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呱、呱、呱……」
一個嬰兒降到了人世,他的哭聲是那麼得宏亮,那麼得有力,他彷彿是在用啼哭來向這個嶄新的世界宣告——我來了。接生婆倒提著白白胖胖的嬰兒腿,照著烏紫泛青的小屁股蛋,狠命地摑了幾巴掌,第六巴掌才把他打出哭聲來。而後按在銅盆內熱水裡洗起來,邊洗邊對床上有氣無力的產婦竇氏說:「不下狠手,他不哭,不哭嗓子裡的黏痰出不來,黏痰出不來,他喘不成氣……」
「大娘,小心點!」一個侍女忙把嬰兒的頭托出水面,接生婆光顧轉臉說話了,弄得小世民的嘴在水面上一浮一浮的。
「沒事,起小受罪,長大攢福。」接生婆又轉臉對著竇氏絮絮叨叨:「這孩子命硬,會老驢大憋氣,拍了他好幾巴掌他都沒有感覺。長大了一定不是個善茬兒。」
床上的竇氏笑了笑,頭無力地靠在枕頭上,她仰望屋椽,淚水從眼角滾了下來,她想念著不知現在何處的孩他爹李淵。
——隋朝開皇十九年(公元599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李世民降生在了渭水之北、武功縣南十八里俗稱「武功別館」的李氏老宅子裡。千里之外,由東向西的黃土官道上,李淵帶著幾個隨從正打馬奔馳。馬蹄翻飛,身後騰起陣陣塵煙……
李淵出身於關隴望族,少好習武,為人機智,當今聖上隋文帝楊堅又是他的親姨父。十六歲時,李淵就入宮任千牛備身,此職雖品級不高,但因是皇帝的侍從武官,卻也十分威風。二十八歲時,深得皇帝信任的李淵,在姨母獨孤皇后的幫助下,又被破格任命為譙州(今安徽亳州)刺史。在譙州任上,李淵整頓戶籍,推行均田制,安撫百姓,深得人心。五年不到,一紙調令下來,朝廷又命他轉任正在遭受旱災的隴州(今陝西隴縣)刺史。隴州在武功縣以西,此次赴任正好路過武功。
李淵掐指一算,妻子竇氏懷胎期滿,也該生了。因此心上牽掛,星夜兼程,向西進發。不想剛過藍田驛站就被三個身穿黃袍的朝廷特使追上,讓李淵奉旨隨皇上前往隴、岐之地察看災情。
接旨後,李淵目視朝廷特使馳馬而去,對衛士李鐵叮囑道:「武功我是去不成了,你先回去告訴夫人,就說我陪皇上視察完隴、岐二地,立即回去看她,請她不要牽掛,務必保重身體。」
「是!」精明幹練的李鐵拱手答應道。
自古得天下易者,莫如隋文帝。北周大象元年(公元580年)周宣帝病死,留下柔弱的皇后和八歲的周靜帝宇文闡,孤兒寡母,無力控制政局。皇后的父親楊堅以大丞相身份入宮輔政,總攬軍政大權。素有野心的楊堅,第二年,即廢去周靜帝,自立為天下之主,改國號為隋,堂而皇之地登上皇帝寶座。
楊堅雖是外戚入主,卻是個勵精圖治、勤勉有為的皇帝。他生活儉樸,勸課農桑;嘔心瀝血,創立各種典章制度;出兵滅陳,結束了中國近四百年南北分裂的混亂局面。隋文帝主政的開皇年間,社會穩定,政治清明,經濟發展,文化繁榮。全國儲備的糧食布帛,可以供應五六十年,國家的富庶程度,空前絕後,成就了歷史上有名的「開皇盛世。」
李淵領著從人,進驛站換了快馬後,一刻也不敢歇息,快馬加鞭,星夜進發,於第二天下午趕到首都長安。到中書省報到後,即被安排拜見皇帝。
時年正值關隴大旱,百姓鬧饑荒,平日只吃些豆屑、雜糠。每天都有許多百姓餓死。文帝到了隴州,實地察看了旱情,晝夜和李淵等人一起研究救災方案。老天連續六七個月不下雨,赤地千里,顆粒無收,貧瘠的土地裸露著沙石。從長安運來的幾百車糧食,遠遠不夠用,文帝決定帶走五千人口,到京都就食。
隴州十里亭外,災民拖兒帶女,緊隨聖駕兩側,場面感人肺腑。帝臨上車前,流著淚握著李淵的手說:
「叔德,隴州就交給你了,當自強不息,躬節儉,平徭賦。適當的時候興修水利。這五千災民,過罷年二三月裡,朕就派人給你送來。」
李淵免冠拜服:「陛下愛民如子,雖堯舜不過如此。叔德忝為刺史,敢不盡心盡職!」
李淵感文帝之德,深知肩上擔子的份量,孜孜於政事,不敢有絲毫怠惰,他採取了一系列減輕農民負擔、幫助農業生產的政策,均分田地,開渠引水,不准放高利貸盤剝農民,使災後的隴州很快恢復了生產秩序,社會面貌也得到了根本的改善。
文帝對李淵的政績大加讚賞。不久,又把他調往岐州(今陝西鳳翔)任刺史。這時,李淵才得以回家看望闊別兩年的妻子,看看從未見面的二兒子。
李淵帶著隨從快馬加鞭趕到武功,別館裡也知道老爺今天回家,到處打掃一新,全家老老少少喜氣洋洋。
李淵跳下馬背,剛走進大門,十歲的大兒子李建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嘴裡嚷嚷著:
「爹爹,你不在家媽媽給我生了個小弟弟,媽媽可想死你啦!」
隨後而來的竇氏,臉一紅,把手裡牽著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推上前去:「二郎,快拜見爹爹,你不是整天嚷著要見爹爹嗎?」
李淵顧不上一身的征塵,一把把兩歲的兒子抱起來,舉過頭頂,搖來搖去,搖撥浪鼓似的左看右看,嘖嘖讚道:「像我,像我,長大了也是一條虎背熊腰的好漢。」
李淵把兒子的小臉蛋在自己鬍子拉碴的臉上蹭來蹭去。小二郎護癢癢,縮著身子咯咯兒直笑。
第二天一大早,天濛濛亮,在武功別館的後場上,遠遠的立著一個人形箭靶。插滿刀槍劍戟的兵器架子旁邊,大郎、二郎和小閨女昭兒,這三個小人兒排成一隊,倒背著手,仰臉聽父親李淵訓話——
「我李氏祖祖輩輩為武將,你們的曾祖父李虎,西魏時官至左僕射,因伐魏建立北周有功,成為著名的八柱國之一,位極榮貴,死後被追封為唐國公。你們的祖父李-,襲封唐國公,任安州總管、柱國大將軍,他為政清簡,很受世人讚揚。先祖們的成績都是靠他們的能力取得的。所以,為了我李氏家族的清譽與利益,孔孟之書不能不讀,古今成敗之事不可不知。我李氏兒郎要始終保持尚武的習俗,聞雞起舞,苦練騎射。你們三個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大郎李建成和昭兒大聲喊道。剛滿二週歲的二郎不甘示弱,也奶聲奶氣地叫著:「聽——明——白——了!」
李淵先來一些示範動作,但見他挽弓搭箭,虎目圓睜,架式拿足,瞅準箭靶,一箭射去,正中鮮紅的靶心。大郎、小昭齊聲叫好。二郎搖搖晃晃地趕過來,搶李淵手中的寶雕弓,二十多斤重,他哪裡搬得動,直累得吭哧吭哧。李淵哈哈大笑,變戲法似的從後背上的箭盒裡抽出一副小小的弓箭,交給二郎:「吾兒志氣非凡,可先用這個。」
李淵剛想手把手教教二郎,卻見小二郎早已挽弓在手,他小小的年紀彷彿天生於弓矢有緣,無師自通,一臉嚴肅,箭在弦上「嗖——」地一聲,發射出去。箭鏃不走正道,緊貼著大郎李建成的耳輪,飛了過去。李建成嚇得一縮脖子,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摸摸渾身上下沒有血,才撇著嘴向李淵哭道:「爹,二郎拿箭射我。」
李淵蹲下身子,教育二郎說:「刀再利,箭再准,不准對著自家人,知道了沒有?」
「吃飯了。」賢惠的竇氏親自來到後場上,喊父子四人回家吃飯,李淵看著三個茁壯成長的兒女,滿心喜悅,對妻子說:「這次一家隨我到任上,公事之餘,我教孩子們武功騎射,你教他們文史書法。」
竇氏含笑點了點頭,攬著兒女們往回走。大郎李建成猶不忘那一箭之驚,鄭重其事地對二郎說:
「二弟,你這會兒人小沒有勁,射不死我。長大了,你有大勁了,可千萬別真的拿箭射我。」
小二郎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大哥,兩隻小手拍打著肚皮,口中叫著:「射,射……」
轉眼間,小二郎長到桌子一般高了,更兼少好弓矢,聰明伶俐,深得李淵喜愛。二郎四歲生日這天,李淵特地為他擺了宴席,中午時擺了兩桌席,家人一桌,僕人一桌,外人一律不通知,關起門來自己喝。
全家人倒也熱熱鬧鬧,其樂融融。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成持重的衛士李鐵端著酒杯,走上廳堂,代表僕人向老爺李淵敬酒說:「一般世族子弟賴祖上蔭德,不愁吃不愁穿,驕奢淫逸,不學無術,平日裡只是熏衣剃面,傅朱施粉,望若神仙,其實卻是廢物一個。而老爺您卻對子女教育甚嚴,大公子、二公子以及大小姐每日裡學習詩書,操練武功,學有所成。下人們十分佩服老爺的遠見卓識,特委託我來向老爺敬酒,並祝小壽星二公子健康成長,長大以後,驍勇出眾,幹大事業,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做國之棟樑。」
李淵聽了李鐵的一番祝詞,十分熨耳,哈哈大笑,端起大觥一飲而盡,他咂咂酒味,哈著酒氣,正想發表一番感慨,只聽得大門上的鐵環被敲得匡匡直響……
「這會兒誰來?」李鐵放下酒杯,轉身下堂。早有看門的人飛奔前去察看,一會兒功夫,回來稟報說:
「老爺,門口來一陌生的白面書生,口口聲聲要見二公子,說看一眼就走。」
「有這等怪事?」李淵抖抖袖子,說:「且放他進來。」
廳門大開,李鐵帶進一個人來,眾人舉目望去,但見一青年秀士,頭戴一頂百柱鬃帽,身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丰神俊朗,隱隱有林下之風,飄然有出世之態。
李淵一見來人不同凡俗,忙起身相迎,拱手道:「敢問先生高名雅姓,有何貴幹?」
那秀士微微一笑,還禮道:「在下嵩山人氏,賤名不足掛齒,聞聽府上二子生日,特來相賀。」
李淵見他不肯說出姓名,卻不以為怪,笑道:「犬子誕日,敢勞高人。」李淵招手把二郎叫到跟前,青年秀士閃目觀看,又圍著二郎轉了一圈,又用手摸摸二郎的後腦骨,頻頻點頭,對李淵說:
「令郎相貌非常、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
李淵聽人誇兒子這麼好,也非常高興,忙請客人上座並命廚下另整一桌酒席。青年秀士不願就座,長揖告辭道:
「非不欲相從,此來僅想見貴公子一面,目的已達到,就此別過。」青年秀士說完,又看了二郎一眼,轉身飄然而去。李淵送之不迭,忙命人捧百兩紋銀相贈,哪知家人捧著銀兩追出門外,大門外已空空蕩蕩,杳無人影。
李淵歎息了一會,只得招呼家人重新入座。大家的話題圍繞著那青年秀士,對他那突然而來,又飄然而去的舉動議論紛紛,有的說是世外高人,有的說是過路的相士。李淵手捋鬍須,看著膝下虎頭虎腦的二兒子,對夫人竇氏說:「借那位秀士吉言,二郎就起名叫『李世民』吧。」
竇氏點點頭,摸著二郎的頭說:「濟世安民。希望二郎長大了如高人所言,做個對國家對百姓有用的人。」
二郎李世民撲閃著聰慧的大眼睛,懂事地點了點頭。
李世民過了四歲生日不久,隋朝的政治格局發生了重大變故,陰險暴虐的晉王楊廣篡奪了皇位,國家由強盛走向了衰弱。
楊廣是個不折不扣、令人切齒痛恨的暴君。其荒淫無恥、窮奢極欲,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水,流惡難盡。短短九年時間,隋文帝經營數年的巨大財富,就被楊廣揮霍殆盡。在他篡位的第一年(604年),就徵用200萬人營建東都洛陽;為了方便自己去江南巡遊,又詔令江南大量造船,同時發河南諸郡男女百餘萬人開鑿運河。
隋煬帝先後三次經大運河巡遊江南。每次巡遊都有一二十萬人跟隨,乘坐的船綿延達200餘里,共用縴夫8萬餘名。陸上有騎兵十萬沿兩岸護送。所過州縣,五百里內供奉最好的海陸珍饈,許多人因此傾家蕩產。百姓忍饑挨餓,疲於奔命,宮人卻飫甘厭肥,吃不完就倒於水中。尤其令人髮指的是,楊廣發覺通濟渠有些地方深度不夠,影響行船,一怒之下,竟下令一次坑殺五萬民夫。
楊廣好大喜功,為了炫耀武力,瘋狂地發動了三次侵略高麗的戰爭,給國內人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楊廣窮奢極欲,窮兵黜武,極大的破壞了社會生產,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許多地方赤地萬里,出現了人人相食的可怕局面。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與其等死,還不如揭竿而起,或許能拼得一條生路。「知世郎」王薄在長白山(山東鄒平南)登高一呼,受苦受難的百姓紛紛響應,後逐漸形成以翟讓、李密為首的瓦崗軍,竇建德為首的河北起義軍和杜伏威的江淮起義軍。
就在這種天下動盪的環境下,李淵的二郎逐漸長大了。李世民雖不及弱冠,但身材魁梧,臂力超人,武功騎射樣樣精通。與一般習武之人不同的是,李世民不僅善騎射,而且對琴棋書畫也很喜歡,每每練功回家,總不忘回書房習文寫字,頗受父母疼愛。
這一日,治禮郎高士廉來李家拜訪,李淵趕緊將客人請到了客廳,佳茗侍候。高家是中原的名門望族,代代輩出文采俊士,且多在朝中任要職,而且高士廉的妹妹又嫁與了洛陽名將長孫晟,其勢力日漸擴大。李淵自然不想怠慢,連聲招呼幾個兒子出來拜見。
李建成、李世民等幾兄弟魚貫而出,口稱「世伯」,打揖請安。高士廉笑呵呵地看著幾個李家兒郎,不無羨慕地說:「李兄真是將門虎子,令人仰慕啊。」
「高兄謬讚了。小弟常年在外,不曾細心調教,幾個孩子也只會耍槍弄棒,卻都是胸無點墨,小弟倒是對世兄的學識敬佩萬分哇。」
「唉,如今天下紛亂,時局動盪,練一身武藝也倒不是壞事,說不定有一天會指望他們保家衛國,勘定天下吶。」高士廉答道。
李淵拈鬚笑道:「他們有何勘定天下之能,如若有一天能為朝廷盡忠便是他們的造化了。」
「我倒不這麼看。日下群雄競起,各據一隅,未來的時日定會風雨飄搖,軍中俊才一逞英豪已成定勢了。」
「世伯,」一旁陪坐的李世民站起身插話道,「小侄有一事不解,請賜教。」
「二郎,大人說話,晚輩不可多語。」李淵有些不悅。
「別這麼拘禮,」高士廉抬眼打量著李家二郎。這一打量,他的心竟狂跳了幾下——不承想這二郎真是不凡,只見那少年身著白衣,發如墨染,星目懸鼻,神色清朗,方正的面龐透著咄咄英氣。「李兄,你這二郎天庭飽滿,四角入發,可是大貴之相啊。」
「哪裡,這幾個兒子還就是他多讀了點書。」
「世伯,小侄是想不明白,古往今來,蕩滌天下者為孔武之人,而最終掌天下者卻非如此,其理何在?」
高士廉聽罷,不由又多打量了幾眼李世民,看來這孩子不僅面目清奇,還心智縝密,胸襟博大呢。想畢,回道:「打天下非勇將不可,而得天下者,只需得勇將之忠心便是,為何定要自行披肩執銳呢?」
「二郎,不得僭越,與你兄長下去吧。」李淵見二子這般追問,連忙把幾個兒子打發下去了。
高士廉目送著轉身離去的二郎,若有所思地道:「二郎定非池中凡物,李兄要悉心培育才是。小小年紀,便心中思考天下之事,雖說不免鋒芒外露,但其氣魄還真令老朽敬慕。」
「世兄又客氣了。」
「不。我倒是有一主意,以抒我心中美意。」高士廉心生一計。
「說來聽聽。」
「李兄是否聽說我胞妹膝下一女,相貌不俗,識文明理?」
「高兄是說……」
「我想討李兄一杯媒人酒喝喝如何?這二郎實在讓我喜歡。」
李淵自然素知長孫世家為將,家風嚴謹,與長孫、高姓聯姻只是美事一樁。他連忙拱手道:「多謝世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