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夫正在吃德國農民風味的冷餐。他先用便攜小刀從一條血紅色臘腸上割掉粘糊糊的一大塊,然後又把面前的黑長麵包切下一塊。與他同居的德國姑娘厄休拉和她的父親再依次切麵包割香腸。他們面前各有一聽美國啤酒,必要時再從罐頭中往小玻璃杯裡倒酒。
「什麼時候出去?」厄休拉問他。厄休拉身材矮小,皮膚黝黑,性情剛強。沃爾夫為能使她降服一直洋洋得意。他已申請登記結婚,因此才得以搬來與她在家裡同住。當然還有其他打算。
「一小時後我要在地下餐廳與莫斯卡碰頭,」沃爾夫眼看著表答道。這塊表是他戰後從波蘭難民手裡搶來的。該死的波蘭人,他暗自罵道。
「我不喜歡那傢伙,」厄休拉說:「他沒有風度。真不知那姑娘看上了他什麼。」
沃爾夫又割了塊香腸取笑說:「同你看上我一樣。」
不出所料,厄休拉發起怒來。「你們這些該死的美國人總以為我們願為你們效勞。如果你要像那些美國朋友對待情人一樣對待我的話,你看我會不會甩你。現在你就給我滾出去!」
她父親邊啃著硬麵包邊以調解的語氣喊著:「厄休拉,厄休拉。」但他只是出於習慣,實際上心不在焉。
吃飽飯。沃爾夫走進臥室。他把黑色大公文包塞滿了香煙,巧克力和;些雪茄。這些東西都鎖在衣櫥裡,而只有他本人才能打開。正要出去,厄休拉的父親走了進來。
「沃爾夫啊,你出門前我能說句話嗎?」她父親總是特別謙恭有禮,老是想著女兒的情人是個美國人,在這一點上沃爾夫非常喜歡他。
他領著沃爾夫採到寒冷的地下室後面。那兒是他們的貯藏室。推開門後,他以動人而憂慮的口氣說:「你看看好啦。」
木樑上掛著一些只有少許碎肉粘在骨上的火腿,蒜味鹹臘腸的尾部和一塊弦月般窄的乳酪。
「我們要想想辦法,沃爾夫呀,」他說。「我們的存貨太少了,少極了啊。」
沃爾夫歎了口氣,真不知道老傢伙把食物都摘到哪裡去了。他們彼此都很清楚許多食品還沒嘗過。那麼多的食品一團士兵還吃不完呢!每當老頭子的謀略勝過他時,他總是冷酷地想:等著瞧!等顧厄拉跟著我到了美國,我再對他們爺倆進行教訓。老傢伙將會盼著包裹。他什麼也別想收到!沃爾夫點著頭,好像他一直在考慮食品問題似的。
「知道啦,」他說。回到臥室,他給老人五條香煙。「近幾個月只能給你這些,」沃爾夫警告似地說。「我要做等大生意。」
「放心吧;」老人忙說。「這夠吸一段時間的,你知道,沃爾夫,我和女兒一直都是盡量節省呀!」沃爾夫贊同地點著頭,同時也很讚賞老頭的厚臉皮。他想,這老強盜意想靠劫掠我發財啊!
出去以前,他從寫字檯抽屜裡拿出笨重的瓦爾特式手槍插到外衣口袋裡。老頭子總能看見這一動作,這樣他對沃爾夫更表敬畏,這也使沃爾夫洋洋得意。
他們一同走出臥室,老頭親密得像父親似地摟著沃爾夫的肩膀。「下禮拜我要搞到許多棕灰色華達呢。我想做幾件漂亮的衣、服送給你。如果你的什麼朋友要買,看在你的面上,我可以特價賣給他們。」
沃爾夫板著臉點了點頭。剛要出門,厄休拉對他喊道:「當心點!」走出地下室還要爬一段階梯。到了街上,他腳步輕快地走向地下餐廳。
十五分鐘便可走到,還有足夠的時間。他走著走著,對厄休拉的父親驚歎起來。許多華達呢,自己不就能搞到嗎!然後不需付佣金就賣掉。這是個主意。自己要搞點錢,也要莫斯卡、卡辛和戈登利用這個好機會;也許那個猶太人也能沾光。自己甚至還能撈點,當然貨必須能賣掉,這樣自己才能多分些;哎;九牛一毛。不過積少成多啊!
到了地下餐廳——戰前德國最好的地下餐廳之一,他看到埃迪-卡辛和莫斯卡在大啤酒桶旁佔了個桌子。那些大酒桶直頂天花板。它們的影子正好把他們倆遮住,使其他身穿綠色呢制服的軍官和一些鮮花般點綴著這個大洞穴的女人們看不清他們。管絃樂隊奏著輕快的曲子,燈光若明若暗,鋪著白色檯布的小酒桌一眼望不到邊,像聚集在白色波渦中的泡沫。它們現在聚會這個四室裡,但這常聚在那些幽雅地、小巧玲戲的飯廳裡。
「沃爾夫,香煙大王,」埃迪-卡辛叫道。他的嗓聲壓過了樂曲,直衝他們頭頂上方幾乎看不見的天花板並在那兒消失。但其他人沒有任何反應。他俯向桌子小聲地問道:「你們兩個騙子今晚要去做什麼?」沃爾夫坐下答道:「到市內兜一圈。看看能不能搞點便宜貨。你別再把香煙都用在女人身上,我能給你換些錢。」他嘴裡說著笑話,可心裡卻相當著急。他看得出莫斯卡已醉得像埃迪一樣。他真感到吃驚。以前從沒見過莫斯卡喝酒,不知道今晚他們還能不能出去赴約。但這又都是早就約好的。而且今晚是頭一次去見那些黑市裡的大人物,說不定就能找到有那筆錢的傢伙。沃爾夫要了酒,等等看莫斯卡會不會清醒。
莫斯卡注意了這點便笑了笑。「我馬上就會好。到外面呼吸兩三分鐘新鮮空氣就行了。」他盡量想把話講得清楚,實際上卻成了酒後吃語。沃爾夫掩飾不住焦急和厭惡的表情,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埃迪學著沃爾夫搖了搖頭,醉源源地道:「你會倒霉的,沃爾夫,你自作聰明地想作百萬富翁。沃爾夫,彌辦不到,一百萬年也甭想。第一,你不肯動腦子,只耍小聰明;第二,彌缺少魅力。你至多不過敢對這兒的德國囚徒動動手腳而已。你那兩下子差遠啦!」
「你怎麼會請這條騷狗吃飯?」沃爾夫故作鎮靜,存心侮辱埃迪似的質問著莫斯卡。「他有那麼多婊子坐在腦袋上,頭都給壓糊塗了。」
埃迪氣呼呼地跳起來吼道:「你這個卑鄙無恥的投機分子……」莫斯卡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好。鄰座的人都聞聲轉過臉來看著他們。「別發火,埃迪,他是開玩笑。你也要冷靜些,沃爾夫,他醉了嘛,他一醉就不認人。況且,他的妻子來了信,說要帶著孩子從英國趕來,他捨不得把那麼多情婦一下子都給甩掉。」
埃迪面帶醉意和責怪的神情轉向莫斯卡。「不是那樣,沃爾夫,不過我也確實對不起她。」說罷悲傷地搖了搖頭。
為了使他高興,莫斯卡勸道:「給沃爾夫說說你的猩猩吧。」
沃爾夫一杯白蘭地下肚,氣消了一些,他對埃迪-卡辛咧嘴笑笑。
埃迪莊重而又顯得謙恭地說:「我在跟一個猩猩睡覺。」說罷等著沃爾夫的反應。
「毫不奇怪,」沃爾夫附和著並同莫斯卡一起大笑起來。「睡得怎麼樣?」
「我是在跟一個地地道道的猩猩睡。」埃迪堅持著。
沃爾夫疑惑地看著莫斯卡。「是個姑娘,」莫斯卡說,「他自稱那姑娘看起來像猩猩,簡直就像猩猩那麼醜陋。」
埃迪低頭看著桌子,然後抬起頭一本正經地望著莫斯卡。「坦率地說,沃爾夫,她確是個猩猩。說出來怪不好意思,但她真是個猩猩嗎?騙你們呢,她就住在基地附近。在軍政府裡供職,是個翻譯。」說罷衝著他們微笑不止。沃爾夫的怒氣已完全消了。他開懷大笑。鄰桌的那些人又轉過頭來看。
「把她帶來讓我們一飽眼福怎麼樣?」沃爾夫戲諺地問道。
埃迪聳聳雙肩。「天哪!我還從沒有帶她上過街呢!等到天黑我才溜進她的房間。」
「我們該走了,沃爾特,」沃爾夫急切地說。「今晚有大事,時間也不會很短!」
莫斯卡湊近埃迪問道:「你行吧?自己能回家嗎?」埃迪咕嚕咕嚕地說他能。他們向門口走去時,聽到他又喊侍者拿酒來。
看他走路不穩,沃爾夫便讓莫斯卡走在前面。爬階梯時,沃爾夫不禁叫道:「你醉酒真挑了個好時辰啊!」
莫斯卡感到寒風直刺面頰,凍凝了牙床,胯骨和牙髓。過多的煙酒早使皮肉冰涼。為了暖暖嘴和咽喉,他點了支煙抽著,並想著:見你的鬼去吧,沃爾夫。他心裡又說:如果這個狗雜種再說挖苦話,我就要罵他個狗血噴頭,或者乾脆回去。他覺得寒氣透過外衣;往下直灌。膝蓋和大腿凍得發麻,而且全身發癢,好像上上下下結了一層薄冰。他又感到噁心,因為冷腹中的白蘭地酸氣直衝腦門。雖想嘔吐又怕沃爾夫看見。他捂著胃部,使勁地揉。現在明白了沃爾夫說得對,今晚真不該喝酒。可是心裡感到鬱悶和悲倫。他第一次與海蓮吵了嘴,但又不是雷霆大發、瘋狂的吵鬧,而是一場相互難以理解的彆扭。
沃爾夫和莫斯卡出了地下餐廳,沿著馬路朝小街走去。紅十字俱樂部裡的燈光灑滿了街道,裡面飄出來的音樂幽靈似地尾隨著他們穿過廢墟。經過警察局大樓時,由於周圍一片漆黑,探照燈燈光光耀奪目。這個晚上禁止車輛通行。下了小山牆一樣的陡坡,他們便已離開了市中心,消失在夜幕中。他們已走了一段時間,可當聽到沃爾夫敲門時,莫斯卡感到才走了一會兒。走進屋裡,渾身頓感溫暖。
一張大桌子和它周圍的幾把椅子是屋裡僅有的幾件傢俱。牆邊堆著些貨物,上面隨便扔了幾條綠色美軍毛毯。因為沒開窗戶,屋裡煙霧迷漫。
莫斯卡聽到沃爾夫說了點什麼,接著又把他介紹給面前矮小得像個侏儒的德國男人。雖然屋子密閉使他又感噁心,但還是悉心靜聽,盡力聽個明白。
「你知道他對什麼感興趣,」沃爾夫說道:「錢,只有錢。美國軍用卷呢!」
德國人搖了搖頭。「我已去打聽,到處問了個遍。但都沒有你說的那個數。那個數字我記得。我可以買到幾百美元,但還是盡力而為。」
莫斯卡開始插嘴。他慢慢地學著沃爾夫教過的話:「我希望成批脫手。至少也得五千條。」
矮小的德國人敬畏地看著他,「五千條!喲喲喲。」聲音裡充滿著嫉妒和貪婪。他想了一會兒才又急促地、以一本正經的腔調說:「好吧,我要留心。什麼也別想難住我。喝杯再走吧?弗賴達!」一個女人聞聲從裡屋伸出頭來。「拿酒來!」這德國人像對一條小狗大喊大叫,使其聽從擺佈。女人進去幾分鐘後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白色細小的瓶子和三個小杯。後面跟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頭髮金黃,滿臉污垢和紅斑。
沃爾夫蹲下身子叫道:「瞧,多麼漂亮的孩子。」隨後從公文包裡掏出四塊巧克力,每人給了兩塊。
可是做父親的卻來到他們中間。一伸手把巧克力奪了去。說:「不行,時間太晚,他們不能再吃糖,」他向牆邊的一個私用小箱走去。等轉過臉來,已是兩手空空。」明天再吃,我的孩子,」他對孩子說道。兩個孩子繃著臉走開了。當沃爾夫和莫斯卡舉杯飲酒時,他女人用他們聽不懂的刻薄方言說了他什麼。丈夫恐嚇地瞪了她一眼。「明天!我不是說過了,明天,」
莫斯卡和沃爾夫走出屋子。街上依然遍地漆黑。那矮小的德國人的窗玻璃上發出淡淡黃光。然後他們聽到夫妻間的刺耳叫罵聲,而且愈來俞高。聲音裡滿含憤怒、威嚇、恐懼和仇恨。
德國人的自製土豆白酒濃得像純酒精,使莫斯卡感到溫暖。他走起路來東倒西歪,不時跌到。最後沃爾夫只好停下來扶著他走。他又關切地問:「你今晚是不是想取消探詢?還是回家去吧,沃爾特?」莫斯卡搖頭拒絕。黑夜中,沃爾夫的臉在他面前還是那樣蒼白、爽朗和死了一樣的冰冷。他們繼續向前趕路。沃爾夫在前面領路,莫斯卡頂著寒風緊緊跟著。他心裡還是直感噁心。同時想到海蓮下午也對他說了跟那德國女人同樣的話。
她一直穿著他聖誕節才送她的衣服。那是用安。米德爾頓的農服卡在美軍商店買的。海蓮看到他從衣櫥裡拿出匈牙利式小槍塞進外衣口袋,便平心靜氣地說:「你不想回家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美國人不能同德國人結婚的禁令聖誕節前幾天就已取消了,到現在已有一個多月了。可他對申請結婚的事還是無動於衷。她知道其中原因,因為他們一旦結婚,就必須離開德國前往美國。他答道:「不,我現在還不能走。根據合同;我還要在這兒干半年。」
她猶豫著說出,但由於膽怯沒有往下說。可當她像往常一樣,哪怕他出去只有幾小時,去與他吻別時說:「你為什麼不讀家信?為什麼不寫回信,哪伯只有幾句話呢?」
她緊緊貼著他。因此他能感到她的肚子已經增大變圓,乳房也已鼓脹。「早晚我們總得離開這兒,」她說。他也知道她有道理。但不能告訴她他為什麼不能現在回家。他對母親和阿爾夫還沒有真正的思念之情。讀他們的信就像聽他們在無休止地叫嚷。看到這殘破的城市他就高興;房屋倒塌在街上砸山的坑痕使他喜不自勝;一個巨大的齒斧似乎所砍了城市的腦殼,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大廈頂層更使他一見鍾情。回到家後,看到馬路完好無損而堅固安全他就不自在;極目遠眺,街道象牆一樣平坦他便怒火中燒。
「我們還有時間,」他說。「六月份孩子生下後我們再申請結婚。」
海蓮從他身旁走開。「對那事我不擔心,但你不應該那樣對待家裡。至少也該讀讀他們的來信。」
他再也忍不住便怒吼起來:「聽著,不要老是要我做我不願幹的事。」
她吻了他說:「今晚小心點。」雖然不讓坤等著,他清楚她還會一直等他回來。
聽沃爾夫說:「到了,」他才醒過神來。看到沃爾夫面龐蒼白。他前面的門廊台階很高。台階上方牆壁上裝了個無罩燈泡。他們正站在一片燈光裡面。黃色燈光略使夜幕變黃。莫斯卡緊抓著欄杆,小心翼翼地爬上階梯。
「這傢伙不會有什麼消息,」沃爾夫邊按鈴邊說。「不過我想你還是與他結識。他做珠寶生意。如果要給情人送點什麼。體找他』沒錯。」
他們頭上方的窗戶開了。它恰在燈泡上面。沃爾夫翹起頭說:「啊,韋斯騰伯格先生,晚上好。」
「請稍候,沃爾夫先生。」他的聲音圓滑、悲哀、無力。還自然帶有一種失望的感覺。
門開了,二個身材矮小、臉面黝黑的德國男子出來迎客。他頭上無發,兩眼烏黑圓大。當沃爾夫把莫斯卡介紹給他時;這德國人「卡」的一聲併攏雙腳鞠躬致意;「請上樓。」上了樓,他們進入一個寬大的起居室。裡面擺了許多傢俱:兩個大沙發,三四個呢絨椅子和一個大鋼琴。中間有兩個大桌子,幾個小些的靠牆而放。兩個不滿十六歲的女孩坐在一個沙發上,並且各自坐著,兩人中間留了一塊地方。韋斯騰伯格先生便坐在她們中間。
「請!」他手指著兩把離他最近的椅子說道。沃爾夫和莫斯卡坐了下來。
「想請你認識一下這位先生。我曾給你談過他,」沃爾夫說。「他是我的摯友,如果他什麼時候需要你來幫忙,我想你會竭誠相助的。」
韋斯騰伯格先生兩隻胳膊分別摟著姑娘的腰部,有禮貌地點點頭,並且既顯俗套又顯莊重地說:「沒問題。」然後兩隻無神、烏黑的大眼直接轉向莫斯卡。「若能為您效勞,謹請隨時駕到。」
莫斯卡點點頭便靠在了舒服的椅背上。他感到非常疲乏,兩腿顫抖不停,雙眼也是閒懶朦朧。隱約中看到兩個姑娘沒有化妝,純樸嬌艷。腿上套著直到膝蓋的粗毛長統襪。她們女兒般寧靜地坐在韋斯騰伯格先生兩邊。其中廣個把長髮順著雙肩分成兩縷,猶如兩條金索堆在她穿著粗毛襪的膝上,爾後韋斯騰伯格先生把一縷頭髮盤繞在自己的手中。
「至於那件事,」德國人又轉向沃爾夫說,「實在抱歉。我是愛莫能助。我的朋友都沒聽說過那一百萬軍用券丟失的消息。傳聞是離奇了點。」他誠懇對莫斯卡笑笑。
「不!」沃爾夫斷然地說。「事實如此。」他站起來伸出手,「這麼晚還來煩擾非常抱歉。有了消息,謹請告知。」
「那當然,」韋斯騰伯格先生答道。他立身向莫斯卡鞠躬告別,然後握著他的手說:「敬請隨時光臨。」兩個姑娘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韋斯騰伯格慈父般地摟著她們的腰,三人一起把莫斯卡和沃爾夫送到樓梯口。短髮姑娘又跑下樓為他們開門送別。隨後大門閂起來。露台上面的燈隨即滅了。他們又陷入黑夜之中。
莫斯卡早已精疲力盡,捨不得離開德國人那舒適的房間。他言語粗俗地問沃爾夫:「你認為我們總會找到那些雜種嗎?」
「我們今晚只是摸摸路子,」沃爾夫說。「我們要讓這些人為你查尋,只有這樣才行。」
儘管路上一片漆黑;他們還是看到了有人匆匆而過。看起來荒廢的房屋前還停有吉普車。「今晚大家都在尋求,」沃爾夫說。沉默片刻,他才又問莫斯卡:「你覺得韋斯騰們格這人怎樣?」
風已停息。他們講話方便多了。「他看起來不錯。」莫斯卡答道。
「對猶太人他更顯親切,」沃爾夫說。「他對於哥兒們總是彬彬有禮。」他等莫斯卡搭腔,又說道:「韋斯騰伯格在集中營關過。他老婆孩子都在美國、想去與他們團聚,可他的肺結核病相當嚴重。他們不讓他去。又在集中營受過苦,滑稽吧,哦?」莫斯卡沒有搭腔。穿過一個燈火輝煌的街道,他們回到了市中心區域。
「他有些發狂,」沃爾夫幾乎是咋呼道。又起風了。他們頂著風在遍地瓦礫的路上走著。到了拐角,風便沒了。「你看到那倆姑娘了吧。是他剛從農村把她們搞來的。大約每月換一對。這是他的代理商講的。我們一起共事。韋斯騰伯格與姑娘一起生活幾周,她們也單有房間。然而,儘管他一直象對待女兒那樣對待她們,某天夜裡卻突然闖進她們的房間,把她們給——姦污。第二天,他帶著貨真價實的禮物,用船把她們帶走。一周後,他又搞來一對。這兩個就是新搞來的。我還沒見過她們。當他偷偷地賣她們的時候,那場面一定很有趣。太野蠻了!真像個追著雛雞把它們的頭砍掉的傢伙。」
又是一個瘋子,莫斯卡想。人人都要發瘋。可這傢伙卻病得厲害。他們不讓他去只是因為他患了肺結核。而得了這種病必須隔離又是明文規定。實用主義!所有規定都很實用。但是規定又總是屈待某些人;不過應該整整韋斯騰伯格這個狗娘養的。這個見人雙腳併攏的卑鄙傢伙。莫斯卡自己也有苦衷。那就是下午他想告訴海蓮的。他每天都在違反規定,如把她帶到營房裡來,用米德爾頓的軍人供有卡給她買衣服。與她同胞共枕。只因為愛她,他就可能被關進監獄。然而他無怨言,世界就是如此。因此,他不再感到忿恨。但是某些人對某些事惡言穢語,要你感到羞恥,並且要你認為只有這樣才算公平,陰陽顛倒!誰要他按照世人所為而行,那麼他心裡就會說滾你的蛋吧!他忍受不了母親、阿爾夫和格洛麗亞的吵嚷。他不願閱讀報紙,因為他們令人作嘔。他們今天說說你這樣做好,而明天又說你是個壞蛋,謀殺者,野獸,力圖使你信服,並且自掘墳墓。他可以殺了德國佬而追逐法外,但卻會因為照料一個他所愛的女人而被捕人獄。一周前他在空軍基地後面的手球場上親眼看到一些荷蘭人背著牆被他們槍殺了。這些勇敢的荷蘭人清洗了德國的一個小村莊。村裡男女老幼無一逃脫。但是這三個可憐的荷蘭兔崽子不知道他們屠殺應是在駐軍抵達的前幾天而不是後幾天。結果得到的不是英勇游擊隊員從將軍手裡接過來的獎章,而是作為殺人犯應得的子彈頭。他們的上半身被套上棕色麻袋,然後綁在嵌入水泥牆裂縫裡的木柱上。執行人員幾乎站在他們頭上,朝離他們下面幾英尺的癱軟軀體上發射子彈。對此事隨你怎麼想。你可千遍萬遍地說理應如此。因為這是道道地地的謀殺。但是他對發生的一切毫不在意。難道看到荷蘭人被殺後他就不該高高興興地吃早飯嗎?
可是他就是對海蓮說不清楚為什麼他事實上總是痛恨母親,未婚妻和哥哥,而卻深深地愛著她。也許因為她像他一樣懼怕事實,好比她對死亡就像他一樣恐懼,也許真正的原因是她像他一樣失去了所有親人,不過他是在內心裡面她則不然。他恨所有那些他在報紙上、電影新聞裡和在色彩鮮艷的雜誌裡看到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情人妻子們。他們勇敢地穿上那些表示內心悲傷的喪服,面帶驕傲的笑容,哭泣著去領受頒發給他們那些戰死疆場的兒子和英雄們的獎章。看起來他們悲痛,但一旦解脫出來他們比誰都快活。』那些授獎的高官顯貴身穿潔白耀眼的襯衫,打著黑色領帶。他們的威嚴面孔也使他厭惡。他想普天之下都是如此。敵人的親屬們也會勇敢地微笑著去領受頒發給他們死去兒子和英雄們的獎章,或者說去接受放在有緞子做襯的小箱裡的飾帶金屬圓盤——突然他腦海裡閃現出這樣一種意象:所有那些飽餐了的蛆可伯地蠕動著軀體,爬進他那抽動著的腦殼。它們仰起小白頭鞠躬致意,感謝那些高官顯貴,父母兄弟以及心中的情人。
然而他支想不能責怪他們,因為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但又怎樣看待德國佬呢?偶然性,純屬偶然。大家都會原諒他:他的上級、母親、阿爾夫和格洛麗亞。他們都會說你的所作所為純屬必然。就連小姐們也會原諒他。海蓮雖然悲傷,但還是接受了他,因為她一無所有。他也不會責怪他們任何人,但不要強行告訴我這樣做是鍺的,應該讀他們的來信。不要說因為人類神聖而且靈魂不滅世界就不應有末日,不要說我應該對每個實「惠於我和以禮相待的人都要畢恭畢敬、報以微笑。海蓮要我對麥耶太太、耶金和朋友們親熱些,要我讀家信,寫回信。這真使人頭昏腦漲。不過他們都沒有錯,那麼為什麼還要咒罵他們呢?
他必須停下來休息。感到自己真的是病了;他頭暈目眩,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兩腿在往前挪動。沃爾夫駕起他的胳膊,他便靠著沃爾夫的肩膀喘息起來。頭一清醒,便又邁步向前。
白色月光透過夜空的黑壓壓的暗影。莫斯卡第一次抬起頭看著遙遠的冷色冬月。他注意到他們已走到康特利斯卡波公甲。冰冷的月光反射在公園的小潤上,傾瀉在密林中看著看著,黑雲飄過天空,掩住月亮,蓋住了月光。眼前一片模糊不清。沃爾夫說:「你看起來病得厲害,沃爾特。再堅持幾分鐘,我要給你找個地方歇一會兒。」
他們突然來到城裡一個廣場。它地勢稍高,一角有個教堂,大木門關得緊緊的。沃爾夫領著他走進邊門,從狹窄的樓道爬向尖塔。樓梯最後一級通著個小門,看起來像是從牆上直接挖出來似的。沃爾夫上前敲門。莫斯卡依然感到噁心。門開後莫斯卡吃了一驚。開門的竟是耶金。他想沃爾夫知道耶金不會相信我有那麼多香煙的。但由於心難受,他也就不去管那麼多了。
進了屋子他悶得靠牆而立。耶金給他拿來一個綠藥片、一杯熱咖啡。耶金把藥片塞進他的嘴裡、咖咖也送到了唇邊。房間、耶金和沃爾夫映入他的眼簾。莫斯卡已不怎麼忍心,只是渾身在出冷汗,並且汗水順著大腿流下。沃爾夫和耶金似乎會意地笑了笑才看著他。耶金拍了拍他的肩膀關切地說:「你現在好啦,啊?」
房間裡很冷。面積不小,呈方形,天花板很低。牆的一角用木板隔了起來,裡面便做了個小臥室。隔板為粉紅顏色,上面畫著一本神話裡的故事。「我女兒睡在裡面,」耶金說道。正說著,他們聽到小女孩在裡而呻吟起來,接著又開始哭泣,好像身邊別無他人。就連自己的聲息也會使她驚慌。耶金走到隔板後面把她抱了出來。小女孩裹著二條美國軍用毛毯,兩眼淚珠,緊緊盯著莫斯卡和沃爾夫。她頭髮烏黑發亮,面龐顯得悲傷但卻成熟。
耶金靠牆坐在躺椅上,沃爾夫挨他坐下。莫斯卡把屋裡另一把椅子拉來坐下。
「今晚能同我們出去嗎?」沃爾夫問他。「我們想去找霍尼。我對他很抱希望。」
耶金搖頭拒絕。「今晚不行。」他的面頰在女兒的淚腮上磨擦著說:「我女兒今晚嚇得不輕。早些時候不知誰來了連聲敲門。她知道不是我,因為我們有暗號。照料她的女人七點鐘就回家,而我又不得不把她一人單獨留在家裡。回來後我看她驚嚇得要死要活,只好給她吃了丸鎮定藥。」
沃爾夫搖著頭說:「她太小了。不能常吃那種藥。我想你不會認為我們幹的。你知道我總是尊重你的意見,有約才來。」
耶金緊緊地抱住女兒。「我清楚,沃爾夫,你是可信的。我也知道不該給她吃那種藥。但是當時她驚恐萬狀,把我嚇壞了。」莫斯卡看到耶金那傲慢的臉上父愛、傷悲和失望交織一起感到非常吃驚。
「你認為霍尼有消息嗎?」沃爾夫問道。
耶金搖搖頭。「我想沒有。不過請原諒我的冒昧。我知道你和霍尼是好朋友。即使他有,也不敢說就會立即告訴你。」
沃爾夫笑著說:「我明白。因此,今晚我要帶著莫斯卡去拜會他。讓他確信我的朋友擁有五千條香煙。」
耶金凝視著莫斯卡的眼睛。莫斯卡初次意識到耶金也是他們的同夥。看到耶金的眼睛裡有種令人驚恐的駭人光彩,莫斯卡感到他似乎正審視一個他知道一定會去搞謀殺的傢伙。莫斯卡意識到了他的兩個同夥讓他具休扮演了什麼角色。他便對耶金瞪起眼睛直到他鞠躬送別。
他們告別了耶金。街上已不那麼黑,好像月亮在空中盡力舒展了自己。它雖沒放光還是衝破了浮雲。莫斯卡感到精神振作,行動敏捷,在涼風中頭也不再感到昏漲。他輕快地與沃爾夫並向前行;隨後又吸起煙來,只覺得煙味芳醇,舌頭發暖;他們默默前行。一次沃爾夫說:「這段路遠了一點,不過再歇一下腳今晚就行了。我們將會受到款待。有苦有樂嘛!」
他們翻越殘牆斷壁,盡抄小路,結果把莫斯卡搞得暈頭轉向。最後他們突然來到一個似乎與城市分離的街道,或說一個周圍遍是碎石瓦礫的小村莊。他們在街道盡頭的一座屋前停了下來。沃爾夫走上去急促有力地敲起門來。
門開了,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個身矮發黃的男人。前額全然無毛,金髮在後腦勺貼著,看起來像帶了個無沿便帽。穿著非常整潔。
他抓著沃爾夫的手說:「沃爾夫啊,來得真巧,正趕上午夜點心。」把他們讓進屋,他又把門鎖上了。他先是摟著沃爾夫的肩膀,繼而又緊緊地抱著說:「哎!看到你太好了。走吧!」他們走進一個相當豪華的起居室。裡面有個擺滿玻璃雕花和餐具的瓷器櫥,地上鋪著華美的深紅色地毯、書籍排列得整整齊齊,輝光燈正在金光閃閃。一個塊頭大、厚嘴唇的紅髮女人正坐在鬆軟舒服的扶手椅裡,腳放在有黃色軟墊的矮腳凳上。她手裡翻著一本封面鮮艷奪目的美國流行雜誌。金髮男人告訴她:「沃爾夫和他對我們講過的那位朋友來了。」她向他倆伸出她那柔軟的手,並順手將雜誌丟在地上。
沃爾夫脫掉外衣,把公文包放在身邊的椅子上。
「怎麼樣?」他問金髮男人。「有消息呀,霍尼?」
「唉呀!」他女人搶先開了口。「我覺得你在跟我們開玩笑吧!我們沒能打聽到任何消息。」她雖在對沃爾夫說話,可兩眼卻瞅著莫斯卡。聲音如此動聽,使人難以再想她在說什麼。莫斯卡點根煙抽了起來,臉由於她燃起的情慾繃得緊緊的。她的秋波送得坦率,不加掩飾。記得他們兩手相碰時,她的眼睛滾熱灼人,然而,當莫斯卡透過煙霧細看時,她並不漂亮。儘管費心塗脂抹粉,卻掩飾不了她那貪吃的大嘴和冷酷的細小的灰藍眼睛。
「確信無疑,」沃爾夫說。「我清楚,我現在只需同某人簽訂合同。誰能在那方面幫我,誰就會得到一筆可觀的報酬。」
「哦,這位真是你那富有的朋友?」金髮男人笑著問道。莫斯卡看到他臉上儘是大雀斑。他問過後便孩子般地端詳著莫斯卡。
沃爾夫放聲笑道:「坐在那兒的先生是有五千條啊!」他話中帶刺,但聽起來卻似有妒羨之感。莫斯卡自鳴得意,朝倆德國人報以微笑,似乎他那裝滿香煙的卡車就停在屋子外邊。他們也以微笑回禮。他想,你們這兩個德國兔崽子笑得太早了。
通向餐室的拉門開了。一個身材細長、穿著黑西裝的德國人出現在眼前。莫斯卡看到他後面有張餐桌,上面鋪著潔白的檯布,檯布上又放有雪白餐巾。銀製餐具熠熠發光,高腳杯真夠得上精妙絕倫。
金髮男人說:「請一道吃夜宵,你那事,沃爾夫,我無能為力。不過既然這位朋友有那麼多香煙,我除了能換些軍用券,還能跟他做點買賣。」
莫斯卡認真地說:「那很可能。說罷自己微笑起來。可其他人卻放聲大笑,好像他開了個很聰明的玩笑。然後大家走進餐室。」
男僕用大淺盤端來一個象美軍食堂裡賣的深紅色大火腿。一隻銀盤裡放著新鮮的並且切得均勻的美軍白麵包薄片,它們依然溫熱,沃爾夫拿了一片抹上黃油,雙肩一聳,表示驚奇地恭維道:「喲,你的麵包送的甚至比美軍食堂的還早。」金髮男人高興得擺了擺手,同時仰天大笑。男僕又送來了幾瓶紅酒,莫斯卡由於走了遠路感到非常口渴,同時也覺得身體好多了,拿起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金髮男人覺得很可笑。便也裝著喜悅起來。他說:
「啊:真痛快。不像你沃爾夫喝起酒來那麼費勁。你看看,這就是為什麼他有五千條,而你就沒有啊!」
沃爾夫面帶笑容跟他開起玩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朋友,你太片面了。你忘了我是怎麼吃的嘍。」接著便大吃起來。先是淺盤裡的火腿,隨即就是長盤裡的幾種香腸。無論乳酪,還是色拉,他都自己動手,毫不斯文。然後瞅著金髮男人問;「嗨,霍尼,現在有何感想,你還能說些什麼?」
霍尼雀斑點點的臉上兩隻藍眼睛閃耀著快樂的光彩。他高興地叫道,「我現在只能說你好胃口!」
紅髮女人像其他人一樣哈哈大笑,然後彎腰去餵躺在桌下的一條大狗。她給它一塊火腿,雙手從男僕手裡接過大木碗。往裡面倒了一升牛奶。彎腰時,她的手順著莫斯卡的腿往下摸,起身時她又扶著他的大腿坐好。這些舉動顯得漫不經心,決無偷偷摸摸之嫌。
「你太喜歡這狗了。」霍尼說:「你真該要些孩子。他們會有趣的。」
「我親愛的霍尼,」她說,眼睛直盯著他的臉,「那麼你就不要再去打野雞了。」話裡充滿著柔情蜜意,但顯得含義不明。
霍尼嘟噥著:「那代價大高了。」他對沃爾夫眨眨眼。「各有所好嘛,嗯,沃爾夫?」對方點點頭,又去啃他臨時拼湊的大塊三明治。
他們邊吃邊喝。莫斯卡留著心,多吃少喝,這樣心裡非常舒服。沉默了許久,紅髮女人從憂鬱、恍榴中重新振作起來。「霍尼。咱們帶他倆去我們的寶庫好不好?」聲音裡充滿活力與激情。
沃爾夫的臉在三明治後而顯得警覺而滑稽。霍尼笑道:「不,不,沃爾夫,沒意思。再說,天很晚了,也許你們已經很累了。」
沃爾夫裝作不以為然,小心謹慎地催道:「說說看。」
金髮男人看著他笑了起來。「哪兒有什麼寶,只是令人好奇。我在後院裡修了個小花園。街那邊一座房子被炸後,有—部分倒塌在這邊。我便開始對它清理。反正我也喜歡鍛煉。不久,我覺得奇怪。亂石堆裡有個洞,再往裡是個完好無損的地下室。原來落過來的那部分正好落進了洞裡,很有趣吧。更有些怪的是,一些房梁正好頂著屋蓋,裡面便成了一個大房間。」說罷臉上依然堆著微笑,紅雀斑突出來就像血要流出來似的,「我敢說那兒很獨特。想去嗎?」
「當然嘍,」莫斯卡答道。沃爾夫勉強點了點頭。
「不用穿外衣,就在花園旁邊;到了下面還會覺得熱呢。」但是沃爾夫和莫斯卡還是從外問裡把外衣拿來。他們是想外出有所防備,同時也伯霍尼知道他們帶著武器,霍尼聳聳肩。「等等!我去拿手電筒和一些蠟燭來,你去不,厄達?」他問那女人。
「那還用說。」她答道。
金髮男人拿手電筒走在前面。四人穿過所謂的花園。它實際上只是個四周用磚壘起來的一塊方形硬地。磚牆矮得一抬腳即可過去。爬上瓦礫堆,背面的房頂清晰可辨。但一片陰雲把月亮罩上了—層黑紗,下面的城市模糊不清。他們走過一條由兩座磚土墩夾成的溝。看到一道牆堵住了另一堆廢墟。
那金髮男人彎下身子說:「就在這兒。」他指了指牆上的一個洞口。洞裡陰森黑暗,他們魚貫而入。金髮男人在前,紅髮女人隨後。沃爾夫和莫斯卡緊緊跟著。
剛走進幾步,霍尼突然喊著當心。他們要踩著台階往下走了。
到了最後一階,霍尼停下等著。他女人點著兩支蠟燭,伸手遞給莫斯卡一支。
淡黃的燭光下,他們看到前下方有個寬大的地下室。周圍一團漆黑。三支蠟燭在上方亮著,就像茫茫大海裡的燈塔;兩腳下卻像脫離了海岸峭壁的礁石。地下室裡高低不平。碎磚破瓦堆成斜坡,中間有段樓梯通向上方,頂端已被碎石堵住,好像樓梯設計時就是要它直頂天花板,造成一端不通。
「這是黨衛隊的營房,黨衛隊員們可曾紅極一時啊!戰爭結束前夕。你們的炸彈把他們的營房給炸飛了,」霍尼解釋著。「他們埋在這兒有一年多了,太壯觀了。」
也許有些值錢的東西,」沃爾夫說。「你找過了嗎?」「沒有,」霍尼答道。
他們跳下階梯。紅髮女人背靠一根粗大木樑站著歇息。木樑一端卡在地面。另一端頂著天花板、她高高地舉著蠟燭,三個男人散開著向裡面走去。
他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腳不是踩著碎玻璃片,就是碰到塵埃堆或碎磚塊,好像在湍急的溪流裡撻著水似的。有時還會陷進松土,這時他們便驚恐地到處亂抓亂爬,好像掉進河裡踩著水時一樣慌張。
看到面前的黑靴子油光掙亮,莫斯卡伸手提起。先是感到它相當重,後來馬上意識到裡面有條人腿。大腿部分被血和骨髓粘在一起的磚石壓住。丟開它,又向最遠的一個角落走去。有時腿陷進碎上直沒膝蓋。到了牆邊,他被一具無頭無頸、無臂無腿的死屍絆了一躍,用指頭按按,雖看不見衣服,卻能感到屍肉已於癟。爛肉裡的脂肪和血早被房屋坍塌時形成的塵霧吸乾,緊貼著屍骨。他還摸到乾屍下硬如骨骼的石頭。屍體的四肢就像靴子裡的腿一樣被瓦礫嚴嚴實實地壓住了。
莫斯卡對這些殘肢斷體並不感到害怕,因為肉已乾硬,見不到血。它們又都被砸得連衣服都擠進了皮膚。他又向周圍的碎石踢了幾腳,當感到一隻腳往下陷便慌忙走開。沃爾夫獨自在遠二點的角落裡摸著,光線暗淡,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突然莫斯卡感到非常悶熱。一股帶有焦肉怪味的土浪拔地而起,好像地下烈火正在鬆軟的地面下熊熊燃燒。它似乎要吞噬整個城市,儘管地面上到處都有廢墟覆蓋。
「給我個火,」沃爾夫在角落裡喊道。聲音聽起來像甕甕的耳語聲。莫斯卡把燃著的蠟燭扔了過去。黃色的火苗在室內劃了一道弧光。蠟燭在沃爾夫旁邊落下,但他並沒有揀起。
他們看到他在角落裡瞎抓的身影。霍尼輕聲象與人交談似地說,「真怪!這些軀體都沒有腦袋,我已看到六七具屍體。有的只有一條腿或一隻胳膊,但都沒有頭。他們怎麼又都沒有腐爛?」
「看看!」沃爾夫叫道,他的聲音在角落裡迴盪起來,「我找了樣東西,」他從地上撿起一隻槍套,裡面還有支手槍。拔槍時,發現槍套已經破爛,幾個碎片隨即落到了地上。他把槍套扔得遠遠的,又去到處摸索。同時對霍尼講著話。
「就像木乃伊一樣,那些古老的木乃伊就是不腐的,」他解釋說。「廢屑鑽進了他們的軀體。也許他們被困住後,整個房間被砸翻了。因此我們才得以進來。他們頭朝下摔在地板上,腦漿進裂、碎骨橫飛。就在我們剛走過的地方。我還看到許多骨片。」他已離蠟燭好遠,走進較遠的一個角落。不久又喊道:「給我點亮。」紅髮女人在牆邊把蠟燭舉得更高些。為了看得清楚,沃爾夫也把什麼東西高高舉起。金髮男人便把手電筒扔給了他。
沃爾夫驚恐地尖叫了—聲;那女人嚇得毛骨依然,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燭光和電筒光下,一隻灰色手掌清晰可辨。手指驚人的細長,上面的灰塵恰似塗上了土色。蠟燭滅了。沃爾夫立即把手掌甩了出去。大家沉默無語。但都感到悶熱難忍。這悶熱的空氣走他們踩進乾燥的灰塵時升騰起來的,過了一會兒,莫斯卡取笑沃爾夫說:「你不害怕踩嗎?」
金髮男人輕聲笑了笑。笑聲在屋裡迴盪。沃爾夫不好意思地說:「我以為那討厭的東西是個大老鼠呢!」
紅髮女人在階梯上說:「咱們快走吧!我悶得慌。」當莫斯卡看著亮光向她走去時,一部分牆活動起來。
一股碎石泥沙劈頭蓋臉打了下來,他頭一低,嘴正碰到一具死屍上。他感到死屍上沒有農服,皮肉已被燒焦,硬如皮革,並且滾燙得像剛在煉獄裡燒過一樣。他雙手把它推開,還要抬頭,一股腥臭噴口而出,聽到他們走了過來,他差不多是吼叫:「不要碰我,走開!」然後跪在地下,兩手死勁抓住刺手的碎玻璃,磚頭塊和骨頭渣子,極力嘔吐起來。腐爛的食物,已成膽汁的酒全給吐了出來、紅髮女人扶著他走出地下室爬上階梯。借助燭光,他看到那女人興奮得不可言喻,向回走時,她緊緊拉住莫斯卡的外衣後襟。
走出洞口,大家又都溶進了寒夜。每人都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想到還活著!」金髮男人感歎地說。「那下面就是死後的景象。」
他們順窄道往廢墟堆上爬著。此時月亮在城市上空高懸。月光下,全城像個灰色朦朦的奇境。塵霧夾雜一起猶如網絡隨風飄旋;在地上形成一座房屋,好像大家都在裡面不死不活地睡著。那邊山坡上坐落著警察局。他們看到有軌電車的淡黃色燈光在慢慢地向前挪動。叮噹鈴聲在冬夜裡聽起來清脆但卻令人顫僳。莫斯卡覺得這個地方一定離他們麥茨街的營房不遠,因為他經常在夜裡看到這個電車往小丘上慢慢爬著。聽到它那叮噹的鈴聲。
到了廢墟頂端,那女人摟著金髮男人的腰問他倆:「你們到屋裡喝杯酒吧!」
「不,」莫斯卡答著,又對沃爾夫說:「咱們回家吧!」他此時心裡感到孤寂和恐懼。他怕他所接觸的每個人,沃爾夫也不例外。他文擔心海蓮一個人在營房裡會出事。現在,他神志已完全清醒,記得好久以前他把醉了酒的埃迪-卡辛一人留在了地下餐廳,他和沃爾夫開始了長時間的走街串巷。
他惦記著埃迪是否已安全回家,現在究竟已有多晚,肯定午夜已過了很長時間,海蓮一定在躺椅上看著書等他回家。他第一次心情激動地思念起母親、阿爾夫和格洛麗亞;想起他還沒有讀他們的來信,並且終於認識了他原本的以為懂得了什麼是安全,其實根本不懂。他只是在恐懼中的夢。突然,他感到他們都處於危難之中。他所接觸的每一個人都不例外,但又束手無策。記得母親常去教堂祈禱,當然總想對她說些能夠說明問題的話,同時也使自己接受,因為那些話都是確信無疑的—,「我們是上帝按照意象創造出來的。」問題就在於此。現在他仍能生活下去,並盡量使自己和海蓮幸福快樂。
疲倦困擾著身心。他開始走向廢墟。寒氣襲面,冷風刺骨。他便把下巴埋在外衣領子裡,他和沃爾夫又開始了走大街穿小巷。月色雖然朦朧,但還是象陽光那樣無情地把城市的創傷暴露無遺,不加渲染。沒有同情,只有冷漠、它們似乎只是科學儀器發出的呆板的光,僅僅反映自己對地面的印象;荒蕪的彈坑和無聲的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