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說話間,武則天已收拾停當,這時天也不早了,便和高宗一起出殿登上步輦,向太子的東宮駛去。
東宮裡大紅燈籠高高掛,甬道上紅氈鋪地,宮女們來來往往,忙這忙那,到處洗刷一新,打掃一新,顯示出了喜慶的不同尋常的氣氛。高宗皇帝一下步輦,就對身邊的武則天說:「人說庭院不掃,何以掃天下。今觀東宮,裡裡外外,乾乾淨淨,賞目悅心,由此也可以斷
定,弘兒將來也是個治國的能手。等弘兒成了婚,再過一、二年,朕就禪位於他,讓他好好地施展他的聰明才幹。」
「父皇、母后,請——」太子弘也率領東宮的太傅賓客們迎了出來。高宗見太子身後的幾個飽學的良佐也異常高興,又誇獎了一番。宴席已經擺好,雖說菜樣不多,但卻很精緻,高宗入席後,見桌邊只有自己、武皇后和太子弘三人,旁邊還空著兩個座位,就問太子弘:「這兩個座位是誰的,你的那些幕僚呢?」
「回父皇,今天是家宴,幕僚們在另一間屋子裡開宴,至於這兩個座位,也不是給外人留的,待一會兒您就明白了。」
「這孩子,越來越有心了,」高宗笑著說,然後他拿起筷子,「不管誰了,朕先嘗嘗弘兒給朕帶的『暖寒花釀驢蒸。』」
「父皇,請——」太子弘熱情地動手給高宗動手斟酒,夾菜,見武則天冷冷地坐在一邊,也不動筷子,也不端酒杯,就問:「母后,你為什麼還不吃?」
「弘兒,別賣關子了,快把你的什麼客人請出來吧。」武則天說。
「請出來,請出來。」高宗嘴裡撕咬著「驢蒸』,一邊說,「請出來給父皇瞧瞧,是什麼碩學大儒。」
太子弘點點頭,向裡間方向拍了兩下巴掌,大家的目光一齊投過去,只見門簾一閃,一個宮婢率先走出來,她撩開著門簾,接著出來了一位穿公主禮服的老姑娘,接著又出來一個,兩位老姑娘走到高宗的面前,一齊伏地跪倒,人未說話,就嚶嚶地哭了起來,從她倆顫動的雙肩,可以看出她倆的心情是多麼地激動……高宗大驚,一口吐掉嘴裡的肉,指著地上的兩人,問:「你等是何人?為何見朕就哭泣?」
兩個老姑娘一聽這話哭得更厲害了,都抬起了頭,淚眼望高宗,哽咽著說:
「父皇難道不認識女兒了?」
「你倆是——」
「父皇,我是宣城,她是義陽啊……您的……您的親生女兒啊……」
「你,你們真是宣城和義陽?」高宗驚訝地站了起來。
「父皇,兩位姐姐的確是宣城和義陽公主,她倆是兒臣在長安監國時,從後苑別院解救出來的。父皇,兩位姐姐被幽禁別院,已長達十九年了。」
「真有此事,女兒呀,可想死為父嘍——」高宗彎下腰,攬住兩個女兒,老淚縱橫,父女三人抱成團哭成一堆,太子弘亦在一旁跟著抹淚,惟有武則天端坐在椅子上,冷眼望著,一動不動。
「朕問你,這是怎麼回事?」高宗轉臉憤怒地指著武則天問。武則天把臉轉向一邊,眼望著窗外,一言不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朕問你,宣城和義陽是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問誰?我成年累月住在洛陽,我怎麼知道長安的事?」武則天抵賴說。
「不知道?朕就不相信你不知道。」高宗說著,又命令太子弘,「查!徹底調查,到底是誰這麼大膽敢幽禁朕的女兒十九年。」
「父皇,兒臣已把負有直接責任的掖庭令看押了起來,至於到底是誰的責任等以後再說吧。現在兩位姐姐都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急需嫁人,望父皇暫停兒臣的婚事,先考慮兩位姐姐,否則,兒臣也決不成婚。」
「再過五天就是你成婚的日子了,太史局已算好日子、禮部也已準備妥當,恐怕不好改了吧。」高宗為難地看著太子弘,又看著武則天說。
「總之,兩位姐姐不嫁,兒臣的婚事,實難從命。」太子弘堅決地說。
「這——」高宗張口結舌,只得撫著兩個女兒的臉,歎著氣,「父皇我沒有盡到責任啊,讓你們受苦了。給朕說說,這十九年來,你們都怎樣過的,朕還以為你姐倆都早已不在人世了哩。」「父皇——」兩位公主還沒有從激動中醒過來,跪在高宗的腳下,抽抽泣泣不說話。倒是武則天在旁邊不耐煩地發了言:「好了、好了,兩位公主都不要再哭了,太子也別固執了,皇上也別為難了。宣城和義陽的婚事我來辦,明天就辦,太子弘的婚事照計劃進行。」說完,武則天站起來,又對太子弘說:「為娘先回去了,待一會兒你到我那去一趟,我有話和你說。」又對高宗說:「你不走我先走了?」
「吃點飯再走吧,既然來了。」高宗說。
「還是你們吃吧,也敘敘話,我到底是個外人。」說著,武則天甩手出門走了。
武則天一走,高宗就把兩個女兒請上座位,詳細地問這問那,問著問著,淚又下來了。見武皇后走了,義陽和宣城也活泛起來,盡情地訴說了這麼多年所受的委屈,訴說了她們對親生母親蕭淑妃的思念。高宗也不住地唉聲歎氣,太子弘不滿父皇遇事的愁眉苦臉樣,說:「父皇乃國之至尊,理應保護好自己妻子兒女,即使他們有錯,也不應使他們遭受如此大的折磨。」
「唉,弘兒,你還不知道你母后的脾氣嗎?在她手上毀了多少人啊,為父身體多病,實難鉗制她呀。你沒見嗎,現在宮中朝廷的大小事,有哪一件她不參言。唉,為父以後就指望你了。你現在就要挑大樑,好好地鍛煉,一俟條件成熟,我和你母后就退到幕後去。唉,對了,剛才你母后讓你到她那兒去,你趕快去吧,順便說說她,問問你姐姐的婚事,朕也馬上就趕過去。」
太子弘答應一聲,囑咐兩位姐姐多吃一些菜,多陪父王說說話,然後趕往母后住的長生殿。
武則天正在殿裡安排什麼,見太子弘進去,就把其他人打發出去,單獨和太子弘說話。
「弘兒,為娘讓你在長安監國時,走時是怎樣交代你的?」
「『小事自決之,大事先請示』。」太子弘說。
「你是怎麼辦的?」
「謹遵母后的教誨。」
「宣城、義陽的事,為什麼不先和我打招呼,為什麼擅自把她倆帶來洛陽?」
「母后,您當初就不應該監禁她倆。」
「不監禁她倆能行嗎?當時的情況你能瞭解嗎?那可是你死我活的爭鬥,若讓王皇后和蕭淑妃佔了上風,豈有你當太子的份,哪還有我們母子幾個現在的日子?」
「你就不應該這樣對待宣城和義陽,她倆有什麼錯?十九年前,都還是個孩子,這一關多少年,連父皇都不讓知道,簡直太殘酷了,太不仁義了。」
「你是說為娘太殘酷、太不仁義?」武則天指著太子弘罵道:「你,你簡直太不孝順了,太辜負為娘的一片心了。你,你給我認錯!」
「我沒有錯,我不認。」太子弘扭著臉,倔強地說。
「你,你,我怎麼生出你這樣的兒子。」武則天氣坐在椅子上。
「母后,請先安排兩位姐姐的婚事,然後再考慮兒臣的婚事。」太子弘不為武則天的發怒所動,不亢不卑地說。
武則天瞧了兒子一眼,不理他,太子弘又一次叩首奏道:「母后在東宮時,已答應兒臣請嫁宣城、義陽,請母后盡快吩咐下去,盡快辦理。」
「是啊,盡早辦這事,」不知什麼時候,高宗也踱了進來,他邊說邊來到武則天的面前,指著她說:「你也有錯,不能怪弘兒生你的氣。弘兒,通知禮部,先行操辦義陽和宣城的婚事。」
話音一落,武則天搖著手說:
「不用通知禮部了,這事交給我安排吧,我已撥旁邊的一個寢殿,讓她倆臨時居住。」
「不錯。」高宗說著,對太子弘說,「趕快回去把你姐姐送過來,讓她倆住在東宮也不合適,明天,叫常樂公主進宮,和她商議商議,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官宦子弟,給宣城和義陽各物色一個。」
「這事你不用操心了,明天我就能辦好這事。」武則天大包大攬說。「明天怕不行吧,操之過急也不好,你和常樂公主說說,讓她盡心盡力給宣城和義陽選兩個好駙馬,朕欠兩個孩子也太多了。」
第二天早晨,高宗還沒起床,被窩裡就聽外面鑼鼓敲響,鞭炮炸響,有零亂的說話聲腳步聲,沒等高宗發問,太子弘就氣急敗壞地撞進來,高聲叫著:「父皇!父皇!」
「弘兒,啥事?」
「母后正在給宣城和義陽辦婚事呢,她誰也不通知,擅自作主,把兩個公主配給了兩個衛士。」
「配給衛士?那你趕快去禁止。」
「已入洞房了,兒臣也是剛剛得知,剛剛趕來的。」
高宗氣得對著旁邊的一個內侍叫道:「速傳皇后來見朕。」
內侍剛跑到外間,見武皇后已經進來了,忙逼著手站在一邊。武則天進來,看了看太子弘,指著他說:「你先出去,我和你父皇有話要說。」
太子弘不想出去,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但挪了挪身子,還是出去了。
「皇上,你對我的作法難道不滿意嗎?」
「當然不滿意了,朕的兩個公主豈能嫁給兩個衛士?你不打招呼,就偷著讓她們成婚!」高宗說。
武則天給高宗掖了掖被子,說:「如今她兩對新人已入了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飯,你說該怎麼辦吧?」
「你,你太放肆了。」
「皇上,我不是放肆,我有我的考慮,宣城和義陽都三十多的人了,再到宮外大張旗鼓地選婿,百姓會有議論,還不如在宮中找兩個衛士讓他們結婚,再說,兩個衛士人品也不錯,長相也英俊,連宣城和義陽都挺滿意,三十多歲的姑娘,早結婚一天早高興一天,這皆大歡喜的事,有什麼不好?」
「那也不能讓兩個公主嫁給兩個小衛士。」
「衛士小是小,但你可以給他倆陞官嗎?不行就讓他倆出去做官,外放為刺史。」
高宗聽武則天這麼一說,也覺著事已這樣了,生氣也沒有用了,就問:「哪兩個衛士?也不提前和朕說一聲,公主在外殿成婚,皇上還蒙在鼓裡。」
「是我的兩個上翊衛權毅和王遂古。你趕緊穿衣服,起床吧,等一會兒他們得來拜見你。」
高宗氣仍未消,寒著臉起了床,武則天於是親自給他穿衣服,親自服侍他洗手洗臉,梳頭打扮,武則天的慇勤勁兒,總算使高宗的臉色緩和下來了。
過了五天,太子的婚禮如期舉行,也只是皇宮內小範圍地慶祝了一下,按武則天的意思,大災之年,不得鋪張。當時所司奏以白雁為送給女方的頭等禮物,但白雁一時難以捕獲,正巧後苑中有太監逮了一個白雁,高宗大喜,以為吉祥,說:
「漢獲朱雁,遂為樂府;今獲白雁,得為婚贄。彼禮但成謠頌,此禮便首人倫,異代相望,我無慚德也。」
太子成婚後,高宗也確實寬了不少心,太子妃裴氏也甚有婦德,舉止大方,行動有禮,高宗高興地對侍臣說:「東宮內政,我無憂了。」
高宗聖體略為好些,心情也開朗多了,和武則天相處得也甚為融洽。這天散朝後,回到後殿,他躺在寢床上看了一會兒書,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一覺醒來後,見周圍都已暗下來了,一盞白玉燈半明半暗地照著,高宗因向外間發問:「什麼時辰了?」
外間正豎起耳朵聽裡屋動靜的近侍,急忙進來回奏道:「回皇上,剛過午時。」
「午時?天這麼暗?」
「回皇上,陰天了。」
「皇后呢?」
「皇后娘娘去後苑蠶室了。」
「嗯。」高宗點點頭,下了床,近侍服侍他穿上衣服,問:「皇上是否用午膳?」
「用吧。」
近侍向外間輕輕地拍了兩下巴掌,而後扶高宗到旁邊的桌子旁坐下。接下來,有宮婢端著水盆,拿著巾帛,伺候高宗洗臉洗手。這時,飯菜也端上來了。雞魚肉蛋、飛禽走獸擺了滿滿一桌。高宗一見,直皺眉頭,責問近侍:「誰又讓你備這麼多菜的?不知道現在是大災之年嗎?平民百姓都吃不飽飯,朕何忍一個人吃這麼多菜。」
「回皇上,這是皇后娘娘吩咐的,她說您身體不好,需特殊照顧。」
「皇后午膳都吃了些什麼?」
「皇后只用了一碗飯,一碟小菜。」
「哎——」高宗歎了口氣,心中禁不住湧起一些感動,他仰望殿頂,自言自語地說,「你日理萬機,宵衣旰食,更應該注意自己的身體啊。」
「皇上,快趁熱吃吧,別讓菜涼了。」近侍對道。
「留下兩碗菜夠朕吃的就行了,其餘的都端下去,等晚膳時,朕和皇后一起用。」高宗說。
簡單地用完午膳,高宗即坐上步輦,來到了後苑的蠶室。蠶室裡,武則天穿著布裙,正忙著往蠶盤上拋撒新鮮的桑葉,見高宗進來,她忙放下盛桑葉的簸箕,拍打一下身上,那動作像一個標準的村婦。她給高宗行了個禮,扶住他說:「聖上,你不在前殿休息,來這兒幹什麼?」
高宗不語,他愛撫的目光打量著武則天,打量著她那張飽滿、精明的臉,他的手不知不覺地抬起來,輕輕地摸上去,語含深情地說:
「上朝議國事,下朝又親蠶,你辛苦了,其實你不必……」
「哎——」武則天歎了一口氣,說,「自從乾封元年封禪以來,年頭就不好,是水旱蟲雹、連年災荒、百姓饑饉、國庫空虛。這些天來,我一直睡不好覺,吃不好飯,我考慮得採取一些切實可行的措施,對政治、經濟、軍事等方方面面實行一個大的改革。」
「你準備怎麼改?」高宗問。
「依原來說的,首先把皇帝和皇后改稱為天皇、天後,改換百官的封飾。」
「這什麼改革?這改個稱號,還改封飾幹什麼。」
「皇上,改稱號改封飾,這是顯示我天朝新氣象,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我準備了十一條改革措施。」
「哪十一條?」
「一是勸農桑、薄賦徭;二,給復三輔地;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四、南北中尚禁浮巧;五、省功費力役;六、廣開言路;七、杜讒口;八、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九、上元前元勳官已給告身者無追核;十、京官八品以上益稟入;十一、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
「這十一條不很好,不過朕想再加一條。」
「皇上想加什麼?」
「加王公百僚皆習《老子》。」
「行。」武則天爽快地說,「再加這一條。」
「百官服飾怎麼改?」
「三品以上者仍服紫袍,改服金玉帶;四品官員服深緋色袍,服金帶;五品官員服淺緋色袍,帶金帶;六品官員服深綠色袍,帶銀帶;七品官員服淺綠色袍,帶銀帶;八品官員服深青色袍,帶yu石帶;九品官員服淺青色袍,帶yu石帶,普通老百姓服黃袍,鐵帶。」
介紹完改服飾的方案,武則天問:「皇上,你看我這個改法行不?」
「朕看也都是些無所謂的東西,不過,你覺著行,頒布就是了。」
改服飾,推行十二條改革方案,不是一下子就做到的事,但皇帝皇后改稱天帝天後,卻是一句話的事。鹹享四年(674年)八月十五日這天,一道聖旨下達,高宗和武則天都改了稱呼,此事事先未和文武百官打招呼,弄得大家一時措手不及,打秦始皇嬴政時起,就叫皇帝皇后,這一改成天帝、天後,大家都叫不出口,覺得彆扭得慌。別人不敢有忤,太子弘卻跑來見高宗。
「父皇,這皇帝、皇后還能隨便改稱呼嗎,弄得滿朝文武議論紛紛。」
「這都是你母后的主意。」
「什麼都是母后的主意,您是皇上,還是她是皇上——還有,外人都老早傳說您要給長孫家族平反,經過我調查,長孫無忌他們也確實是冤枉的,不知父皇何時就此事給天下人一個明白。」
「這事……這事朕幾次跟你母后談過,可她總是頂著不讓辦。」
「父皇,如果您實在不行,兒臣願意去辦理此事,請父皇給我一道追復長孫無忌等人官爵的詔書。」
「詔書好寫,朕恐怕你母后知道了不願意。」
「父皇,母后是皇后,理應呆在後宮,整天上朝干政,徒招天下人議論,這一點,希父皇明鑒。」
「這事朕也知道,你母后確實有點太過份,不過,朕苦於目疾,時常不能視事,你母后也有能力膽識,替朕辦了不少大事。」
「兒臣願意以後多為父皇分憂,請父皇賜我一道為無忌家族平反的詔書。」
「行,不過,你還是給你母后打個招呼。」
「不勞父皇吩咐,兒臣自有分寸。」太子弘討得詔書後,攜太子妃又趕回了京都長安。
鹹亨四年(674年)九月,太子弘根據皇上的詔書,下令追復長孫晟、長孫無忌的官爵,並讓長孫無忌的曾孫長孫翼襲封趙國公的爵位。太子弘還特意派人將長孫無忌的靈柩迎回長安,陪葬昭陵。消息傳出,許多人都額手稱慶,士庶交口盛讚太子弘的能力和功德。
洛陽宮裡,武則天卻出奇的平靜,彷彿不知道這事似的,高宗也就漸漸地放下心來。這天,常樂公主來訪,高宗和她談起好兒子太子弘。高宗說:「弘兒比朕強,比朕有魄力,辦事不像朕瞻前顧後拖泥帶水的,這次給舅父長孫無忌平反的事,他辦得很漂亮,我原以為皇后會阻撓哩。」
「她只是皇后,統領後宮便罷了,朝改大事,本該你做主的。」常樂公主說。
高宗搖搖頭,不置可否,繼續談他的弘兒:「弘兒現在在朝廷中的威望越來越高了。此兒仁孝英果,敬禮大臣鴻儒之士,前次請嫁義陽、宣城,今次又親自操辦長孫家族平反,深得人心。」
「是啊,」常樂公主點頭說:「太子也長大成熟了,辦事也老練了,皇上身體不好,你就禪位於他,也好在後宮養養病,多享兩年清福。當年高祖退居上元宮,做太上皇,先皇太宗也把天下治理得好好的。」
「是啊,朕也久有此意,也多少次在公開場合表過態,等朕和皇后、朝臣商量一下,就盡快禪位於太子。」
與常樂公主談過話後,高宗下定決心,決定禪位於太子弘。這天晚上睡覺時,他找了個機會,把這事給武則天先說說。高宗體弱多病,而武則天卻年富力強,身體正處在如狼似虎的時期,高宗已遠遠滿足不了她,兩人也時常不在一個床上睡。這晚,高宗特別和她一起睡,為的就是要和她說說禪位的事。一陣勉為其難的應付之後,高宗躺在武則天的身邊,挑開話頭說:「想和你商議一件大事。」
武則天臉往裡睡,一動不動也不出聲,高宗又提高聲音問了一遍,武則天才欠了欠身子說:「我聽著呢。」
「我想……我想……我想到明年正月時,禪位於太子。」高宗吞吞吐吐地說。
武則天不吱聲,彷彿早知道這事似的,她的沉默和高宗預想的不一樣,反弄得高宗拿不準她的想法,只得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朕時常有病,政事多委於你,弄得天下人風言風語。朕想弘兒也成人了,不如讓他主持朝綱,我們退居後宮,好好過過悠閒的日子,你看這事怎麼樣?」
武則天還是不吱聲,高宗只得繼續說:「弘兒現在的威望日益見長,處事能力也有目共睹,常樂公主也說……」
這時,武則天猛地轉過頭,說:「常樂說『讓我統領後宮便罷了』,是不是?」
「她,她沒說這話。」
「她倚仗長公主之尊說三道四,詆毀天後,其罪不淺,你身為天帝,不加制止,反而和她一唱一和,是何道理?」
「算了,」高宗不高興地說。
「至於禪位一事,先別操之過急。把太子召回來,我要手把手教他,怎樣處理政事。再說,十二條改革措施也急需推行,讓他過來幫幫我。」「行,你看著辦吧,」高宗歎了口氣說:「反正朕身體不好,反正是早禪位早好,最好是明年正月傳大位。」
過了幾天,即上元二年(675年)四月七日,突然從宮內傳出一道敕命:周王妃趙氏出言不遜,即日廢為庶人,囚於內侍省的禁閉室。其父趙-左遷為栝州刺史,其母常樂公主和丈夫一道前往,兩人終生不得回京。
時老天爺好幾個月未下雨。高宗命撤樂,減膳,避正殿,由洛陽宮搬到了合壁宮。太子弘也奉詔從長安趕來,和父皇母后住在了一起。高宗見面就叮囑兒子說:「朕這幾天頭痛病又犯了,時常心驚肉跳著從夢中驚醒。一到春節,朕就禪位於你,年前這幾個月,你要虛心向你母后學習,看她是怎樣處理朝政的。」
「父皇……」太子弘聞言,伏地哽咽,好半天才抬起頭說:「兒臣敢不從命,只是這麼快就禪位,兒臣於心不忍,惟望父皇早日康復,以慰兒心。」
「哎——」高宗歎了口氣,愛撫地望著兒子說:「聽說你這兩天身體也不好,是否找太醫看過。」
「不勞父皇掛心,兒臣只是路上鞍馬勞頓,略感風寒,想過幾日就會好的。」
高宗點點頭,揮手說:「你先歇息去吧,你母后正在前殿召百官言事,等等你再去拜見你母后。」
「父皇……」太子弘欲言又止,但見高宗病懨懨的樣子,又打消了話頭,叩手告辭出去了。
下午,太子弘拜見了母后,沒等武則天問話,太子弘就說:「母后,常樂公主何罪之有,你就背著父皇把她趕出了京城,而且把她的女兒周王妃活活餓死。」
「此事你怎麼知道?」武則天寒著臉問。
「希望母后不要擅自左遷大臣,降罪皇室宗親。」
「你和你父皇說這事了?」
「父皇正在病中,我沒敢和他說,但他遲早會知道的,萬望母后再也不要做令父皇傷心的事了。」
「弘兒,有些事你還不懂,常樂她……」
「母后不要再為自己辨解了,再者,父皇已決心春節後傳大位於我,到年底還有七八個月,這一段時間,懇請母后多在後宮照顧父皇,朝廷上的事由我來擔綱,有不決之處再回後宮向母后請教。」
武則天聽了太子弘的話,跌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地說:「你長大了,不要母親了。你現在出息了,可以把母后逐出朝廷了。」
「母后息怒,兒子之所以這樣做,也是為母后著想。母后上朝聽政,實不合常理,有損於我大唐帝國的形象,有損於父皇母后的清譽。母后退居後宮,可照顧父皇,安享晚年,於國於家,兩全齊美,希母后明鑒。」
武則天憂心忡忡地看著已長大成人的太子弘,好半天才揮手讓他離去。
夜裡,武則天躺在床上,難以入睡。她思前想後,輾轉反側。下午兒子對自己說的話,無異於逼宮。以太子弘的執拗勁,只要他一登大位,他也決不會再容忍自己垂簾聽政。失去了權位,失掉了朝堂上的那個寶座,就等於自己半生的奮鬥付之東流。太子弘既然不會像其父一樣對自己百依百順,勢必要爆發一場母子爭奪戰,而自己明顯的名不正言不順。難道自己真要退回深宮,當一個無所事事的皇太后?不,決不,為了這一天,我付出了多少代價,經歷了多少坎坷,雙手也沾滿了多少人的鮮血,決不能如此善罷甘休!
黑暗中,武則天伸出自己帶血的雙手,她審視著,苦想著,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她腦海裡冒出,她的心不禁顫抖了一下,雙手也微微哆嗦起來……她不斷地給自己的這個念頭找理由,不斷地膨脹自己的野心——
無毒不丈夫,幹大事的人何必顧惜那點凡俗的兒女之情;非同尋常的手段,成就非同尋常的事業;我的性格一直決定著我的命運;親生兒女中已死了一個,再死一個又如何,反正人總有一死,不過是早走晚走的問題;他死了,我會全力補償他,追封他為皇帝;越猶豫痛苦越多,倒不如出此狠招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