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白榆 第三章
    直至今日,羅雲的經歷仍然是個謎。在鎮政府找不到她的檔案,榆樹鎮甚至沒有她的戶籍卡片。

    鎮子在一天天擴大,新修的柏油路西夏天散發著瀝青臭味,瀰漫在新建的屋舍樓房之間,而八十歲以上的和她同時代的老人好像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十年前那場流腦的傷害,老人和兒童是一九八三年夏天肆虐一時的乙腦進攻的主要目標,一些缺乏照料的老人死掉了,還有一些患了失語症。榆樹鎮不是一個使人長壽的居住地,這在鎮史上有所記載,這裡的平均年齡從來沒有超過六十二歲。

    四十年前,羅雲忽然回到了榆樹鎮,並花了當時令人咋舌的價錢買下了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號的整個院子。

    矮胖而臃腫的羅雲回到榆樹鎮,正是舉國歡慶之時。那場在異國戰場上打了三年的戰爭終於結束了,和平的到來使人們被戰爭拖疲了的神經鬆弛下來,並對凱旋的英雄充滿了感激和愛戴之情。榆樹鎮街道兩旁的白榆樹掛滿了彩旗和標語,人們衣衫破舊但很乾淨,他們終日沉浸在激動之中。工廠、商店、學校、甚至幼兒園的兒童都展開了向英雄學習的運動,他們還和鎮郊的菜農進行了一場又一場的聯歡和交流。

    據傳說,羅雲回到鎮上的第一天,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就找到她,她給了他們一張證明,並被安排在鎮醫院工作,身邊忽然出現了英雄,令榆樹鎮人大喜過望,務實的榆樹鎮人喜歡把一切都落到實處,比如他們對醃鹹菜的鹹鹽粒的大小、醬油顏色的濃淡的要求都近乎苛刻。宣傳活動的組織者一撥撥走去羅雲暫住的朝陽旅社,熱情洋溢地請求她參加報告會和各種慶祝活動。

    頭一天去的人都遭到了婉拒。羅雲禮貌地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辭了。人們見到的羅雲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梳著齊耳短髮,就和宣傳畫上的女戰士裝束一樣,不同的是她的長相和身材,她看上去差不多有四十歲,黑紅鬆弛的兩頰佈滿雀斑,她甚至不用流行的香脂和蛤蜊油,鼻樑上方起癬,爆著白屑。她的腰粗,個子又矮,這和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相差太遠。但她對十年從軍生涯的隻言片語卻足以引起人們更大的好奇心。第二天一包包慰問品堆滿了窄小的房間,而羅雲則表現了克制的冷淡,心不在焉。她的這種表現被人們接受了,因為這正像普通人對英雄的要求那樣,謙恭、平和、不張揚,又身懷驚人的精神動力。這更堅定了人們非要請動她的決心。

    那天,榆樹鎮下了小雷陣雨,轟隆隆的雷聲和潮濕的南風搖動著白榆樹,通往朝陽旅社的土道腳印混亂,一片泥濘。

    第三天,有三四百人打著紅旗,舉著標語口號來到了朝陽旅社,激動的學生們眼含熱淚請羅雲見面,可他們得到的答覆是羅雲留下了滿屋的慰問品,在清晨退房了。

    羅雲的這一舉動掀起了一次規模不小的學習高潮。關於她的各種說法也不脛而走,有人說她是淮海戰役中的孤膽英雄,並在一年前參加過著名的上甘嶺戰役。有人說她曾在長春做過地下工作,並信誓旦旦地說在菜市場見到過她,她機警、幹練、武功超群。鎮醫院佈置好了會場,準備羅雲一報到立刻選她為黨支部書記。

    然而,羅雲卻好像失蹤了,直到十天以後,她出現在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號的門口一。她花了一大筆錢把那個大院全部房屋:一處正房,兩處廂房一起買了下來,搖身一變成了當年崔家大院的主人。她的舉動使榆樹鎮人十分困惑震驚。

    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號曾是榆樹鎮最為顯赫的門庭。

    時光倒流七十年,那時三通河的河道就在胡同南邊二百五一十米的地方,那時三通河彙集著窩集河,輝發河、大柳河三條莽水,逢雨季,河水暴漲,河上能行得上百噸的駁船,順流而下,一直駛入松花江,直通出海口。

    榆樹鎮恰是這三水匯流之地,這裡當初只是一個不大的村落,三通河通航之後,很快便成了方圓百里的商品集散地。榆樹鎮的渡口崔家也奇跡般地發達起來。那時崔家剛剛從關裡逃荒來到榆樹鎮,落腳不過三年,傳說中的崔家頭兩代人,一條漢子和他的兩個兒子,隱忍寬厚,善於經營。在鎮裡時,一條小船總是在月明之時泊下,月落之前起錨。小船有時也跑遠途。一年的重陽節,那條船終於再也沒有回到榆樹鎮,莫名其妙地沉在了松花江。船觸礁了。崔家一次歿了三條人命,只剩下了一個小兒子崔振興和他的瞎眼母親。

    然而僅僅過了五年,崔家的一座氣派的宅院就造在了榆樹鎮的中心。船行的崔振興成了沿河三縣有名的富商。

    有一年春天,從下游駛來了榆樹鎮人見到的第一艘汽船。一個白俄商人專程來榆樹鎮拜訪崔振興,白俄黃發碧眼,身材高大,尤其是他的妻子碩大的身體令人們大開眼界。她的奶子像扣著的大號瓷碗,一笑亂顫,腰肥臀厚,鎮上的女人說她一坐能壓死個半大小子。而男人們立時自慚形穢,估量過自己能深入的長度,對白俄男人充滿了羨慕和嫉妒,他們的像伙一定像驢,男人們說。但崔振興卻陪這對白俄夫妻在鎮上逛了三天,並且談笑風生,應付自如。

    白俄離開之後,崔家修起了高高的門樓,後來又在院牆四角修了護院炮台。

    就在那年,三通河忽然萎了,輝發河和大柳河瘦成了雞腸子,而窩集河乾脆斷了流。榆樹鎮的繁華很快出現了敗相。好歹捱過三年,榆樹鎮有史以來的一場洪水將整個鎮子淹沒了,鎮子被洪水浸泡了半個月,水退之後,人們便覺得不對勁,原來河水已掉頭東南,大河改道了。水災過後,榆樹鎮完好無損的只有關帝廟和崔家大院等二十幾幢磚房,再就是那些白榆樹。

    民國十八年,一位來自奉天的賑災官員踏上了榆樹鎮剛剛乾硬的街道,他視察了挨著崔家大院排開去的一趟趟簡易房屋,衣衫襤褸的災民面帶饑色,棚戶區散發著死貓爛狗的瘴氣。官員住進了崔家大院,他讓隨從把這條胡同的住戶統一編號,並賜了一個名——花子胡同。

    緊接著榆樹鎮瘟疫流行,賑災的官員親自給崔家大院掛了一個木牌:一百二十三號,然後慌慌地走掉了。

    之後胡匪四起,各種報號的胡匪在大河兩岸舞槍走馬。大隊人馬明火執杖。小股悍匪晝伏夜出。只有等到秋風起,樹葉黃,天上的大雁嘎嘎叫著南飛,田野沒了遮攔,胡匪散去「貓冬」,日子才能平靜一些。

    振興船行隨著大河萎去就自然完結了。崔振興賣掉了十幾條船,置下了大河上下的五百頃地,當了地主。為防不測,他雇了十二名炮手護院。正當壯年的崔振興一妻四妾,最大的兒子崔平已經十歲,還有三個女兒。精明的崔振興每到田野莊稼齊腰就再不外出,重陽節父兄的祭日他只站在自家的炮台上默默垂淚,也不親自到父兄的衣冠塚前燒紙行祭。

    聰明一世的崔振興到底失了算。這年重陽節,早飯時,崔振興悶悶地喝了一壺酒和衣睡倒,中午外出收帳的帳房羅先生慌慌張張地跑進大門,他的小腳妻子一進院子就揚聲大哭。

    崔振興起身到院子裡,崔家大大小小也紛紛跑了出來。羅先生一見崔振興,張口就問:「當家的,咱家誰去了?」

    一院子的人都愣了,崔振興變了臉色,隨手給了羅先生一耳光,破口大罵:「誰去了?你他媽撞見鬼啦!死人會這麼消停?」

    羅先生也變了臉色,喃喃地說:「這就怪了。」

    「什麼怪了?」

    「我從崔家的塋地那邊走過,我看見塋裡有人在打墓子。我還以為院裡有誰歿了。」

    這事出得蹊蹺,崔振興拔腳就走,他想去看個究竟。走了兩步,他忽然警覺,收住腳,他喚過兩個長工,「你們去看一看,好好打探誰這樣大膽,敢在我崔家的墳地埋人。」

    不一會兒,兩個人跑了回來,報告說:「墓子打好了,就要埋了。」

    崔振興急火攻心,臉上沒了一點血色,他定定心神,叫過羅先生,「你去一趟,告訴他們,死人的喪葬費用崔振興出了,讓他們另擇風水。」

    羅先生很快就回來了,臉上青腫,奔進屋子,說:「趕不走,我趕他們還挨了打,已經開始埋了,好大一口花頭棺材。」

    崔振興再顧不上細想,帶上幾個人就出了大門。崔振興來到他家墳地,遠遠地就見地當中擺著一口棺材,一些身著孝衣的男女正在嚎啕大哭。崔振興猛醒,他中計了。

    果然,前後左右都有人逼了上來。

    綁走崔振興的是當地沒什麼名氣的胡匪黃天,黃天沒有壞掉崔振興的性命,他得了十二條長槍和一把德國造鏡面匣子,還有崔家大院的多半家財。綁了崔振興使他名聲大震,他因此拉起了三百人的隊伍。黃天兩年後死於抗日,死時握著的仍然是崔振興護身的短槍。

    崔振興回到榆樹鎮後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面部經常性地抽搐,他白天大部分時間在崔家的墳地度過。他在那幾盔墳之間爬來爬去,一棵棵拔掉墳上的雜草,時而大哭,哭過即笑,他的精神垮了。

    崔家最快速度地走向沒落。三進院落賣了兩進,崔振興做的最後一個決定是給兒子崔平娶進一房媳婦。

    崔平娶的團圓媳婦是帳房羅先生的侄女,一個十三歲的鄉下小姑娘。崔振興在兒子成親之後兩月,撒手西歸,時間是一九三一年春天。

    少爺崔平二十五歲才使崔家振興,他繼承了崔家善於經營的傳統,成了當地的糧棧老闆和軍火商人。崔平在一九四七年春天離開了榆樹鎮,因為囤積居奇,他被一隊過路的軍隊裹進馬隊,從此一去不返。

    和崔平同時綁走的還有崔家的少奶奶,一個讀過洋學的女子。父親崔振興為他娶進門五年的團圓媳婦在一個風雪之夜離家出走了。

    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號的新主人開始對這座破舊的宅院進行改造和修繕,她拔去了院牆上的雜草,提著一隻小桶去商店買回了油漆。漆黑了大門,漆綠了窗框。她還買回白灰,雇了一輛驢車拉了回來。她把房子後面的兩棵很少結果的海棠樹砍掉了,植了兩棵丁香。扒掉了房簷下的一個雞架和一個狗窩,扒下來的磚砌了一個五角形的花壇。她還把門口的一排白榆樹做了修剪,砍下了枯枝,送給鄰居做了燒柴。

    鄰居主動要求幫忙,都被羅雲婉言謝絕了。木料、水泥等材料準備好了之後,人們看見她離開了鎮子。過了兩天,她領回了一對鄉下夫婦。那兩個人很結實勤壯,言談雖然有些粗鄙,卻極和善,肯於吃苦。人們這才知道,羅雲還有一個叫羅成仁的親弟弟。

    胡同口的老宅徹底變了,正房因為塗了白灰變成了一座白房子,兩側廂房屋脊上的小白榆樹也給除掉了,房簷板塗了一層黃油漆。羅雲和弟弟用了三天的時間把院子裡老榆樹下的一口六角形水井填死了,在離原井位七米的地方又挖了一眼,並改成了壓水井。因為原來那口井淹死過崔振興的一個小妾。羅雲對這座老宅如此熟諳,讓人們十分吃驚,他們漸漸窺出了蹊蹺。

    「多奇怪呀!」他們說,「咱們在這住了這麼多年還沒她知道的多呢!」

    「還有更稀奇的呢!」胡同裡有名的長舌婦花生五嫂說,「她家來的那個鄉下媳婦叫徐立群,是她的弟媳,好一個勤快人,她最願意買我的花生吃,說我的花生炒的香,看她那個饞樣好像懷孕了,可是身板卻看不出來。」

    「別囉嗦那麼多,你說到底有什麼稀奇事?」

    「你往下聽啊!抓幾個花生吃,怕什麼,我不要錢。羅雲這個弟媳婦還是個好客的人呢!前天她領我去那院子裡玩,你說怎麼著,我看見羅雲讓她弟弟在西廂房的門檻底下挖出了一把藥壺,藥壺裡泡的那東西的味道,唉,就別提了。徐立群說羅雲告訴羅成仁那是崔振興當年埋下的,是用來長力氣對付女人的藥,你說她怎麼知道的?我聽我們家那個死鬼他媽說過崔振興有那個病,可老輩人也不知道那藥壺的事。」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羅雲還換了正房的門檻,說那門檻底下埋過死孩子的胞衣。」搖著蒲扇,因為布衫太短,露著肚臍的井匠媳婦說。

    「崔家這座房子的確是陰氣太重,出了不少橫事。」九十八號的楊回民是花子胡同的老住戶,他指點著那個黑漆大門說:「正對著窯子街,日本人時候,那門口還死過一個窯子娘們兒。下身塞著一塊風花雪月的銅錢,這錢上刻的圖都是男女的事,可不敢給孩子們說。好姑娘一進窯子就發一個錢。活著壓箱底,死了陪葬,結果讓日本人派了那麼個下流用場。說起來崔平崔掌櫃的也是個善人,親自給那女的套件衣服,抬出鎮子埋了,是我親眼見著的事。」

    「別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們不覺得羅雲有點來歷嗎?」

    「下雨了,我得趕緊回去蓋醬缸了。」

    「我回去收衣服了,衣服還晾在院子裡。」

    聚在胡同口閒談的人們被忽然到來的雷陣雨打散了。但他們的話題卻在全鎮傳播開去。

    人們的話題五天之後又有了新的內容,一個儒雅的青年男子左手提著一隻黑皮箱,右手提著一個裝著黃色液體的塑料桶在一天下午走進了羅家。起初人們沒有往那方面想,但青年男子走進羅家的當天,羅雲不近人情地送走了她的弟弟和弟媳。

    花生五嫂在胡同日遇到了眼睛紅腫的徐立群,「這就要走嗎?」她故作吃驚地問。

    果然,那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立刻把她當成了知心人,抱怨說:「活幹完了,用不著咱們了,外面的金窩銀窩也比不上自家的狗窩,我家裡還有口豬呢,我可不像別的人看中城裡,其實不也是斜紋布褲子,苞米面肚子?誰願意賴著不走嗎?」

    徐立群忘了五嫂也是城裡人,五嫂並不和她計較這些,她說:「可不是,城裡也沒什麼好,怎麼比得了鄉下眼亮。」她看看後面站著說話的羅雲和羅成仁,小聲說:「你那個姐姐可是個有錢的主,沒給你們兩個?」

    徐立群的氣更大了,「人家有錢還養男人呢!要不是用著了,她才想不起有個弟弟,我們家那個死鬼還美得很呢,哼,窮人難得狗頭金,我一看就來氣。」

    「養男人?」五嫂捕捉到了這一重要信息,當然不會放過,「什麼男人,你說的是昨天來的那個小伙子嗎?」

    徐立群顧不上回答她了,她看見羅雲正往丈夫的口袋裡揣錢,羅成仁憨憨地推辭著。她慌忙走了回去,方纔的不快在臉上早消失了,忙笑著說:「你看大姐,真是的,家裡有吃有燒就行了。大姐剛剛立家,有的是用錢的地方。」沒等羅雲說話,徐立群又回頭數落羅成仁,「你也是的,大姐又不是外人,讓你揣著你就揣著唄!」

    羅雲看上去很疲憊,她沒有理會徐立群的乖巧,揉著太陽穴,有點厭煩地說:「你們走吧!我不送了。」她的聲音沙啞。說完,轉身往回走了。

    徐立群尷尬了一小會兒,也拉上羅成仁走了。五嫂在他們後面走了幾十米,她聽見徐立群小聲抱怨說:「給這麼點,她打發要飯的呢!摳到家了。」

    花子胡同沒有必要再對羅雲和那個青年男子的關係發生懷疑了。這天早晨,羅雲敞開了一百二十三號的大門,她宣佈成親了,就和那個青年人。

    那個小伙子在羅雲的面前簡直就是個雛兒,他侷促地對賀喜的人笑著。他是一個南方佬,操著江浙一帶很軟的方言。他比幾天前多了一副秀琅眼鏡,鏡片的度數很大,他摘下鏡子揉眼睛時鼻樑上就有一道紅印,眼泡像是腫著,發青的眼眶向裡凹,顯出很凸的眼球。他的一雙近視眼使沒見過多少文化人的榆樹鎮人平添了幾分尊敬和神秘。

    見自己的話大家聽不懂,年輕人就不說了,只是微笑著用勺子從一個大盆裡給客人們舀甜水,大人們有滋有味地品咂,孩子們則灌個水飽,凸了肚皮。盆裡是香精兌的水,年輕人拎來榆樹鎮的塑料桶裡是十幾斤香精。濃濃的香味,帶來了遙遠的南方的水氣,和甜甜的青草氣息。

    小鎮上的人畢竟沒有見過大世面,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覺得兩個人並不般配,他倆相差看上去要有二十歲。自從不興娶團圓媳婦以後,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女大男呢!他們有意無意地探問那青年的家事,他們很快發現,羅雲竟然也對這個小丈夫知之甚少。她甚至還叫他袁老師。小袁老師說話的時候,她的表情也極其平常,大多數時候她笑瞇瞇地愛撫地看他,像一個母親看兒子那樣。有時她就忽然變了臉,惶惑不安,面帶羞慚。

    直到小學校放學,小學校長白光走來賀喜,人們才從白校長的嘴裡知道了有關小袁老師的情況。

    白校長逢人便先讚歎:「那可不是個簡單人,別看年輕,人家已經是大學教師了。」

    沒成色又好奇的人問:「什麼大學?」

    白校長就不屑,說:「說了你也不知道,武漢大學,你知道嗎?」

    「這倒是一樁奇事!」饒舌的女人說,「他倆差了二十歲,這個小伙子也沒什麼缺陷啊,你看那個羅雲——」

    說這話的女人立刻遭到了丈夫的訓斥:「你懂什麼,人家羅雲是抗美援朝下來的戰鬥英雄。當年的老紅軍找的還淨是小媳婦呢!」

    白校長點點頭說:「難能可貴,難能可貴!」歎一番,又說:「他是看見報紙上羅雲的事跡,然後主動要求和她結婚的,組織上批准的。」

    「什麼事跡?你看見報紙了嗎?」

    白校長一愣,他搖搖頭,莫名其妙地又說:「難能可貴,難能可貴。」

    小袁老師在榆樹鎮的頭一週一直沒在人前露面。

    在這七天裡,一場奇怪的蟲災來到了榆樹鎮。接下來的是綿綿秋雨,晚秋可不是什麼讓人舒心輕鬆的時節。涼雨之中,鎮裡人家急躁的棒槌聲此起彼伏,勤苦的主婦們忙著漿洗被褥,趕製冬衣。由於水汽太濃的緣故,她們舀出的米湯變得水一樣沒有黏度,飄滿了小米粒大的螞蟻,這使她們十分苦惱。

    鎮子的土路上覆著樹葉,孩子們皺著眉頭踢踢踏踏,焦灼不安。花子胡同口花壇裡的花早謝了,花稈被誰連根拔去,做了爐子引火的燒柴。

    這一天,偶得閒暇的幾個女人不約而同地來到花壇那兒,在涼瑟瑟的街頭閒聊。扯了很長時間。扯著扯著,這幾個有心人忽然意識到,她們聚在一起站在那兒的原因實際上是為了一百二十三號,即使這樣的天氣和時節,她們對別人的好奇心也沒有減弱。

    確實如此,七天過去,她們始終沒有看到那個黑漆大門打開。

    一百二十三號新抹的白灰牆不知是由於白灰質量不好,還是當初的活計粗糙,總之院牆竟然發黃發霉了,而且還有大面積的剝落,露出了青黑色的舊牆磚。

    好心腸的女人們自然會繼續前些天的話題,對榆樹鎮這樣一樁特殊的婚姻品頭評足,她們側著耳朵仔細捕捉那院子裡的動靜,認真的程度不亞於抱著蝟褻心理站在新房窗下聽房的小伙子。

    一個小時後,她們意外地聽到那座院子裡傳出喊聲,那聲音是羅雲的,幾個女人交換一下眼神,為了表示她們對此並無興趣,她們開始談論別的話題,以掩飾彼此探究別人隱私的惡癖。可她們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停了下來,因為又有三聲慘叫傳了出來。

    一定要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一個膽小的婦女攔住了過路的小個子王警察,機警果斷的王警察帶著疑惑和職業性的緊張被幾個婦女慫恿著敲響了一百二十三號的黑漆大門。

    這次事件的經過將由認真的小個子王警察寫進單位的工作日誌,這將是榆樹鎮有關羅雲僅有的記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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