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太后從萬壽寺,坐著轎子,又「迴避」又「肅靜」的西去頤和園的時候,康有為從法源寺走出來,孤零零的,南下廣東了。
他這次北京之行是失敗的、他來北京的目的是上書皇帝,請求改革政治。在做這上書之前,他在廣東南海西樵山,做了五年的準備,在西樵山裡,他埋頭研究中國古書,也研究所有西方新書的譯本,他不會外國文,但他搜羅了所有翻成中文的書,從讀書得間裡,去瞭解外國。結論是:中國必須走現代化的路才能有救,要這樣走路,首先得先說服一個人,就是皇帝——說服西太后是沒有希望的,西太后是老頑固一一皇帝點了頭,一切才好辦。於是,他千方百計,決定上書皇帝。這次北京之行,是他上書皇上夢想的實驗,但是,他失敗了,因為書雖寫好,可是上不上去。在中國帝王政治裡,老百姓下情上達——直接的上達,是非常困難的事,皇上極少給老百姓這種觀會,想上書可以,必須得跟權貴搭線,由權貴代上,但權貴代上就得對上書的內容負責任,誰又願意沒事惹麻煩呢?何況,權貴的線也不是那麼好搭的,一個人微望輕的老百姓,又哪來這種線路呢?
就這樣的,康有為沮喪地決定南歸,他決定先加強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發言權,再捲土重來。那時候,人微望輕的老百姓,使自己有身份、有發言權的起點是應考,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考進士是最重要的,他那時只是舉人,他決心考進士,並且著書立說、開堂講學,培養自己的班底。
這次北京之行雖然失敗了,但在康有為心裡,有件事情使他聊以自慰,就是他總算跟權貴——皇帝的老師翁同-搭上一點線。他先上書給翁同-,翁同-拒絕見他;他又托國子監祭酒盛昱介紹,但是翁同-認為他的上皇帝書語氣太直了、意見也沒什麼用,還是拒絕代為上達。雖然這樣,康有為畢竟給這上了權貴排名榜的大官,留下深刻的印象。碰巧的是,翁同A是書法家,對古碑頗有研究,康有為對書法和古碑,也有相當的水準。他在北京研究書法和古碑,把這種心得,在南歸以後,花了十六天的時間,寫成了《廣藝舟雙楫》,寄給翁同。翁同-驚訝這年輕人有如此功力,留下的印象,從深刻中轉有同好之感了。
當然,寫這種《廣藝舟雙揖》,對康有為說來,絕不是他著書立說的主題,他的主題是經世濟民的大著作,用這種大著作,給中國導航、給知識分子走向。這種大著作,可分三部:第一部是打破傳統學說的《新學偽經考》,告訴知識分子,要敢於擺脫傳統的枷鎖;第二部點破孔子真義的《孔子改制考》,告訴知識分子,即使是孔子,也是主張改革現狀的,不要怕改革現狀;第三部是提出未來遠景的《大同書》,告訴知識分子,應先走改革路線以至小康,最後再到大同的境界。
在著書立說以外,他開了一班私塾,收了十幾個學生,其中有一個十七歲就中了舉人的小神童梁啟超,那時十八歲,願意拜他為師。舉人拜非舉人為師,看來有點奇怪,但是梁舉人是真正佩服這位三十三歲的康非舉人的。梁啟超本來是把舊中國的東西,念得頭頭是道的,但是有一天,和一個朋友見了康存為,卻發現康有為的學問是海潮音、是獅子吼,他和那朋友又驚又喜、又怨又哀,驚喜的是原來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學問的世界是那麼大,並且能碰到康有為這種高人,多麼令人慶幸!哀怨的是,他和那朋友一直信仰的那些頭頭是道,竟是如此的此路不通,過去所花的那麼多的氣力,其實都走錯了方向,雖然這種方向是一般中國知識分子人人都走的,但聽了康有為的高談闊論以後,他們決定跟著康有為走。於是,在康有為南歸以後第二年,』他的私塾在廣州開班了。私塾叫萬木草堂,教授的科目,從古典到現代、從宗教到演說、從數學到體育,一應俱全。雖然師徒加在一起,也不過十幾個人,可是大家都分工合作,做助教的叫博文科學長、敦品行的叫約禮科學長、帶運動的叫干城科學長、管圖書儀器的叫書器科監督,師生上下,親愛精誠,一起生活著、學習著,為那渺茫而偉大的前程,共同投下新的信念、新的憧憬。
就這樣的,三年過去了。這三年,跟康有為前五年的準備是大不同了。前五年的準備是孤獨的,這三年的準備卻是團體的。這三年中,他不但更充實了自己,並且印行了《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等主題著作,人微望輕的他,已變得比以前有名,並且有了梁啟超做他最得力的學生、做他最光芒四射的鼓手。他愈發「吾道不孤」了。
一八九四年到了、這是中國的甲午年,這一年,中國的外患更複雜了。過去來欺負中國的洋鬼子,還都是金髮碧眼的,都是白種人,以英國人法國人為主。在中國古代國威遠播的時候,這些洋鬼子跟中國根本沒碰頭,中國的國威,也施展不到他們頭上,中國國威施展的對象多是黃種入,包括日本越南等。日本在漢朝,就被中國封為倭奴國王;在元朝,還被中國攻打過,日本在中國眼中,一直是看不上眼的。但在十九世紀到來的時候,日本因為肯變法,而變得強大,大到要打中國的主意了。日本人眼睜睜的看到,中國在衰弱,中國在一八四二年,被英國城下之盟,訂了南京條約;一八五八年,被英國法國城下之盟,訂了天津條約;一八六0年,又被英國法國城下之盟,訂了北京條約……城下之盟以外,雜七雜八的屈辱性條約,也一訂再訂。日本認為中國這塊肥肉,它也要參加吃一口了。於是,在一八九四年,以朝鮮問題,同中國打起甲午戰爭了。
甲午戰爭是在一八九四年七月一日正式宣戰的,中國打敗了。打敗以後,大家都罵行政上負責人李鴻章,可是李鴻章卻說:「此次之辱,我不任咎也!」他說他久歷患難,知道世界與國家大勢、知道這仗不能打,他早已警告大家不能打,可是人人喊打,說不打不行,不打是漢好;結果打了,打敗了,大家又罵他沒打贏,還是漢奸。所以他說,這次打敗仗,他是概不負責的。
這次戰爭,在陸上,中國在朝鮮佈防,不過一萬五千人,而日本是四萬人猛攻;在海上,中國在黃海軍艦,已經六年沒添新船,英國人建議必須先買兩條快船,可是海軍經費給西太后挪用修理頤和園了,快船乃被日本買去,其中一艘變成了「吉野」號,就憑這條船,日本打沉了中國海軍的主力。
另一方面,戰爭時的同仇敵汽心態,在中國方面,也是一絕的。在戰爭開始時候,日本方面,自天皇以下,大家忙著聽軍情;可是中國方面,卻自西太后以下,大家忙著聽戲。好像仗是別人打的。這種心態,等而下之起來,也就笑話百出。以海軍而論,中國海軍分派系,分出北洋系、南洋系、閩南系、粵洋系,各搞各的。甲午戰爭前,中國舉行海軍大檢閱,粵洋系派來「廣甲」、「廣乙」、「廣丙」三條船。不料檢閱沒完,戰爭突然爆發,這三條船就被留下,以壯聲勢。戰爭下來,「廣甲」擱淺、「廣乙」打沉、「廣丙」投降。戰爭過後,粵洋系的頭子竟寫信給日本受降將軍,說這三條船都有「廣」字頭,是屬於廣東的船,本就和這次戰爭不相干,請你看在我們廣東是局外人的面上,把「廣」字頭的船還給我們!
甲午戰後,有外國人評論,說從某一方面來說,這不是中國跟日本的戰爭,這是李鴻章跟日本的戰爭。以李鴻章一個人跟日本三千萬人作戰,自然勝負分明!
日本在中國人眼中,兩千年來都是最爾之邦、是小鄰居、是小藩屬,如今堂堂中國被日本鬼子給打敗了,中國人感到的恥辱,遠甚於被英國鬼子給打敗。在這種恥辱下,中國知識分子們,開始有激烈的反應,其中最特殊的,就是「公車上書」。照中國傳統的說法,秀才考上舉人後,舉人進京去考進士,稱為在「公車」,「公車上書」就是舉人向皇帝上請願書,也就是聯考前的考生們向統治者上書。這種上書,在中國早有傳統可循,那就是後漢大學生向皇帝上書的事,所以,上書雖然有點越位,卻並非不合傳統。甲午戰爭後第二年,正好是各省舉人到京師考進士的日子,康有為、梁啟超也都從廣東來了。在中國日本簽訂馬關條約的消息傳來後十三天,梁啟超首先聯合了廣東舉人一百九十人上書陳時局;兩天以後,康有為聯合各省舉人一千兩百人,聚會在松筠庵,上書請變法。在上書的過程裡,台灣來的舉入更是痛心疾首,因為在馬關條約中,台灣要割給日本人了。這次上書是由康有為起草,他花了一天兩夜的時間,寫成一萬多字的請願書,可是,對一個江河日下的政權說來,請願是無效的。上書須經過都察院這衙門轉奏,而都察院卻不肯轉奏,理由是清朝政府已經批准了馬關條約,沒什麼好談的了。
雖然表面上是沒什麼好談的了,但是,清朝政府對這種上千人——尤其是舉人——的民意表現與聯名活動,卻不能無動於衷。舉人中最突出的是康有為,因為康有為已不是康舉人了,他在上書後第二天,就考中了,他真的成為康進士了。
康有為成為進士前,早已是名動公卿的人物。他在六年前就以上書出名,六年來,他的聲名更大了。尤其他的著作《新學偽經考》在頭一年被查禁,他在舉人中的聲名,更是如日中天,朝廷中守舊派對他頭痛,更是不在話下。他這次中了進士,並且幾乎考了個第一,他的聲名,自然更上層樓。在層樓頂上,他第三次上書皇帝,總算給皇帝看到了。雖然看到了,可是要想發生作用,卻還有一段距離。
康有為成為康進士後,為了鼓吹,他發起辦了一個報-《中外公報》,那時中國人並沒有訂報這回事,要人看報,得白送才看。於是,他們每天印三千份,拜託並買通報童,每天朝深宅大院去送。可是,當時大家弄不清這份報是怎麼一回事。老是疑心有什麼陰謀送上門來。所以,即使白送,有人也不敢收。弄得報童也害怕了,覺得這個報,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怕連累,最後也拒絕代送了。
在這次辦報開始後不久,康有為又發起組織一個救國團體——強學會,出版書刊,鼓吹新潮。這個會很引起開明人士的贊助,甚至英國美國的公使都捐送了圖書和印刷機。但是,很快的,頑固的陰影籠罩過來了,康有為感到他在北京已難以立足了,他決定到南方去,想在南方計劃一些開展。於是,在強學會被查禁的前夜,他離開了北京。
雖然這一年在北京的活動失敗了,但是康有為在得君行道的長路上,也有了不少進展。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六年前,拒絕見他的皇帝的老師翁同-,對他有了更好的印象,翁同A不但不再拒絕他,並且還和他見了面。翁同-記得很清楚:六年前的康有為,就預言過中國會敗於日本之手,如今不幸而言中,他深深感到:他未免小看了這個名叫「康有為」的書法專家了。如今康有為是進士了,早期進士翁同-,倒也頗想見見這位後期的進士,於是,兩人的會面,便實現了。
這次會面有一段最影響翁同-的對話。康有為面對這位相貌忠厚如老農的權貴,做了這樣的談話:
「相國當然深知道光二十年,也就是五十五年前的鴉片戰爭。鴉片戰爭起因,出在洋人損人利己,把他們自己不抽不吃的鴉片煙,運到中國來,結果打出了鴉片戰爭。這個仗中國打敗了,打敗的真正原因是中國根本落伍,中國的政府、官吏、士大夫、軍隊、武器、百姓都統統落伍。中國那時候沒跟世界全面接觸,不瞭解自己落伍,是情有可原;但仗打敗了,都還不覺悟,又睡了二十年大覺,鬧到了十年後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這就不可原諒了。英法聯軍以後,一部分人開始覺悟了,像恭親王等開始的自強運動,但是由於皇太后以下大家守舊,恭親王他們自己也不夠新,所以,三十五年來不徹底的覺悟成績,跟日本人最後一仗打出了真相。前後一算,二十年加三十五年,一共五十五年,由於我們沒有徹底覺醒,由於洋人東洋人走得比我們快,五十五年下來,我們比起來是更退步更落伍了。現在我們回想,如果早在五十五年前,鴉片戰爭一打敗,我們就得到教訓,不先浪費第一個二十年,再接下來徹底個三十五年,我們哪會像今天!」
「據康先生看,」翁同-慢慢他說,「五十五年前鴉片戰爭後,我們不能覺悟的原因在哪裡?」
「依我看,重要原因固然是中國上下都守舊,看不出來中國在世界上的處境,但能看出這種處境的士大夫,自己潔身自好、愛惜羽毛、怕清議指摘、不願多事、不肯大聲疾呼,更是重要的原因。比如說,春秋責備賢者吧,以林文忠公林則徐為例。林文忠公在五十五年前,是官聲最好最有作為的士大夫,也是大丈夫,他被派到廣東禁煙,道光皇帝朱批『即朕特派,非伊而誰』,對他信任有加;林文忠公也充滿了自信,他自信可以打敗洋人。但他為人畢竟高人一等,他一到廣東,實地一看,就先知道中國武器不如洋人,光靠自信是不夠的。因為中國槍炮都是十七世紀的舊貨,什麼鳥槍、抬炮、百子炮、子母炮、霸王鞭炮等等,都不是洋人的對手。所以他張羅買外國炮、外國船,還叫人翻譯洋人出的書刊,以做知彼的功夫。這些材料,後來他交給魏源編成《海國圖志》,主張以夷器制夷。日本人把這書翻譯成日文,促進了他們的維新。但以林文忠公當時的地位,以他對中國在世界上處境的瞭解,他做得顯然太不夠了。為什麼?他也犯了中國士大夫守舊的老毛病——潔身自好、愛惜羽毛、怕清議指摘、不願多事。林文忠公在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寫給朋友一封信,信裡明白指出洋人大炮可以打得比我們遠、打得比我們快,這個問題不面對,『即遠調百萬貔貅,恐只供臨敵之一哄』。中國陸軍儘管有作戰經驗,但是那種經驗都是面對面打仗的經驗,現在洋人從十里八里以外,一炮就打過來,面都見不到,就打敗了。所以今天『第一要大炮以用』,沒有大炮,就是岳飛韓世忠在,也毫無辦法。『今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林文忠公寫了這封信,他囑咐他的朋友不要給別人看,這一囑咐,就完全說明了一切。林文忠公自己明明知道中國不行的地方在哪裡,可是以他的地位,他卻不肯大聲疾呼。若說他寫信當時正走霉運,不便多說話,但是後來他又做了陝甘總督、雲貴總督,他東山再起,竟也不肯大聲疾呼。自己潔身自好、愛惜羽毛、怕清議指摘、不願多事。連林文忠公那麼賢達有為的人,都對國家大事採取這樣消極的態度,中國的事,又怎麼得了呢?」
翁同-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著,顯然的,他深深受了這個林則徐例子的感動。林則徐死的那一年(一八五0),他才二十歲,那時候他人微望輕。如今他六十五了,已經垂垂老去,過去幾十年,為國家效力,自感成績可疑;今後再為國家效力,也不過只有幾年了,他感到年華老去,自己已來日無多,人也有代謝,國家需要新的一代來搶救。在他退休以前,如果運用他的眼力和影響力,為朝廷薦進一些有為的新人,豈不更好?眼前這位康有為,倒不失是一位有為的新人。
過了一會兒,翁同-慢慢點著頭,向這三十八歲的康有為親切的說:「康先生青年有為,我可以看出來,我想你也知道我這老人家可以看出來,不然你也不會一再想見我了。向朝廷推薦有為的人才,是我的責任、是我分內的事,何況知道有人才而不薦舉,是不對的。對於康先生,我自然留意。但康先生知道中國政治局面的複雜,就便以我的地位,要想辦成一些事,有許多時候,也不能正面處理,而必須以迂迴委婉的手法處理不可。我想,我會盡量在短時間內想想法子,使康先生能夠得君行道。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向康先生保證的,就是我絕不再愛惜羽毛。康先生知道我在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的簾前講過書,是兩朝皇上的師傅,有點地位,可是我絕不持盈保泰,一定找機會大力推薦康先生,即使羽毛被拔掉也無所謂了。」
翁同-是江蘇常熟人,近四十年前,他不但考中了進士,還是進士的第一名——狀元,那時康有為還沒有出生。四十年來,他個人的地位日漸上升,可是中國的地位卻日趨下降,他內心的自責與慚愧,隨著年紀的老去,與日俱增。五年前他六十大壽,西太后賜他匾一方、聯一副、福壽字各一、三鑲玉如意一柄、銅壽佛一尊、繡蟒袍料一件、小卷八個,並即日召見。有「汝忠實」之諭,對他的籠絡,備極殊榮。可是,他內心裡卻自責、慚愧,認為他自己的「忠實」是可疑的。這麼多年來,他「忠實」的對象,似乎只是對西太后的私恩而已,而不是對整個國家的公益。其中海軍經費給西太后挪用修理頤和園那件事,更使他痛心疾首。那時海軍的經費是幾千萬,可是實際撥給海軍的,卻不過百分之一。那時管國家財政的,不正是他自己嗎?那時不能據理力爭也不能以進退力爭的,不正是他自己嗎?那時確定十五年之內海軍不得添置一槍一炮決策的,也不正是他自己嗎?……如今仗打敗了,他自己的誤國之罪,怎麼說也有份吧?現在,他老了,他感到在有生之年,必須要做一點贖罪的事了,為了這樣做,即使得罪了西太后,他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