的這麼干後,新聞界和政府又願意和我合作,奧薩諾也一定不在乎的。我告訴警察局奧薩諾是個重要人物,應該立刻派輛救護車來把他的遺體拉走,然後我打電話通知奧薩諾的律師,讓他們承擔稟告他的所有前妻以及子女的責任。我還打電話告訴他的出版商,因為我知道他們會在報上發布消息,並在《紐約時報》刊登一則廣告來悼念奧薩諾。出於某種原因,我希望奧薩諾能得到這份尊敬。
警察局和地區檢查官向我提了一大堆問題,仿佛我是個殺人嫌疑犯似的。當然這種懷疑很快就煙消雲散了,聽說是因為奧薩諾曾寄出一份備忘錄給他的出版商,上面說明他已經無法把他的那本計劃中的小說交稿,因為他打算自殺了。
在漢普敦為奧薩諾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他的七個前妻和九個子女全到齊了,《紐約時報》、《紐約書評》、《評論家》、《哈伯》、《紐約人》等報社雜志社中的著名文藝評論家都出席了他的葬禮。有一大汽車的人是直接從紐約的艾蕾妮趕來的,這輛車上放置著一個活動的酒吧和一大桶啤酒,滿車人都喝得醉醺醺地來參加他的葬禮,他們都是奧薩諾的朋友,知道他會贊成他們的舉動。如此隆重的葬禮,奧薩諾在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會喜笑顏開。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裡,許許多多的報刊雜志上都發表了林林總總贊美奧薩諾的文章,其中最普遍的是尊稱他為我國文化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意大利文學巨匠。這樣的贊美准會讓奧薩諾感到難堪,他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美藉意大利人,倒是有一件事肯定會令他心花怒放,那就是所有的文學評論家都異口同聲地表示,如果他能活到他那部正在創作中的小說出版之時,他肯定可以贏得諾貝爾文學獎。
奧薩諾葬禮一星期以後,我接到他的出版商打來的電話,邀請我下星期和他共進午餐,我接受了這個邀請。
阿卡尼亞出版社歷來被公認為全國一家最有文化品味、最典雅的出版社,他們私下裡列了一張名單,上面登記著半打諾貝爾獎獲得者和幾十個普立茲獎、全美律師協會獎獲得者的姓名。該出版社以注重文學性更勝於銷路而著稱,它的主編名叫亨利-斯戴爾士。此人完全有資格當牛津大學的導師,但這天他卻像個庸俗的商人那樣迫不及待地為贏利而肆無忌憚。
“墨林先生,”他說,“我非常欣賞你的小說,希望有朝一日我們的出版社會把你的名字添加到那一張名單上。”
“做為奧薩諾著作的管理人,我翻閱了他所有的著作。”我不想在閒話上浪費時間,所以馬上提到了奧薩諾。
“那就好,”斯戴爾士先生說,“你也許已經知道,或者還不知道,奧薩諾先生的賬務隨著他的逝世也就結束了,可是我們曾為他那部醞釀中的小說預付過十萬美元的稿費,因而我們理所當然有先得到這本書的權利。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當然,”我說,“我還明白奧薩諾先生也希望你們出版他的這本書,你們以前出版他的書的工作有口皆碑。”
斯戴爾士先生的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問我:“那麼,這件事就沒什麼問題了?我想你已經翻閱了他的筆記和文件,也發現了他的手稿?”
“不,根本就沒有什麼手稿!”我對他說。嚴格地說,其實我此刻是在撒謊,因為畢竟有六頁紙的手稿,只是斯戴爾士先生永遠也不能戳穿我的這個謊言。
“哦!”斯戴爾士先生似乎對此答案並不感到驚奇。他接著對我說:“我們知道你曾經協助奧薩諾寫過一些文章,而且是用他的名字署名,我們認為你把他的風格模仿得惟妙惟肖。你為什麼不花上六個月的時間幫他寫成這本書,再用奧薩諾的名字出版呢?當然這件事只能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賺大錢了,當然,你也該意識到這件事在你我之間不能有任何書面合約。我們可以為你未來的書另外簽非常慷慨的合同。這種代筆的事我們通常不會去做,盡管其他出版社早就這樣做了。”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全美國最受尊敬的出版社竟然也會做只有好萊塢或拉斯維加斯某問酒店才干得出來的勾當!
“我不能這麼干!”我一口回絕了斯戴爾士先生的“好意”,“作為奧薩諾的著作管理人,我有權利和義務制止根據他那些筆記拼湊出版他的小說的行為!如果你們只是想出版那些筆記,我沒意見。”
“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斯戴爾士說,“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見到你真是不勝榮幸。”他失望地搖搖頭,又說了一句:“奧薩諾是個天才,真可惜!”
我沒有告訴斯戴爾士先生奧薩諾僅僅為他的那部小說寫了六頁紙,他把這六頁手稿交給我時還附了一張便箋。
墨林:
這些是我為那本小說寫的六頁手稿,全交給你了,不知你能否用上它們。至於那些筆記就別提了,全是些廢紙。
奧薩諾
我閱讀了這六頁手稿,決定留下來自用。和斯戴爾士先生分手回家後,我又逐字逐句地慢慢重讀了一遍:
聽我說,我將給你們講一個人生活中的真實故事,我會給大家講他愛女色的真實故事,他從不憎恨女人。也許你會覺得我的故事離題了,聽我說下去,我是一名真正的魔法大師。
你能否相信一個男人真心實意地愛著一個女人的時候卻又經常背叛她呢?不是在肉體方面出賣她,而是在他的思想上出賣她,在‘靈魂的詩的境界中’出賣她,當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許多男人一直都在這麼干。
你是否想知道女人是如何愛你,使你得到滿足,為的是處心積慮地毒害你的身體和思想,最終是為了把你搞垮?愛你愛得發狂卻又選擇不再愛你,與此同時,又使你得到極度的快感,把你弄得神魂顛倒。不可能?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但是別走開,這可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我會讓你體會一下一個孩子的令人痛苦的天真無邪;一個青春少男的狂熱的情款;一個懷春少女的憂傷。然後(這又是難點所在)給你們看看男女之間是如何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在進行靈與肉的交流。
當然,還會有真正的愛情。別走開!真情是存在的,或者我可以設法讓它存在。我這名魔法大師可不是等閒之輩。所花的代價值得嗎?性的貞節又如何看待?行得通嗎?性欲是愛情嗎?把邪念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的做法有人性嗎?如果它行不通,你再繼續試驗還能得到獎勵嗎?它是否具有雙向性?當然沒有啦,那是顯而易見的。然而……
人生本來就是一出滑稽戲,其中愛情隨著飛逝的歲月變遷是最可笑的。一名真正的魔法大師可以使得他的觀眾同時又哭又笑。死亡是另一碼事,我永遠不會拿死亡當兒戲,因為我沒有能力這樣做。
我一直提防著死神,它騙不了我,我一眼就可以認出它來。死神總是以鄉村南瓜的偽裝出現。它是一個突然狂長的腫瘤,一個毛茸茸的黑痣卻在骨頭裡生了根。死神還隱藏在低燒引起的美麗的紅暈後面。獰笑的骷髏突然出現在受害者面前,使他防不勝防,要了他的命。但死神卻對我無可奈何,因為我時時刻刻警惕著,等待著它的出現。
和死亡旗鼓相當的東西就是愛情了。愛情是令人討厭的孩子氣的勾當,雖說男人對愛情的信任超過死亡,女人則是另一回事。她們對愛情有自己的強有力的秘密武器:她們對待愛情從來就不會太認真。
再一次請別走開,再一次說明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把愛情忘了吧。我將為你們展示人們是如何濫用權力的。首先告訴你們一個可憐的作家是如何為生存而奮斗的故事,他曾是個敏感、有才華甚至有天賦的人。我將給你們說一說這個作家為了自己的藝術曾經把一切世俗拋到九霄雲外,告訴你們他為何如此獻身藝術。我還將告訴你們他如何變成一頭狡猾的野獸,盡情地享受人生。啊!當這名真正的藝術家蛻變成一個騙子的時候,他所感到的是無比的歡樂,他的真面目終於大白天下,無須再為他的名譽而躲躲閃閃了。這個狗娘養的是個騙子,同案犯。他已不再僅僅是一個打著藝術家的旗號躲在陰暗角落裡的騙子了,而是一個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社會的敵人,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人們可以松一口氣了。然後我再給大家說說他又如何洗心革面,變成一個誠實的人,因為當騙子總是令人心驚肉跳的。
這也許有助於你們認識社會,原諒朋友。一旦達到以上目的,除了真正缺錢花的人,沒有人會再淪為騙子。
然後我將敘述一個文學史上一些有著最輝煌成就的故事,我們時代文化巨匠的私生活的秘聞:我會特別提到一個瘋狂的狗雜種;談談可憐的、充滿勾心斗角的天才世界,騙人的世界以及典雅的文學世界,所有這些都離不開一個淫字。一些復雜的想法不至於使你們迷失方向,但會使你們覺得有趣。最後在好萊塢的大結局中,主人公如願以償:金錢、名譽和美女……請別走開——以及這些是如何化為灰燼的。
還不過癮?這些故事你們以前都聽過?但是你們別忘了我是個魔法師,我可以把這些人描繪得栩栩如生,為你們展示他們的真實的思想和感情。你們會為他們所有的人哭泣,我肯定能夠做到這一點。或許你們只會笑,不管怎樣,你們都會覺得很有趣,同時你們也會學到一些沒有多少幫助的生活知識。
啊!我知道你們又在想些什麼了:那個狡猾的狗雜種正企圖讓我們繼續看下去。但是等等,這不過是一篇神話故事,看了又有何妨?即使我認真對待它,而你們卻大可不必。把它當做消遣來閱讀吧!
我只是想給你們講個故事,沒有別的虛榮心。我不敢奢望成功、金錢或榮譽,這對於我來說並不難做到。但大多數男人有那種奢望,而大多數女人卻並不真正有。這對於我來說再好不過了,我不需要愛。當我年輕的時候,一些女人說她們愛我是因為我的眼睫毛很長,我接受了她們的說法,後來她們愛我是因為我的智慧,以後又因為我的權力和金錢而愛我,再往後是為了我的天才而愛我。這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所有這些愛我都可以對付,唯一讓我害怕的女人是只愛我一個人的那位。我為她做好了安排:毒藥、匕首、山洞裡將埋藏她頭顱的黑色的墳墓。不能允許她生存下去,特別是她對性愛忠貞不貳,從來不說謊,一事當前總是首先想到我,處處為我著想。
這本書有相當大的篇幅是描寫愛的,但它又不是一本愛情小說。它是一本描寫戰爭的書,那種男人們的真正朋友之間的古老戰爭,男女之間的偉大的新戰爭。當然這是一個古老的故事,但現在它已公諸於眾了。婦女解放運動的戰士們自以為她們擁有新的東西,其實她們走出來的部隊,也就是藏身於山林中的游擊隊。漂亮的女人總是吸引男人的,在搖籃邊,在廚房裡,在臥室中,還有就是在她們子女的墳墓旁,那個不必聽到祈求寬恕的最佳地方。
啊!你們以為我對女人有怨恨,其實我從來都不憎恨她們。你們將會看到她們在我的筆下顯得比男人更善良。事實上只有女人才能使我不高興,她們從坐在搖籃邊就開始使我不幸福了。也許大多數男人都有類似的經歷,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給大家選擇了一個什麼樣的目標,我自己心知肚明,它似乎顯得不可抵擋。你千萬得當心,我是個很有心計的說書人,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藝術家。我還留有一手,足以讓你們大吃一驚。
到此為止吧,我還要繼續工作,做到有始有終吧。
以上就是奧薩諾那部在輿論界炒得沸沸揚揚的偉大的小說,一本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也是他重振雄風的小說。我真希望他能夠寫完它。
看來他是個空前絕後的弄虛作假的藝術家,就像他這六頁手稿所展現出來的那樣,上面的話互不連貫,前言不搭後語,有時簡直風馬牛不相及。也許這正是他非凡才華的表現?也許他想讓外界的人們分享他的內心世界?反正現在他把它們當成他的最後的笑話交給了我。我說這是笑話,因為我們是兩個截然不同類型的作家,他是那麼大方,而我如今也已意識到自己是那麼小器。
我從來就不太欣賞他的作品,至今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歡他這個人,我只能肯定喜歡他這個作家。現在不知道是為了運氣還是為了力量,或者為了騙術,反正我決定把他的這幾頁手稿當成自己的作品來使用,而且全部是搬字過紙,連半句話都不做改動,因為死亡總是讓我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