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 第三章 「休懷粉身念」
    進了飯廳,飯剛擺好。飯是高粱米混小米,北京普通人不常吃大米飯,因為太貴。菜只三盤,二大一小,大盤一盤是素燒白菜豆腐、一盤炒蛋,小盤是醬瓜。和尚請康有為人座,坐的是直角的硬木椅,入坐在這種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不容易有第二種坐法。飯桌是方的,是普通的、不怕燙的紅漆桌,簡單而乾淨。正面牆上掛著一幅橫幅,上面寫著:

    西漢有臣龔勝卒,

    閉口不食十四日;

    我今半日忍飢渴,

    求死不死更無術。

    精神時與天往來,

    不知飲食為何物。

    若非功行積未成,

    便是業債償未畢……

    是謝枋得的絕命詩。把這位不食而死的烈士的遺詩,這樣掛在食堂裡,倒是一種含意深遠的對比。

    和尚等康有為看完牆上的橫幅後,請康有為用飯:

    「剛才有言在先,不為康先生特別準備,我們吃什麼,康先生就吃什麼,請用飯吧。在世俗標準,絕不好意思拿這樣菲薄的菜請客,但康先生不同,所以我也不覺得失禮。」

    「法師是真人。」

    三個人就吃起來。和尚沒吃以前,把蛋分做雙份,說:「蛋由康先生和普淨合吃,我不吃蛋。剛才康先生看的橫幅,是一百年前廟上一位和尚寫的,康先生是行家,這字寫得怎麼樣?」

    康有為看都沒再看一眼,隨便答道:「字是寫得不錯,寫了一手好趙字,只可惜用趙孟-的字體,寫謝枋得的絕命詩,未免太不相稱了。」

    「這……我一時想不起來為什麼?」

    「他們是同時候的人哪!趙孟-投降了元朝,謝枋得跟元朝不合作,謝枋得死而有知,發現他的絕命詩竟是趙體字,不是太可笑了嗎?」

    「啊!康先生說得是。我們淺學,都看不出來,真荒唐、真荒唐。」

    康有為笑著,有一點自得的神色。和尚問:

    「為什麼一百年前這位和尚寫了這手趙體字呢?這有什麼道理嗎?」「可有道理呢,一百年前正是乾隆時候,乾隆皇帝喜歡趙體字啊!所以流行趙體。再往前,乾隆的祖父父親康熙皇帝雍正皇帝喜歡董其昌,所以當時又流行董其昌的字。一切都是上行下效,這是中國的特色。這也說明了,中國的許多事情,要辦,都得從上面來。」

    「像乾隆皇帝喜歡趙孟-的字,喜歡以外,大概也有政治作用吧?」

    「政治作用是很明顯的。元朝是蒙古人,在漢人眼裡是胡人。趙孟順不但是漢人,而且是宋朝的皇族,元朝統治中國,有這麼一個人來捧場,當然是很好的號召。乾隆皇帝是滿洲人,在漢人眼裡也是胡人,他當然也會援例利用趙孟-,何況他真的喜歡趙孟-的字呢。」

    「那麼趙孟-是漢奸了?」

    「奸不奸的問題要看用哪一種標準,如果用的是漢滿蒙藏等各族都是中國人的標準,對中國人自己的種族來說,並無所謂好。並且,忠好問題也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那麼黑白立刻分明。在一個人閱歷較多一點以後,他有時難免會發現,人間許多對立的問題,如是非、正邪、善惡、好壞等等,並不都是很草率就能斷定的。同時對立的情況,往往並不如想像中那樣明顯,對立的雙方,可能有混同的成分、相似的成分,甚至還有完全相反的尷尬場面發生。中國正史中,從宋朝歐陽修主編的《新唐書》開始,有所謂『奸臣』傳,後來的正史,像《宋史》、《遼史》、《元史》、《明史》,紛紛援例,於是忠奸之分,在歷史上和觀念上,也就愈發顯明。正史以外,中國的小說戲劇,對忠好的判決,影響極大。尤其在戲劇裡,為了幫助觀眾有『忠奸立判』的效果,『紅臉』和『粉白臉』,也就應運而生。忠肝義膽的自然是勾紅臉,如關公;權奸誤國的自然是勾粉白臉,如曹操,這種分法俐落,固然給了觀眾不少方便,於施展愛憎之間,少掉了不少麻煩。但是一旦分錯了,就對不起人了。試看《宋史》『奸臣』傳中被效上奸臣帽子的,有的根本不算奸臣,像趙嗣!而該戴奸臣帽子的,像史彌遠,卻又逍遙於『奸臣』傳之外!由此可見,忠奸問題,並不像書上和民間傳說上所說那麼簡單。例如曹操,不但不是奸臣,並且是大英雄。曹操不是奸臣,還屬容易翻案的。像馮道,就複雜得多了。馮道在五代亂世裡,他不斤斤於狹義的忠好觀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誰做皇帝,只要有利於老百姓,他都打交道。宋朝時候,唐質肅問王安石,說馮道『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為純臣乎?』王安石認為當然是純臣、是刮刮叫的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為例,反駁說:『伊尹五就湯、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賢者伊尹在商湯、夏粱間遊走,目的不在對誰忠、對誰奸,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認為馮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這種行為,『如諸佛菩薩行』,簡直和佛和菩薩一樣偉大呢!例如契丹打進中國,殺人屠城,無惡不作,中國的英雄豪傑,誰也保護不了老百姓,但是馮道卻用巧妙的言詞、大臣的雍容,說動了契丹皇帝,放中國人一馬。歐陽修寫《新五代史》雖然對馮道殊乏好評,但也不得不承認『人皆以謂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馮道能夠以:一言之善』,從胡人手中,救活了干千萬萬中國百姓,這比別的救國者對老百姓實惠得多了。馮道這樣與胡人合作,罵他是漢好,通嗎?公道嗎?」

    「用這種標準,謝枋得死得不是沒有意義了?」和尚問。

    「謝枋得死的意義有他更高的價值標準,這種標準,是人為他信仰而死,這就是意義。至於他信仰的對不對,或值不值得為之一死,那是另一個問題。那種問題,往往時過境遷以後,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鍺。例如謝枋得忠於宋朝,但宋朝怎麼得天下的,宋朝的天下,得之於欺負孤兒寡婦之手,謝訪得豈有不知道?所以,宋朝的開國之君,十足是篡位的不忠於先朝後周的大臣,不能不說是奸臣。這麼說來,忠臣謝枋得,竟是為奸臣所篡奪到的政權而死,這樣深究起來,不是死得太沒意義了嗎?」

    「謝枋得自己知道嗎?」

    「我認為他知道,可是他不再深究下去。」

    「為什麼?」

    「因為宋朝已經經過了十八代皇帝,經過了三百二十年的歲月,謝枋得本人在宋朝亡國十年以後才去死,他對三百三十年的舊賬,要算也沒法算。」

    「沒法算就算了?」

    「也不是算了,真相是他根本就沒想算。」

    「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成了習慣。宋朝的三百二十年的天下、三百二十年的忠君教育,已經足以使任何人把這個政權視為當然,時間可以化非法為合法,忠臣是時間造出來的。時間不夠,就不行。宋朝以前的五代,五十三年之間,五易國、八易姓、十三易君,短短五十三年中,走馬換將如此,國家屬於誰家的都不確定,又何來忠臣可言?事實上也沒有忠君的必要。原因是那些君的統治朝代,都很短促,時間不夠,誰要來忠你?但宋朝就不然了,宋朝時間夠。時間夠了,就行。」

    「你可以把狗關在屋裡,但要它對你搖尾巴,時間不夠,就不行。」小和尚忽然插上一句。

    和尚看小和尚一眼,小和尚低了頭。康有為卻說:

    「小師父的比喻,完全正確。人間的事,如果用低一點的標準去看,的確也不高。很多人的忠心耿耿,其實和狗一樣,甚至還不如狗。」

    「剛才康先生說』忠臣是時問造出來的』,要多少時間才能造出來?」和尚問。

    「時間多少是無法硬定的,不過,有在同一時間裡就出現『誰都是忠』的肯定現象。忠奸問題一直是困擾中國人的一個老問題。但是,真正會讀古書的人,必然發現:中國傳統中『忠』的觀念,其實有兩個不同的方向:就是『相對的忠』與『絕對的忠』。偉大的晏子,在齊莊公被殺時候,不肯死難。他的理由很光明,他說:『君為社稷死,(我)則死之;為社稷亡,(我)則亡之。若(君)為己死(為)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齊莊公既然是因為偷別人老婆而被本夫所殺,顯然不是『為社稷死』、『為社稷亡』,對這種無道之君,國之大臣,是不會為他死難的,但他的『私暱』,卻可以為他死難。所謂『私暱』,不是別的,就是統治者的家臣和走狗。中國『忠』的觀念,起源是很好玩的,在古文字中,根本沒有『忠』這個字,『忠』字出現在春秋時期,但那時候的『忠』,是『委質為臣』式的『忠,』、『質』是雉、是野雞,野雞在古人眼中,是一種『守介而死,不失其節,的象徵,『委質』就是表示對個人的效忠;『臣』的原始意義是俘虜或奴隸,『委質為臣』就是『私暱』者對主子的效忠。這種『忠』,是無條件的,是『絕對的忠』。相對的,晏子所主張的『忠』卻是有條件的、是以統治者『忠於民』做相對條件的、以大臣『以道事君』做相對條件的,這種『忠』,是『相對的忠』。不幸的是,中國傳統思想中,『相對的忠』的一系,未能正常的發展下去;而『絕對的忠』一系,卻被槓上開花,反常的演變變得愈來愈不成樣子,直演變到三綱五常化的境地,『君』變『君父』、『臣』變『臣子』。於是,『生我之門死我戶』的『私暱』之『忠』,變成了中國『忠』的觀念的主流。就這樣的,臨難死節的要求,便成了中國傳統思想的正宗。不過,這種思想的正宗,是經不得實事求是的。我舉隋唐之間改朝換代的兩個人物做例子。先似屈突通為例。

    隋文帝派屈突通到甘肅檢查牧政,查到兩萬匹私馬,隋文帝要殺主管馬政的公務員一千五百人,屈突通說,為馬殺人非仁政,他願一死以為一千五百人請命,隋文帝聽了他的話,不殺人了,還把他升了官。屈突通做官,執法很嚴,六親不認,他的弟弟屈突蓋也和他一樣。當時流行的話說:『寧食三年艾,不見屈突蓋;寧食三年蔥,不逢屈突通。』可見他的剽悍。唐高祖起兵的時候,屈突通正為隋朝守山西永濟。他率部隊去救京師長安,被唐高祖部隊困住。唐軍派他的家僮勸他投降,他不肯,把家僮殺了;又派他的兒子勸他投降,他也不肯,陣前罵他兒子說:『以前同你是父子,今天是仇人了!』立刻下令用箭射他兒子。後來京師陷落,唐高祖部隊派人去心戰,屈突通的部隊嘩變,他下馬向東南磕頭大哭,說:『我已經盡了全力,還是打敗了,我對得起你皇帝了!』遂被部下解送到唐高祖面前。唐高祖說:『何相見晚那?』勸他投降,屈突通說:『我不能做到人臣該做到的,不能一死,所以被你抓到,實在丟臉。』唐高祖說:『你是忠臣。』立刻派他做唐太宗的參謀總長。天下大定後,唐大宗在凌煙閣畫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內——屈突通被解釋做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是惟其一心,雖跟兩君也是忠臣。所以,屈突通死後,魏征提出屈突通是『今號清白死不變者』,他的忠心可靠,為唐朝上下所欽服。但是,屈突通同時代的另一個例子,又有了討論的餘地,那就是堯君素。堯君素曾是屈突通的部下,屈突通投降後,跑去招降他,大家見了,兩人都為之淚下。屈突通說:『我的部隊打垮了,但我加入的是義師,義師所至,天下莫不響應,事勢已如此,你還是投降吧!』堯君素說:『你是國家大臣,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看你騎的馬,還是上面賜給你的,你好意思還騎它嗎?』屈突通辯白說:『咳,君素,我已經盡過全力了!』堯君素說:『我還未盡過啊!我還有力量可盡啊!』於是堯君素死守不降。唐朝部隊在城下,抬出他太大來勸降,堯太太說:『隋朝已經亡了,天命屬意誰做皇帝也明白了,你幹嘛跟自己過不去?』堯君素說:『天下事,非婦人所知!』說了就給他太太一箭,把太太射倒。

    同時兩個人,前面屈突通射兒子;後面堯君素射太太,中國的忠臣自己還沒盡到忠,卻先將家人做了血祭!在歷史上,堯君素入了《隋書》,屈突通卻進了《唐書》,同時代的人,分別編進了不同時代的歷史,為什麼呢?為的是堯君素為隋朝力屈而死,他是隋朝的人;屈突通為隋朝力屈而未死,他就不是隋朝的人了。但在情理上,屈突通盡過全力的紀錄,卻又無礙其為忠臣,這又怎麼說通呢?合理的解釋是:屈突通在盡過全力以後,他所效忠的對象,已不存在了;而新興的統治力量,是天意與民意所歸的。他所效忠的對象,也並不比新興的統治力量進步。他再掙扎,也『功未存於社稷,力無救於顛危』。所以,他就在新朝裡為國盡忠了。」

    「那麼,謝枋得的情形到底怎樣解釋呢?」和尚問。

    「我剛才說過,謝枋得死的意義在為信仰殉道。那種信仰,在時過境遷以後,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錯。例如當時在他眼中,蒙古人不是中國人;他的國家觀念,也不明確,他認為亡國,事實上亡的是宋朝趙家這一世系,中國好好的,並沒有亡。但評論歷史人物必須設身處地,以謝枋得當時的見解,他死得並非沒有意義,我們尊敬他,是為了他為他的信仰殉道,而不是信仰的內容,因為那種內容,五六百年下來,早已都不成立。宋朝固然是中國人中國史,元朝也是中國人中國史。」

    「明朝清朝呢?」

    「也一樣,像我頭上這根辮子,兩百四十多年前、滿洲人入關,下剃髮令,全國要十天內實行,不然就殺,所有漢人——除了你們和尚和女人外,都改漢人的髮型,和滿人一樣了,當時也有人拒絕而被殺的,但兩百四十年下來,一切都習慣了,不但習慣了——」康有為停了一下,兩眼專看著小和尚,慢慢地補一句、「也會搖尾巴了!」

    小和尚笑起來,又低下了頭。和尚也笑著。康有為繼續說:

    「以兩百四十年前的漢人見解,當時反對滿洲人不能說不對,但是兩百四十年以後,若還在用當時的理由,就不妥當了。兩百四十年前,外國人沒有打到中國的大門,漢人沒見過真正的外國人,自然將滿洲人當做外國人,現在知道真正的外國人是什麼了,滿洲人其實也是中國人。」

    「滿洲人是皇族,不是和漢人不平等嗎?滿洲人政權不是腐敗嗎?」和尚問。

    「不平等歸不平等、腐敗歸腐敗,那是中國內部的矛盾問題。內部矛盾問題要在內部解決,但不論怎麼看,我認為也不發生滿漢的種族理由,在我眼中,滿洲人是中國人,滿洲人做皇帝是中國皇帝。就如同在馮道眼中,契丹人又何嘗不是中國人,契丹人做皇帝又何嘗不是中國皇帝,只要對老百姓有好處,誰管皇帝是胡人漢人?」

    「所以你要向滿洲皇帝胡人皇帝上萬言書?」

    「是。我上萬言書,就表示我對這個政權所作所為不滿意,但其中並沒有滿漢種族問題,兩百四十年了,我並不認為還有這種老掉牙的問題。」

    「你這樣想,你有沒有想到,滿洲人自己並不這樣想嚴和尚突然用了這種反問。

    「這……這……倒很難說。不過從外表上、形式上,滿洲人在一進關就宣佈滿漢通婚了,做官和行政權漢人也有份。至於骨子裡的防範、排擠擠與特權,倒也很難避免。但我相信像皇上這種高層的滿人,會識大體、會認清既然『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又何必分滿漢?要分也早該是歷史了,如今兩百四十多年了,不論是漢人、不論是滿人,再在這個題目上鬧來鬧去,可真無理取鬧了。」

    「這麼說來,康先生是擁護清政府?」

    「誰對中國做好事,就擁護誰。清政府如果對中國做好事,為什麼不擁護,現在這個政府已經兩百四十多年了,這是一個很厚的基礎,一個政府的基礎有這麼厚,不容易,要在這個厚基礎上救中國,才更駕輕就熟。我只希望自己的救國辦法能夠上達皇帝,只可惜沒人能轉達。」

    「有沒有這種人,照佛法說來,是一種因緣。因是『先無其事而從彼生』、緣是『素有其分而從彼起』,只要有夠成因緣的條件,我想,康先生不但可以碰到這樣代遞萬言書的人,和他有緣;並且說不定還和當今皇上有緣,而可以像王安石那樣的得君行道。」「未來的事,實在無法逆料,但聽了法師的指點,倒給了人不少希望。無論如何,因緣在法師和我之間,倒的確發生了,並且法師和小法師之間,甚至小法師和我之間,都是因緣。」

    康有為說著,望著小和尚,小和尚笑著。和尚也望著小和尚笑著,然後指著蛋,小和尚點點頭,又吃起來了。和尚又請康有為吃蛋。康有為有點疑惑:

    「謝謝,怎麼法師自己不吃?」

    「康先生曉得,出家人吃全齋,在嚴格的意義下,蛋也不該吃,我做到了。我自己不吃,可是我卻贊成別人吃,所以我讓普淨他們吃。」

    「這跟吃素不違背嗎?」

    「致齋在心,吃素是一種精神,精神影響了行為,一般人不瞭解,全弄錯了。魚和肉叫腥,臭菜——蔥、蒜、韭菜等等——叫葷,大家以為葷是魚和肉,所以吃齋只是不吃魚和肉,而大吃臭菜,這是精神上先沒瞭解吃素的真義;至於有的廟裡大做素雞素鴨,那簡直是精神上完全在吃葷,一點也沒吃素的本意了。」

    「照師父這樣說,我想我也最好不吃蛋。」普淨說。

    「你要吃。你年輕,你需要營養。」

    「可是我和師父一樣是出家人。」

    「你還不能算。十四歲到十九歲只是應法沙彌,你還不能算是正式和尚。」和尚以開玩笑的語氣說。

    「那我什麼時候算?」

    「你不一定要算。」

    「為什麼?」

    「因為你不一定要在廟里長住。」

    普淨緊張起來,咬住下唇,握緊了左手,把拇指壓在食指下面。那是他的一個習慣,一緊張,就要這樣。他兩眼直望著和尚,輕輕問:

    「師父的意思是說,有一天可能不要我了?」

    「不是,當然不是。」和尚溫和他說,放下筷子,伸手握住普淨的左手,「師父只是覺得,做和尚的目的在救世,救世的方法很多,住在廟裡,並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

    「師父自己呢?」

    「我的情形有點不同。」

    「怎麼不同?」

    「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只能說,我是三十歲以後才出家的。三十歲以前,我雖對佛典小有研究、可是並不是和尚。你不知道我三十歲以前的歷史,有一天你會知道。」和尚說到這裡,有一點淒然,不想再說了。

    這時康有為插話進來:

    「我以為法師從小就做了和尚,照法師年紀看來,原來不過才幾年的事。」

    「也不是幾年了,你看我幾歲?我四十一了。我已經做了十一年和尚了。」

    「十一年?我不曉得師父做和尚才只不過做了十一年。」普淨說。

    「只是十一年。」和尚淡淡他說。

    「一直在這廟裡?」康有為間。

    「一直在這廟裡。這廟跟我祖先一直有淵源,當年先祖半夜裡偷把袁督師的屍體裝進棺材,從刑場偷運出來,就先運到這廟上。半夜偷偷為袁督師做了佛事,運到了廣東義園,秘密埋葬。當時先祖跟廟裡的當家和尚有交情,當家和尚也仰慕袁督師的為人,所以很願意為袁督師做佛事。此後我家世世代代,有任何佛事都在這廟上做。十一年前我出家,自然也就在這廟上。因為這廟在北京不算吃得開的廟,所以和尚不多、流動性也大,我竟能在十一年裡熬上了當家和尚。」

    「蓋這個廟的原因,本來就是追念為東北邊疆死難的中國人的,袁督師也是為同一個理由而死,在這廟上做佛事,倒也真正名副其實。」

    「康先生注意到的這點,我還沒注意到,康先生提醒了我,這也許是當年當家和尚願做佛事的另一個理由。」

    「當時廟上為袁督師立了牌位嗎?」

    「當時哪裡敢,當時袁督師的罪名是通敵,通關外的滿洲人,以叛亂罪處死,誰敢同情他?」

    「袁督師死在崇禎三年,十四年後,明朝亡了,滿洲人進了關,對這位所謂勾結他們的袁督師,採取什麼態度?」

    「清朝明明知道這是冤獄,這是他們反間計的成功,但不太說得出口,因為一來用這反間計太卑鄙了,二來為袁督師昭雪即等於宣傳他是抵抗滿洲的英雄,對入關的滿洲人,當然不妥,所以袁督師的殉國真相,一直諱莫如深。袁督師生前有兩句詩:『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功是高了,可是皇帝一點也不明,反而把他當賣國賊給殺了;心是苦了,可是後人又知道多少呢?兩百五十年了,一位為國冤死的英雄還不能被公開昭雪,公道何在啊?」

    「袁督師的不幸是,他生前死後正好碰上明清兩個朝代,明朝說他是清朝的,清朝說他是明朝的,結果明朝又亡了,沒法替他公開昭雪;隨後又兩百多年清朝的天下,未便公開昭雪,才出現這麼大的一幅謔畫。人生際遇真不可知啊,個人在群體鬥爭的夾縫中,為群體犧牲了還不說,竟還犧牲得不明不白,死後蓋棺都不能公開論定。為什麼群體對個人這樣殘忍?」

    「個人只有和群體的大多數一起浮沉,才能兔於被殘忍對待,個人太優秀了、太特立獨行了,就容易遭到群體的迫害,群體是最殘忍的,個人比較好,群體比個人不是更好就是更壞,群體比個人極端得多。所以,優秀的個人如果優秀得過分,就得準備付出慘痛的代價給群體,作為『冒犯費』。所以,許多優秀的個人為群體做事,必須事先就得抱有最後還得被群體出賣的危險。我想,當年的袁督師一定多少有這種認識,他的前任熊廷弼剛被冤枉殺掉,他怎能不知道?知道還來跳火坑,自然就表示他已有為群體而犧牲個人的準備。話說到這裡,我想到你康先生,你想救中國嗎?你想走這條路,你就不得不先做一番準備,群體是健忘的、是非不定的、忘恩負義的、殘忍的。愈是偉大的民族,愈有這些特色。所以,有一天,當你遭受了這種待遇,你可能變得愛中國,但卻不愛中國人。那時候,請你記得我的話,群體就是這樣的,你不要奢求,你求仁得仁就好了,一笑而死吧。群體會歌頌你,那也在二百五十年以後,像我們歌頌袁督師一樣,談起我們這位廣東老鄉袁崇煥,想起他、懷念他、到他墳上憑弔憑弔他,這就是公道自在人心了。」

    和尚說完了一席話,康有為點點頭,表情有一點淒楚,沒再接話。這時候,小和尚開口了:

    「師父,您剛才說您當和尚只當了十一年;而您現在四十一,十一年前正好三十歲,三十歲以前您做什麼?」

    和尚一聽,臉上的安詳頓時失掉了,兩道濃眉緊緊皺起,他一對精明的眼睛從小和尚臉上轉向窗外,又轉向天空,整個房間忽然變成死寂,沒有一點聲音。康有為靜坐不動,他只感到一股丁香的氣息,陣陣從他鼻子裡吸進,這一點呼吸的感覺,使他覺得在死寂中有一種生機。他只動眼珠,斜看了一下小和尚,小和尚已低下了頭,兩眼凝視著空了的飯碗,右手拇食指交互輕摸著碗邊,沒有任何別的動作。

    過了很久,康有為終於輕輕地用兩手挪開椅子,欠起身來。「打擾得大久了,師父。」和尚醒過來,望著他。康有為補了一句,「我也該告辭了。」

    「還早啊,康先生。」和尚趕忙說著,站了起來,「喝杯茶再走。來,我們到前面客房坐,喝杯茶。來,普淨,一起來,等一下再收拾桌子。」

    客房很小,簡單的擺設,朝南是一面窗,窗台下擺著長太師椅,太師椅兩邊夾著茶几。茶几兩邊轉成直角,各有太師椅一張,分別東向西向。北面牆上有書櫥,櫥上全是佛經。櫥中間伸出一張方桌,上面有文具,兩邊有椅子,看來好像是客房兼做書房。後面牆上最招眼的是一卷條幅,寫著魏之-游憫忠寺詩:

    琳宮深邃柏蒼蒼,

    懺佛台因古國殤。

    妙法有源逢聖世,

    孤忠堪憫惜唐皇。

    老僧戒約溫而厲,

    遊客心情慨以慷。

    莫向殘碑說安史,

    景山鼙鼓更淒涼。

    康有為站在這幅字的前面,深深地被詩句吸引住。唐朝太宗蓋這憫忠寺後一百年,安祿山史思明這些將軍們坐鎮北京,曾在憫忠寺蓋了兩座大塔,後來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幾乎將唐朝推翻,幸虧唐朝引用外國兵平亂,安祿山史思明又一再內訌,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一百多年後,唐朝還是完了、安祿山也早被殺了、史思明也早被殺了,只是他們留下的兩座高塔還淒涼地存在。又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過去了,塔終於倒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只留下斷壘殘碑。詩人來了,向殘碑說安史,想到大唐帝國的一世雄風,不論是帝王豪傑、不論是驕兵悍將,都雲散煙消了,安祿山史思明固然屍骨無存,就是蓋憫忠寺的唐大宗的陵寢,也早被翻開了。一幅大唐帝國的煙雲,在中國各處,都散開著、流失著,但在小小的這座憫忠寺裡,卻微妙地相聚著、銜接著。憫忠寺太小了,小得沒有人注意,但從有心人眼裡、從詩人筆下,它象徵的竟是那麼深遠、那麼淒涼。詩人從一粒沙裡能看到世界、從一朵花裡能看到天國,又何況憫忠寺,它有這麼多的塵沙與花草。從憫忠寺裡,詩人可以看到那萬馬奔騰、看到那中國先民的經營與破壞、歡笑與眼淚、生命與死亡,和死亡以後金歹的追念,乃至於金石本身的變成殘碑斷壘。唐代過去了,五代又來;五代過去了,宋代又來;宋代過去了,元代又來;元代過去了,明代又來。明代老了,明代的光芒已經黯淡,進入黑夜,黑夜裡,憫忠寺的廟門偷開了,迎進袁崇煥的孤棺;袁崇煥進入孤棺以後十四年,把他殺死在刑場的明朝皇帝,竟也在鼙鼓聲裡,淒涼地走上景山,吊死在樹上。詩人寫下了「景山鼙鼓更淒涼」的句子,只有從有心人眼裡、從詩人筆下,一切才是若亡而實在。

    若亡而實在。看起來好像過去了,其實沒有、其實還在那兒。中國的哲學家早就提出「景不徙」、「影不移」的論證。在一處空間裡,不斷的有人和活動的留影,留影處處在改換,後影已非前影,前影雖然看不見了,其實仍在原來地方。任何空間、任何古跡、任何殘碑斷壘,愈有歷史性的遺存,愈有這種層層相因的留影,只有空間、只有古跡、只有殘碑斷壘,只有它們才一幕幕面對了人世的興亡。時間在它們面前排隊走過,它們是時間的檢閱者、是歷史的證人,這一真相,詩人感觸最深,詩人把他的感觸留在紙上,紙掛在牆上,也做了新的留影。從詩人留影到紙,從紙反投這種留影到後人,又是一套完整的輪迴。

    「這首七律寫得真好。」康有為好像剛剛醒來,讚美剛剛做的一個夢,「它把我要說的,都說出來了。」他側過頭來,看到和尚靜靜地望著他,彷彿對他的心境,有著同樣的印證。最後,和尚指著北面的桌子:

    「我們備有紙筆,也想請康先生為我們廟上留點紀念。」

    「法師一番盛意,我卻之不恭,可是答應了又未免大膽。」康有為笑著。

    「哪裡的話。康先生好古敏求,書法一定不凡,能為我們留點雪泥鴻爪,千百年後,也是憫忠寺的一件特藏……」

    「法師說得太遠了、太遠了。法師這樣看得起我,我很感知遇。寫字是小技,中國人為它消磨了不少青春,但為了養性和聯誼,寫字倒也不是壞事。既然法師一定要我寫點字留做紀念,我也不怕寫不好,恭敬不如從命,好在是留做紀念。」於是,康有為就走到桌邊,坐下來,在一張玉版宣紙上,慢慢寫下

    丁香體柔弱,

    亂結枝猶墊。

    細葉帶浮毛,

    疏花披素艷。

    深栽小齋後,

    庶使幽人占。

    晚隨蘭麝中,

    休懷粉身念。

    最後小字寫上:「杜少陵江頭五詠丁香。己丑正月,南海康有為。」康有為落筆寫下第一行的時候,和尚的臉上就露出驚喜。全部寫完了,和尚看了又看,大為欣賞。康有為的字寫得太好了,筆情縱姿,氣象萬千,雄渾之中,又自成家法,風格獨具。和尚說:

    「一看康先生落筆,就知道康先生在碑上下過大功夫。康先生此生光憑書法,就可以不朽了,又何必槁政治呢?哈哈哈。」

    「古人說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並沒說『立書法』可以不朽啊!」康有為笑著說,「就算能從書法上得到不朽,那又算什麼本領啊?對國計民生又有什麼好處啊?」和尚點點頭,「康先生志在救世,真是佛心。但無論如何,字的確是好。康先生博聞強記,隨手寫出杜甫的丁香詩,來配上我們以丁香出名的憫忠寺,真是太好了!普淨你看,康先生寫得多好!」

    小和尚站在後面,好奇地瞧著,經師父一特別叫出,也就加入了:

    「師父,這詩大概的意思是什麼?」

    和尚說:「詩和佛法一樣,有許多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中國一句說詩的話叫『詩無達詁』,就是說,詩沒有確定的解釋,甲可有甲的解釋、乙可有乙的解釋,康先生,你說是不是?」

    「師父說得是。」康有為點著頭。

    「但是杜甫寫這首詩,大概的意思還是可以感覺到的,照我的解釋,全詩大意該是:丁香很柔弱,結子又多,葉子和花都漂亮,但是是素色中的美麗,不是艷麗的。把丁香種在房子後面,為了是給有思想的人欣賞。丁香自己呢?它早晚像蘭麝一樣發出芳香,但卻不必想到自己會磨成粉的。整首詩的意思是,一個柔弱美麗的生物,它該知道自己的特質,完成自我,雖然自我的最後完成恐怕是粉身碎骨,也不必多想了!噢,康先生,你看我有沒有弄擰這首好詩,我胡亂解釋的,可算不太離譜?」

    「解釋得好、解釋得好。我認為這首詩也該這麼解釋。杜甫寫這首詩,意思是積極的,在寫一種柔弱的生物,也有堅強的特質。大家以為雄壯的松樹柏樹歲寒而知後凋,沒注意到柔弱的丁香也是有這種堅強的特性。丁香一輩子,生前死後都發出了它的特質,雖然長得一點也不雄壯。所以,大事不全是強者做的,弱者也可以做不小的事,如果結局是粉身碎骨,弱者也許不敢做。但如果『休懷粉身念』,不必多想它,最後弱者做出的功德,也不一定小呢。」

    「愈解釋得愈妙了!」和尚說,「杜甫先生當驚知己於千古——引康先生為知己。」

    「引佘法師為知己。」康有為補上一句。

    「引我們為知己。」兩人不約而同。

    大家都笑起來。小和尚看著詩,點著頭。

    喝過了茶,康有為起身告辭:「我南下回鄉時候,法師可有什麼在家鄉要辦的,我可以代勞。」

    「沒有、沒有。家鄉離我,不論在空間上時間上,都太遠了。北京城就是這麼一個吸引人的地方,它使你覺得,它就是你的家鄉。」

    這時候,一位管事的走進來,向和尚說:「永慶寺的和尚在外邊,說想同我們一齊到萬壽寺為李總管的母親做佛事,怎麼回他話?」

    和尚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好,請他等一下,我親自同他說」

    和尚和小和尚直送康有為到廟門。到了門口,互相道別。康有為走了幾步,忽然和尚叫住了他:「街那邊的謝文節祠去過了嗎?」康有為說沒有。和尚說:「不妨去一下,康先生要想多體會謝枋得殉國的真相,那個地方,也該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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