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梅從記事開始,到現在的十三歲,有好幾年的時間她是懷著對姑姑羅雲的敬慕度過的。她喜歡姑姑終年穿著的打了補丁的舊軍裝,喜歡她掛在胸前的一枚枚勳章,喜歡她喝水的軍用水壺,搪瓷缸子,舊毛巾,舊腰帶,甚至她用來束胸的布帶。她模仿姑姑的一舉一動,連她日益臃腫起來的步態也成了她效仿的對象。一天天的耳濡目染,她甚至還形成了和姑姑一樣的怪僻性格,喜怒無常,驕橫、敏感和焦慮暴躁。任性使她在小夥伴中很快樹立了威信,在玩抓特務的遊戲中她總是軍官,她和男孩子一起擲瓦片、玩彈子、彈玻璃球,拉著手玩「山連山,水連水」。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過家家,還討厭女孩們玩口球時的咕唧咕唧的聲音。小時候她真是野極了,有一回她和一個比她大兩歲的男孩摔跤,一連勝了四次。
她意識到自己是個女孩是在她七歲的那年。一個悶熱的中午,她偷偷地把妹妹扔在糧庫的院子裡,和一群男孩子跑到從鎮外流過的三通河游泳。一路上他們說說笑笑,毫無顧忌,等到他們來到大河邊,幾個小男孩脫掉了褲頭撲通撲通跳進了水裡,而幾個稍大一點的男孩卻表現出了扭捏和隱隱的興奮——他們在等她先脫衣服。天熱極了,河邊的青草裡懶洋洋的催人入眠的蛙鳴,河對岸的村子裡一聲高一聲低的驢叫,隔年的腐草根和河泥的腥味。還有孩子們排在草棵裡的,同青草味混在一起的糞便的熱烘烘的臭味攪得她頭暈。在男孩子們目光的注視下,她忽然間產生了羞澀的想法,這種想法在以前從未有過。她想,她要脫衣服也要到樹林裡去。在她轉身的當兒,幾個男孩子卻飛快地脫掉了褲子奔到水中去了。一瞥之間她看見了其中的一個異於自己身上的物件,她的臉立即紅到了耳根,她不自覺地轉身跑上了來路。身後水裡的男孩子們惡作劇的哄笑聲臊得她無地自容。他們大聲哄她:「羅小梅,哄啊!羅小梅,哄啊!」
跑出很遠,她停下來,爬上一棵樹,向游泳的地方-望。她看見他們正在河堤上站成一排,他們在比賽著射程,一條條銀亮的水線在陽光下拋灑著。她忽然心裡憋悶起來,流下了兩行委屈的淚水。
從那以後她不再和男孩子們一起玩了,她的性格變得內向寡言。這種變化還和她日益沉重的負擔有關,學校的功課不重,但這時她已經需要照顧兩個妹妹了。二妹的出生把羅小梅所能擁有的空閒時間全部佔有了。出去玩,她也只能背著二妹,領著大妹。背上的孩子每天趴在她的身上嗑她的小褂,這孩子的體質不好,動不動就鬧病,總是蹬著兩條小腿哭鬧,使她厭煩透頂。終於有一天,她耐不住街上的小夥伴們采榆錢的誘惑,把孩子放在院子的煤筐裡叫大妹看著,自己跑到街上去了。
這一年,滿街的白榆樹都結滿了榆錢,杏黃又透著嫩綠的榆錢讓孩子們流口水。他們爬樹、跳高。有的乾脆用一根木棍綁上鐮刀,專挑枝細榆錢又多的枝杈割,割下來就櫓下大把的榆錢送進嘴裡,嚼出很清香的綠汁。白榆樹的榆錢有些苦,但這並不妨礙孩子們把這當成美好的零食——這總比吃到一塊叫缸爐的硬點心容易很多。他們大聲呼應著。一會兒這個喊:「到這來呀!」他們就一起跑到這棵樹下。剛跑過來,那裡又喊:「到這來呀!」他們就又一起跑到那棵樹下面去。到底有一個孩子被砍下來的樹枝扎破了腦袋,流了血,大家一齊散了。羅小梅拿著一枝榆錢往回走,這時她才發現大妹一直跟在她的身後,這下她嚇壞了,她想起自己已經跑出來很長時間了,二妹還扔在院子的煤筐裡。
等她跑進家門,禍已經闖定了。母親徐立群一邊露著胸脯奶著孩子,一邊拿著一把雞毛撣子在等她。她的臉色變了,第一個念頭是逃走,還沒有轉身,只聽見母親徐立群尖叫一聲。她一愣,這工夫,母親已經衝過來抓住了她的頭髮。徐立群方纔的一聲尖叫是因為乳房被奶著的女孩咬了一口,這孩子剛剛長出四顆牙齒,就在母親的奶頭上留下了兩排血印。抓過羅小梅,徐立群猶豫了一下,她看見可憐的丫頭臉嚇白了,鼻尖冒出了汗珠。
「叫你看孩子,你死哪去了?」徐立群聲音仍然尖利,她把腋下夾著的孩子送到大女兒的眼皮底下,那孩子的左腮破了一塊,仍在流血。「叫你看孩子,你讓公雞啄了她!叫你看,你讓公雞啄了她!」
羅小梅知道這頓打是捱不過去了,她求救地向正屋的門口看,那裡站著她的姑姑羅雲。而她的姑姑卻冷笑著,並沒有攔阻的意思,抱著膀,樣子像是在看戲。
徐立群也在看羅雲的變化。一瞬間,她的火更大了,軟了的心一下子硬了,她撒開手,掄起雞毛撣子,向大女兒的屁股抽過來。
邊抽邊破口大罵:「你的眼睛瞎了嗎?你怎麼不瞎了你,小臊X,看我撕爛了你。」
羅小梅被母親的狠樣子嚇呆了,她忘了躲,在那挺著挨打。倒是大妹跑過來哭著抱住了母親的腿,哀求著:「媽,別打了,別打了,媽!」
徐立群掉過撣子又打二女兒,羅小花破聲地大叫:「姑姑,快拉呀!打死我了。」
羅雲沒有動,仍然冷笑著,她知道徐立群是在罵她。她方才在屋子裡睡覺,她實在是沒看見院子裡的孩子,被哭聲吵醒,她也沒出屋,直到聽出聲音不對,才懨懨地走出來,正巧徐立群從外面回來,抱起孩子,她才知道孩子被公雞啄了。
徐立群打了一氣,沒見羅雲應聲,她就停下手,又罵起來:「吃吧,吃去吧!怎麼不撐冒你的×眼,看你那挫地缸的騷樣,你給我死出去。」
這回她是明明白白地在詛咒羅雲了。這樣,羅雲就不能不吭聲了。「你罵誰?我不吱聲就算了,不和你這沒婦一般見識,我還沒說這個小死丫頭吵了我的覺,我又不是你的保姆,憑什麼就給你看崽子?」
徐立群這下可找上了對頭,她立刻轉回頭,「我哪用得起你呀S我自己養的自己帶,也沒說讓你帶。」
羅雲說:「給你臉你倒往鼻子上抓,住不慣趁早搬出去。」
徐立群的聲音立時小了,但並不服軟,「你找羅成仁說去,誰稀罕住這姑子廟。」
羅雲的臉白了,嘴哆嗦著說不出話。徐立群見戳到她的疼處,得意地說:「請神容易送神難,當初怎麼耐不住寂寞讓我們來住?」
羅雲的臉紅了,她湊上前來,「你再說一句。」她的聲音壓抑著顫抖。
面對矮胖的羅雲,又高又壯的擋車工徐立群怯了陣,但她的嘴裡還硬著:「再說就再說。」
她的話音未落,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重重地抽在她的臉上。她愣了愣,立刻向前衝,但她抱著孩子,身子不如羅雲靈便,她的腿還被二女兒抱著,羅小花喊著:「媽,媽,別打了。」
徐立群掙了兩下,打了女兒幾巴掌,小花仍沒鬆手,她洩了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氣死我啦,欺負死人了……」
羅小梅看見姑姑羅雲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就這一眼,她看出了羅雲對她們姐妹深深的厭惡。從這一刻開始,羅小梅對姑姑羅雲的好感忽然消失了。
專政路春天的上空每年都會飛掉許多紙鳶,那些斷了線的白紙風箏掛在電線上,或飛上榆樹的梢頭。每當看見那些男孩們不計後果地爬上電桿,很隨便地爬上樹頂,她的全身就會煩躁不安。羅小梅一天比一天討厭自己的性別,她真希望自己是一個男孩。在她八歲的那年,這種渴望達到了極點,她甚至羨慕男孩子能站著小便。直到發生了那件尷尬的事,她才打消了這種怪念頭。
那是個夏日的傍晚,夕陽拋灑在房子和煙囪之間,拋灑在樹與樹之間。牆上被風撕下來的寫著黑字的報紙很舒坦地在石子路上橫著,墨筆字和混亂的腳印疊印著,這標誌著白天是何等的喧囂。喧囂的結果導致了一個人的自戕,專政路上唯—一位曾讀過大學的人死掉了。小學校長白光伸直了駝了半輩子的脊背,長拖拖地躺在路口的花壇裡。花壇裡盛開著的繽紛的花朵和他蓬亂的花白頭髮極不協調。這個自戕的人死時手心裡還攥著一張揉皺了的舊照片。照片上的小學校長梳著分頭,穿著不太合身的西裝,他的身邊倚偎著一個鼓眼睛吊眼角的短髮女子。
照片竟然是他在滿洲國時和地主小姐成婚時拍下的,他的死也因此令鎮上的紅衛兵們所不齒。
兩個小時以前,羅小梅擠在人群中目睹了校長被抬出花壇的情景。死者臉色鐵青,這是中毒的特徵,額頭傷痕綻著黑紫,他光著腳桿,沒穿襪子,趿拉著的卻是一雙打過油的春秋皮鞋。人們議論紛紛,說白光趁看守他的人去吃午飯,跳出了他辦公室的窗口。他平素總是衣冠楚楚地出入那間辦公室,只有這一次忘記了體面。逃出來他直接回了家,他換了一件乾淨的白襯衫,領子上還打著一塊粗白布的襯裡,這個歷史反革命臨死也沒改掉他窮酸的臭毛病。
紅衛兵在小學校長的臉上吐了唾沫,然後讓幾個環衛工人把屍體抬走了。
小學校長肯定是自己臨死前很從容地摘了那些花灑在了身上,紅黃粉白的花瓣在人們抬動他時不斷地一片片墜落,他為自己設置了一個異於常人的結局。白校長被抬上石子路,這時,一個瓶子忽然間從他的口袋裡滾出來,砸在地上,瓶子破碎的聲音嚇得羅小梅叫了一聲,她快步向家裡跑去。她感到小腹正在一點點漲起來,尿意襲得她打顫。可她跑進廁所,小便的感覺就消失了,等她歇一會兒,就又打起了尿顫。這種感覺持續了兩個小時。等到天光暗下,她又一次想要小便,可她不敢去屋後的廁所了,廁所覆在自榆樹的陰影之下,黑乎乎的。於是她跑去大門口的一棵樹後。
她剛剛蹲在那,一個青年男子就向她走來,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乞丐,臉上黢黑,披著一件碎褂,肩上搭著一個破口袋,還掛著一個搪瓷缸子。小伙子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站住了,厚顏無恥地瞪大了眼睛,破褲子的襠部駭人地聳了起來。她心裡一陣發慌。她想站起來,可該死的小便正迅猛地衝擊著腳下的泥土,並像一條小河一樣繞過鞋子洇流開去。她只好挺在那裡,急紅了臉蛋,而裸著的屁股在貪婪的目光中變得冰涼。這種尷尬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她由羞澀震驚變成惱怒,才強行提上了褲子。她沖流著涎水的乞丐咋了一口,然後逃開了。跑進院子她的全身還在不停地顫抖。站在院子裡,她才想起應該痛罵那個不要臉的人,而她回頭,卻看見乞丐正叉著腿站在她剛才蹲過的地方。
當晚她就發高燒病倒了,全身驚悸,冒虛汗,不敢合眼睡覺,這場惡症折磨了她整整三天。病好之後,她對男性開始憎惡,看見他們走在大街上,她有時也要詛咒他們,盼望他們突然被石子絆倒,摔壞鼻子。
羅小梅的性格和小時候完全不同了,她像變了一個人。這時候,她不但討厭不熟悉的男人而且開始討厭自己的父親了。
羅小梅的父親羅成仁是一個粗魯暴躁的男人,他平生最大的心願是有一個兒子,可他勤奮努力的結果是妻子徐立群一連串生了三個女孩。第三個女孩來到世上,使姐姐羅雲失去了耐心。羅雲已經決定去河北老家從同族中過繼一個男孩以便將來繼承她的遺產。羅雲和羅成仁鄭重其事地談了自己的想法,從那以後,羅成仁開始酗酒。
羅雲對弟弟羅成仁說:「咱們羅家一定要有後人,老羅家不能絕戶。」
羅成仁悶悶地抽煙,眼珠紅澀地看著姐姐,羅雲的兩頰密佈很深的雀斑,鼓眼泡,單眼皮紅腫著,那是長期失眠的特徵。一時間他覺得姐姐真醜,丑極了。
姐姐的世界越過越窄了,戰爭給了她榮譽,也把她的腦子永遠地搞混了。
羅雲好像著穿了弟弟的想法,羅成仁的窩囊更讓她受不了,她提高了嗓門:「你去對徐立群說,我不指望她給羅家留後,叫她以後別在我眼前挺胸脯,擺浪。」
羅成仁一肚子的怒氣找到了發洩的對象,「這個不爭氣的娘們兒,看不揍扁了她。」
羅雲冷笑著說:「不長莊稼專長草,地不好,怎麼折騰都白扯。揍扁了她又有什麼用。」
最後,羅成仁漲紅了臉說:「姐,再等我兩年,我就不信我生不出兒子。要來的孩子再怎麼也不是自己親生的。」
羅雲的臉已經轉向窗外,夏日的陽光很好,她像是無可奈何,又懶洋洋地說:「別叫你那丫頭哭,我要睡一會兒。」
羅成仁的脾氣更加暴躁了,他全身的勁都對準了妻子徐立群和白酒。他們甚至大白天也從班上跑回來,將孩子趕到街上去,拉上窗簾關好門,在床上翻滾。夫妻之間的事對於他們已成了一種背著負擔的工作,衝撞和呻吟都變得十分虛假。夏日,屋裡十分悶熱,兩個人汗水涔涔,一次房事下來,床單都濕透了。羅成仁是糧庫的裝卸工,往往是兩個人的事一完,他就提上短褲趕到班上去,接著上跳板,扛麻袋。
這一天兩個人又從班上溜回來,沒有什麼中間程序,他們直接脫掉衣服,摟抱到了一起。後來,徐立群就叫了起來,兩個人正做得緊張。窗玻璃被敲響了,驟然一驚,他們停下來,徐立群撩開窗簾的一個角。
「誰?」羅成仁惱怒地問。
「還有誰,你姐,精神病,憋不住自己就去找男人。」徐立群恨恨地說。
羅成仁的情緒一下子沒了。邊穿褲子邊罵:「你少說幾句行不行,這會來本事了,有本事你生個帶把兒的。」
羅成仁悻悻地回到單位,班上的工作卻停了,大家被召集到會議室開會。這些年人們對各種會議已經習慣了,聚到一起,男同事就互相點煙,女同事湊一堆聊閒天,講說別人的不是,男女同事之間放肆地開玩笑。就連正經的禿頭書記也拿這群粗人沒有辦法,有時女同事也和他開開玩笑,禿頭書記雖然不苟言笑,心裡也十分喜歡。
這次開會照例先讀了報紙上新發表的最高指示,然後書記又宣讀了一份文件。文件的內容是計劃生育。
羅成仁的腦袋嗡地一聲,他的額頭流下了汗珠,他只記住兩個字:絕育。
絕育,天啊,這豈不是要讓他絕掉生兒子的希望嗎?
這時,他聽見書記說:「計劃生育在前兩年就開始提倡了,現在才開始抓,大家也不要覺得太突然,這次咱們立竿見影,上級已經來通知了,凡本單位家屬,兩個孩子以上的育齡婦女,過幾天都要做絕育手術,這項工作要當成一次促生產的任務來抓。」他又開玩笑說:「我是向上級打了保票的,你們也得對自己的褲帶打保票。」
接下來,糧庫的婦女主任做了講話。羅成仁虛汗淋淋,結紮,手術,這兩個字眼震得他耳膜發疼,頭昏腦脹。
事故是在下班前發生的,羅成仁扛著一麻袋稻子走上了跳板,他覺得兩腿發軟,他匆忙地向曬坪那看了一眼,黃燦燦的晾曬的玉米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的腰不爭氣地彎了。他強挺著又走了幾步,眼看著就要到入糧口了,他的兩耳開始轟鳴。再也站不穩,他從八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去,沉重的糧袋和他一起墜落。
日影在眼前一掠而過,他沒來得及叫一聲,人已摔到地上。
萬幸的是糧袋撞了他的腰部後硬彈了一下,重重地先落在地上,否則,他有可能再也起不來了。
徐立群帶著兩個女兒哭著趕到醫院,羅成仁剛好從處置室被推出來,他見到徐立群,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滾回去。」羅成仁近乎甩著哭腔說,「你快給我滾回去。「徐立群驚駭地收住淚,擔心地看著丈夫。
羅成仁出院時,夏天已經過去。他的腰永遠地彎了,那個虎虎勢勢的漢子沒有了,走回家門聲音都沒了火氣,一個男人眼見就被不幸消磨完了。
羅成仁在回家的第二天又點燃了生命的希望,他和妻子都確信,徐立群懷孕了。
那些天徐立群在初秋反常的天氣裡劇烈地嘔吐,和前幾次妊娠的反應不同使她相信懷著的是一個男孩。而榆樹鎮的計劃生育工作也在迅猛地展開。婦女們不再談論家長裡短,她們談論新的話題:手術的恐慌和疼痛。許多婦女都感到自己不幸,她們不但要忍受每月一次行經的苦惱,要忍受生兒育女的痛苦,而現在,又要在肚皮上動刀子了。不安的躁動的情緒像秋天最後的一茬野草在雨中迅速拔節,蔓延,泥濘的榆樹鎮更加沉鬱。
漸漸瀝瀝的秋雨之中,街上白榆樹的葉子開始變黃,有的已經沾著雨水沉重地墜落了。樹葉一天天稀起來,嘩響的聲音不再像夏天那樣柔和,聽起來有些破碎。鎮醫院已經住進了做完絕育手術的婦女,因為這是一次全鎮的大規模行動,鎮子裡的工廠、商店和其他組織對所有夠絕育條件的婦女都做了思想工作,街上張貼著標語口號,義務宣傳員在街口宣講著計劃生育政策,入情入理地講述人口失控將帶來危害。街道的主任們已經到羅家來過了,她們認真地做了徐立群的工作,並且拜訪了羅雲,請她幫忙勸說徐立群。她們還表明了組織上的決心,工作要一直做到徐立群想通,做完手術為止。
徐立群決定到鄉下的親戚家去避避風頭,羅成仁連夜幫她收拾好行裝。徐立群把鑰匙交給了羅小梅,然後帶上了剛剛斷奶的三女兒離開了榆樹鎮。
徐立群出走的第二天,羅成仁接待了專政路居民委的工作人員,他們為羅成仁選擇了兩條路,要麼找回徐立群,要麼給他做手術,鎮上已經有丈夫替代妻子的先例。
羅成仁在一個清霜鋪地的早晨也離開了鎮子。這時,鎮子外的田野裡正散發著稻穀成熟的清香,秋天的蜻蜓雖然抬不動翅膀,調皮的豆莢卻在爆響,肥胖的黃澄澄的豆粒滾動著成熟的希望。鎮郊的菜農們在收穫白菜,採摘最後一茬豆角和西紅柿,還有起了麻皮的黃瓜。鎮上人家的餐桌很快就要多一樣菜餚了,酸辣滑爽的老黃瓜湯將使老年人大開胃口。
在羅小梅童年的時光裡,這段時間是她最輕鬆也最沉重,最有亮色也最沉鬱的一段日子。父母雙雙出走,沒人管著她了,家裡只剩下一個妹妹。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幹任何事。走去哪裡玩,玩到幾點都隨她高興,這只要給妹妹羅小花一點甜頭和一個笑臉就可以了。她還可以借口家裡無人照料向學校請假,讀書已使她厭煩透頂。這樣她又可以睡懶覺了,願意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她想好了各種可以去看看玩玩的地方。燈光球場正在舉行秋季運動會,籃球比賽雖沒什麼好看,(那些穿著褲衩背心使著蠻力氣喘吁吁的傢伙使她心煩),但許多賣小吃的會聚到那裡去。姑子廟賣冰糖的老徐太太一定會到那裡,那個姓徐的小腳老太太可真有意思,她一直想著要認母親徐立群做乾女兒,那她不就是外孫女?她可以給她一分錢而買到一角錢的冰糖。碰巧在那還會遇到大二三,三個像是紙糊的小腦袋人,因為他們是「男」的,這同樣讓她噁心。但她可以用一兩粒冰糖,就讓他們挨排坐到水泥地上,把雙腳盤上腦袋。歪著脖子流涎水。只是他們褲襠那兒太難看,那就不讓他們盤腿了,往他們頭上扔一把沙子然後跑開。
羅小梅還想到三通河去,瘦了的河道時灰時藍,隨便找一個破盆,底不漏就可以,用來煮蝦和拉蛄,再跑去河堤那面的解放糧店去偷一把鹽,就可以打牙祭了。鹽櫃旁邊總有幾個褲襠很大的怪模怪樣的朝鮮族老頭,老頭們手裡小心翼翼地端平一隻小碗,裡面頂多有二兩散裝白酒,一邊同麻臉的營業員討好地聊天,一邊把手伸進鹽櫃捏一大粒鹽扔進嘴裡吮。有一次她還看見一個老頭吮二寸鐵釘呢!那天營業員可能是挨了老婆罵,氣不順,不肯讓老頭抓鹽,他就只好吮鐵釘了。這幾個老頭既讓她感到可憐,又覺得神秘。他們眼睛雖是紅紅的,目光還慈祥溫和,甚至有時開心了,或有了幾分醉意,還會隨便給哪個小孩一分二分的錢買糖吃。羅小花就碰到過這種好事,可她當姐姐的卻沒有過。就是有她也不會要,羅小梅想,憑什麼要人家的錢呢?
到郊區去捉螞蚱、燒毛豆也是好玩而開心的事。找一排楊樹去撿楊樹葉?剛落的樹葉葉梗紅黃相間,好看但不中用,很脆,和人一拉就斷了,還是時間長一些的腐而不爛的好一點,黑桿的韌勁最大,戰無不勝。
羅成仁離家的這天中午,羅小梅興致極高地點爐於生火做飯,她用了一捆紙殼也沒點燃木柴,這使她多少敗了一點興致。她索性不點火了,帶著羅小花去商店買麵包充飢。
後來她們來到了木器房,木器房是一個木材加工廠,「堆著很高的一堆木頭,有三四個孩子在木頭堆上爬玩。她們就在那裡站住了看,站了一會兒,她們就坐到木頭堆上去了。天晴後,秋天的陽光光線充足,讓人昏昏欲睡。羅小梅和羅小花並排坐那比賽嗑瓜子,瓜子殼帶著唾沫星亂紛紛落下去。這時她們聽見腳底下叫了一聲:「誰這麼缺德?沒見下面有人嗎?」
一個和羅小梅差不多年紀的有些面熟的女孩從下面的空隙間鑽了出來,她穿著一身鴨蛋青色的衣褲,布帶鞋,臉上的雀斑很明顯,短髮上粘著草葉,下頦那還粘著羅小梅剛吐下去的瓜子皮,看著女孩氣呼呼的樣,羅小梅和羅小花笑起來,羅小花的眼睛一笑就成了兩條縫。那個女孩開始還憤憤的,見她們好長時間也止不住笑,也就笑了。羅小梅往一邊挪挪,女孩利索地爬上來和她們坐在了一處。
兩個人很偶然地相識了,卻立刻覺得相見恨晚,並因為另一個人的出現而改變了自己的生活軌跡,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大多是一方在另一方身上發現了自己,比如自己喜歡的性格,自己喜歡的長相、打扮,自己喜歡的舉止言談等等。有時思想裡雖然不是這麼明確,可說不清原因的喜歡,更會使她們的接觸變得自然,更為自然地迅速發展。羅小梅和陶小米的相識就是這樣。
沒用多長時間,羅小梅就知道陶小米住在城南,她們甚至在一個學校裡讀書,這多麼使人驚訝呀!陶小米轉學到這裡三個月了,雖然她們不在一個班級,陶小米在四年三班,羅小梅在四年一班,可她們總有很多機會見面啊,為什麼早沒有相識呢?過一會兒,羅小梅又知道了陶小米有一個任性的弟弟,喜歡吃雞蛋醬、雞蛋糕、炒雞蛋,還喜歡喝生雞蛋,就是不喜歡煮雞蛋。
這是多麼奇怪的吃法呀!喝生雞蛋?羅小梅驚訝地瞪大眼睛。
陶小米也知道了羅小梅的家,並很快認可了羅小花,慷慨地扔給她一小球皮繩。又過一會兒,她們已經開始告訴對方自己的秘密了,陶小米是和家裡賭氣跑出來的。她的爸爸,一個水泥廠的粗魯的技術員,竟然把她看的小說撕掉了,逼著她學功課,小說《第二次握手》是她在南方老家的一個好朋友辛辛苦苦抄了兩個月送給她做紀念的。這的確很珍貴,羅小梅替陶小米感到惋惜。一時間她的心裡真是不快,像自己受了傷害似的。
羅小梅告訴陶小米她的父母躲避絕育手術到鄉下親戚家去了,要是叫人知道就會被他們找回來。陶小米起誓要替她保守秘密,還叮囑她再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使羅小梅十分感動。
兩個女孩手拉著手了,她們激動得臉色發紅,鼻尖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當陶小米說她準備在這個木頭堆下面過夜,不回家了,羅小梅當即邀請她到她家裡去,陶小米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如果不是羅小花突然哭叫起來,她們還會喋喋不休地談下去。在一邊瘋玩的羅小花的頭碰在了木器廠做好的車轅上,木稜把她的眼眉砍了一個口子。齊在眼睛上方,像是多了一隻眼睛,傷口向外翻著,血流如注。
羅小梅嚇壞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還是陶小米的提醒,讓她想起了姑姑羅雲。羅小梅慌慌張張地向專政路跑去,她在路上遇到了羅雲。
羅雲沒聽完羅小梅的話就扔給她一塊錢,羅雲說:「我還有事,別什麼事都來煩我。」走出幾步,羅雲回過頭,羅小梅仍在原地站著,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她想說幾句什麼,這時,大二三跑到她面前,立定、立正,行了一個軍禮,然後伸出三雙骯髒的小手,羅雲笑了,掏出三個硬幣扔給他們。三個小腦袋就抓撓著褲襠跑走了。羅雲再沒有回頭,時近中午,到了她去紅旗飯店喝雜碎湯的時間了。
羅小梅兩頰發熱,腦子裡嗡嗡的,羅雲的身形移入秋天的蕭瑟中,她的心情也變得異常蕭瑟,她甚至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麼,忘記了羅小花,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只剩下委屈和憤怒。那張鈔票被她攥成了一個團。
直到她們從醫院出來,羅小梅的心情才好起來。天氣也轉好了,榆樹鎮的上空湛藍高遠,空氣清新,雁陣南行,這是這個秋天最後一批途經榆樹鎮的候烏。飄忽的落葉也好像襯托著秋天的悠閒和儀態萬方。羅小梅邊走邊回味著一個小時以前的心境。她像一個瓶子站在那,要不是陶小米,她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陶小米說:「愣什麼?慌什麼?咱們不用她,我陪小花去醫院。她不是給你錢了嗎?就用這錢,還不用領她的情。小花,別哭啦,小花,一會兒就沒事了。我看看還出血嗎?不會做疤的。就是做了疤眉毛長出來也看不見了。以前我媽說什麼來著?好像什麼東西能止血。對了,可能是馬蛇菜,拿不準了。羅小梅,你快走幾步好不好,小花別害怕,你看醫院就要到了。」
在醫院的處置室,還是陶小米陪在羅小花的身邊,小花害怕的握住她的手,雖然她的額頭見了汗,手心潮濕,但她硬挺著瞪大眼睛,看著醫生的動作。羅小花的傷口縫了四針。
回來的路上,陶小米像成年人一樣挺著胸脯,她的臉蛋看上去像一個將要成熟的西紅柿,輝映著淡淡的瑩瑩的紅黃光暈。她拉著羅家的姐妹去供銷社給她們買了汽水,羅小梅第一次喝這種殺口而且讓你打嗝的東西,水蜜桃和香精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喝到嘴裡甜絲絲的。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欣賞而喜悅地看著陶小米。靜靜地聽她說話,聽她說以前在長春讀書時的趣事,那時她在爺爺奶奶的身邊,要不是他們淬然去世,她肯定會在城市裡讀完中學。在陶小米的描述中,長春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那裡有一幢幢磚瓦房,不同的是房脊的兩邊像耳朵一樣的耷拉下去。還有四層樓的商店。陶小米說:「就像你在電影裡看見的那麼高。」羅小梅挖空心思地回憶看過的電影,想起的都是「中國」和「美國」打仗的影片,她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還看過什麼不是「戰鬥片」的電影。這立刻遭到陶小米善意的嘲笑。
陶小米說:「什麼中國美國啊,你應該說八路軍或者解放軍,你怎麼把日本鬼子和國民黨也當成美國呢?就是抗美援朝的電影,鬼子也不全是美國人,還有朝鮮人呢!」
羅小花在旁邊搶著說:「我姑姑就參加過抗美援朝。」
陶小米很看不起地說:「小花,你疼不疼了?一會兒就好了。我看見你姑姑戴著的獎章了,她天天在紅旗飯店喝湯,那有什麼了不起。我爺爺還是紅軍呢!你們信不信,我爺爺真是紅軍。」
即使這樣的口氣,也沒有給羅小梅帶來一丁點兒反感。在這以前,她會不自覺地捍衛姑姑羅雲,她曾因為一個小夥伴說她姑姑的獎章是撿來的,就把那個男孩子的鼻子打出了血。等陶小米說她看見過真的飛機,不是在電影裡,也不是站在地上望,是在飛機場看見的,這時候羅小梅的目光裡已經有那麼一點點崇拜了。
羅小梅的心裡暖洋洋的,友情就這樣輕易地走進了她的世界。現在友情對她太重要了。在此之前,她還沒有自己去結識過一個陌生的夥伴呢!她迫切地想要把這種喜悅告訴給誰,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而陶小米呢,她也在為認識了羅小梅而高興呢!
當晚,陶小米並沒到羅小梅家裡去,她忽然想起她的貓沒有餵食,她好像忘了跑出家時的不快,在晚飯之前跑回去了。
羅小梅把那張水蜜桃汽水的商標夾在了語文書裡。晚上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四周都是「四層高」的樓房,而陶小米正向她笑吟吟地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