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豪門 第二十四章 桃花源度假村的神仙會
    金秋九月,對南方人來說,它不僅象徵碩果與豐收,而且,它預示著一年中猛烈的颱風季節已經結束,人們又可以放心大膽地甩開膀子大干快上了。南方的九月,在北方人眼裡又是另一個春季,碧樹紅花,桂菊盈枝,翠果白桃,蘭意齊芳,氯氟紅紅的氣溫保持在20°C左右,一切都是那麼悅目賞心舒心順氣令人流連忘返。

    一年一度的市企業家年會在玉龍江畔玉女山下的桃花源度假村舉行。

    一千五百年前,陶淵明先生一覺醒來發了酸勁,將一顆一縣之長的官印掛在公堂的屋樑上,偷跑回南山之北的鄉間種起了菊花。這回,陶先縣長多飲了幾杯家釀高粱酒,又想起了當官者自以為重的天下興亡事,於是,眉鎖南山,愁墜心崖,傷時憂世,涕洶滂論。陶公每每醉酒後便且歌且哭長歌當哭長嚎如歌,這會兒他又在那裡撒著酒瘋。陶妻用盡各種辦法,總制止不住相公的張狂勁兒,乾脆躲進茅屋裡去做自己的女紅。陶淵明哭干了眼淚,唱啞了嗓子眼,酒勁卻更加猛烈,頭一暈頓時睡倒在竹榻上。陶先生這一醉不打緊,朦朧中卻來到一處艷桃流紅的洞天別地。洞中天藍得喜人,洞中地呼陌籠翠,洞中人荊冠秦履耕唱自樂,雞鳴樹梢,狗吠林間,童撲草灘,稚讀茅軒,優哉游哉。見洞府中乍來一奇裝異服言語荒誕的怪人,洞民們圍了上來看希奇。陶淵明枉負了一世盛名,流了幾身大汗磨破一張嘴皮,又在沙灘上用樹枝比材出許多今文古文大篆小篆,雙方才勉勉強強實現了一次思想交流。原來洞民們的祖籍也在北方的平原,秦皇一統天下焚書坑儒,他們的先祖避來洞中,一躲便躲掉了幾百個年頭,自然也躲掉了王朝的消漲世事的炎涼。陶先生身無長物,用秦以後的古漢今晉舊事新事,換一頓古書中所載的燒烤一飽口福。正當陶先生在夢中咬嚼出耗子磨牙般的烤乳豬滋味時,陶妻怕老公著涼又犯支氣管哮喘,一竹帚把陶先生從山洞掃了出來。陶淵明夢未盡興,又害怕挨荊妻的掃帚疙瘩,於是以筆代語,以醒作夢,一氣呵成了《桃花源記》。洞中是神仙的天地,洞外乃凡夫的世界。一千五百年來,陶先生的癡人說夢,竟讓無數的尋夢人翹首成石。

    一千五百年後,美國人登上月球,發現中國神仙的福址比想像中的荒漠還要荒涼萬倍,而坐膩了汽車輪船飛機的中國人還戀愛著世外桃源,過去的陶先生只能用筆墨塗鴉大寫意,現代人卻用錢依瓢畫葫蘆堆壘出大大小小的無數人間瑤池。塵世玩得心煩了,人們便「回歸」到錢築的洞天福地,無耕作之累無風雨之憂,肉林酒池,花車香湯,保齡球高爾夫,麻將橋牌司樂克,派對貼面草裙舞,實實在在比想像中的神仙聖佛還要自在快樂。

    市企業家協會秘書長史志鵬,身在洞天福地,心裡卻老想著塵世中的種種俗事。

    女皇宮被查封後,信貸處長接法院的通知去接收財產,發現偌大的女皇宮除了一些破舊的沙發桌凳音響電視,賬戶上只有數百元存款。信貸處長把這一秘密報告史志鵬行長時,史行長也在心裡暗暗吃驚。這筆貸款由史志鵬親筆批准,雖然只佔全行信貸規模的很小一部分,追收無著畢竟影響史大博士的專家形象。女皇宮隸屬市企業家協會,陽光集團又是它的貸款擔保單位,史行長本來完全可以通過法院向這兩家法人單位追收女皇宮欠下銀行的300萬元貸款,可是,這其中卻隱藏著許多無法盡言的曲折。當初稿「美容健美中心」,雖由理事柏林先生建議,協會會長黃磊副市長認可,沒有作為協會法人代表的史志鵬秘書長的親筆簽字,工商衛生稅務公安四道關口,哪一道關口也通不過去。辦公司要錢,協會是空殼,史志鵬雖然掌握著金庫的鑰匙,卻無法自己去「芝麻開門」,於是才想出了由陽光集團擔保的變通辦法。何懷志認為那是「誨淫誨盜的勾當」,因此不同意擔保,史志鵬拉著黃磊給他說了許多利國利民利於企業家們健康的好話,並一再聲明只是讓陽光集團做做過場,虧本賺錢都由協會頂著,何懷志拂不過史黃二人的情面,勉強在擔保單位一欄簽了名。現在,女皇宮破產貸款已是血本無歸,史志鵬只得弄假成真,讓信貸員從陽光集團的賬戶上悄悄劃走了這筆擔保金。銀行這頭雖然擺平了,史志鵬卻有一種做賊的感覺,這次會上遇到何懷志,他一准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女皇宮搞了近一年,史志鵬總共去過五、六次,便宜沒多沾,耳刮子卻打在自個兒的臉上,想起來心裡著實晦氣。

    「奇恥大辱!」史志鵬在心裡恨得牙癢癢的。史志鵬恨柏林,恨黃磊,恨自己,更恨那兩個無恥之尤的小娼婦。

    史志鵬行長工於心計老謀深算善於管理,在藍江市金融界頗負盛名。據他推測,女皇宮這一年來少說也應有三、四百萬元進賬,偏偏女皇宮收支賬目一塌糊塗,全放在胡歡歡的手提袋中,史志鵬直到這時才發現那小女人早已存了心計,一開始就有計劃地把數百萬現金轉移到除她以外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洋博士栽倒在一個只能供人洩慾的小女人手中,這面子可一下丟到底了。史志鵬已記不起當初怎麼會那麼輕易地相信了柏林的花言巧語,何懷志那時警告他——「要尋開心天下有的是地方,切切不可作繭自縛!」他還在暗地裡發笑,說何總裁杞人憂天呢。現在,史志鵬雖然名義上不再是某級政府官員,可是,金錢的勉力使史志鵬遠比從政時更權重一方,經營女皇宮失敗的面子,史志鵬無論如何也丟不下可卻是丟定了,除非他能讓耳刮子打在每一個曾在女皇宮滋潤過生活者的臉上。世界的組合原本如此,你把別人玩於股掌,同時你也是另一些人股掌中的玩物。在你沒面子時,讓大家都沒面子,那樣誰也不會沒面子了。

    南方人信佛,佛說因即是果果即是因,無因無果無果無因,輪迴循環往復不迭,不正說的是同一個道理麼?史志鵬決心把今年的年會搞成神仙會,原因就在於他對人世間這種奇妙的組合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各路神仙聚會,耳酣酒熱之際誰不放開情懷大呼小叫,到時你拿他們作三歲的小孩耍了,神仙們也一樣會躊躕滿志呢。

    協會秘書長史志鵬提前半日住進了桃花源,名義上是為了檢查活動的準備情況,實際卻是要讓神仙們痛痛快快地掏出腰包來,與他一同去渡那座恥辱之淵。

    事情果然不出史志鵬所料,何懷志在桃花源見到史志鵬,第一句話問的就是那筆300萬元的擔保貸款。史志鵬厚著臉皮笑了笑,說女皇宮破產了銀行當然要找陽光公司代償債務。何懷志沉下臉來,說史行長說得倒挺輕鬆,作為協會的秘書長竟變成了局外人,你說無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史志鵬正在尷尬時,黃磊坐著小車也到了,三人寒暄著走進「靜廬」。一坐下,何懷志又提起銀行扣款的事,要黃磊史志鵬讓協會還出這筆填窟窿的錢來。黃磊也覺得史行長這事辦得欠分寸,銀行收不回的貸款數以千萬計,怎麼也不應在這區區小數上作文章。史志鵬見黃磊不領自己的情,只得攤開底牌說,當初搞女皇宮,可是黃市長你點頭定下的;如今女皇宮的事街頭巷尾人人議論,若不能把這筆貸款先頂上,誰也沒辦法不讓謠言變成洪水猛獸。真那樣,受到最大傷害的就不只是一個企業家協會一個史志鵬了。黃磊沉吟半晌,覺得史志鵬情有所迫深謀遠慮,何懷志大可不必大動肝火,不過何懷志也有何懷志的苦衷,讓他白白損失幾百萬,他也無法向股東們交待呢;更何況這位總裁一開始就反對搞女皇宮,出了事卻讓他一人大包大攬,不滿意自然更在清理中。兩人的難處,黃磊都理解,一時臉上倒露出了幾許不安。何懷志其實早已猜透了史志鵬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他偏偏討厭誰越組代店拿他何懷志來做人情。如果扣款前史志鵬先同他商量商量,從大局出發,何懷志也會慷慨解囊通融墊款,何懷志之所以要找史志鵬理論,只不過想借題發揮,敲打敲打這兩個自以為有思於陽光公司的權勢人物。現在,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何懷志換了一種口吻說:這場鬧劇的後果,我想決非二位考慮的那麼嚴重,企業家協會集中了本市數百個頭面人物,光國營企業的廠長經理就能裝好幾大卡車,讓他們出國家的血這些人不會心痛,只要會長秘書長髮句話,他們哪一個敢不唯兩位的馬首是瞻呢?史志鵬見何懷志一語道破了自己的心事,於是順水推舟,慫恿黃磊藉著這次活動及時把每個企業的認款數一錘敲定,免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黃磊想,如果自己不出來扮演這個高級乞丐,史志鵬雖然扛著銀行這塊金字招牌,讓那些廠長經理為這事出血,大家未必買他這個面子,於是斬釘截鐵地說,這事就這樣辦,一會兒把數額定下來後,史秘書長馬上通知銀行下他們的賬。

    女皇宮的事早已滿城風雨,各路神仙都已耳聞。神仙們想到協會遭此大劫,神仙會定然不成樣兒,出於大家意料之外,來到桃花源後,人們才發覺今年的年會更比往年花樣翻新。神仙們首先發現歷年負責接待登記的兩位婦女消失了,代之而行的是一批風姿綽約的禮儀小姐;翻看會議日程安排表時,神仙們又發現了秘書長別出心裁的新舉措,會期雖然與歷年一樣同為三天,會議卻只是一頭一尾各兩個小時,其餘的時間統統由神仙們自由組合;神仙們找到的第三個新感覺,是度假村所有設施實行24小時全開放服務,只要你能三天三夜不睡覺,就有人72小時陪著你。神仙們剛剛踏進桃花源,都控訴著往年的會議最無聊。

    正式開會時,秘書長用10分鐘時間總結了協會一年來的得與失,秘書處卻花了半個小時簡單介紹會期中的各種活動,剩下的80分鐘,由副市長兼會長黃磊闡述今後協會工作的新思路。黃會長的第一條思路是在協會內增設若干法律顧問,協會人員需要打官司,由協會給出庭的法律顧問提供出場費。黃磊的第二條思路是把協會辦成俱樂部,俱樂部對會員和會員親屬實行免費或半價服務。按照這兩條思路辦協會,必然需要錢,會員交的會費本來就不夠每年發放紀念品,這些錢自然而然地只能分攤到每一個會員單位頭上去。至於每一個單位攤多少,黃副市長說,咱們在協會內部搞民主,大家都是有覺悟的人,乾脆由大家自己認個數。

    黃副市長最後這句話,卻讓一些廠長經理為了難。在一般人的眼中,廠長經理都是三頭六臂的大力神,而在神仙圈子內,各路神仙不僅存在著許多等級差,而且也存在著窮和富。富裕的神仙富得流油,對會費的多出少出出多出少當是無所謂;窮神仙其實與乞丐差不多,企業財政收支現赤字,在外繃面子,在家糊糊子,顧得了頭上,就顧不了腳下,偏偏人們認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肥駱駝身上刮油時,也不忘讓瘦駱駝出一點血,話雖如此,畢竟不是自己掏腰包,神仙們最關心的其實還是他們自己,協會攤派既然是為了保護神仙們的利益,副市長的面子總得要維護。

    萬頭大耳的南方電力公司總經理策一個站出來,謙虛地說,在座的各位廠長經理都是敝公司的衣食父母,要沒有大伙這些年的支持,我這個總經理早上街拉大板車了,我就認一萬元,算是對大伙表示一點心意。廠長經理們笑著鬧著熱烈鼓掌,說你這電老虎可沒少賺大伙的銀子,一萬元太便宜你了,至少也得出兩萬。電力公司總經理笑著道,兩萬元夠買兩噸鋁線了,最多我認一噸半,一噸半,再也不添了。說完,他樂哈哈地坐下去,得意揚揚地掏出手紙擦拭著眼鏡片。

    東方動力的董事長身體魁偉看上去比電力公司總經理高出半個頭,站起身來笑著說,電力公司剛才捐了一噸半鋁線,光有線發不了電,我們公司就捐一台20千瓦發電機組,與電力公司的噸半鋁線一個價,今後諸位仁兄搞自備電源,我公司保證一台也批發。

    大家又是一陣熱烈鼓掌。電力公司經理笑著說,你老兄在神仙會上搞推銷,理應再出一台機組的廣告費。大家於是鼓足了幹勁啦啦隊一樣喊叫著:「廣告費!廣告費!」高個子董事長被人推著要坐坐不下去,不得不支付出這筆廣告錢。

    緊接著是煙草集團糖酒集團藥業總公司遠洋漁業美麗彩電市房地產開發總公司這些特級和大型企業自報認捐數目。房地產開發總公司這兩年賺了地皮賺樓房賺得全市流行紅眼病,傅學賢知道在座清公人人都等著要狠宰他,倒不如自己先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登泰山而小天下豪情萬丈他痛快一番,也好煞煞這些人的驕氣。他伸出三根指頭,聲若大呂:「30萬,一套樓花!」

    30萬!真他媽比參加拍賣競標還刺激,一錘定音,看誰還能出天價。

    傅學賢慨以當慷,果然讓眾人噤若寒蟬。人們屏著氣,地上掉根針的聲音也清越如鍾磐。有幾位虧損的國營大戶的老總,這會兒低垂了頭,好似在尋找地縫要往地下鑽。

    會場裡沉寂了好一陣子,有人站起來,自我解嘲說,傅老總扛著市政建設的大牌子,我那裡只是小打小鬧拾遺補缺掙碗稀粥喝,我就認兩千塊吧。於是,人們又一千兩千五千一萬地陸陸續續報著數。

    直到自來水公司和燃氣公司的經理報數時,會場的情緒又才開始活躍起來。自來水公司認了七千,燃氣公司報了八千,人們說啥也通不過。水電氣三隻虎,老虎可是一類保護動物,既有財政補貼,又掌握著千家萬戶的生死大權,每年收受企業的貢品需要車裝船運,吐出兩萬三萬給企業家協會辦事,只不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企業家們七嘴八舌地說,你們這兩隻老虎可真是吃肉不吐骨頭,電老虎吐出一萬五,你們也自然不能少於這個數。兩位公司經理搔著後腦勺,連連說,好好好,一萬五就一萬五,明兒再從你們身上給剮下來。

    到後來,人們發現何懷志不知什麼時候溜出了會場,陽光集團一個子兒也沒攤上。傅學賢嚷著要會務組去把何懷志老總請回來,說陽光公司才幾天就賺了幾千萬,拔根汗毛也比咱們在座諸位腰桿粗,現在可得讓他給大伙多出幾升血才成。傅學賢把話說得沒頭沒腦,勾引起了廠長經理們的好奇心,交頭接耳爭相打聽是怎麼一回事。傅學賢掛著一副悲壯的表情透露說,上個月,廣州市來了批人搞招商,出讓一塊上千畝的地皮搞連片開發,從紅線圖上看,可是真正的黃金口岸喲,即使只當運輸隊長轉轉手,轉眼就能賺幾千萬元,可是房地產開發公司的錢都長在樓花上了,一時籌措不齊上千萬的定金拿不到開發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銀子化成水;陽光集團知道了這個消息,當天就劃出了3000萬,上千畝黃金地皮被何懷志一陣風給刮走了。一次交易上千畝土地,轉眼之間幾千萬賺頭,這才是真正的大機遇大氣魄大手筆,這些年,各路神仙在商場中摸爬滾打算盡機關,獨獨缺少這樣一場大夢幻。太陽島已讓人跌破了眼鏡,如今何懷志又駕起了觔斗雲。傅學貿的話聽得會場上大大小小的企業家一個二個傻了眼,當場有犯了心臟病心肌絞痛臉色蒼白,有人犯了高血壓大汗淋漓色如豬肝。幸好度假村醫務人員送來不少硝酸甘油片降壓靈丸,搶救及時才沒發生生命危險。

    柏林目睹了當日的慘狀,回到房裡,寫下了一首《好惱歌》。

    世人只羨神仙好,不知神仙多煩惱,自恃一葦能渡江,更有凌虛揭騖鳥,恨不三山五嶽游,羞煞弄斧蓬萊島。

    世人只羨神仙好,不知神仙多苦惱,九曜在天自逍遙,一日騰空輝煌了,既生亮來何生瑜,只緣皆為空名老。

    世人只美神仙好,不知神仙多懊惱,太極圖中藏乾坤,兩儀四相多機巧,最是隴畝無賢愚,朝耕晚唱樂陶陶。

    桃花源裡聯誼聚會尚未結束,一些神仙已悟透禪機。無論協會要玩什麼新思路新設想,大夥一年也花不了幾百萬元。大家聯想到女皇宮的查禁破產,聯想到何懷志一報到便開溜的蹊蹺,方知今年的神仙會是史志鵬何懷志一夥設下的局,神仙們個個手中雖多了幾枝桃花,桃花下的人面早已嫁作他人婦了。於是,一些未曾來得及去女皇宮瀟灑走一遭的下八洞神仙忿忿然起來,可是,他們自知得罪不起史大行長,更不敢去黃副市長跟前稍捋虎鬚,只有私下裡跺腳罵娘。即使是那些上八洞神仙,生米煮成了熟飯,心裡知道奈何不得,無可奈何就無須多言,承認自己上當受騙無異於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們都是剛愎自負極愛面子的人,錢丟得起面子卻丟不起,冤枉錢出得再多也是國家的,面子卻是自己的,往常,大家還爭著拿錢買臉面,這一次就當著是一場友情客串罷了。因此,在黃副市長和史大行長跟前,他們也只是友好地點到為止,表示自己早知道這次認捐是為了填那個債坑,之所以不捅破那層糊窗紙,實在是因為不想損害哥兒們義氣。

    何懷志從神仙會上溜出來,就急如星火驅車趕來廣州。

    何懷志的家,幾年前從北方搬來了南方。特區的經濟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發展速度在整個中國堪稱第一流。但是,經濟的迅速發展和城市的一夜生成並不能證明這座百萬人雲集的新城一切都是那麼盡善盡美。經濟的發展需要教育發達的支撐,可是教育事業的興盛畢竟遵循著教育事業自身的發展規律,從小學到大學、從普通教育到職業教育、從正規教育到業餘教育,這可是一項浩大的系統,決非三年五載有所成就,因此,特區經濟的超高速發展,使原來就缺少教育基礎的這片灘涂地上的教育之樹更顯得畸形羸弱了。何懷志一家來到南方後,為了讓女兒兒子受到良好教育,在特區小聚數日,妻子李琛英又帶著女兒和兒子搬到了廣州市。年初,英子考取了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前些年缺吃少穿,英子身體極其纖弱,比起粗胳膊大腿的弟弟小龍,讀碩士學業的英子就像一棵豆芽菜,讓英子一個人漂洋過海,夫妻倆無論怎樣也不放心,商量了好幾個夜晚,決定讓李琛英同去佛羅里達照顧女兒,兒子小龍明年就該高中畢業,何懷志忙於經營公司的生意,小龍留在國內也無人照管,於是便一起去佛羅里達讀書。上個月,大洋彼岸的李實秋來信說,小龍就讀的學校已經聯繫好,他為他們母子們看中的那套房子,面積不算大,距離英子和小龍讀書的學校都不太遠。還有三天,妻子女兒兒子都要去到異國他鄉,今後一家人呆在一起的日子就更加少了,何懷志能不趕回去與家人共同度過這段國內所剩不多的時光嗎?去他的神仙會!去他的陽光公司!是家庭這艘小船載著他闖過了人生的風風雨雨,是妻子兒女伴著他淌過了生活的泥濘沼澤,他發誓要珍惜這段日子中的分分秒秒,留給將去客居異鄉的親人們最溫馨的回憶。

    三天,72個小時,轉眼之間便從指縫間流走了。何懷志在妻子兒女走向登機口的那一霎間,竟產生了從今以後將與親人們不復再見的不祥預感,他緊緊地拉著他們的手,久久不忍放開。他遞給妻子一張信用卡,說,那是一個花錢的地方,上面的錢省著一點總夠用了,去了那裡不用想我。妻子和女兒流著淚,小龍眼紅紅的,說,「爸,你和我們一同到佛羅里達去吧。」何懷志強作歡顏,答應聖誕節去那裡看他們,然後一家子一同去做一次從西到東的橫貫全美的長途旅行。他們終於去了那片陌生的新大陸,生離死別,何懷志感到深深的孤獨,隔著透明的鋼化玻璃隔離牆,看著銀色的大鳥飛上藍天,他被眼淚潤濕了雙眼。

    從機場送行回來,何懷志決定親自去看看在平安裡區買下的那兩千畝地皮。這幾年來,陽光集團在地產上賺了好幾個億,太陽島28層的陽光大廈內裝已快完工,巢築好了,只等著那些飛來島上建倉的海外金鳳凰棲息下蛋。在藍江市新工業加工區,與德國合資的陽光BBM光電儀表公司上月已經破土動工,正在特區視察的某部長在陳雷姚望岳的陪同下參加了合資公司的隆重奠基儀式。何懷志和司馬文笠先後離開燕北市後,合資項目一直由王德負責,因此王德也帶著家人從燕北市遷到了南方海濱的這座新興城市。陽光集團所營建的商業王朝越來越大,內部的人事管理越來越複雜,何懷志司馬文笙顧了這頭顧不上那頭,整天處在忙碌的狀態中,很需要讓黎芸芸一家也搬到南方來。黎芸芸從醫的老公這次卻誓死反對,他說他的事業在燕北市,揚言黎芸芸如果去了南方他就與她脫離夫妻關係。為這,何懷志專門回了一次北方,告訴黎芸芸的老公陽光公司正在籌組一個大型的製藥集團,到了南方他可以去主持這個項目,又說如果他不願意,他還可以去廣州市的醫科大學教書,繼續研究他的臨床醫學。無論是主持製藥集團還是去大學教書,對於許多人來說都只是在夢中見過的大好事,獨獨黎芸芸的老公卻不為所動。醫生問,南方有燕北市特有的那種地方病嗎?何懷志搖搖頭。醫生說,那麼我去那裡幹什麼?他告訴何懷志,燕北市的這種地方病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曾時有發生,人類目前還未找到一種能徹底消滅這種致病病毒的更好辦法,在沒有找到一種可靠的新方法前,他是不會離開燕北市的。何懷志說,咱們四人當初搞陽光公司卻是你慫恿的。醫生笑得很坦然,說此一時彼一時也,那時,醫生不忍看著他們被荒廢,現在醫生不能讓自己被荒廢。何懷志無奈,只得悻悻地回到了南方。

    到了平安裡區,何懷志去拜訪當地的政府首腦。在那次招商會上,他見過這裡的區長。

    平安裡區區長是個禿頂小老頭。區長腆著羅漢肚,聽說陽光集團總裁何懷志先生來訪,笑容可掬地迎到辦公樓前。兩人在區長辦公室裡坐著說了一會兒「支持」「想念」的無聊話兒,何懷志提出要去看看那片土地。禿頂小老頭說,別忙別忙,哪有讓客人餓著肚子跑路的道理,我已讓秘書安排好了,吃過飯,我這個老頭子陪著你去實地考察。何懷志見主人如此盛情,只得客隨主便,重新坐下來陪著主人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兒。區長說,平安裡可是個好地方。何懷志說,是的是的。區長說,我在這裡一幹幹了快30年,對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塊砂粒閉著眼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何懷志說,老革命嘛,這一點我可看得出來,你老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忒深厚。老頭說,市裡在這裡規劃搞開發我沒意見,只是開發後再也吃不上自己親手種的新鮮蔬菜,心裡路得慌。何懷志說,是的是的,人一輩子養成的習慣一下子總是丟不掉的。秘書來喊吃飯。老頭兒對何懷志說自己最近血裡的脂肪太多,不便陪客,只得讓分管這項工作的副區長小華同志代他多敬何老總一杯酒,有什麼具體要求要區裡辦的何總你儘管告訴小華好了。說了這些話後,禿頂老頭兒又一次拉著客人的手洪亮著嗓子大聲說,平安裡區的改革開放絕不能落在其他區的後面,如果你的公司馬上來,我先把我的區長辦公室借給你老弟去辦公。何懷志很感動,說他從老區長身上又一次看到了革命的老傳統。三個人來到門口,何懷志一定要看著老頭兒先上車,區長的車往家開去後,他才開上自己的車,由秘書領著出了政府大門。

    被禿頂老頭兒稱作小華的副區長看上去早過了不惑之年。華副區長比何懷志晚到幾分鐘,他說他今兒一早去市裡開規劃會,中途接到秘書打來的電話,告訴他老區長要他馬上趕回來迎財神。會沒完就急著趕到這裡來。吃過飯還得馬上趕回去。秘書讓酒家立即開飯,華副區長說這樣也好,咱們邊吃邊談,吃飯工作兩不誤。何懷志笑了笑說,改革開放嘛,會議自然要比平時多些,讓你這樣東奔西跑真夠老兄辛苦的。他告訴華副區長,他這次來廣州市主要是處理一點私人事務,順道來瞧瞧前次招商時定下的那片地。華副區長正把一隻牡蠣掰開來,聽何懷志說要辦私事,「吱溜」一下把乳白色的蠍子吸到肚內,慷慨地說,何總你有什麼私事需要辦,只管打個招呼讓人給你辦了就行了,下午你就在小招待所裡睡睡午覺,晚上我陪你去四處走走,平安裡區雖不能與特區相比,這裡可也有幾處好玩的地方,去過後,下次來時你就不想走了。何懷志莫測高深地笑笑說,大約華區長常去那裡玩吧。華副區長笑得有些不尷不尬,他說自己去那些地方玩過兩次,任務是陪客人。何懷志想起華副區長剛才所講的規劃會,於是問起區裡在開發經濟上有哪些打算,準備實行何等程度的優惠政策。華副區長講,按市裡的規劃,平安裡區這兒主要發展商住樓,興建配套商業網點,區裡的意思想用兩千畝地來搞一個商貿——金融區,用四千畝地搞高新技術加工區,再拿出一萬畝地來發展商住樓,爭取用五年時間建成平安裡新區。何懷志聽了,皺了皺眉頭,市裡的規劃與區裡自己的規劃相差如此懸殊,市裡能點頭同意嗎?華副區長似乎看透了客人心中的疑慮,大包大攬地說,某副省長是從平安裡區幹出頭去,副省長在平安裡區工作時,老區長還是他的上級呢。華副區長一邊剝著蟹殼,一邊咬著何懷志的耳朵告訴他,副省長對平安裡區報上去的規劃很欣賞,支持咱們在「大」字上做文章,大開發需要大競爭,大競爭就必須拿出大氣魄,副省長還特別指示市裡,說誰能引來資金就規劃誰,這樣才能更好地加快全市的開發速度。何懷志說,如果市裡頂著不執行,必要的配套資金就到不了位,沒有資金不就什麼也幹不成了。華副區長很讚賞何懷志的分析,說區裡已充分考慮到這種可能,因此決定在稅收上搞「免五減六優惠八年」,土地轉讓時,可以先開發後繳費,繳納部分定金先辦證,為了鼓勵人們來平安裡區上項目,區裡正在起草一個文件,準備讓利於開發商,再把規定的各類費用減免十餘種。何懷志聽了,大喜過望。他站起來敬了華副區長一杯酒,訪華副區長盡快幫著他把陽光公司招商時已繳納定金的兩千畝土地的出讓手續辦下來,陽光公司準備在那塊地上先建一個現代化的製藥廠。前次去藍江市招商時,華副區長還在黨校學習,對何持舅說的兩千畝土地的事一無所知,現在何懷志提出來先辦證,他只得含糊其辭地答應下來,說明天他去查一查,如果國土局那邊到了賬,明天就可以把手續辦妥讓他帶回去?br

    在小招待所床上躺著,何懷志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上個月,為了把兩千畝土地搞到手,何懷志去找到史志鵬,同意用拆借方式付利息,貸出3000萬,一次付給了平安裡經濟開發區指揮部。即使華副區長沒參加招商會,這麼一筆大數目,後來也應聽人談起過,可是,聽他的口氣,他對這件事一點消息也不知道,何懷志心裡便感到這件事情有些地方不妙了。到底在哪些地方出了問題,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也沒理出半點頭緒。猛然,何懷志想起華副區長說過區裡和市裡在規劃問題上存在的分歧相當大,至今還在扯皮,難道問題就出在這上面嗎?合同簽訂前,公司房地產開發部經理吳偉曾取得對方由省國土局簽發的兩千畝土地開發使用的紅頭子批文影印件,他和司馬文筆都看過,黃磊在電話中也告訴他們,省市兩級政府見藍江市掀起了又一輪投資高潮。正打算搞一個築巢引鳳的大舉措,前不久他去省裡開會時已聽說過,估計這一次批出兩千畝地只不過是為後來更大的動作作演習。有了這些信息,何懷志司馬文簽仍不放心,於是去招商團拜會平安裡區的代表,禿頂老頭兒聽說是陽光集團打算去他的地盤上投資搞開發,興奮得禿頂充了血。老頭子激動地說,雖然目前市裡僅規劃了兩千畝,區裡還在省上繼續做工作,爭取再規劃一到兩萬畝,用不到10年的時間建成平安衛星城。那時,藍江市房地產開發總公司也正在與平安裡經濟開發指揮部的代表頻頻接觸秘密談判,何懷志和司馬文笙覺得不能坐失良機,於是用3000萬觀票買下了兩千畝地50年的使用權。直到這時何懷志記起,那次禿頂老頭兒雖然說了許多話,卻始終沒讓人拿出什麼批文來給兩人看,何懷志所擔心的問題難道出在省國土局的批文上嗎?何懷志拿起電話,接通黃磊家,請他馬上與省國土局聯繫,問問他們在平安裡批出土地的事兒。

    何懷志再也無法在床上躺下去了。一文錢可以難倒英雄,在這緊要關頭,3000萬,那可是關係著陽光集團生死存亡的大事兒。上次與史志鵬談判這筆貸款時,史志鵬曾提醒他,現在全國經濟發展過熱,股票和房地產價格暴漲居高不下,泡沫經濟把通貨膨脹推到了兩位數,銀行已向各家商業銀行亮出紅牌,要求迅速控制投機資金的信貸規模。史志鵬那時很低調,擔心這幾千畝土地會使陽光集團成為接過最後一棒的運動員。何懷志很有信心,告訴史博士他和司馬文笙會小心應付這一切,定會在拿到出讓證前找好下一批接力隊員,即使後來剩下百十餘畝,公司正好用來建一座製藥中心。果然,陽光公司剛與平安裡經濟開發指揮部簽下合同,就與亞東公司駐藍江商務辦事處、藍江市房地產開發總公司達成了轉讓部分土地的意向性協議,婁躍明同意在簽訂合同時付出部分現金,傅學賢是白手奪刃的空手道高手,這隻老狐狸說啥也不願意付現,大不了只同意付出少量定金,雖然轉讓的事早已有了眉目,可還未正式兌現,錢一天沒裝進陽光公司的保險櫃,何懷志一天也不放心。他想,這次回去後,無論如何也得先把婁躍明拿下來,傅學賢那裡能拿出多少算多少,先把這第一棒拋出去再看一看。打定了主意,何懷志又走到電話機跟前,告訴司馬文笙不惜一切代價先把婁躍明和傅學賢兩處摘走,只要他們同意付現,不妨再作出一些讓步。剛與司馬通完話,黃磊就從藍江市打來了電話,告訴他省國土局還放著平安裡的報告沒研究。聽完第一句話後,何懷志額頭上的虛汗已流成了道道小溪。

    他衝出招待所,開著車風一樣刮過平安裡區政府大院。

    禿頂老區長這時正從車上走下來,見何懷志滿面怒容地開著車走了,嘀咕著:「年輕人就是辦事不牢,放走了財神,看我如何修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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