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女孩的友誼在飛速發展。她們約好了共同到校的時間,如果一個沒到,另一個會一直迎到水果店的門口,直到出現對方的身影,否則決不會在上課之前自己先走進校門裡去。對於友誼,羅小梅表現得偏執,排他,她總是擔心陶小米什麼時候會不理她,當陶小米說著笑著和其他女孩一起走過來,她就嫉妒得要命。面對好朋友的執拗,陶小米的表現倒是寬容得多,她總是嘲笑羅小梅的小氣,但見她真的生起氣來,她又去哄她,向她下保證,說她是真心的,好朋友只有一個,明天她會把別人都甩得遠遠的。為此她還拐了幾個彎,陪她到專政路去,往大二三的小腦袋上扔沙子,來換得她的笑臉。
冬天到了,一九七二年冬天榆樹鎮出奇地冷,剛一入冬就有人家的水缸被凍破了,一向沒有喝開水習慣的老年人,總要把他們的曖壺灌滿,喝開水成了驅寒的需要。這樣,去戶外廁所又成了負擔,嚴寒肆意地撫摸,讓人一出門就覺得透心涼。
由於煤炭緊張,一些單位政治學習班和批判會都停掉了,學校也只好短期放假。在這之前,許多男孩子就開始逃學了。他們中的一些人每天盤算怎樣搶一頂棉軍帽,夢想著參軍。從十年前開始,當兵一直是一種時尚。
這段時間,鎮子裡發生群毆是經常的事,總會有一兩個半大小子頭破血流,他們在前面跑,後面的一群人在追。得勝的一方誇張地吼著,甚至凸起了褲襠。女孩們顯然被他們嚇著了,遠遠地躲開。閃避不及,就藏在白榆樹後面,抱著樹幹瑟瑟發抖。
這兩個女孩卻表現得非常大膽,她們圍了厚實的圍巾挽著在路上走,她們還敢到電影院門口去買瓜子,起初看到那些倚著宣傳欄下面的男孩不懷好意的目光,她們總是快步走開。後來她們就不在乎,有時故意挺起胸脯,大聲說笑。聽到那些壞孩子在後面起哄,她們還莫名其妙地有點沾沾自喜呢!
她們的友誼的第一次危機就這樣發生了。有一天,兩個女孩走到大街上,幾個男孩子忽然從白榆樹後面跳了出來。他們穿著肥大的仿製軍裝,都沒有穿棉衣,耳朵凍得通紅,梳著凍成緒的轉頭,還有兩個戴著頂單軍帽。她們立刻認出正是在電影院追著她們起哄的那幾個。
羅小梅的臉給嚇白了,如果不是陶小米拉住她,她也許早就往後跑了。事實上,她們一起轉了身,結果這群壞孩子又轉到前面擋住了她們。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單薄皮膚有點黝黑的男孩,他的唇上看得出正在開始變黑。汗毛變成鬍子,是男孩子向青春期過渡的最明顯的特徵。
陶小米搶在他們前面說了話,「躲開,」她大聲說。
黝黑的男孩輕蔑地笑了笑,跟著他的男孩子就一起笑起來,笑得羅小梅毛骨悚然。
陶小米又大聲喊道:「躲開。」她用力推開站在她前面的小個子。
那個滿臉雀斑的小個子就招呼他們的頭,「司令,幹掉她們算了。」
被叫做司令的男孩子寬容地笑笑,沖小個子一擺手,對陶小米說:「好男不和女鬥,姐們兒,別發這麼大的火,我們是來談判的。」
見他們露出笑臉,羅小梅膽子也大起來,「要談回家找你媽談去,流氓,陶小米,咱們走。」她拉上陶小米就往外衝。
她被「司令」扯了個趔趄,「司令」臉色很難看,瞪著她握緊了拳頭。
「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雀斑男孩大聲嚷嚷,故意裝出很老練,很凶狠的樣子。其他幾個也紛紛說:「對,是心服還是口服?」
沒想到陶小米撲地笑出了聲。她不顧羅小梅拉她,陶小米說:「你們說談什麼吧?怎麼談?」
男孩們卻被她鎮住了,意外地噤了聲。他們原想和她們纏上一會兒,他們已想好了整治她們的辦法,如果她們叫罵,他們就有了動手的理由,他們甚至敢拽開褲帶摸她們的屁股。
短暫的沉默過後,領頭的男孩說:「我們想請你們倆入伙。」
羅小梅想要說話,被陶小米攔住了話頭,陶小米說:「好吧,讓我們商量商量。」
她們在一群男孩子的注視中走了一會兒,拐過路口,陶小米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抱住一棵白榆樹笑疼了肚子。「多有意思呀,那個雀斑臉,還拖著鼻涕。你聽他怎麼說,幹掉咱們,就那個拖著鼻涕的樣。」
她沒注意羅小梅的反應,接著說:「我看那個領頭的挺帥,好像是咱們的同學呢!」
等她回過頭,笑容立刻凝住了。羅小梅臉色鐵青,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羅小梅氣得幾乎發抖。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要入伙,你和他們走好了,可別想拉上我。」
「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你就這樣當真,真是小心眼。」
「對,我是心眼小,我就是小心眼,你別理我好了。」
她們不再說話,賭著氣一起走了一會兒,走到百貨商店,分手時也沒有和好。
沒用上兩天,她們就又走到了一起。她們不約而同地從家裡溜出來,在百貨商店的門口見了面。在商店骯髒的結了冰塊的棉布簾子後面小聲問候,那次爭吵使兩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彼此巴結。陶小米給羅小梅買了一個算術本,羅小梅則給了陶小米一個鋼絲髮夾。她們又發現了彼此的愛好,羅小梅喜歡站在賣魚的櫃檯前吸那種臭哄哄鹹兮兮的魚腥味。而陶小米呢,竟喜歡站在五金櫃檯前聞那股汽油味。
「這多奇怪呀!」陶小米說,「咱們都有自己喜歡的味道。」
為了適應對方,她們都願意陪對方多站一會兒,交換著很少的生活經驗和故事。陶小米說她聽媽媽講,她家有一個鄰居喜歡吃牆根的土,一天吃不著就難受。羅小梅說:「你見過的大二三的奶奶,老田太太總去街道偷吃磚頭。」她邊說邊學那小腳老太太鬼鬼祟祟的模樣,陶小米就癟了嘴,沒牙似的咀嚼。學著學著,她們就開始嘲笑對方的怪態,為對方的表情逗得開懷大笑。
然而,她們見面的次數卻不得不減少了。首先是羅小梅的母親徐立群耐不住鄉下的寂寞,以為躲過了計劃生育的風頭,偷偷地回到家。這限制了羅小梅的自由,她只好呆在家中,照看妹妹,為孩子洗尿布,搖搖籃,還要幫徐立群做飯。徐立群像第一次懷孕那樣情緒極不穩定,動不動就發脾氣,羅成仁每天彎著腰陪著小心,只有喝上酒時才敢沖老婆發點小火。他一心巴望著徐立群為他生個兒子,至於羅小梅和羅小花怎樣生長,他可懶的去管。
陶小米的情形也不比羅小梅好多少,她的父親不知為什麼失去了水泥廠的工作,全靠她母親糊紙盒掙錢養家。家庭生活環境變得惡劣,父母頻繁的爭吵,先前還避著孩子,後來次數多了,讓陶小米撞上了兩次,他們就停止爭吵的話題,找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繼續互相指責。父母顯然隱瞞了他們爭吵的真正原因,但陶小米預感到,不祥正在向這個家庭逼近,一場變故遲早會發生,雖然她還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這種念頭折磨著她,搞得她心情很壞很糟。就在這時,羅小梅給她寫了一封信,通信使她們的交往多了一種方式和途徑。
但那封信並沒有如期而至,沒貼郵票使一張薄紙在鎮子的郵局裡輾轉了十幾天。為了這封信,兩個孩子一連三天跑到郵局去詢問,第二次還是鎮郵局局長親自接待她們,衣著臃腫的白頭髮局長話語遲緩卻極熱情。然而,她們下一次去的時候,白頭髮局長竟然再也不會到郵局來了,他死掉了,據說一覺之後,就沒有醒來。生命簡單得就像一片白榆樹的樹葉,剛到秋天,樹葉就落了,飄走了。鬱悶填滿了兩個孩子的胸膛,她們第一次對命運的多變和無常感到了無奈和恐怖。那時羅小梅還不知道相對於自己以後的生活,這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變故而已。
大雪下了兩天兩夜,只有一天兩次的火車穿越鎮子的汽笛聲才透出一點生機,其他聲音都被雪聲淹沒了。羅小梅趴在窗前不斷地哈開霜花,盼望著雪停。現在她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見到陶小米。有線廣播仍像往日一樣播發著來自遙遠的北京的最高指示和革命信息,播發著鎮政府關於學習文件組織批判會等等公告,這證明鎮政府仍在正常運轉。而其他單位都冷冷清清。白紙黑地的板報、紅地白字的橫幅不堪重負的時候才抖一下。街上也是行人寥寥,紅旗飯店的煙囪都不冒煙了,而糧店和副食店還在正常營業,但不到萬不得已,比如斷了糧或來了客人,人們是絕不會有去那裡看看的心情。
專政路一百二十三號,羅雲在大聲咳嗽,這樣的天氣裡她沒法走去喝雜碎湯了,偏巧,早晨她去廁所,白榆樹上掉下來一隻凍死的花翎喜鵲。這是一隻老喜鵲,黑硬的爪子就像鐵絲一樣,羽毛卻脆得很,一折就斷。她倒了一鍋水,架起木樣燉這隻老喜鵲。
她燒了一個小時,徐立群的房裡傳出了罵聲,又過了半個小時,羅成仁走進了羅雲的屋子。羅成仁面色灰白,抄著袖,棉褲的膝蓋處露出了舊的棉花,他瞪著混濁的眼睛看了姐姐一會兒,就坐在羅雲身邊的小凳上。
「煮的什麼?香不香?」羅成仁吸吸鼻子,湊到灶口點著煙卷。羅雲憐憫地看著弟弟,羅成仁的窩囊樣真讓她難受。她搶白道:「你不會自己聞嗎?還問香不香。」
羅成仁尷尬地笑笑,叭叭地抽煙,「姐姐真是好生活,鍋裡是肉吧,人們都說你總下紅旗飯店。」
「我就是願意喝那兒的湯,讓別人說去。」羅雲頓一頓,疑惑地說:「怕不是別人說吧?是不是你那個小媽又嚼舌頭?」
「你看,你看。」羅成仁攤攤雙手。
「直說吧,她打發你來讓你說什麼?」
羅成仁走到門口又站住,很難為情地說:「姐。」叫了一聲,吞吞吐吐地再不說了。
羅雲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氣鼓鼓地說:「該不是怕我用多了柴禾吧?」
羅成仁臉就紅了,尷尬地笑笑,後來咬咬牙說:「姐,你燒吧,別管那個娘們兒,要不是看她懷著孩子,我揍扁了她。」
羅雲看看弟弟,冷笑了一聲,走出門去,又從柴堆裡抱出幾塊木-,走在院子裡故意弄得山響。邊走邊說:「誰住不慣就搬出去,誰也沒請你,沒有柴禾就燒大腿,一身騷油點火保管旺相。」
徐立群在屋子裡聽著,臉色氣得發青,強忍著不去應聲,看著徐立群氣憤的模樣,羅小梅莫名其妙地竟有一絲報復的快感,況且她已經寫完一封信,就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徐立群看她幾眼,羅小梅噤了聲,臉紅紅地抿住嘴角。徐立群又看她一會兒,突然從身後抓起一把掃炕苕帚扔過去,羅小梅機靈地躲過,跑出門去了。
灶坑倒煙,羅雲正站在門口的通風處看雪,她招呼羅小梅:「丫頭,過來,你過來一下,你沒聽見嗎?丫頭。」
羅小梅愣了一下,極不情願地冒著雪走過來。
「丫頭,替我去買點醬油。」羅雲翻開一個縫著五角星的布線包,拿出一毛錢,「買一碗就行,剩下的給你。」
羅小梅看看她手裡的錢,心裡一動,故意不屑地說:「我要幫我媽做飯呢,這麼冷的天,麻雀都不往外飛,我的草鞋還露後跟呢!我不去。」
羅雲討好地說:「好丫頭,替始跑一趟。」
「用到我了說我好,用不著連理都不理,你當是哄小孩子嗎?」
「死丫頭,你還拿起搪了,好,好,我不用你。」
「唉,替你跑一趟吧!」羅小梅從姑姑手裡抓過錢和瓶子,她想,反正也要到郵局去。她湊到羅雲的耳邊說:「告訴你,我也討厭徐立群。」
羅小梅去郵局的路上,遇到了雀斑男孩。雀斑男孩戴著一頂狗皮帽,頭上捂得嚴嚴實實,下面卻赤腳趿拉著一雙黃膠鞋,是當兵的穿的那種,雀斑男孩拖著鼻涕縮脖抄袖迎面走來。
猛然間看見羅小梅,嚇了一跳,他轉身想要逃開,羅小梅喝住了他。
雀斑男孩見走不脫,就站住,挺挺胸脯,天太冷了,他的聲音虛弱得很,「閃開,當心、當心我揍扁了你。」
羅小梅聽出他的聲音發抖,再說她比他要高出一頭呢,她嘲笑說:「揍扁了我,當心我擰斷你的胳膊。」
「你真要幹架嗎?好男不和女鬥,我今天饒了你。」雀斑男孩逞著臉面,表情卻分明是在求饒,他可能很為自己害羞,腳使勁地踩著雪窩子。
羅小梅想起陶小米那天摟著樹笑的模樣,看看眼前神色慌張的雀斑男孩,她強忍住笑,繼續嚇唬他:「你的那幫狐朋狗友呢?今天可沒人幫你。」她舉起了瓶子。
雀斑男孩徹底求饒了,「你真的要打我嗎?」他嘟囔說,「那天又不是我要截你,是他們逼我的。」
「逼你吃屎你也吃嗎?我現在也邁你。」
雀斑男孩看看羅小梅手裡的信,很大人地討好說:「你饒了我,咱們交個朋友,我幫你送信。」
「幫我送信?你知道我的信要寄給誰?」
「不就是那個瘦高的女生嗎?她家離我姥姥家不遠。我昨天還看見過她。」
「你不怕她抓住揍你嗎?」
「現在不怕了,」雀斑男孩看見羅小梅笑了,他放下心來,說:「咱們現在是一夥了,我給你當通信員。」他想的仍然是遊戲。羅小梅覺得他真是傻得可愛。
一九八三年夏天,羅小梅差點成了寡婦,沒有成為寡婦的原因是在她婚期迫近的時候,新郎武強出了車禍。在那段傷心的日子裡,羅小梅把和武強有關的物品統統燒掉了,只留下了她和陶小米之間的信件,這些信大部分是武強給她們傳遞的,武強就是當年的雀斑男孩。
那些天羅小梅就是靠這些記錄著友誼的信件度過的。她們之間的通信像情書一樣充滿了牽掛和愛戀之情,雖然相隔咫尺,她們有時還親自把寫的信交到對方手上,但她們對這種交往樂此不疲。
羅小梅在信中寫道:「好不容易交了你這樣一個好朋友,我真怕讓別人把你奪走,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快樂。這兩天我太寂寞了。見不到你,我就把自己關在屋裡,連我媽我都懶得看見。昏昏沉沉地度過一天,昨天我又把飯燒糊了。」
雖然她把寂寞兩字寫成了記默,糊字還用了拼音,但這並沒有影響和陶小米的交流。
陶小米給她的信中這樣寫道:「小梅,你真的覺得我會離你而去嗎?我會不故(顧)我們的友誼嗎?我怎麼會忘記你呢?我們要讓最美好的東西永久。」陶小米還抄錄了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友誼顧(故),二者皆可拋!」署名是「你的最親密的夥伴,對你永不變心的人」。
於是,在下一封信裡,羅小梅也為她抄寫了看來是很好的句子,比如:「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時。」「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等等,她在許多句子下面加了大個的著重號和橫線。
友情還差點讓她們成了詩人,陶小米贈給羅小梅這樣的詩句:「人生難得相知友,但願與君相依守。攜手路過艱和險,留得真情在人間。」
羅小梅則回贈她:「竟(盡)管有時我難過姑(孤)記(寂),我不悔,雖然我的目標還沒有達到。我還有真情,因為心中有你。我還很堅強,只要你別把我忘記。」
這兩個孩子之間的友誼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易碎的美麗的花瓶,好像誰在上面輕輕拍打一下都會破碎,因此兩個人小心翼翼,彼此懸著一顆心。
春天就在她們通信的時候不知不覺地來臨了,街上的白榆樹長滿了紫紅的葉芽,柳樹籠著嫩黃的煙了。田野裡積了一冬的雪正在迅速消融,鎮外三通河的沿流水在冰上溢滿了河道。
星期一中午,武強捎來陶小米的信,陶小米在信上寫她將從星期三早晨起每天出來跑步。她說:「你願意跟我一起跑嗎?每天早上六點我出去跑步,除非下雨,星期日也跑。」她在時間下面加了一條橫線,表明自己的決心。
但是,羅小梅已經等不到星期三的早晨了,她放下陶小米的信就提筆寫了回信。信的內容當然還像前些次那樣洋溢著思念之情,還有心裡的苦悶。她發現自從她們要好以來,她對母親徐立群的怪戾越來越難以忍受了,她迫切地需要傾述,只有傾述才是最最重要的。
當她寫到最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喊出了聲:「我不往下寫了,我現在就要去看你,現在就去!」
城南的這一片胡同裡住的大部分都是菜農,護城河隔著一道舊城牆骯髒地流過,護城河連接著鎮子的幾十條下水道,水色發黑,上面飄浮著一片片綻著藍色的金屬般光亮的油污。菜農的戶口本既區別於標準城裡人的紅色,也不是鄉下的藍色,他們的證件是白色,這裡因此被稱為白卡片區。
持白卡片的人們普遍的特點是衣衫破舊。他們不講究地高挽著褲腳,光著的沾有泥巴的腳桿插進膠鞋。他們的住處也極混亂。胡同裡堆塞著木拌、煤堆和罈罈罐罐,還有分明是抬來的破爛貨,汪著泔水的排水溝邊斜立著幾塊碎了邊的石棉瓦,打破一半的陶瓷煙囪管子,障子上晾曬著打著補丁的發黃的舊塑料布,這是菜農用來種蔬菜罩大棚的用具。更糟糕的是,寬敞一點的人家都修有一個糞窖,儲存著大量的農家肥。糞便的味道衝破蓋著的舊竹蓆,直撲人們的鼻孔。城南一帶的胡同給人的印象極其困窘。
羅小梅在混亂的胡同裡亂撞了一氣,胡同裡遊蕩的野狗和歪戴帽子的男孩令她心驚膽顫。碰了幾次壁之後,她忽然意識到,她和陶小米相識的幾個月裡,陶小米從沒有過要領她到家裡做客的允諾,她竟然沒有陶小米家的詳細地址,她對陶小米的情況知之甚少,這使她大大地吃了一驚,她後悔沒有向雀斑男孩好好打聽打聽,連陶小米的家住在哪兒她都沒有問過。她們算什麼好朋友呢?懊喪之中她猛地想起,她們最初的幾次通信,陶小米留給她的是她母親的地址。
利民福利廠倒不難打聽,護城壕邊上的一幢舊磚房的門口就掛著塊牌子。這家街道辦的小廠只有這一幢和鐵道守護人的房子一般大小的地方。裡面住著一個老頭,耳聾,戴著花鏡,看人時低下頭,混濁的目光從眼鏡框上面投過來,他負責收活和清點成品。這家生產紙盒的福利廠的車間實際上是在工人們自家的炕頭上。「姑娘,你來的正好,」聾子老頭看見羅小梅站在門口,他從炕上拿起一塊紅布,聲音沙啞地說:「幫幫忙,幫我把袖標戴上。」
「你能告訴我王秀蘭家住在哪兒嗎?」聾子老頭顫抖的嘴角讓羅小梅很害怕,她想起了鎮子裡流傳一時的老頭拐騙小女孩的故事。
「什麼?你說什麼?哦,你要糊紙盒?這可不行,你太小了。」
「我不糊紙盒,我問王秀蘭家住哪兒。」
「你家住哪兒也不行啊,小姑娘,我做不了主,你看我是個善良的人。」老頭絮絮叨叨地說,「我真想幫你的忙,我孫女和你一般大,住在瀋陽,我有三年沒見到她了,可收留人這麼大的事要問街道的劉主任。」
「我不做工,我找人。」羅小梅著急地說。
「找人?找人也不行,嘿嘿嘿,」老頭沙啞地笑了,「要在前幾年我就能替你說上話,我和那個老c兒(鎮子上對老年婦女輕蔑的稱呼)好著呢!不瞞你說,丫頭,我們還差點那個呢!現在不行嘍,老嘍!」
羅小梅轉身逃開了,她嚇得喘不過氣來,她跑出老遠,還聽到那個老頭在後面喊她:「別跑呀,丫頭,姑娘,幫我把值班袖標戴上,幫我戴上。」
工人們下班的時候,羅小梅對找到陶小米徹底失去了信心。從福利廠逃出來,她又在這一片胡同裡轉悠了兩個小時,盼望著和陶小米不期而遇,哪怕遇到雀斑男孩也好,她最後失望了,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她走過一家豆腐店的後面,忽然聽見有人喊話:「喂,喂。」
她回過頭,聲音是從兩扇舊板門後面傳出的,她轉身想要走開,那個聲音又喊她:「喂,喂,喊你哪!」
羅小梅看見門縫裡伸出一隻小手,「喊我嗎?」她問。
「對,除了你還有誰,你過來一下,好姐姐,你過來一下。」
門後面是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頭髮蓬亂,蒼白的臉上洋溢著討好的笑容。
小男孩說:「好姐姐,陪我說一會兒話吧,鎖在家裡我要悶死了。」
羅小梅這才注意到門上掛著一把鎖頭。男孩子把門縫扒大,惹人愛憐地做著鬼臉。
「你叫什麼名?怎麼給鎖在家裡?」
「我媽怕我被偷走唄!我嘛,姓于,干勾於的於。」他邊說邊勾著小手指。
羅小梅心裡一動,隨口問道:「那你認識陶小米嗎?梳著小辮,年齡和我一邊大。」
「你找陶小米幹什麼?」男孩子臉色陰沉起來。
「這麼說你認識她,她家住在哪兒?」
羅小梅驚喜地湊上前去拉住男孩的小手。
「你肯定是羅小梅,陶小米跟我說起過你,現在她已經不是我姐姐了,」男孩子憤恨地說,「我媽不讓我再叫她姐了,她昨天和那個不要臉的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誰是不要臉的?」
「還有誰,陶長明,他回南方了,他不是我爸了。」
羅小梅傻愣愣地站在門口,她不知道兩天之中生活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雖然她還沒弄明白陶小米的家出了什麼事,可陶小米沒告訴她一聲就走了,這意外的打擊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卡在了嗓子裡,噎得她鼻子發酸。
「我媽怕我被那個不要臉的領走,就把我鎖在家裡,她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去買菜了。好姐姐,幫我買塊糖吧!我就想出去買糖。」
羅小梅沒接男孩遞給她的一個硬幣,她從口袋裡掏出兩塊水果糖,這是她替姑姑羅雲跑腿的獎賞,她藏在書包裡怕妹妹發現,她想和陶小米分享。沒想到,陶小米已經走了。
羅小梅疲憊地走回專政路,她怎麼也不相信陶小米會不打聲招呼就離開的事實,陶小米怎麼可以這麼做呢?她這樣誠心誠意地對她,卻被她當成了可以隨便撿起拋出的布口袋,這麼一想,就忍不住酸澀。酸澀的勁兒還沒過,她又替陶小米著想起來,她也許真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或許很快就會接到她的信。陶小米在信裡一定還會稱呼她最親愛的朋友,說離開時怎麼急於向她告別,並且跑出去時忘了戴頭巾,風特別大,天又下著雨,她摔了很多跟頭,手擦在泥地上出了血,可她卻沒在家,她失望地往回走,難過地哭了。或者,或者她出了意外的事故,比如讓自行車撞了,沒法再去專政路見她。
羅小梅被自己的遐想弄得更加難受。這回她忍不住自憐地流了淚。
羅小梅走過鎮醫院旁邊的人工湖。湖水泛著微寒的漣漪,這裡原來是一個水塘,夏天湖邊長滿蒲草,裡面扔著死貓爛狗,鎮醫院生下的死嬰也扔在裡面,散發著熱哄哄溫吞吞的臭味兒,這幾年好一些,湖面拓了一些,就叫做湖了,起了一個很時髦的名:向陽湖,並在狹窄處修了一座水泥拱橋,水也乾淨了許多。羅小梅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湖裡的水很淺,泛著灰色。這裡是她和陶小米經常逗留的地方,她們倚著橋欄杆比賽嗑瓜子的速度,看著在水面上打轉的瓜子皮,小聲地說悄悄話。她們還一起嘲笑過一個叫楊紅的女同學。
「楊紅用的紙有血,那麼多的血。」一次,陶小米神秘地告訴她。
「她受傷了嗎?」她傻乎乎地問。
「你可真笨,又不是碰破鼻子,怎麼叫受傷?我說的是上廁所用的紙。」陶小米壓低聲音告訴她,「我聽說她家來個親戚,比咱們大點,是個男生,他們晚上就挨著睡覺。」
「挨著睡覺怎麼就會淌血?」
「唉,你可真笨。」陶小米扯她的耳朵,「他們一起睡覺。」
「啊!」雖然她仍然弄不懂睡覺和淌血之間的聯繫,也似乎明白了。她說:「和男生睡覺,楊紅真不要臉。」
說完她們都有些臉紅,都去看湖水。看了一會兒,她們不約而同地面向對方,勾起手指去找對方的手掌心。撓著撓著,她們咯咯地笑個不停。
現在,羅小梅獨自站在橋上,她們當初多麼要好啊,現在呢?現在羅小梅不自覺地勾起右手的手指,可她只能劃腮邊的淚珠,眼淚怎麼也劃不完。羅小梅想,她們的友誼就這樣地完結了嗎?
羅小梅病倒的第三天,這年春天的第二場春雨到來了。榆樹鎮在密集的雨水中濕漉漉地趴伏著,贍蛛爬進了鎮子,在白榆樹下面成夜地鼓噪,有的還從人家門檻下面的貓道爬進了屋子。四五斤重的貓嚇得尾巴如一條凍硬的麻繩一樣。家雞錯亂的啼鳴也叫人擔擾,半夜時打鳴的不是公雞,而是還沒開張的小母雞。
苔蘚在一夜之間就粘在了酸菜缸露著的青石板上,缸裡還有沒吃完的臭酸菜呢!羅小梅頭昏腦脹,這沉重的打擊幾乎把她打倒了。
春天比往年提前了,而春雨帶來的卻是倒春寒。專政路上,大二三整夜地頭疼,慘叫聲令人不忍卒聽。上了歲數的人認定這是一九七三年將要發生禍事的徵兆。
然而一九七三年會發生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