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風斗古城 第七章
    一

    眼看要過陰曆年,韓燕來家沒錢置買年貨,欠苗家墊證明書的錢也沒還,為這件事,燕來同周伯伯又吵了嘴。兩人都主張過年要還賬,只是還的方法不同,燕來要賣那副多餘的外帶,周伯伯要賣他種的黃芽韭。當時意見沒統一,燕來就偷偷地把外帶賣給打鼓兒的。老人知道後,登時吵起來:「叫他們敲竹槓,我白活半輩子啦,還不曉得打鼓兒的把戲,你給他趕只大肥豬去,連頭蹄下水錢都收不回來。」他怒氣沖沖地從燕來手裡要出錢來,立馬追風趕到打鼓兒家裡,擲下錢收回外帶。回家後,他像跟誰嘔氣一樣地說:「暖房的菜蔬,不是我養種出來的?玉皇爺出來也不能說沒我的份。」他氣咻咻的,也不通知園主,逕自開門割了滿滿一擔韭菜。試著挑了挑,沉甸甸的估計有百斤上下。「夠挑的了。」他鎖上暖房,顧不得回來吃早飯,挑起雙筐直奔菜市。路上,他心裡盤算怎樣賣法。賣給菜攤,出手快點,就得按批發價;要是打街零賣呢,自然多賣錢,只是消耗時間。正在思前想後,沒提防迎面開來一輛摩托車,駕駛員是一個日本通訊兵。原先,這鬼子看到前面有個挑擔的擋住去路,倒是捺了捺喇叭,但喇叭響過之後,挑菜人閃躲得不快。鬼子心中不悅,勉強又捺了一次,當挑菜人閃躲的速度不合理想的時候,鬼子冒火了:是你攔阻我的進路,難道皇軍還為你煞車?他竟加大油門照直前進。

    周伯伯發現迎面的黃衣鬼子照直駛車飛奔前來,嚇的頭髮根子發乍,想朝前躲又想朝後退,一時拿不定主意。百斤重擔壓在肩上,使他失掉了時間。猛聽克嚓一響,扁擔離肩,菜筐飛出,頭腦嗡的一聲,周伯伯失去了知覺……

    十步開外,有個值勤的偽交通警,他是事件的目擊人。起初沒看清是什麼人開車,他想:你這開車的,真不講理,就說你響過喇叭,老漢閃躲不及,就該煞車,怎麼拿人命開玩笑。他認為這是給他職務上添麻煩找岔子,一股不平之氣促使他打出手勢,叫對方停車。不料發了瘋的摩托,像猜透他的心思,怒吼一聲,筆直向他撲來。偽警察見勢不好,一個箭步向外跳閃,車子「日」的一聲擦身掠過。在一口粘稠的唾沫飛到臉頰的同時,他聽到司機狠狠地罵了句:「巴格!」他低下頭髮見青棉褲上被撕開半尺長的口子,白棉花露出來。撫摩著棉褲,他像做了一場惡夢。忽然神志清楚了,知道操這樣語言的人,在淪陷的中國土地上,不用說撞死個賣菜的窮人,就連撞死他值勤有責的警察也是不犯法的。

    「幸虧沒攔住他,果真那樣,當場挨揍還是小事,上司知道,來條反抗皇軍的罪名,連飯碗也打碎了呢。」他想到這裡,氣頭消滅了,心情也轉變了,不再恨肇事的鬼子,也不憐憫倒在馬路上的老漢,恨的倒是他自己,「你小鬼能管閻王的事?」經過自疚之後,忽然又高興了:「虧我心靈眼快年紀輕呵!要不,這個年……」他看到遍地都有撞散了的青韭,乘亂騰的空子,偷揀起兩把掖在腰兜,躡足潛蹤地躲開了。

    人群裡,有西下窪的長生,是個賣苦力的,跟周伯伯熟識。他叫來一輛三輪,送周伯伯到附近的小醫院,又親自去給韓家送信。

    韓燕來到醫院的時候,大夫已給周伯伯作了臨時處置。撞傷部位在左大腿,大夫意見:傷者應該住院,否則危險不小。住院須交五十元的保證金。韓燕來跟長生商量了一下,打算借債也要治傷。交保證金的消息被周伯伯聽到了,他突然睜大眼睛很堅決地說:「我這條命都不值五十元錢,快把我抬回家去。休養兩天,我還幹活哩。」大家勸說無效,只得依從了他。

    這場風波,給韓家生活帶來更多的困難,光是急診費和醫藥費整整花了十元,還沒算來回的車錢。除花掉那擔韭菜折款以外,燕來手裡存的六七元差不多也搭淨了。可是要解決的事半點也沒解決。當燕來再次提出賣外帶的時候,老人沒話說了,只是叮囑:「買值賣值,別仨瓜倆棗的扔了它!」

    舊社會裡,對於窮人,一切的厄運和不幸都會蟬聯發生的。韓燕來拿著外帶到紫河街破爛市,直蹲了兩個鐘頭,沒有一人過問,看著天近中午,他煩躁了:這得等到幾時?乾脆還賣給打鼓兒的算啦,滿差能差幾個錢,斤斤兩兩的幹啥,別叫楊叔叔在家老等著,萬一耽誤了他的事,撿芝麻丟西瓜更不合算。他打定主意,把外帶套在肩上,站起身要走。

    正在這當兒,迎面有兩個穿便衣的叫住他:「站一站!你的外帶是哪裡來的?」

    韓燕來不痛快地作了回答。

    來人中穿長衫的眼一翻瞪:「你賣東西為什麼又要走?」韓燕來生氣地說:「我自己的東西,願賣就賣,要走就走!」

    「沒那麼簡單,不早不晚,偏是查私貨的當兒你才走?」

    燕來覺得十分委屈,本想發作,知道查私貨的人是吃官飯的,便耐心地述說理由。誰知對方根本不理睬他的話,向同來的夥伴遞了個眼色,兩個傢伙搶前一步,猛然用力去奪車帶。「有這一副,那九副都得朝你要!」他們氣勢洶洶地緊緊握著車帶,看來他們這一輩子是不想鬆手了。韓燕來由小長大從沒受過這種侮辱,雖說是一副車帶,它關係著家庭和個人的名譽,也關係著楊叔叔和周伯伯的生活命運,他不顧一切用力回奪,雙方撕撕擄擄,最後扭到派出所。由派出所又轉送到分局,分局裡早坐著個壞傢伙,聲言他是龜山經理派來的原告,沒容韓燕來分辯理由,偽分局的一個什麼科長,立刻作出結論:車帶歸還原告,還要韓燕來承認是偷的。韓燕來才要分辯,就見這個偽科長,眼睛一睜一閉,眉毛一低一揚,操著京腔加日本調的混雜語言:「怎麼者,你這小偷的幹活,不要腦袋啦,膠皮行業都歸龜山經理管轄,你不知道龜山大日本經理的厲害?」說著派人把燕來押在拘留室。

    斷黑,燕來被釋放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心裡十分憋氣,感到沒臉見人,一時頭暈眼脹,週身發燒,恨不得有醫生給放放血才解氣。迎面有家小酒館,他想起十個鐘頭沒吃飯了,摸摸衣袋裡還有零錢,身不由己地走進去。以前他對楊叔叔作過保證,堅決戒酒。現在,心裡這樣煩亂,早把一切誓言撇在九霄雲外了。酒家問他時,他指著四兩的酒杯伸出兩個手指頭。辣酒澆愁,最易上腦,半斤灑沒喝完,伏在桌上沉醉了。迷糊中,酒家把他叫醒,算完酒賬,找回五角錢,他踉踉蹌蹌走出門來。冷風一吹,頭腦清醒些,他想起今天受到的侮辱,這樣空手回家,還有臉見人?說書唱戲,雖說有貪官惡霸欺壓良民的。可是,就在那個時代,有多少行俠仗義的英雄好漢,他們殺貪官除惡霸,痛痛快快的活著。今天,韓燕來革命了,還受這份醃髒氣,不光丟掉楊叔叔的臉,連祖宗三代的臉也丟淨了。他叫著自己的名字:「韓燕來呀韓燕來,你五尺五的漢子,就這樣忍氣吞聲善罷甘休嗎?不!你是鬼子經理也好,冒牌的漢奸商人也好,我要把丟掉的東西找回來。」

    經過分析,他估計搶他外帶的這些傢伙,準是偽經濟警察和輪帶商人勾結起來干的,他想到橡膠洋行去找,但他們人多勢眾,赤手空拳怎能討出公道呢!邊想邊往前走,忽然發現道旁一家鋪子掛著刀剪鋪的招牌,玻璃罩內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刀剪,電燈照的閃閃發光。驟然之間,觸動了他的心事。稍停一下,他邁進門去,逐一觀瞧。各種刀子都標著價碼,標著五角的是七寸長的攮刀,他揀了一把端在手裡,像是衡量它的份量。

    「掌櫃的!這家什能殺雞不?」

    「殺雞?」掌櫃的透出委屈的表情。「老弟!你怎麼啦,沒看招牌呀!這是真正老王麻子的……」他用江湖口吻賣弄著王麻子的等級;象說山東快書那麼流利,他一連串說了王麻子、真王麻子、老王麻子……最高級的才是他這真正老王麻子的牌號。當看到顧客臉色透出不尚虛名貴乎實用的時候,他笑著說:「兄弟!可能你沒開過宰殺行,這把刀,要說宰牛是有點吹呼,殺豬是十拿九穩的。」

    韓燕來一句話也沒說,掏出僅有的五角錢,拋在櫃檯上,拿起刀來便走。街上,很多商店關了門,他隔著門縫窺察了很多家,像大海撈針一樣尋不到一點跡象。他閉住眼睛冷靜思考了一下:偌大的都市,瞎摸亂撞不行!事情出在紫河街,總歸在那一帶,馬跑過有蹄印,鳥飛過有影兒,除非你鑽天入地,否則管你什麼老闆,就是日本鬼子龜山,老子也……他加快了腳步,右手探入衣兜裡,緊緊握住那件報仇的武器,腦海裡閃出一幅稱心的圖畫:他冒充顧客進入橡膠行了,那個原告大肚子老闆被他哄到無人黑暗角落,嗖的一聲亮出匕首,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掐住對方的脖子:「睜開狗眼,認識我姓韓的。不!用不著提名道姓,乾脆說:還了老子的車帶也不肯完,記牢,今後不准作壞事,敢說半個不字,削下你的腦袋,當夜壺使喚。……」他陶醉在復仇的幻想裡,毫不在意地闖過日本憲兵隊,鐵柵欄內那個站崗的日本兵,睜圓驚疑的眼睛,對他注視了許久。

    他跨過市府後街,穿了兩道胡同,到達紫河街。剛登上丁字路口,想起附近胡同裡有兩家橡膠商人。「也許就是他們幹的。」他返身鑽進這個平素很熟悉一時又想不起名稱的胡同。時間已是十點以後了,胡同深處有幾隻路燈,燈光微弱,看看要被周圍的黑暗吞噬進去。燕來踱進胡同幾步,發現側面門縫裡透出燈光,估計是橡膠商人,走到跟前一瞧,是兩個戴眼鏡的鞋匠正在納鞋底,一時又感到自己記錯了地方,撤步就往回走。正在這時,聽得胡同口有人問:

    「幹什麼的?」從聲音裡,不像普通人問話。韓燕來按照城市生活的經驗,回答:「我住在這胡同裡,出來解手的。」想到自己帶的那件東西,心裡直嘀咕:要來搜身怎麼辦。還好,問話的人沒近前來,他乘此機會朝著相反方向溜走。路上留神細聽,身後沒人跟進,私下正在慶幸,不料快出胡同時,迎面突然有人擋住:

    「幹麼去!」

    「到紫河街買點吃的!」

    「慌張什麼?」迎面說話的人已站在電燈下,韓燕來看見來人那兩道滿帶凶氣的八字眉,一雙滴溜亂轉的猴兒眼,猴兒眼正瞇細著朝黑暗中搜索韓燕來的形狀。像突然發現渾身斑點、揚頭吐舌的毒蛇一樣,韓燕來猛然想起:來人就是二十天前在路西捆打他的那個戴黑眼鏡的特務。他打了個寒噤,登時倒退了一步。「真要被他認出來,個人、家庭、楊叔叔、革命工作,嘿呀,這還了得?……」欲待轉身回走,身後有人跟來了,還不住地亂打電筒。眼前的特務用捕捉獵物的姿勢逼近跟前了。這時韓燕來的醉意完全消失,急中生智,嚥了口唾沫,細聲說:「我是老百姓,啥也沒帶著,不信你看!……」騙得對方伸長脖子窺探時,他猛搶一步,對準八字眉心,狠狠地打出一拳。對方眼冒金星,「哎喲」一聲,跌倒在地。韓燕來奪開道路衝出胡同口。

    被擊中的這個傢伙正是藍毛,因為捕殺抗日人員有「功」,受到日本人的賞識,被提拔到偵緝隊。這小子新官上任又逢年關,想在日本人面前獻慇勤,顯示自己,便親自帶隊深夜查勤。想不到頭一天夜裡,便領受了這樣沉重的當頭一拳。他感到頭顱似乎被敲碎了,當時仆倒在地,神志稍一清楚,顧不得起身,馬上從袋裡掏出口笛,拚命地嘶吹。

    韓燕來衝出胡同口有五十米,聽見有人向他鳴槍發射。嚇的他疾轉身軀鑽到小巷裡去,剛想蹲下躲避,聽得後面有成群成伙的人呼喝著追趕前來。他沒命地朝裡面跑。跑著跑著抬頭一看,巷口盡頭,路燈照著一塊藍色搪瓷牌,上寫「此巷不通行」。這一來使他萬分焦急,前進不得後退不能,一時感到頭頂上的電燈光線特別強烈,敵人只要追進胡同,很遠就可能發見他。心裡一急,俯身撿起塊磚頭,猛朝燈泡投擲,燈泡破滅後,才意識到燈桿靠近的是高牆,一秒鐘也沒遲緩,他用猴兒爬竿的手段,攀上牆頭。敵人追進胡同的時候,他已爬上了毗鄰的房頂。

    為了減少音響,他脫掉鞋,彎下身子,輕輕伏行,爬過很多平房和瓦房後,他蹲下來,聽了聽四下都很安靜。抬頭望天,天空繁星密佈,四下空曠淒冷,唯有紫河街南面的奎星閣,高高伸入雲際。看到奎星閣,他知道離開闖禍的地方很遠了。這時候他那顆沸騰的心才稍微鎮靜。低下頭,發見自己是騎在一堵很高的圍牆上,圍牆南面是高大的瓦房,兀自靜悄悄地酣睡了。北面是一套獨立的小庭院,坐北朝南,裡面還有燈亮,燈光被窗幃遮住,在深夜霧氣瀰漫中,看去是黃澄澄灰濛濛的。

    「要是屋裡的人都睡熟了,可以通過這家淺宅院,下牆逃走。……」他的想法沒完,感到點燈的屋裡有音響。側耳細聽,像是有人撕擄和爭奪什麼,偶爾還夾雜著低聲喝斥。「自己滿屁股流鮮血,還能管別人長痔瘡。」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閒事。但當屋裡這種聲音越來越大的時候,好奇心加上青年人的火爆脾氣,使他無法控制自己了,瞧了瞧前面靠牆地方,有磚砌的花池,若從那裡下去,不費事也不會發出音響,貼著牆根可以挨近窗戶。他按著所想的出溜下牆,踮著腳尖挨近玻璃窗,瞇細起眼睛隔著窗幃露縫處來個木匠吊線。

    屋子分內外兩間,東面是寢室,沙發床上無人,兩條絳紅色的緞被,滾落地面,一隻木屐底朝天,另只不知去向。外間屋有方桌,上面擺著瓶酒罐頭,牆上有掛鐘,時針指向下一點。韓燕來正看著,忽聽牆角有響動,仔細瞧去,發現一個墩實個子,上披睡衣,下打赤腳,蒜瓣形的腳鴨子揪踩著地毯。韓燕來斷定他是個日本鬼子,但不知他弓腰捕捉的是什麼,只聽見他呼哧呼哧的彷彿同誰角力。猛然被捉的東西翻過身來。原來是一位頭髮蓬散、衣襟撕破、滿臉怒氣、眼睛急得快要發瘋的姑娘。從她的表情裡,韓燕來明白了一切。

    「是這樣的事情。」韓燕來躊躇了,日寇侵略中國,日本鬼子欺負中國女人的事並不稀少,自己才從禍坑裡爬出來,不願再朝災井裡跳。他想悄悄地離開,但做不到。姑娘那憤怒燃燒的眼睛,倔強不屈的臉色,又吸住他的兩條腿。屋裡激烈的搏鬥進行著,窗外青年的怒火也逐漸上升,突然日本鬼子又把姑娘撲倒在身下了。韓燕來什麼也沒考慮,劈手拉開風門,搶走幾步,站立在日本鬼子的面前。

    乍見到屋裡進來人,鬼子嚇了一跳:「大門和通前院的便門都鎖啦,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咦!」當發現對方赤手空拳,特別看到他是中國人的時候,他完全恢復了鎮定和自信,他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彷彿韓燕來在他屋裡多站一會,都傷害了他的尊嚴和體面。

    「你!滾出去!」他命令著。

    「你!放開她!」同樣是命令。

    鬼子感到沒有理喻的必要,拋下姑娘,站起身形,撲趕過來,動手就要毆打。韓燕來閃過他的拳頭,乘勢搡了他一把,鬼子(他習慣了打人,從沒想到住在城市裡的中國人敢和他還手)沒有防備,打個趔趄,險些栽倒。他狂怒了,站穩身,使足力氣猛撲韓燕來,後者支架住,兩人打在一起。韓燕來原是激於義憤,腦子一熱就衝進來的,他主要是想拯救這位不肯受屈辱的姑娘,並沒想把對方怎樣;怎耐這個傢伙噴著惡臭的酒氣,扭住燕來撕皮擄肉地下毒手。韓燕來帶著滿腔怒火,雙手招架住上面,瞅個空子抬起右腳朝著對方肋部猛踢一下,這個傢伙兩手鬆開倒退了兩步,隨著沉重的響聲跌在地板上,就像從空中掉下個大件行李。他爬起來頭也不回,直竄進裡間屋去。

    「你……你……快離開!」姑娘急的話不成句,從她神情上可以看出,如果韓燕來再遲一步,必然有生命的危險。

    「你不認識他,是龜山經理呀……」姑娘又催他離開。聽說是龜山,韓燕來發楞了,「權在多田,錢在龜山」。他在省城經濟界裡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經濟顧問、經濟特務,發橫財的資本家。幾個鐘頭之前,他還驅使爪牙,劫奪自己的財產,現在狹路相逢了,他對他怎麼辦呢?韓燕來一時猶豫不決,一方面是懼怕龜山幾分,同時又覺得他更加可恨,「還有她……」他看了姑娘一眼。

    「逃你的命,不要管我。」她這句話倒起了相反的效果,韓燕來是個沒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的人,怎能虎頭蛇尾有始無終呢?他楞著的時候,龜山出來了。倒提著王八盒子,克哧一聲頂好子彈,舉起槍口對準韓燕來的腦門,看看就要摟火,姑娘尖喊一聲,緊跑兩步,全身遮住韓燕來。

    「龜山先生,我求求你,放走他!」

    「他的是什麼人?」

    「他……他是我的表哥!」

    「你的撒謊,他,土匪的幹活!」把姑娘推搡到一邊,槍口又對準韓燕來的胸膛。從龜山的表情上看,說他是凶狠殘忍還不如說他是驕橫;他那條槍彷彿賦給他充分的權力,可以任意懲處任何住在省城的中國人。

    姑娘看著事態越來越嚴重,她知道龜山並不把殺死個中國人當成好大的問題,而且,即使救命恩人為她犧牲了,於事實也無多大彌補,便重新掩住韓燕來:

    「放開他,我什麼都答應你。……」

    「閃開!」龜山吼了一聲。「大太君,先要他的命,後要你的身……」龜山的話未講完,像有根鐵棍敲擊他的右臂,右臂一陣火辣劇痛,手槍噹啷掉落。龜山要俯身撿槍,韓燕來從姑娘身後衝出來,底下伸出絆腳,上肩猛力一撞,把龜山撞個觔斗,然後撲過去騎著龜山掄拳便打。龜山咬牙忍著身上的疼痛,拚命抓地板上的那支槍,看看要抓到手,姑娘又急了:不用說叫他打死救命恩人,只要叫他響聲空槍,前院的人聞聲趕來,誰也難逃活命。她發了發狠,一腳踩住龜山的手,另腳踢開那支槍。燕來看見姑娘這般幫助,心裡感到高興,稍微疏忽,龜山乘勢翻身把燕來壓在下面。龜山佔了上風,絲毫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狠命掐捏被壓者的咽喉。韓燕來一陣劇痛,覺得咽喉憋脹,呼吸困難,想要滾翻,剛一用力,感到胯骨下有個硬梆東西硌得生疼。驟然想起硌他的東西正是報仇討債的那把短刀,想到它,一切新仇舊恨全部湧上心來,不顧咽喉的酸楚,掙扎著抽出它來,照準對方後心,猛力一戳……

    韓燕來站起來,出了一口長氣,凝視著姑娘。

    姑娘臉色煞白,渾身顫抖,口吃地說:「你……你是好心!

    可……可是闖下大禍啦!」

    「不怕!這裡就他一個死鬼?」韓燕來說著,到龜山臥室進行搜查,從龜山打開的箱子裡,扔出像片簿、郵票集、銅質神像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後,發現有兩疊厚厚的偽鈔,約有大幾百塊。韓燕來拿著偽鈔走出屋來:為了工作,為了生活,他是多麼需要錢哪。可是果真把錢拿走,有損於自己的品德,受害的姑娘又怎麼看這個問題呢。想了想,終於說:「槍交我,錢給你;你是哪裡人,我把你送回家去。」

    姑娘拒絕接錢,也不肯走。原來她的母親跟龜山當傭人,因兩處相距不遠,女兒有時前來幫助母親拆拆洗洗的。今日黃昏時刻,她來看她媽媽,龜山借口留她做點零活,還強留她吃飯。入夜,鬼子緊閉前後門,把她媽媽鎖在廚房裡,就在他對姑娘強行非理的時候,韓燕來趕到了。

    「既是這樣,咱們先放開你母親再商量。」從龜山身上搜出鑰匙,他們開了廚房門。一位四十出頭傭人打扮的婦女走出來。她已經瞭解到發生了什麼問題,嘴唇打著哆嗦,又抱怨又恐懼:

    「你打救俺家孩兒,倒是慈心善意;可是,這裡離他手下的人,只隔一道牆,你要走嘍,不是把俺們推進火坑裡。……我是婦道人家,碰見這樣天塌大事,哪還有主心骨呢。沒別的,你是好漢。好漢作事好漢當,就算可憐我這寡婦孤兒吧……」她任何辦法沒有,唯一的心思,是把災禍推出去。

    「媽!你這話可不對。事從咱們身上起,咱們能自己躲乾淨,叫人家頂災?要緊的是看看有沒有辦法。」

    韓燕來看出姑娘比媽媽識大體,便問她來這裡的時候有無旁人知道。母女齊聲回答說沒人知道,並說這個死鬼縱有萬貫家財,也經營著幾家大商號,但他自己很少出頭露面,總是個人獨住一個小院。韓燕來按照這種情況,把想到的意見先跟姑娘商量,她想了一會兒就同意了。姑娘跟母親一商量,起初她不同意,後來為了女兒無可奈何了。於是按照燕來的意見,把她媽媽捆綁好,嘴裡塞了塊毛巾,安置她進廚房,外面掛了鎖。一切都準備妥當,韓燕來收拾了短刀,把王八盒子插在腰裡,再一次把偽鈔給姑娘。姑娘接過偽鈔,將它撕的粉碎。這樣一來,韓燕來對她更加敬重,鼓勵了她幾句,便幫助她跳出牆垣。

    行經百十步,到達姑娘的家門口,韓燕來低聲說:「咬緊牙關,天塌下來,也別承認,……」

    姑娘心事重重地點頭答應著,快要進門時,她扭轉身:

    「你留下個名字吧!」

    「我的名字?」韓燕來精神上沒有準備,稍楞了一下,他說:「我個人的名字,現在不需要告訴你,要覺著有人替你辦了點好事,記著是共產黨派來的人就行啦!」

    「你不願意留姓名也好,我總得告訴你,我叫蒲小蔓,高小畢業就失學了,要是俺家能熬過這場災難,這個家可以當你們歇腳的地方。門牌是一○一號,若記不住門牌號數,注意迎面牆上那塊『大學眼藥』的招牌。」

    她的話打動了韓燕來:真有個歇腳的地方,對工作可挺好。他想給她再說點什麼,她已經輕輕地把門關上了。……

    二

    早晨六點鐘,銀環值完了最後一次大夜班。回到宿舍,見小葉鑽在暖烘烘的被窩裡,紋絲不動。怕攪亂小葉的安睡,她輕拿輕放地拾掇自己的東西。

    「呔!」小葉翻身猛喊一聲。「你呀!真是無事忙,好容易值完一個月的大夜班,又趕上春節放假,安生睡睡嘛!」

    「死丫頭,裝睡覺,還瞎嚷嚷,多嚇人!」

    小葉笑著,坐起來,打了個舒展,披上棉衣,吩咐銀環說:「給我買-子去,要糖漿!」看來銀環是被她支使慣了的,她二話沒說,從小葉提包裡掏出零錢就走啦。不大時間她給小葉買來了早點,小葉從被窩裡伸出手來就想吃。

    「小姐!起床後再吃吧,這樣懶丫頭,將來怎麼搞對象。」

    「搞對像?要搞,我就把你搞嘍。」

    「別胡說!搞我有什麼用?」

    「你脾氣柔和,手腳勤快,我就要你給我使喚著。」

    「有個男人伺候你不更好?」

    「我可不冒這份危險,現在討個老公,多少總得跟鬼子漢奸的有點聯繫,將來人家過來,頭戴一頂漢奸家屬的帽子,還少你的苦頭吃!」

    「想不到你個死妮子,有這麼高超的理想,那你去投國民黨吧!」銀環有意這麼說。

    「我沒有那麼長的腿。」

    「圖近道呀,出城到處是八路軍,你去投吧。幾時混闊了,別忘了服侍過你的人。」

    「環姐,別瞎扯,投八路軍,我胸膛裡沒裝著那麼大膽子。」

    「那怎麼辦呢,要不然,學你姑姑,當修女去。」「咱是肉眼凡胎草木之人,享不了那份清福。只要吃的飽,睡的倒,不鬧病就行,天若掉下來,我跟大夥一塊砸死;不掉的話,舒舒坦坦地活幾年。」小葉說著披上衣服,讓銀環一起吃早點,銀環推辭,她說:「我知道你是等著下館子哩!」見銀環不理睬她的話,進一步說:「環姐!說真的;你若找個稱心愛人,我十分樂意。看你近來,經常外跑,坐不定睡不穩,怪好的兩隻眼睛有點浮腫,依我說,趁著春節,到我家去住幾天,咱倆住一個屋,夠多好。偏是你不走這條路,老跟那個姓高的小子跑什麼。環姐,我實在替你擔心,你是心慈面軟老實巴交的人,提防上了他的當。」銀環聽著她的話裡有音,怕小葉看出了自己的政治活動,便想追問底細,正同小葉談到深處的時候,宿舍吱呀一聲,高自萍探進個腦袋來。

    小葉說:「講著曹操,曹操就來啦!」高自萍笑了笑,想坐下來。小葉說:「你先請出去凍一會,容我穿好衣服;你這個人倒隨和,也不嫌這股不開窗戶的空氣味道。」

    高自萍受了小葉的搶白,一點也不發火,婉言向小葉道歉之後,對銀環說:「為了不打攪葉小姐休息,咱們到外邊說話好嗎?」

    銀環隨同小高出了宿舍。路上,高自萍用談虎色變的神情說:「真糟的很,本想請你看電影,結果看不成羅!昨天夜裡,八路軍派進人來,把一位著名的日本經理殺啦,鬧的大街上處處戒嚴,一切娛樂場所都停止開放……其實,你殺個鬼子能解決啥問題,無非刺激人家一下神經,反而叫他們提高警惕。」

    銀環說:「既是街上戒嚴,最好咱們別出門,免的招惹是非。」

    「咱們到背靜地方走走,我有要緊事情和你談。」

    從楊曉冬進城以後,銀環認為高自萍表現的不夠好,在很多問題上感到小高對她有意見,很想乘此機會好好同他談談,消除隔閡,加強團結,以便做好工作。她抱著這種希望,跟他出了院。

    剛出大門口,發見小燕子在賣豆漿的旁邊站著,籃子裡的貨早空了,看光景是專門等候她。她知道小燕多日不來,今天來了必有要事。當著高自萍,不便公開打招呼,暗暗向她遞了個眼色。她看見小燕兒機警地點了點頭。

    他們躲開唐林街,迤邐南行,到了行宮。行宮是省城聞名的一所宮殿式建築。高自萍跨過行宮的高門坎時,發現銀環有些躊躇。他告訴她說:行宮對於普通市民出入有些限制,公教人員到這裡遊逛遊逛倒是家常便飯。說著他領先邁進,繞過職員宿舍,從便門跨進東院,東院寂靜冷清,滿庭積雪未除。他們沿著沒有女兒牆的長廊,進入一所方磚鋪地的大廈。大廈前邊是舞台,中隔一道石頭砌的水渠。渠寬一丈,深八尺。舞台的金碧朱顏雖然脫落褪色,那些經過精雕細刻的蟠龍舞鳳,仍然記錄著古典藝術家的精心絕技。高自萍到了這個地方,環顧四下無人,精神格外振奮。

    「知道不?」他自以為頗有風趣地賣弄說:「咱們腳下這庭廈,是慈禧太后觀劇的地方。想當年他們帝王之家,引護城河水流經眼前的水渠;渠中荷花盛開,西太后一個人(有時也許有少數文武大臣陪伴她)在這裡賞花觀劇。想一想呀,歌聲音樂透過清流,是多麼優美動聽呢!其實,不用說舞台上有人載歌載舞,就像咱們今天到這裡安閒地散散步,也夠詩意的啦!……」

    銀環本是懷著與人為善的心情跟他出來的,方才看見小燕,使她改變了初衷,想及早結束這次談話。現在,高自萍流露的感情,更不投她的心意,好容易抓住小高說話的空隙,她直截了當地說:「你不是說有要事相談嗎?抓緊時間吧,我還有事情哩!」

    銀環這樣突然打斷他的興致,使小高感到懊喪,為了表示回擊,他說:「我們還能談旁的嗎?我跟你是工作關係,咱們純粹談工作。」

    「談工作,很好!請你說吧!」為了避免類似上次的衝突,她竭力把語氣放得緩和些。

    高自萍哪有談工作的思想準備呢。只把他叔父病好之後,進行偽省長的事說了說,說的空空洞洞,沒有具體內容,更談不到有什麼成績。一經銀環追問,他辯論起道理來了:「我認為地下工作是秘密工作,是無公開形式的工作,要有特殊的發展規律。今天把線扔進大海去,有朝一日,興許把鰲魚釣上來。但急不得,促不得,不能一嘴吃個胖子。有的人剛進都市,立刻動手動腳,想搞垮敵人建立起來的秩序;甚至象對龜山一樣採取恐怖手段,這是『左』傾幼稚病,早晚得把腦袋乍呼掉。怎麼,你認為我這樣說是膽小?不!我是反對拚命主義。真要時機到來,什麼我都敢去,鍘刀放在脖子上也不含糊。可惜,我的看法老楊不支持,你也不諒解,由於近來咱們觀點上有分歧,一直影響著相互間的情感,近一個時期,你對別人多麼接近,對我是多麼疏遠呀!」

    她知道他說的「別人」是指誰說的,因而勾起她的情緒,想起那天楊曉冬在土山公園對她的態度,心裡很不是滋味,也很不自在。她說:「小高!你說的是什麼呀,同志們談論問題嘛,分什麼遠近厚薄呢!你不該胡思亂想,要緊的是我們都在楊同志領導下,加強團結,做好工作……」

    「得!得!得!」他像一聽這些政治名詞就頭痛似的。「咱們不談這些,一年一個春節,好容易盼到的。本想咱們出去玩玩,又趕上大街戒嚴。怎樣,你是缺錢花,還是短啥東西,說吧,看我能幫你作點什麼呢。」他想以物質來換取對方的好感。

    「小高!」她揚了揚眉毛望著他,對他懷著希望地說:「我本人啥也不困難,我看楊同志的生活很成問題,你手裡若是富裕,支援支援他!」

    「話不是這樣說。」他又打斷她的話。「你我之間,是一回事;對老楊同志嘛,我是這麼想:他是組織派來的,上級應該給他充足的經費。連我們的生活,也應該由他負責開銷。」

    銀環聽著高自萍的話,像喝涼水就生蒜一樣的沒滋味,本來她想用她的影響,勸說小高,促使他進步。不料雙方意見相距很遠,根據以往的經驗,想說服他並不是件容易事。想到小燕還在等候她,心裡十分焦灼,沉默了許久。她說:「上班多時了,我得馬上趕回去,很多手續,要我親自交代哩!」

    沒等他同意,她毅然離開了。

    小高瞧著她的背影,呆呆地出神,當意識到她真要離開而想勸阻她時,她已經沿著走廊進入西院。這時,像賣肉的抽去他的骨頭,渾身支撐不住,他頹然臥在身旁一條冰涼的石階上。神志稍微清醒,他狠歹歹地說:「好你個黃毛丫頭,王八吃秤鉈,你真鐵了心啦!」

    三

    小燕見到銀環,把過年欠債、周伯伯撞傷、燕來闖禍等一切發生的事情,統統向她學說了。談到楊曉冬的情況,小燕說:

    「哥哥出事的那天夜裡,他像害了病似的,一句話也不說。等哥哥回來,他問清情由,狠狠地訓了哥哥一頓。之後,兩人和衣躺在床上,四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死盯著房梁。我替他們閉了燈,兩人倒替著出長氣。後來不知聽到牆外有點什麼響動,兩人急忙推門出去,爬在房頂,整凍到天明……」

    「是這樣……」銀環心裡一陣淒慘,想到在敵占區搞地下工作,不只是擔驚受怕,實在是夢魂不安。至此,她完全原諒了前些日子楊曉冬對她的頂撞,擔心地問小燕:

    「你們的困難有辦法解決嗎?」

    小燕搖了搖頭:「賬還欠著,過年也沒轍。不過,楊叔叔不叫我對你說。」

    「為什麼?」

    「他說你不領取公家分文,還得養活老父親。」

    「對我是什麼看法呢?你等著!」她返回醫院了。進了宿舍,她喃喃自語:「無多有少吧,我能眼瞅著他們為難嗎?」在床鋪下取出提包,從中抽出薪金袋,數了數,零整相加不到十五塊錢。這點錢,她原打算交伙食費,過年買雙布鞋,餘下的寄給父親。現在看來,統統拿出去也解不過他們的渴來。正思謀中,小葉哼唧著京劇走進來。她發見銀環拿著鈔票出神。

    「怎麼啦?對著財神爺發愁,又發生經濟恐慌啦?」

    銀環面帶愁容說:「除掉交伙食,沒回家過年的錢。」

    「唉呀!我親愛的姐姐,別上愁嘛,沒關係,我兜著你。不過,我過年手頭也很緊,這麼辦,伙食費我替你交,你手裡那幾個錢都帶回家去吧。」小葉是來取圍巾的,說完話她就從床上取下圍巾,匆匆離去。銀環掂著手裡的錢沉靜了一會,像想起什麼,自己點了點頭。彎腰打開包袱,三翻兩翻,找出自己存的那塊黑底粉花的平絨衣料,連同一丈五尺鴨蛋青色的洋布裡子,用包袱裹好,匆忙走出醫院,遠遠望著小燕,她說了聲:「等我一下。」直奔傍依唐林街的一個胡同走去。

    胡同口拐彎處,有一家商號,外面吊著米黃色的棉門簾,上邊用黑色絲絨鑲嵌著一個大得嚇人的「噹」字,她照直走進去。

    裡面的櫃檯,遠高過她的腦袋。一個禿頭的傢伙,像憑依城牆似的從上邊朝她探頭注視著。她懷著幾分羞慚,吞了一口空氣,發了發狠,雙手舉起小包袱,用力投擲上去。呆了有四五分鐘,禿頭從城牆高處再次探出,先打了個哈欠,然後慢吞吞地:

    「不頂!」隨著話音,小包袱落地。

    「怎麼不頂?」銀環用他的話反問著,沒去拾包袱。

    「當鋪愛見成物,你這是衣料。」他擺出要走的樣子。

    「等一等!要是有成物伴搭呢?」

    「拿來!」從櫃檯高空,伸出一隻指甲修長沒有血色的手。

    銀環毫不猶豫,脫下薑黃毛衫,和包袱纏在一起,從新投上去。

    算盤一陣連續作響,聽見禿頭在櫃檯裡面說:「十塊錢!」「歸總十塊?」她吃驚地向櫃檯望著。「光是衣料也得二十多塊哪!」看到禿頭再次探出身來欲將衣物扔還給她的時候,她發狠了:「開手續!」

    她拿著當票,剛一出門,正碰上小燕,想藏掖手裡的東西已來不及,小燕盯住她拿當票的那隻手。

    「銀環姐,你這是做什麼?」

    「我當兩件穿不著的衣裳。」為了表示平淡無事,她故意微笑著。

    「騙人,這麼冷天,你的毛外衣是穿不著的?」

    「打春好久了,現在河開雁叫,要脫棉衣啦。」

    「把苦瓜當甜瓜吃,你們都是跟楊叔叔學的。咳!淨怨我的嘴不嚴,累的你跟著受罪。」

    「小燕子呀!可別這麼看問題。要知道,在同志們一起生活中,自己受點委屈,旁人得到點好處,身上冰涼點,心裡是暖和的,你懂不懂?」

    「環姐!我懂,我懂得你的心……」小燕含笑的眼睛裡蒙了濕潤的淚水:「不過……」

    「不過什麼,怕拿回錢去挨批評,是不是?不要緊,我跟你去,順便給周伯伯瞧瞧病。」

    銀環回到醫院,取了一隻旅行藥箱,隨著小燕朝西下窪子走。快要進入大街,一位賣劈柴的老漢,慌張地迎面走來。劈柴從筐裡不斷掉落,他也顧不上拾撿。遇見小燕她們,他制止說:「別往前走啦。大街上,憲兵隊、警察隊、便衣隊滾著疙瘩檢查證明書,快快躲開!」兩人聽了只得繞開順城街,找背靜地方走。路上兩人提心吊膽,拉開距離,互不說話,互相瞟著,好容易才走到西下窪的坑沿,小燕回頭,長出一口氣說:

    「總算到家了!」

    「別大意,你先回家看看。」

    時間不大,小燕探出頭來,左顧右盼之後,向坑沿招了招手。銀環知道沒有問題,提著藥箱到她家去。

    院裡很清靜,北屋門鎖了,東屋門關著。西屋裡周伯伯高聲講話,像是跟誰嘔氣:「……從前只說好刀切藥不如不劃破口,現在看,打破腦袋不怕用扇扇,這條命是從狗日的汽車站轆底下拾來的。」

    銀環聽著話音,斷定楊曉冬他們都在西屋,便直接進西屋去。

    周伯伯眼睛塌陷,臉龐消瘦,鬍鬚茸茸,顯得更加蒼老。他剛撩開棉被坐起來,側歪著身子,等楊曉冬給他披棉衣。韓燕來站在下手,試著給他纏繃帶,他的技術不夠好,每纏一遭,病人咧一咧嘴:「看你手腳重的,這不是叫你捆綁犯人。

    小燕呢?」

    「周伯伯!我來。」銀環放下提包,從燕來手裡接過繃帶,坐在周伯伯對臉。

    「行嗎?髒呵!」周伯伯忸怩不安了。

    「讓她纏吧,她比小燕高明得多哩。」楊曉冬說著同銀環打招呼。小燕向他們學說了街上戒嚴的情況。銀環纏了幾遭,想著看看傷勢輕重,從新解下繃帶,仔細檢查了一番,見傷勢不重,便打開藥箱,塗了些藥,很快綁紮處理完畢。她安慰病人說:「你放心吧,這不是骨折,果真那樣你痛的就吃不住啦。別老躺著,可以活動活動,試著走一走。」

    周伯伯聽罷,屈伸了一下大腿,果然不十分痛,繃帶纏的不鬆不緊,腿上象減輕了份量,感到挺舒服。心裡一陣喜悅,他說:「你楊叔叔又有了身份證,我的傷勢又輕了,受苦人平安就是福。小燕,你去找長生他娘,叫她給我借上幾塊錢,回來置買點年貨,割一斤肉,連治病的先生,一塊吃頓餃子。」

    燕來說:「有錢人過年,窮人們過難,長生家也不寬綽。楊叔叔他們也不在乎吃喝。依我看,家裡有白菜,有剩-子,包頓素餡餃子算啦。欠債的事,等吃過飯後,我到邢大嬸家張張口去。」

    「你就不要出門啦。省的捅馬蜂窩。」周伯伯瞪了他一眼。

    楊曉冬忙著排解說:「吃上素餡餃子就不賴,在外邊過年遇到敵人出動,吃不上飯的時候也多著哩。欠下的債,你們別張羅了,由我寫信想辦法。」

    「還能叫你想辦法?小燕!我沒說叫你借錢去呀?怎麼不動彈?」

    小燕心理有底,紋絲不動,對周伯伯的話,一聲也不哼。

    周伯伯惱火了:「你不去我去,我不信姓周的在西下窪賒不出賬來。」

    「周家伯伯,你可不能走遠路,靜養幾天再看。用錢!我有一點。」銀環說著,不緊不慢地從懷裡掏出那一疊票子。她數了十元交給燕來,要他還苗家的賬。又數了十元遞給小燕,說:「給你楊叔叔買件襯衣、買雙新鞋,餘下的置買年貨。」轉過身來她對周伯伯說:「你不是叫小燕出門借錢嗎?我看罷啦!年根底下,窮人家都夠緊的,這裡還有幾塊錢,給你留下,買兩瓶虎骨酒,你老人家的傷勢不重,多將息幾天就好啦!」

    對於銀環這種慷慨的舉動,除了小燕有精神準備以外,他們三位都感到很突然,韓燕來象看陌生人一樣盯著銀環分錢,楊曉冬楞了一會說:「你哪有富裕錢,是過年發雙薪啦?發雙薪有幾個錢呢,留著你自己用吧!」

    銀環笑了,笑的很勉強。小燕實在憋不住了。她說:「你們都沒看見呀,她連身上穿的毛衣都送到當鋪去啦!」

    這句話,把三個人的心都打動了。楊曉冬盯著銀環纖細而又穿著單薄的身軀,久久沒有說話。韓燕來心裡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激動。激動最厲害的是周伯伯,他心裡一酸,熱淚盈眶了。他想:這樣有身份的姑娘,像親人一樣給自己看傷治病打繃帶,還拿出錢來給自己買藥,她貪圖我這個孤老頭子什麼呢?什麼道理使得她數九寒天把自己的衣裳都變賣了給人雪裡送炭呢?沒有旁的原因,她必然是共產黨。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共產黨就不容易找出這樣好心腸的人來。怪不得老韓兄弟在了黨,情願把身家性命都搭賠上,他敢情是甘心樂意呵。……老人感到眼裡那股熱辣辣的東西要向外流,他不願意叫人瞧見,扭轉頭揮掉了。

    一陣沉默過去,楊曉冬打定了主意,他很開朗地說:「既然你把錢送來了,咱們就大大方方地開銷開銷。第一,苗家的賬要還;第二,周伯伯的藥要買;第三,不但要置買年貨,還買幾瓶酒送禮。」他把三項開支的款子都遞給韓燕來,然後拿起最後的錢,用商量的語氣向銀環說:「我的衣服鞋子,買不買不吃緊,這點錢給你父親拿回去。」

    銀環什麼也沒表示,從楊曉冬手裡接過錢,轉過頭來問小燕:「曉得你楊叔叔穿多大尺寸?」

    「我早比試過幾次,總想鉸雙底子作一對,沒鞋面布,也抽不出工夫來。」

    「不用作啦!你到外邊給他買一雙吧!」她把錢從新交給了小燕。

    這時候楊曉冬也就不拒絕了。便囑咐小燕說:「你們兄妹作伴出去置買東西,要記住在附近小市上買,可不許到遠處去。」

    燕來兄妹走後,周伯伯睡著了,楊曉冬同銀環回到燕來家的東屋,北屋苗太太上街還沒回來,室內室外顯得分外寂靜。楊曉冬發覺東屋沒生爐火,感到涼嗖嗖的,便問銀環說:

    「屋裡沒火,你冷不?」

    銀環認為他要說她當衣服的事,回答說:「脫件毛衣,能冷多少?在醫院工作,一年四季都穿單衣服。」

    楊曉冬忽然想起了往事,他帶著幽默的口吻說:「這件毛衣為革命出力不小呵!我進城的那天夜裡,它替我擋了風寒,現在咱們困難的時候,它自我犧牲,為我們到當鋪裡坐牢。將來不能忘記它的好處。」

    銀環笑了笑,臉紅了,她沒有作聲。她深記著他給她在公園上山上說的話。她願意在一切問題上更有涵養,她站起身,看樣子是想告辭了。

    楊曉冬攔住她說:「幹什麼要走呢,要你到這裡來是研究問題的,咱們先研究研究韓燕來入黨的問題。」

    綜合韓燕來的優點缺點,作了分析,兩人同意介紹他入黨,認為有機會的時節,叫他到根據地去見識一下。接著銀環談到高自萍,她說高自萍的叔父臥病剛好,他們叔侄正在進行偽省長的工作,據說已經有些眉目。這些事本是幾個鐘頭前高自萍親自對她講的,但她當著楊曉冬總不願談論這些,連一起去行宮的事,她都迴避了。

    楊曉冬見她談的很不起勁,便說:「高家叔侄的工作,遠水不解近渴,我想利用春節的機會,向敵人開展『政治攻勢』,你看行嗎?」

    銀環很有興趣的回答:「當然行啦,你只要寫出宣傳品來,我負責刻印散發!」

    楊曉冬說:「過去城裡的習慣,每逢過年,都送賀年片,代替拜年,現在怎樣?」

    銀環說:「現在也有呀。過年起五更後,機關衙門,紳商大戶,都派公務員、學徒的或是聽差的拿著成匣成袋的賀年片,分頭拜送,這時街上影綽綽的不斷行人,家家門戶都緊閉著,送賀年片的敲著門板:『張老爺恭禧!』『王老闆發財!』隔著門縫把賀年片投進去,我們那個醫院,不能算什麼大機關,到初一早晨,紅紅綠綠的裝滿一藥車子呢。」

    「還是這樣。好,你能不能找到鋼版蠟紙?」

    「編盡法兒,還有找不到的?」

    「那太好啦!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在敵人度春節的時候,給他們送幾張『恭禧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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