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美人易,得人心難矣
王全斌因成功攻占了後蜀,竟有些得意忘形了。當他攻下在都後,竟與崔彥進、王仁贍等人“日夜飲宴,不恤軍務,縱部下掠子女、奪財貨”,“蜀人苦之”。實際上,他們不僅縱容部下胡作非為,自己也經常為非作歹。巧取豪奪,長此以往,豈不真的如曹彬所言“恐有後患”?
更有甚者,孟昶的那個愛妃花蕊夫人也差點落入王仁贍的手中。本來,花蕊夫人深藏宮中,王仁贍也好,王全斌和崔彥進也罷,都對她不甚清楚。可在准備把孟昶一家人押送汴梁的時候,崔彥進首先發現了花蕊夫人。崔彥進見了花蕊夫人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女人只應天上有啊!”
崔彥進便想把花蕊夫人據為己有了。有好事者將此事告之王仁贍。王仁贍連忙跑到崔彥進的跟前道:“崔大人,這樣的人間絕色,你總不至於獨吞吧?”
崔彥進無奈,只得道:“王大人,你看這樣好不好?這女人先讓崔某享用數日,數日之後,定讓與王大人!”
王仁贍不滿足:“崔大人,你何不好事做到底?就讓王某率先享用數日豈不最好?”
崔彥進趕緊道:“王大人是否有些得寸進尺了?不管怎麼說,這女人也是崔某首先發現!”
王仁贍狡辯道:“崔大人的確是首先發現了這個女人,但首先發現並非是首先享用的充足理由啊!”
崔彥進當然不願把花蕊夫人拱手相讓。而王仁贍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崔彥進就那麼把花蕊夫人占了去。於是二人就互相爭吵起來,爭吵得面紅耳赤。不曾想,就在他們爭吵得不可開交的當口,有一個人不慌不忙地把花蕊夫人弄進了自己的住處。
敢從崔彥進和王仁贍的手中從容不迫地弄走花蕊夫人的人,當然只能是王全斌。王全斌聽說了崔彥進和王仁贍爭吵一事後,忙著跑去觀瞧花蕊夫人。這一觀瞧可就了不得了,王全斌在看花蕊夫人的時候把眼睛都看疼了。為了更好地、更近距離地觀瞧於她,王全斌只有將她帶到自己的住處。
崔彥進和王仁贍聞之,不禁目瞪口呆。崔彥進苦笑著對王仁贍言道:“你我吵了半天,最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王仁贍也“唉”道:“你我鷸蚌相爭,最終漁翁得利啊!”
崔彥進後悔不迭地言道:“早知如此,你我又何必相爭?”
王仁贍也後悔不已。但後悔歸後悔,他們終究對王全斌的所為是無可奈何的。
不過,王仁贍和崔彥進雖然對王全斌無可奈何,但有一個人卻可以制止王全斌。這個人便是鳳州團練使張暉。
張暉身負趙匡胤的秘密使命,自入成都後,一直在秘密地關注著花蕊夫人。王仁贍和崔彥進爭吵的時候,張暉就准備采取行動了。後得知王全斌已把花蕊夫人弄走,張暉就更不敢怠慢了。
王全斌把花蕊夫人弄到自己的住處後,立即命幾個女侍帶花蕊夫人去沐浴更衣。他不想浪費太多的時間,他要及時地品嘗這人間絕色的滋味兒。然而,他還是把時間白白地浪費了。他本不該叫花蕊夫人去沐什麼浴、更什麼衣的。就是這一念之差,使得他王全斌事後也後悔莫及。
幾個女侍稟告王全斌:花蕊夫人已經沐浴更衣完畢,正在房內恭候。王全斌笑了,拔腿就要去與花蕊夫人共諧雲雨。可就在這當口,有人通報:張暉求見。
王全斌沒好氣地道:“傳令下去:兩個時辰之內,我任何人都不見!”
但張暉已經大踏步地走了進來,懷裡還緊緊地抱著一樣東西,那東西看模樣像是一把劍。
王全斌立刻大聲喝道:“張暉,我沒叫你進來,你如何敢擅自入內?”
張暉卻急急地問道:“王大人,請告訴下官,花蕊夫人何在?”
王全斌見張暉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反而提及花蕊夫人,頓時就火冒三丈:“張暉,你好大的膽子!花蕊夫人與你何干?”
張暉輕言道:“大人,花蕊夫人是與下官無關,但與當今聖上有關!”
王全斌不覺一怔:“張暉,你這是何意?”
張暉敞開胸懷,懷中是趙匡胤所給的那把尚方寶劍:“下官懷中之物,大人想必不會陌生……下官只是奉旨行事!”
王全斌的聲音一下子便降低了許多:“皇上……有何旨意?莫非皇上早就知道了這裡有一個花蕊夫人?”
張暉回道:“具體情況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皇上有旨:孟昶及孟昶的家人,都要絲毫無損地送往京城。所以,下官以為,這個花蕊夫人,大人萬萬碰不得!”
可不是嗎?王全斌只要一“碰”,那花蕊夫人好像就不是“絲毫無損”了。王全斌心中的那種痛惜啊,又心有不甘,將那把尚方寶劍拿過來,左看右瞧,似乎在辨明真偽。最終,他有氣無力地對張暉言道:“你奉旨行事吧!”
就這麼著,張暉從王全斌的住處帶走了花蕊夫人,並隨即與殿直官成德鈞等人一道,押送著孟昶一家離開成都、前往汴梁。
為了絕對保證花蕊夫人“絲毫無損”,張暉還把她與孟昶等人隔離開來,專門弄了一輛馬車讓她乘坐。孟昶雖對此頗有意見,卻也無可奈何。就像當初,王全斌把花蕊夫人從他孟昶身邊強行帶走的時候,他孟昶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的。
然而,令孟昶敢怒而不敢言的事情還不止這些。那成德鈞是一個既好色又貪財的人。成德鈞雖然不敢對那花蕊夫人存有什麼非分之想,但卻敢公然向孟昶索要宮女取樂,還順便索要一些錢財。孟昶如果不答應,成德鈞就進行百般的刁難。沒法子,孟昶只得將身邊的宮女一個一個地送給成德鈞玩耍,又送去許多的金銀財寶。
孟昶對李昊喟歎道:“朕乃堂堂一國之君,到頭來卻受一個小小殿直官的肆意凌辱,這,這叫朕如何心安?”
李昊忙著安慰道:“皇上,常言說得好:人在屋簷下,怎麼能不低頭?”
孟昶的母親李太後聞之,找到孟昶言道:“兒呀,大蜀國已亡,你何不與之同亡?”
李太後是在勸孟昶為後蜀國殉節。孟昶頗為躊躇地找到兒子孟玄-問道:“兒呀,你說,我等是死了好呢還是活著好?”
孟玄-很干脆地回道:“兒臣以為,好死不如賴活著!”
孟昶點點頭,於是就賴活著下去了。然而,那成德鈞貪得無厭,不僅繼續向孟昶索要財物,而且要孟昶把除李太後和花蕊夫人之外的所有女人都獻出來供他成德鈞挑選玩樂。孟昶又氣又痛,竟至病倒了。李昊實在難以忍受,便跑去找了張暉訴苦。張暉大驚道:“真有這等事?”
李昊哭喪著臉回道:“李某乃一罪臣,如何敢胡說八道?”
張暉相信了,便去勸說成德鈞道:“當今聖上寬大為懷,你如此對待孟昶等人,如果聖上知道了,恐對大人你不利啊!”
成德鈞不以為然地言道:“孟昶只不過是一個囚犯,我成某想怎樣便怎樣,皇上豈會顧及一個囚犯的事情?”
張暉再勸,成德鈞充耳不聞。最終,成德鈞不顧張暉的勸阻,把數十名後蜀皇妃和宮女強行攏在自己的身邊任意地淫樂,還把這一舉動戲稱為“二度征服蜀國”。
張暉知道後,不禁長歎一聲道:“成德鈞危矣!”
果然,剛一入河南地界,趙匡胤的欽差就迎住了張暉和成德鈞。欽差曉諭趙匡胤的旨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為難孟昶等人,違者嚴懲!欽差還告訴張暉:皇上命你暫回鳳州任原職,不久當有封賞。
成德鈞慌了神,忙著找到張暉求助。張暉搖頭道:“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要回鳳州去了!”
張暉走後,成德鈞趕緊把強占的女人和勒索的財物悉數還給了孟昶。盡管如此,成德鈞也始終在提心吊膽,而且,越靠近汴梁,他就越發地緊張。
終於,到了乾德三年(公元965年)的五月,成德鈞和孟昶一行人抵達了汴梁城外。趙匡胤率趙普、趙光義等一干大宋朝臣出城迎接。見孟昶病倒在車上,趙匡胤很是驚訝,連忙問是怎麼回事。李昊大著膽子把成德鈞的所作所為說了一番。趙匡胤大怒,立即召來成德鈞訓斥道:“孟昶是朕的貴客,朕叫你護送他來京,你如何敢這般待他?你肆意凌辱、百般敲詐,竟然使朕的貴客一病不起,你該當何罪?”
成德鈞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趙匡胤冷冷地問趙普道:“宰相大人,成德鈞該如何處置?”
趙普面無表情地回道:“臣以為,成德鈞罪當處絞!”
趙匡胤沖著趙光義一擺手道:“你去執行吧!”
趙光義命人將成德鈞拖走了,趙普卻忍不住地偷偷一樂,為何?因為趙普知道,此時此地,趙匡胤是很想在孟昶的面前去討好那個尚未露面的花蕊夫人的,而罪有應得的成德鈞恰恰給趙匡胤提供了這麼一次機會。當然了,如果趙匡胤事先不把花蕊夫人之事告訴趙普,那趙普也是無從偷樂的。
趙匡胤握著孟昶的手道:“朕本想今日與你痛飲一番,可見你身體欠佳,又一路勞頓,只得作罷。這樣吧,你好好地將息一晚,待明日,朕再與你把酒暢談!”
趙匡胤又去和李太後打招呼,李太後不理不睬的,趙匡胤也沒在意,“哈哈”一笑回宮了。回宮前,他對著趙普使了個眼色。
趙普知道趙匡胤那眼色的含義。含義有二:一、把孟昶一家人安頓好;二、把孟昶與花蕊夫人隔開。
其實早在宋朝軍隊去攻打後蜀國之前,趙匡胤就命人在汴梁城外的汴河邊建起了數百間房屋。這些房屋就是專門為孟昶一家人准備的。趙匡胤此舉,固然有招降孟昶之意,同時也不無討花蕊夫人歡心之嫌。
趙普依照趙匡胤的眼色,先把孟昶、孟玄-、李太後和李昊等人安頓好了,然後另辟一間大屋子安置花蕊夫人。趙普還直言不諱地告訴花蕊夫人道:“吾皇陛下欲納你為妃,你得做好這個思想准備!”
花蕊夫人沒言語,只是定定地盯著趙普。趙普雖然沉著老練,卻也被花蕊夫人盯得很不好意思。匆匆地吩咐了一下照料花蕊夫人的幾個太監和宮女,趙普就急急地離開了。離開的時候,趙普多少有些狼狽。連趙普這樣的男人都露出了狼狽相,那花蕊夫人該美艷到何種程度?
趙普剛一離開,花蕊夫人便流下了眼淚。她是因傷心遭遇而落淚,還是因思念咫尺天涯的孟昶而落淚?
而孟昶卻的確是在思念花蕊夫人。入住之後,李昊領著一幫人忙忙碌碌地布置房間,孟昶卻獨躺在一邊黯然神傷。李昊過去勸慰道:“陛下,這些房屋都是大宋皇帝事先准備好的,看來,大宋皇帝對陛下及臣等也不算太薄。依臣之見,大宋皇帝明日召見,定會加封陛下及臣等一官半職……”
孟昶歎息道:“李昊啊,朕是在思念愛妃啊!自離蜀之後,朕雖然日日與愛妃同行,但卻日日不得與愛妃相見……朕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朕恐怕永遠都見不著朕的愛妃了……”
恰好那李太後打此經過,聽到孟昶的話後,她沉痛地望著自己的兒子道:“你真是可悲又可憐啊!你不去思念大蜀和大蜀的百姓,卻在此為一個女人而歎息,你還有何面目苟活在世上?”
孟昶沖著母親翻了翻眼皮,不再做聲。李昊也怯怯地從李太後的身邊經過,溜了。李太後又重重地看了兒子一眼,然後沒精打采地走了。
在宮門前,趙光義擋住了趙普的去路。趙光義還沒開口呢,趙普就笑問道:“光義兄弟是否想打聽那花蕊夫人的容貌?”
“正是!”趙光義急急地道,“我只是聽皇兄說那花蕊夫人的容貌舉世無雙,可惜先前無緣親見……你適才見過花蕊夫人,就讓小弟先聽為快吧!”
趙普道:“明日皇上便要召見孟昶及花蕊夫人等,到時候,光義兄弟自然可以一目了然了!”
“不,不!”趙光義道,“明日還早著呢!你現在快告訴我,那花蕊夫人究竟有多少姿色?”
趙普不語。趙光義皺眉道:“趙普,你這是何故?你倒是開口啊?”
趙普開口了:“光義兄弟,不是我不想告訴你,而是我實在找不到恰當的言語來形容花蕊夫人的姿色……”
趙光義有點不相信:“趙普,難道那花蕊夫人居然美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
“的確如此!”趙普點頭:“我實在無法形容她的美貌!”
趙光義相信了。趙普的話,他不能不信。相信之後,趙光義喃喃自語道:“真是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如果不是趙匡胤捷足先登,那他趙光義就肯定會將花蕊夫人據為己有。然而可惜的是,趙匡胤不僅捷足先登了,而且還是他趙光義的兄長,更主要的,他的兄長還是大宋朝的皇上。
趙普十分理解地對趙光義言道:“光義兄弟,那花蕊夫人再美貌無比,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個女人!你大可不必為此耿耿於懷啊!”
趙光義連忙堆起笑容道:“趙普,你把我看成是什麼人了?我趙光義再好色,也不會為哪一個女人而耿耿於懷!”
“對,對!”趙普言道,“如果光義兄弟沒有別的什麼事,那我就入宮去面見皇上了!”
趙普走了。趙光義好像真的無所事事,就那麼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趙普。
趙普見到趙匡胤的時候,趙匡胤正在端詳張暉帶回來的那張花蕊夫人的畫像。見了趙普,趙匡胤似乎一點也不著急,只是把那張畫像遞與趙普,輕聲問道:“此畫何如?”
在此之前,趙普還從未見過這張畫像。此刻,他看過畫像之後,慢慢地搖了搖頭道:“皇上,此畫是何人所作?竟然這般拙劣?”
趙匡胤心頭一震。要知道,他就是看了這幅畫像之後才對花蕊夫人心馳神往的。而現在,趙普卻用“拙劣”一詞來評價這幅畫,這說明了什麼?這只能說明,真實的花蕊夫人要比畫像上的花蕊夫人美艷千百倍,不,至少是美艷千萬倍。
這麼一想,趙匡胤的表情就變得不那麼安詳悠閒了。他盯著趙普的眼睛問道:“你剛才說,這幅畫太過拙劣?”
“是的,皇上。”趙普回道,“這幅畫臣就是看上半天也不會怦然心動,而臣適才站在花蕊夫人的面前,只看了她一眼,就止不住地心慌意亂起來……”
趙普所言,未免有些誇張了,但對贊揚花蕊夫人的美貌來說,卻又恰如其分。以至於,趙匡胤的心中都隱隱地生起了一絲醋意:“趙普,那花蕊夫人朕未嘗親見,你倒是先睹為快了啊!”
趙普忙道:“臣只不過是奉旨行事!”
“你說得對!”趙匡胤笑了。“趙普,你知道嗎?在你來之前,朕曾這麼想:如果那花蕊夫人名不副實,那朕明日就在朝廷上召見孟昶諸人,反之,朕就在寢殿裡宴請他們!”
趙普言道:“依臣之見,皇上理當在寢殿裡設宴!”
“是呀,是呀,”趙匡胤不想再掩飾心中那欣喜的情感了:“如果朕不在寢殿裡設宴,那花蕊夫人豈不要怪罪於朕?”
突地,趙匡胤斂笑問道:“趙普,朕納花蕊夫人為妃之後,她會不會有輕生的念頭?”
趙普躬身言道:“在臣看來,花蕊夫人斷不會生起此念!”
“那就好,那就好!”趙匡胤連連點頭。是呀,花蕊夫人再美,如果一死了之,趙匡胤豈不是空歡喜了一場?
第二天上午,趙匡胤在自己的寢殿裡召見了孟昶、孟玄-、李太後和花蕊夫人。李昊等一干後蜀大臣則站在殿外候旨。趙匡胤的左邊坐著趙普,右邊坐著趙光義。趙普因為見過花蕊夫人了,所以面上還比較從容;而趙匡胤和趙光義就不然了。見著花蕊夫人之後,趙匡胤登時就頭皮一麻,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真有這麼美的女人嗎?
趙光義的表現與大哥略有不同。看到花蕊夫人時,他先是身體一緊,繼而感慨萬千地想道:世上真有這麼美的女人啊!
相同的是,趙匡胤也好,趙光義也罷,兩道目光都毫無避諱地射向花蕊夫人。這也難怪,正值盛夏,花蕊夫人的身上也的確有數不勝數的看點。
當著孟昶母子的面,趙氏兄弟就那麼毫無顧忌地盯著花蕊夫人觀瞧,這豈不有失大宋體統?不管怎麼說,趙匡胤也是大宋的皇上啊,哪能那麼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別人的女人看?
其實,趙氏兄弟之所以會那麼看花蕊夫人,是因為當時並沒有什麼人在注意他們。剛一入趙匡胤的寢殿,孟昶和花蕊夫人的目光就緊緊地粘在一起了。自離開成都後,這倆人還從未有機會像現在這般面對面地相見,現在機會來了,他們還不一次看個夠?尤其是那花蕊夫人,已經得知趙匡胤要納她為妃,所以,她看著孟昶的那種目光,就更是多了一層憂怨。那個孟玄-呢?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李太後呢?將頭扭向一邊,也不知在看何處。故而,趙匡胤召見孟昶等人,一開始的時候,非常地靜,靜到趙普都能聽見其他人的心跳聲。
只有趙普不動聲色,他一會兒看看趙匡胤,一會兒又看看花蕊夫人。在座的諸人,趙普全都觀察了一番。估計眾人都看得差不多了,趙普就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趙普這一咳嗽不要緊,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即改變了方向。從這個時候起,趙匡胤的召見才算是真正地開始。
一眼看過去,趙匡胤的這次召見,其氣氛是親切又友好的。趙匡胤對孟昶稱兄道弟,喊孟玄-為“賢侄”,呼李太後為“國母”。
接著,趙匡胤就當著花蕊夫人的面加封孟昶等人了。孟昶被封為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令、秦國公。孟玄-被封為秦寧軍節度使。後蜀隨孟昶降宋的大臣也都得到了趙匡胤的加封。對孟昶諸人來說,這多少也算作是一種安慰了吧。尤其是那個孟玄-,趙匡胤加封完畢後,便開始設宴,孟玄-又是大吃又是大喝,真有點樂不思蜀的味道了。李太後見狀,不禁悲從中來,喃喃自語道:“寄人籬下,何樂之有?”
許是聽見了母親的喃喃自語吧,面對著豐盛的酒宴,孟昶既很少動箸,又很少端杯。趙匡胤笑謂孟昶道:“孟兄為何不吃不喝?你身體雖然不好,但飲上幾杯酒,料也無妨啊!”
其實呢?趙匡胤當然知道孟昶為何如此郁郁寡歡。孟昶並非是聽到了母親的自語而勾起了亡國之哀才這般愁眉苦臉的。原因只能是,那花蕊夫人不在了。酒宴開始前,趙匡胤命幾個太監宮女把花蕊夫人領走了。她馬上就是他趙匡胤的妃子了,哪能還讓她老是坐在孟昶的身邊讓孟昶肆意地觀瞧?
孟昶開始像孟玄-一般地大吃大喝了。確切講,孟玄-是大吃大喝,而孟昶卻是大喝而不吃。誰都能看出,孟昶是想一醉方休。
那趙普假意勸孟昶道:“你這般大口吞酒,恐有傷身體啊!”“是啊,”趙匡胤也微笑著看著孟昶,“朕只是叫你飲上幾杯酒,並非叫你拼命地喝啊!”
趙匡胤的臉上雖然笑容很淺,但心裡卻樂開了花。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盡情地把孟昶的那個絕代佳人攬入自己的懷中,這叫他如何能不樂?而孟昶對此還無可奈何,只能在他趙匡胤的眼前借酒澆愁,他趙匡胤豈不是更加樂不可支?
不過話又說回來,趙匡胤盡管快樂無比,卻也能夠控制自己。別看他頻頻舉杯,他其實喝的酒很少。因為,他不想在花蕊夫人面前失態。
宴席終於散了的時候,趙匡胤煞有介事地對趙普和趙光義言道:“朕有要事,下午和晚上都抽不開身,煩二位代朕在玉津園設晚宴款待孟兄及國母一行!”
趙光義湊在趙普的耳邊明知故問道:“宰相大人,我皇兄下午和晚上有何要事?”
趙普也故意含蓄地回道:“皇上不是說了嗎?他下午和晚上都抽不開身!”
趙普真真切切地聽到,趙光義在離開趙匡胤寢殿的時候,低低地歎息道:“可惜啊……”
如果趙匡胤聽到了趙光義的這聲歎息,會作何感想?只不過,他未能聽見。因為,他的心早已飛到花蕊夫人的身邊了。
花蕊夫人被幾個太監宮女領到一間房內後,神思有些恍惚,人也變得有些機械了。不過,她還有點清醒。她清醒的是,從此以後,她就是大宋朝後宮裡的女人了。
幾個太監把飯菜端到她的面前,她沒有拒絕。雖然飯吃得很少,但喝了不少的湯。許是炎熱夏季,人總要補充些水分。
幾個宮女簇擁著她去沐浴,她也沒有拒絕。而且,她還自己搓洗自己的身體,把自己白嫩的身體搓得發紅發燙。看她那仔細認真的樣兒,她似乎是要把自己搓洗成另外一個女人。
沐浴完畢,她就在飄散著芬芳的一張大床邊佇立了。她佇立的姿態很僵硬,仿佛是一尊雕塑。
她當然不是一尊雕塑。她至少還有鮮活活的呼吸,只是呼吸有些紊亂。她試圖把紊亂的呼吸調整得均勻些,但沒有成功。她不甘心,繼續努力地調整。就在這當口,一句尖細的嗓音破空而來:“皇上駕到!”
皇上當然就是趙匡胤了。在後蜀時,她經常聽到“皇上駕到”這四個字,以至於她都聽得有些麻木了。可現在,“皇上駕到”這四個字傳入她的耳中,她聽來竟是那麼地刺耳。
趙匡胤浮著微微的酒意大步流星地踏入她的房間。還沒入房間呢,他那振聾發聵的聲音就沖入她的腦際:“愛妃何在?”
“愛妃”一詞,說明趙匡胤早已把她劃為自己的女人行列中了。按規矩,她應該對趙匡胤行跪禮。然而,她沒有這麼做。她只是把僵硬的身體動了一下,然後低低地言道:“臣妾在此……”
可別小看這“臣妾”二字啊!她這麼說,就等於承認自己是趙匡胤眾多女人中的一員了。所以,盡管她沒有行跪禮,臉上也看不出一絲笑的跡象,但趙匡胤的心中,卻頓時歡喜異常。
因為歡喜,所以趙匡胤就沖著兩邊侍立的太監和宮女道:“你們還站在這裡干什麼?難道朕的愛妃現在想看到你們的嘴臉嗎?”
那些太監和宮女慌忙作鳥獸散。這之後,趙匡胤才笑吟吟地問花蕊夫人道:“愛妃,這間房子,是朕昨晚特地為你安排的,房內的一切,也是朕親手為你布置的,但不知愛妃覺得如何啊?”花蕊夫人所置身的房內設置,惟“素雅”二字。就聽花蕊夫人淡淡地言道:“皇上昨晚真是太辛苦了!”
她並未直接回答他的提問。趙匡胤也不在意,還自顧解釋道:“朕聽說愛妃乃當世才女,朕的文化雖不能與愛妃比肩,但朕也知道,如果將此房布置得金碧輝煌,那就太俗,那就玷污了愛妃的絕世容顏。愛妃,朕之所言,可有幾分道理?”
這回,她正面回答他的話了:“皇上所言,總是至理!”
他連忙道:“愛妃不能這麼說。從今往後,朕與愛妃就是夫妻了。既是夫妻,愛妃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反駁朕的話,因為朕所說的話也並非句句都是真理!”
趙匡胤說的沒錯。只是,她沒有說話,而且臉上依舊沒有笑意。說“沒有笑意”都不夠貼切。貼切的說法是:自趙匡胤來了之後,她的臉上根本就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趙匡胤自然是一直都滿面笑容的。他滿面笑容地坐在了床邊,又滿面笑容地招呼道:“愛妃,來,坐在朕的身邊。”
她很聽話,慢慢地坐在了他的身邊。他又道:“來,愛妃,坐在朕的腿上。”
她依舊很聽話,又慢慢地坐在了他的腿上,而且按照他的吩咐,與他面面相對。這樣一來,彼此的呼吸就可以交融在一起了。
趙匡胤愛憐地捧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兩只手掌裡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許是太小了吧,在他的手掌裡簡直柔若無物。當然了,即使她的手真的“無物”,他也會感受到一種莫大的愉悅。
他一邊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一邊輕輕地言道:“朕知道,愛妃此時的心裡肯定不太好受。愛妃此時的心情,朕絕對能理解……一個國家亡了,愛妃到了一個新的國度裡,個中滋味,愛妃即使不說,朕也完全明白!不過,在朕看來,愛妃應該多朝別處想想……”
花蕊夫人突然道:“皇上是叫臣妾去想大蜀國為什麼會亡嗎?”
其實,趙匡胤本是想勸說花蕊夫人應該放開眼量、多想想未來,不要老是沉湎於過去,而現在,花蕊夫人既然提出了這個問題,趙匡胤也就饒有興味地問道:“莫非愛妃知道那孟昶何以亡國嗎?”
花蕊夫人沒說話,而是脫離了趙匡胤的雙腿,緩緩地走到了書案前。因為趙匡胤知道她頗有才學,所以她的房間裡,書櫥、書案及筆墨紙硯等應有盡有。
趙匡胤恍然大悟道:“朕真是太糊塗了!愛妃這等有才學,何不令愛妃即興作詩一首?”
趙匡胤說著話,就走到她的身邊,親自為她研墨。她提起筆來,略作沉吟,就工工整整地寫下一首七言絕句來。詩雲:“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四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虧得花蕊夫人當時把這首詩寫在了紙上,也虧得趙匡胤愛屋及烏沒有將這首詩棄毀,不然,我們後人今日就看不到這首讓人感慨萬千的詩了。
花蕊夫人所寫,雖然是一首好詩,但趙匡胤看了,兩個臉頰卻不禁隱隱地發燒。何哉?因為花蕊夫人所寫的那四句詩,表面上看起來,全是在敘說後蜀國為何會滅亡的,而實際上,詩中還蘊有另一層意思。這另一層意思,非聰明人不能看出。
趙匡胤自然是聰明人,所以就看出了那另一層意思。這意思就在最後一句詩當中。“更無一個是男兒”中的“更無一個”,是否也包括他趙匡胤?他趙匡胤滅了後蜀國倒也罷了,卻又把她花蕊夫人也據為己有,這等勾當,豈是“男兒”本色?如果說得嚴重點,趙匡胤此舉,豈不就是欺男霸女?而欺男霸女的行徑,又與土匪強盜何異?
趙匡胤雍容大度,雖然臉頰發燒,卻也笑容可掬。不僅如此,他還拍案叫絕道:“寫得好!寫得妙!朕過去只聽說曹植曹子建才高八斗、七步成詩,可現在看來,就是曹子建活到今日,也只能對愛妃自愧不如啊!他七步方可成詩,而愛妃於一念之中便斐然成章,這高下之差,又何異於天壤之別?”
花蕊夫人漠然言道:“皇上謬獎臣妾了!想那曹子建,曾金戈鐵馬、馳騁疆場,是何等的英勇!而臣妾卻只能深鎖宮中、形影相吊……”
趙匡胤趕緊道:“愛妃此言差矣!宮中雖深,但有朕相伴,愛妃自不會寂寞的!”
花蕊夫人不再言語,默默地走到床邊坐下。而趙匡胤也不想讓她再多說些什麼了。如果,她向他提出要求回到孟昶的身邊或者放她出宮,他作為一個“男兒”,好意思拒絕嗎?
趙匡胤要采取行動了。他以為,要斷絕她回到孟昶身邊或者放她出宮的念頭,最好的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便是盡快地占有她的身體。占有了她的身體,她就真正地屬於他趙匡胤了,也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若是換了別的女人,他恐怕早就撲上去了。而面對著花蕊夫人,他似乎不敢過分地造次。他的言行舉止,也確乎變得優雅起來了。
見她在床邊坐下,他也坐在了床邊。坐下之後,他和顏悅色地對她道:“朕有些疲倦了,朕想上床休息了……”
她緩緩地起身道:“讓臣妾替皇上寬衣。”
雖然她的言語中沒什麼情感,但他還是喜滋滋地起身道:“愛妃替朕寬衣,那朕就為愛妃解帶!”
兩個人面對面地為對方脫卸衣裳,如果動作不協調的話,就多少有些別扭。好在是盛夏,身上沒多少衣衫,尤其是趙匡胤,連扒帶扯的,只片刻工夫,她的身上就沒有一根絲了。
花蕊夫人變得赤裸裸的了。赤裸裸之後,她一聲不吭,慢慢地爬上床,然後仰過身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還微微地半開半合著眼,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趙匡胤若是還比較冷靜,那就定會看出她擺出那麼一副模樣是一種不快的表示,至少也透露出一種被逼無奈的意味。然而,當時的趙匡胤,已經無法再冷靜了。她未脫衣服前,他已經冷靜了好長一段時間,現在,她一絲不掛了,他還有什麼理由需要保持冷靜?她的肉體
也確實太美妙了。穿著衣服的她,就已經美妙無比了,而脫光衣服的她,則只能用“妙不可言”來形容了。
她的肉體也的確是妙不可言。尋常的語言,不僅難以形容她的肉體,而且也是對她美妙肉體的莫大褻瀆。
下午過去了,夜晚來臨了。夜晚過去了,黎明來臨了。這期間,趙匡胤幾乎是一直在用行動對著她的肉體來傾訴著內心深處那無比饑渴的情感。他無言,她也無言。
當那個黎明匆匆到來的時候,趙匡胤終於發現問題了。
能發現問題就說明趙匡胤有點冷靜了。這也不奇怪,一把烈火整整燃燒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也該稍熄了。
趙匡胤發現,從下午到晚上,又從晚上到黎明,如果他不挪動她的身體的話,她的身體就一直原封不動地躺在床的中央。而且,她的臉上也自始至終地看不出有什麼表情。如果真要說她的臉上有什麼表情的話,那也是“漠然”二字。
敢漠然對待趙匡胤,那還了得?趙匡胤生氣了,甚至發怒了。他終於明白過來:妙不可言的花蕊夫人其實對他趙匡胤是頗為不滿的。
趙匡胤真想狠狠地教訓花蕊夫人一頓。他不僅有這個權力,也確乎有這個理由。但最終,趙匡胤卻放棄了教訓的念頭。
因為趙匡胤更加地冷靜了。他開始設身處地地為花蕊夫人著想了。是呀,她那麼一個女人,剛剛亡了國,又躺在了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她如何能開心得起來?於是趙匡胤就這麼想:時間是最好的醫生,時間長了,她的心病也就痊愈了,她的臉上便也會笑逐顏開了。
這麼想著,趙匡胤就輕輕松松地去料理國事了。當然,料理國事之余的時間,他幾乎全花費在了花蕊夫人的身上了。
然而,出乎趙匡胤意料的是,二十多天過去了,花蕊夫人依然如故。如果真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只要他一走進她的房間,只要他有了與她親熱的表示,她便會馬上卸去自己的衣衫,這之後,她就一如既往了:動也不動地仰躺在床的中央,臉上毫無表情。有一回,他故意使勁兒地捏她的乳房,都將她的乳房捏變形了,她的臉色居然也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變化。想那善解人意的韓妃,他的手指剛一觸到她的肌膚,她就會嬌羞地呻吟起來。那呻吟聲,趙匡胤聽來是多麼地開心啊!
可是,花蕊夫人從來沒有讓趙匡胤那麼開心過。無論他對她做什麼,她幾乎都毫無反應。他可是一心想與她親熱的啊,可她對他既不親更不熱。就連她那妙不可言的肉體,在他看來,似乎也散發著一股又一股的冷意。和這麼一具冷冰冰的肉體相依偎,還有什麼意義?
趙匡胤真的想沖著花蕊夫人大發脾氣了。他甚至把大發脾氣的一些詞語都想好了,諸如“不識抬舉”、“不識好歹”、“不識時務”之類。可最終,他又把這些詞語咽回到了肚子裡。在花蕊夫人的面前,他表現得就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只要有空閒,他依舊笑嘻嘻地走入她的房間,和她一起上床。
然而,有些事情畢竟還是發生了。只不過,花蕊夫人不知道,她不僅當時不知道,她一生都被蒙在鼓裡。
那是一個雨天。盛夏季節,下雨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就在那個習以為常的雨天裡,趙匡胤召趙普入宮陪他飲酒。
在一般人的眼裡,趙匡胤召趙普陪飲,就像夏季下雨一樣的習以為常。然而趙普好像不這麼看。入了宮,在趙匡胤的對面坐下,趙普便微微笑著言道:“皇上,如果臣沒有記錯的話,快一個月了,臣沒有這般與皇上在一起飲酒了!”
趙匡胤似乎很是驚訝:“趙普,你如何記得這般清楚?”
趙普回道:“臣記得,自那位花蕊夫人入宮之後,皇上就把臣給淡忘了。”
趙匡胤連忙道:“趙普,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朕難道是那種重色輕友的人嗎?再說了,與你趙普相較,那花蕊夫人縱然是仙女下凡,也微不足道!”
趙普哈腰道:“皇上此言,令微臣萬分感動!微臣今日真想來個一醉方休!”
“且慢!”趙匡胤從懷裡摸出一張紙來。“你暫時還不能醉,朕這裡有一首詩,你先給品鑒一下,然後再醉不遲!”
趙普雙手接過那張紙。紙上寫有四句詩:“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四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正是花蕊夫人所寫。
趙普仰望趙匡胤言道:“皇上,在臣看來,此詩像是出自花蕊夫人之手。”
“不錯,”趙匡胤竭力保持著鎮定從容的表情:“但不知愛卿以為此詩如何啊?”
趙普回道:“此詩如何,臣不敢妄作評議,因為皇上比臣看得透徹!巧得是,臣這裡有一首小詞,不知皇上可有興致一睹?”趙匡胤略略皺了皺眉:“趙普,你什麼時候開始填起詞來了?”趙普也從懷中摸出一張紙來:“皇上一睹便全明白了!”
趙普恭恭敬敬地將那張紙放在了趙匡胤的眼前。趙匡胤垂下眼簾,目光就立即罩在了那張紙上。也真的是罩,想拽走他的目光都很難。
那張紙上的確寫有一首小詞,詞牌為《采桑子》。詞曰:“初離蜀道心將碎,其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三千宮女如花面,妾最娟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寵愛偏。”
趙匡胤盯著《采桑子》看了老半天,然後抬起眼簾盯著趙普的眼睛問:“趙普,這首小詞真的是你所填?”
趙普不緊不慢地言道:“皇上看高微臣了!微臣哪有這等細膩情思?微臣只不過是將這首詞謄抄一遍罷了。”
“趙普,”趙匡胤不覺伸長了脖頸,“莫非,這首詞也是出自花蕊夫人之手?”
趙普故意停頓了一下。趙匡胤急道:“趙普,你是想吊朕的胃口嗎?”
趙普言道:“臣哪敢吊皇上的胃口?只是,這首小詞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臣實不敢肯定。臣只是聽說,那花蕊夫人隨孟昶一起赴汴梁的時候,途經葭萌驛,一時心動,便在葭萌驛的牆壁上題下了這首小詞。”
“竟有這等事?”趙匡胤將信將疑,“朕如何全然不知?”
趙普言道:“臣也是剛剛才聽說此事,所以便把這首小詞抄錄下來以供皇上過目!”
趙匡胤忽地笑了:“趙普,朕明白了!這首小詞本是你所寫,你故意編造這個故事來拿朕開心,是也不是?”
趙普慌忙道:“皇上,臣即使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拿皇上開心啊!更何況,就憑臣這點文化,也寫不出這樣的詞來啊!”
趙匡胤相信了:“趙普,如此說來,這首小詞真的是花蕊夫人所為?”
趙普搖了搖頭:“皇上,那葭萌驛本在利州,而據臣所知,花蕊夫人離蜀赴汴梁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經過利州,所以,臣以為,說此詞乃花蕊夫人題寫在葭萌驛之壁上,實不足信!”
“你說的有道理!”趙匡胤點點頭,“這首小詞定是那些好事者所為!”
突地,趙匡胤又蹙眉問道:“趙普,你既然不相信這首詞乃花蕊夫人所寫,又為何要抄來與朕觀看?”
趙普淡淡一笑道:“因為臣覺得,皇上今日召臣飲酒,定與那花蕊夫人有關。”
“哦?”趙匡胤轉動了一下眼珠子,“何以見得啊?”
趙普答道:“臣在入宮前,只是這麼猜想,而見了皇上之後,臣就敢這麼肯定了……不然,皇上就不會一見面便拿出那首詩讓臣觀瞧,而且,一直到現在,臣與皇上也沒有舉杯……”
趙匡胤表現出非常感興趣的模樣:“趙普,你繼續說下去。”
趙普繼續言道:“恕臣斗膽……如果臣所料不差,那花蕊夫人自入宮之後,一直冷面如冰,使得皇上心煩意亂!皇上雖然擁有了花蕊夫人,但並不開心……”
趙匡胤一時無言。無言之後,他言道:“趙普,你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
趙普把那首《采桑子》詞拿過來看了看,然後重又放回到趙匡胤的面前道:“皇上,臣只是這麼猜測而已……臣的猜測是,皇上希望那位花蕊夫人能夠像這首詞的下闋所描繪的那樣情意綿綿,而實際情況可能是,花蕊夫人一直沉浸在這首詞的上闋中而不能自拔……”
詞這種詩體,大多數都分為二段,第一段稱上片或上闋,第二段稱下片或下闋。聽趙普這麼一說,趙匡胤就不禁又把《采桑子》詞從頭至尾地琢磨了一遍。詞的下片是:“三千宮女如花面,妾最娟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寵愛偏。”詞的上片是:“初離蜀道心將碎,其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
可不是嗎?詞的下片表達了那個“妾”對未來“君王”的美好憧憬。這不正是趙匡胤對花蕊夫人所希望的嗎?而詞的上片卻表達了那個“妾”的一種“綿綿”之“恨”:“恨”心將碎,恨“春日如年”,恨“時時聞杜鵑”。花蕊夫人不正是因為心中有“恨”,才會在趙匡胤的面前冷若冰霜嗎?
從此不難看出:《采桑子》一詞斷然不是花蕊夫人所作。如果花蕊夫人真的有“只恐君王寵愛偏”之願,那又何故在趙匡胤的面前吟出“更無一個是男兒”之語?
見趙匡胤低頭不語,趙普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地道:“皇上,如果微臣適才所言有唐突冒犯之處,尚請皇上恕罪!”
趙匡胤抬首歎道:“趙普啊,你真是太精明了,而且是越來越精明了!既然你如此精明,那朕也就實不相瞞:正如你所料,朕今日召你飲酒是假,想讓你替朕解憂才是真啊!”
趙普小聲地問道:’皇上之憂果然與那花蕊夫人有關?”
趙匡胤點頭道:“花蕊夫人入宮已二十余日,這麼些天來,她從未在朕的面前露過笑臉,甚至從未主動地跟朕說過一句話!朕,朕實在是憂心如焚啊!”
趙普言道:“皇上對孟昶一家可謂是仁至義盡了!即是那些蜀國舊臣,皇上也是優待有加。按常理,花蕊夫人應該能夠領會皇上的博大胸襟和高尚的品德!”
“誰說不是呢?”趙匡胤似乎一臉的困惑,“朕加封孟昶一家人,朕加封那些蜀國舊臣,都是當著花蕊夫人的面,朕甚至當著她的面把刁難勒索孟昶的那個成德均給斬了,這些,她不可能不知道,可她就是不領朕的情!朕,朕雖然擁有了她的身體,但卻無法擁有她的心!趙普,你說朕該如何是好?”
“皇上說的是呀!”趙普一副十分理解又十分同情的模樣。“那花蕊夫人雖然美若天仙,但整天冷面相對皇上,皇上心中的滋味也的確是不好受啊!”
趙普說著,自顧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還有滋有味地咂了咂嘴。趙匡胤急道:“趙普,你倒是快替朕出主意啊!主意出好了,朕保證與你一醉方休!”
趙普卻沉默了,而且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趙匡胤實在忍不住了,便有些不悅地言道:“趙普,如果你沒有什麼好主意,那就請回吧!你那賢德的夫人還在家裡盼望你呢!”
趙普不能不說話了:“臣不敢欺瞞皇上,臣適才默然無言,是因為臣想起了自己的故鄉。臣雖然是在滁州得以幸遇皇上,但臣的故鄉,卻是在幽州,臣的童年,便是在幽州度過的。”
趙匡胤好歹對趙普比較了解,所以也就沒有發火,而是不冷不熱地問道:“趙普,花蕊夫人與你的故鄉有何關系?”
趙普就像沒聽見趙匡胤的發問,自顧接著言道:“……臣在幽州有一個童年的小伙伴,姓名記不甚清了,但他給臣的印象極為深刻。他天真活潑、無憂無慮,整天地蹦蹦跳跳,說說笑笑。可有一段時間,他不再說笑了,變得愁眉苦臉的了,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穩,幾乎任何事情都不再能夠引起他的興趣了,更不用說讓他再露出笑臉了。何哉?原因是,他從野外捉回了一只小鳥,可那只小鳥卻受傷了。他把那只小鳥放在一個小木箱裡,沒日沒夜地去將養它、伺候它,希望它能夠早日恢復健康,但那只小鳥並未能如他所願;可奇怪的是,那只小鳥雖然沒能恢復健康,但也沒有很快地死去,而是一直半死不活地躺在那棺材一樣的小木箱裡。這樣一來,臣的那個小伙伴就一心牽掛在那只半死不活的小鳥身上了,眼見著,他一天天地消瘦、憔悴,甚至為此一病不起。他的父母萬分焦急,可又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就在這當口,臣給他們出了一個主意:只要把那只小鳥偷偷地弄死,一切就萬事大吉了。他們聽了臣的話,真的把那只小鳥弄死了。果然,臣的那個小伙伴以為小鳥是因傷而死,在悄悄地流了幾滴眼淚之後便了無牽掛了。很快,臣的那個小伙伴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又開始天真活潑,有說有笑。”
趙普說完,目光越過趙匡胤的頭頂,似乎在遙望著他的故鄉幽州。然而,趙匡胤敢絕對肯定:趙普剛才所講的故事,純粹是胡編亂造出來的。
趙普為何要編造出這麼一個故事?趙匡胤自然心知肚明,如果趙普口中的那個童年小伙伴就是花蕊夫人的話,那麼,那只受傷的小鳥便只能是孟昶了。換句話說,花蕊夫人之所以一直冷面相對趙匡胤,就是因為那孟昶還活著。想到此,趙匡胤壓低嗓門問趙普道:“你是叫朕殺掉孟昶嗎?”
趙普回道:“臣豈敢叫皇上隨便殺人?臣只是當著皇上的面在回憶童年的一段往事而已!”
趙匡胤意味深長地一笑道:“趙普,你還在演戲啊?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在編故事?真沒有想到啊趙普,原來你的肚裡也藏有一顆殘忍的心啊!”
趙普趕緊道:“皇上誤會微臣了!並非是微臣殘忍,而是微臣在為皇上解憂!”
趙匡胤緩緩地搖頭道:“趙普,朕承認,你適才所言,確有道理,但是,朕實不忍心這麼做。朕不久前才加封了孟昶,現在又何忍將他置於死地?”
趙普言道:“皇上仁厚為懷,天下皆知。可是,臣以為,如果皇上一直不忍,那皇上就永遠無法得到花蕊夫人的真心!臣以為皇上應當三思啊!”
趙匡胤真的在三思了。三思過後,他舉杯招呼趙普道:“來,喝酒!”
趙普也沒再問,端起杯來與趙匡胤同飲。一陣杯觥交錯之後,趙匡胤言道:“朕已不勝酒力,想回殿休息了。”
趙普言道:“臣早已不勝酒力,只是沒有見到皇上點頭或者搖頭,所以臣不敢告辭!”
趙匡胤站起了身,趙普也慢慢地爬起。趙普明明白白地看見:趙匡胤重重地點下了頭。趙匡胤這一點頭不要緊,那孟昶可就沒有幾天活頭了。
不過,趙普並沒有親手對孟昶下手。他找到了趙光義。他首先問趙光義道:“你說,大千世界當中,無論男人或女人,人人都有一顆殘忍之心嗎?”
趙普問得很突然,但這難不倒趙光義。趙光義回答道:“應該是這樣吧!就男人而言,有所謂無毒不丈夫之說,就女人來講,也有最毒婦人心之語!”
“難怪啊,”趙普恍然大悟似的,“我向皇上建議偷偷地把孟昶處理掉,皇上一開始不同意,但最終還是同意了!”
趙光義多少有些吃驚:“趙普,我皇兄要除掉孟昶?”
趙普簡明扼要地道:“孟昶不除,那花蕊夫人就對皇上沒有笑臉!”
趙光義不禁張大眼睛道:“原來如此啊!”
趙普對趙光義言道:“我向皇上提出除掉孟昶,已經殘忍過一回了,不知光義兄弟可否有興趣也殘忍一回?”
趙光義爽快地答應道:“我就替皇兄殘忍一回吧!”
趙普叮囑道:“最好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趙光義笑道:“這點能耐我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