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不讓格洛麗亞去見他。他每個星期至少給格洛麗亞打一次電話,問其顧客的情況。某某最近有沒有來?人們在背後有沒有議論他?人們怎麼看他?對他的病情有沒有人關心?等等。格洛麗亞騙他說大家都非常關心他。而事實上,大多數顧客都為菲利普不再來這裡工作而高興。格洛麗亞糾正她們說,「他仍然是這裡的工作人員,只要他病情好轉,他就來上班。」可是,顧客們不樂意。「我不再要他給我做頭髮,」有的顧客公開這麼聲明。格洛麗亞說他們無知:「難道你們不看報紙,不看電視?做頭髮是不會傳染艾滋病的。」夢露首先反對:「我不管報紙電視怎麼說的,反正我不會和有艾滋病的人呆在一個屋子裡,我是連頭髮也絕對不會讓他碰的。」
不過菲利普的情況也確實不妙。他說他全身都長滿了水皰,並且疼痛、搔癢,至少還要一個月才能決定是否可以上班。格洛麗亞對菲利普這種隱瞞病情不及早治療的做法極不喜歡。菲利普直到他這次不得不請假才承認他身上帶艾滋病毒已有3年。「還算幸運,你買了健康保險。」格洛麗亞對菲利普說。可是菲利普說他根本就沒有健康保險。格洛麗亞問他為什麼沒有,他說保險公司認為他得的是絕症。格洛麗亞聽了這話,極為惱火,這太過分了。他從為塔裡克存的學費錢中取出400美元匯給菲利普。「我希望這能幫你救救急,」她說。菲利普說他現在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一分錢都是好的。
自從菲利普離開之後,格洛麗亞非常繁忙。這一個半月來,她每天要工作門到14個小時。她的血壓升高,晚上回到家腳都是腫的。由於太忙她幾乎見不到塔裡克。她在美發院窗戶上貼的招聘美發師的廣告紙都發黃了,還沒有人來應聘。她想這不是個辦法。她知道這個市裡有幾所美容美發學校,但剛畢業的新手技術還不熟練,她並不想要。在鳳凰城很難請到比較好的黑人美發師。倒是有幾個白人美發師來應聘,說她們也學過做黑人的頭髮。可是,格洛麗亞店裡的一些顧客早就向她聲明過,她們不願意讓白人碰她們的頭髮。不相信白人能燙好她們頭髮,怕白人美發師燙著她們的頭皮,甚至擔心她們連頭髮都剪不好。
約瑟夫對格洛麗亞說他所有項目的化驗結果都是陰性的,他給格洛麗亞看了他的化驗單。他很想念菲利普,整個髮廊的氣氛都較消沉。辛迪的情緒不高,現在已經快到12月了,再過些日子她就要離開這裡。德斯莉的工作最難找人接替。在這個城市很難找到像她那樣辮辮子的高手。格洛麗亞還做好了菲利普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的思想準備。
有時候她甚至考慮賣掉這個髮廊,搬到奧克蘭去住。那裡的黑人美發師很多。可是,去年那裡發生了大地震。她通過報紙和電視知道那裡發生了很大變化。毒品犯罪和黑社會很多,幾乎和洛杉磯一樣。塔裡克要到5月份才畢業,他已經接受過「讓人們站起來」的面試,現在正在家裡等待錄取通知。招生辦的工作人員對他的印象不錯。所以,格洛麗亞認為他沒有必要留在鳳凰城。現在她還要再等等,看看情況有沒有變化。
這一天,格洛麗亞差點沒被累暈過去。一大早,剛剛才6點半,菲利普就打電話給她,說他認為他最好是不要再回到「綠洲」。格洛麗亞怎麼勸他他也不聽。接著是廁所的馬桶堵塞了,往外溢水。她發現儲藏室裡有耗子出沒,又去追耗子。車庫門的鉸鏈又脫落了,塔裡克在Safeway則超級商場的停車場倒車時撞了別人的車。這就是說格洛麗亞的保險費又要上去了。在店裡,洗衣機轉起來就停不下來……。
不過,有一件事令格洛麗亞高興。那就是辛迪在回家之前,把格洛麗亞叫到一邊,說了一番心裡話。她說她不能在店裡正需要人的時候離開這裡。「你對我一直很關照。」辛迪對格洛麗亞說,「在我急需一份工作的時候,你給了我這份工作。我將留下來直到你找到新的僱員來再離開。」她停了停又道,「真的,我什麼時候走都可以,再說,我也需要錢用。」
格洛麗亞看到薩瓦娜將頭髮剪短,她很高興。這樣用不著燙,用不著吹,甚至用不著梳。薩瓦娜一天也沒吃飯,格洛麗亞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胃口,她是在給夢露清理頭髮茬子時發現薩瓦娜進來的。
「嘿,姐兒,其他姐兒們哪兒去了?」
「在家裡唄。誰不想在家呆著?」
「唉,這話聽了真叫人掃興。」薩瓦娜說著脫掉她的紅色帽子。
「姐兒,我累的像死狗。來吧,我給你弄頭髮吧。」
「等等,你究竟有多累,格洛麗亞?」
「你說呢?」格洛麗亞兩百多磅的身體站在那裡,手掐著腰說。滿頭汗水順著前額往下流,連臉上的脂粉都被破壞了。
「唉,要我說,我今天不理髮了看會不會死。」薩瓦娜看到格洛麗亞累成這樣有些於心不忍。
「我們做生意不能累了就不幹。」
「我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顧客,格洛麗亞,別為我擔心。」說著,薩瓦娜又把帽子戴上。
「別著急,稍等一會兒。」
「真有你的,我可受不了。如果我累了我是絕對不會再干的。而且我也絕對不會讓你在累的時候給我用剪刀咯吱咯吱剪頭髮。我可以在等一個星期,沒有問題的。」
「謝謝你,姐兒,你有沒有胸悶過,就像得心臟病似的感覺?」
「怎麼?你感到胸悶?」
「是的。」
「你這裡有Rolaid藥嗎?」
「我只有Mylanta放在車上。可是我現在餓得想啃椅子,心裡發慌。」
「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我必須先回家。」
「為什麼?」
格洛麗亞想了想,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急著要回家。塔裡克現在正熱衷於志願為社區做好事。自從他被面試以後,「讓人們站起來」告訴他,他對社區的服務工作做的越多,他被錄取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他拚命做好事,一直忙個不停。開始,格洛麗亞責罵他缺少主動性。他承認剛開始他的動機是有些自私,但現在他確實從中悟出了一些做人的道理。他去看望老人,給無家可歸者送食品。有天晚上,塔裡克回到家,興沖沖地用一個小時描述了他如何在醫院裡給病床上的孩子們讀故事書以及他幫一個殘疾人從輪椅上扶到馬桶上的快樂感受。
格洛麗亞知道她每次下班急於回家是她的習慣。現在薩瓦娜想讓她改改:「塔裡克要到8點才回家,再說他已經這麼大了,可以照料自己了。」
「你說得對。」格洛麗亞輕聲地說,「你想去哪兒?」
「除了快餐店駕車者服務窗(開車的人不用下車,從窗口拿著快餐就走)之外,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們可以找個餐桌(不是塑料板的)坐下來。」
格洛麗亞做了個鬼臉:「稍等,我把東西收拾一下。」她倒掉簸箕裡的頭髮,關掉空調,拿起小挎包,打開警報器,最後關上燈。「我們走吧。」她說,像塔裡克平時對她似的,「我跟你走。」
「這可是你熟悉的城市。」薩瓦娜說,「是我跟你走。」
格洛麗亞上車後,拿出Mylanta藥,吞了兩粒,希望胸口不再疼痛。
她開出兩個街區,來到丹尼斯餐館。跟在後面的薩瓦娜按起喇叭,並直搖頭:不,不是這家。她給格洛麗亞信號,讓她繼續往前開。當格洛麗亞開到一家叫「中國樂園」的中餐館時,她給了薩瓦娜一個手勢:「這家可以嗎?」薩瓦娜點點頭,把車停在格洛麗亞的Volvo旁邊。
這個餐館的桌子是塑料的,薩瓦娜沒有提及,格洛麗亞也沒說什麼。在她們坐下之後,格洛麗亞感到自己的胸不痛了。薩瓦娜在看菜譜之前已經決定自己要點什麼了。女招待問她們是否先來杯飲料。薩瓦挪用手將帽簷向上抬了抬,然後看著格洛麗亞:「你要什麼?」
「我要百事可樂。」格洛麗亞說。
「我一瓶白葡萄酒。」薩瓦娜道。
女招待說她很快就會拿來。「告訴我,」薩瓦娜說,「你怎麼樣?」
「自從菲利普離開這裡後,我就像機器似地整天忙。」
「那種病很殘忍,是不是?有不少人得了這種病,不僅僅是同性戀者。」
「是的,是比較殘忍。」格洛麗亞說,「菲利普看來是不會回來了。」
「他不回來了?」
「是的。今天早上他打電話給我,說他不能來上班了。還說希望不要因為他而影響髮廊的生意。我極力勸他好些就繼續來上班,他不聽。不過他說和我通話心情好多了。」
「他不來上班了,你怎麼辦?」
「說實話,我也不知咋辦。昨天我面試了一個小女孩,準備讓她接替德斯莉的工作,可是我總覺得她不是個酒鬼就是個吸毒者。」
「你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她的腦子看上去有點問題。不過,她的手藝還可以。我讓她留下電話號碼,等幾天我給她打電話,如果她腦子沒有問題,我就會僱傭她。」
「約瑟夫怎麼樣?」
「約瑟夫可是個干將,他既不會離開也沒有什麼病。」
「那麼辛迪呢?」
「她也留下來不走了。她說在我沒有找到新僱員之前她暫時不會離開。你說這有多好啊!」
「確實不錯。所以現在你可以鬆口氣了。」
「是的,感謝上帝。」
「那麼,你什麼時候關心關心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是落實了嗎?」
「是的,已經完全搞掂了。」
「什麼時候搞掂的?」
「昨天。」
「你告訴伯丹了嗎?」
「當然。我還給魯賓的電話留了言。她現在正在圖森。她的老爸又得了肺炎,她們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
「我一直為他老人家祈禱,希望老天爺不要給他罪受。」
「我也是,」薩瓦娜說。
「不管怎麼說,告訴我你的工作是怎麼搞掂的。」
「他們看了我製作的以黑人婦女組織為主題的節目,非常喜歡。我將成為正式助理製片人。」
「待遇怎麼樣?」
「待遇不錯,年薪接近5萬美金,達到了我在丹佛時的工資水準。哈利路亞!(基督教的歡呼用語,意思是『讚美神』。)」
「真是太好了,薩瓦娜,說說你是怎麼做的。」
「我做的節目中的人物有你、有魯賓還有我自己在這個組織中所擔任的角色。好了,下一步我的主要任務是把我在丹佛的房子賣掉。告訴你,這事對我的壓力可是太大了。」
「你媽來這裡過聖誕節嗎?」
「來。你的父母呢?格洛麗亞,我從沒聽你提起過他們。」
「我的媽媽和爸爸早在1975年就過世了。他們相繼去世不到一個月。」
「怎麼會這樣?」
「我母親是心臟病突發死的。父親是在驅車到亞拉巴馬的路上出車禍死的。在料理他們的後事之後,我就搬到這裡來了。」
「格洛麗亞,聽了這些我很難過。」
「哎,女招待怎麼回事?」格洛麗亞說著,向女招待招招手。女招待趕忙走過來,點菜。格洛麗亞今天開禁,要了紅燒肉、蒙古牛肉和揚州炒飯,另外還加了一個鍋貼和兩個烤雞塊。薩瓦娜要了芝麻雞白飯和蛋卷。
「格洛麗亞,你休過假嗎?」
「你說什麼?」
「你出去度過假嗎?」
「姐兒,我已經記不起上次是什麼時候度過假、去過哪兒了。你知道,當你自己做生意的時候就很難脫身了。有些事你交代給別人做,解釋了半天還不如自己留下來做算了。」
「每個人過一段時間都應該出去度度假,休息一下,格洛麗亞。」
「等塔裡克畢業了,我可能會找個時間好好休息一下。」
「這與塔裡克畢業不畢業又有什麼關係嘛?」
「我是個母親,你知道嗎?」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是4個孩子的媽媽,而不是一個。」
「什麼意思?」
「你曾經感到孤獨嗎?」
「當然,誰沒有孤獨過?」
「你曾經想過自己應該有個男人嗎?」薩瓦娜問。
「當然想嘍。可是當我看到你、伯丹和魯賓的經歷,我就糊塗了。我不想過你們那種生活。我不想得心臟病。看看查爾斯對你做了什麼,還不清楚嗎?」
「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那麼傷人心,格洛麗亞。說實話,對於過去的事我並怪查爾斯,是我自己的錯。是我自己向他打開了心扉。我是那種『能找就找,能得到就不放過』的人。我應該對我自己的過失負責。我賭了,輸了。但這不是世界末日,我仍然活下來了。」
女招待上了蛋卷、烤雞塊和鍋貼,然後把佐料放在旁邊。格洛麗亞開始動手。「你知道我愛誰?」她一邊吃一邊問。
「我怎麼知道?」薩瓦娜說。
「我的兒子。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傷我的心。我盡力培養他長大了不要像周圍的那些吊兒郎當、不負責任的臭男人。我極力教育他要尊重別人,包括那些女孩子。我還教育他要學會放棄和無私,要認真對待每一件事,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長大了千萬不能成為像查爾斯、約翰以及赫伯特那樣的人。還有那個上次開始送你來,然後成了色狼的傢伙,叫什麼來著?」
「萊昂。」薩瓦娜說著笑了起來。
「我告訴你,許多男人,他們獻慇勤,討好你,但最終目的不是真正為了你,而是為了他們自己。不過,馬文就不同。」格洛麗亞用筷子夾起一塊肉說。
「誰是馬文?」
「就是我的鄰居啊。他就住在我的對面,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是不是幫你清理門口道路的那個人?」
「是的。」格洛麗亞說著,臉唰的一下紅了。
「是不是那個幫你修好了車庫門並幫你把游泳池清理的很漂亮的那個人?」
「是的。」格洛麗亞仍然紅著臉。
「噢,那就是馬文。」薩瓦娜開玩笑地說著,用叉子將鍋貼弄碎。
「去你的吧。」
「還有什麼更好的事?」
「沒有了,」格洛麗亞笑道,「他只是我的一個鄰居,不過這人真的蠻好。他比我大,是個鰥夫。他幫我整修了家裡所有的東西。」
「就這些?」
「這就夠了。」
「別騙我,格洛麗亞。」
「我騙你幹什麼?」
女招待將其餘的菜都上齊了,擺了滿滿一桌子。
「告訴我,等你兒子畢業離開家了,你將幹什麼?」
「還跟我現在一樣。」
「什麼意思?」
「繼續活著。」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說到那時,你是否準備嘗試一下你未曾做過的事?」
「我可能賣掉我的房產,去住公寓。我煩維修。你呢?準備以後於些什麼?」
「我,你問我?」
「是啊。現在你找到了新工作,你是不是要在鳳凰城住上一個時期呢?」
「我想應該是。」
現在,她們靜靜地埋頭吃起來。因為要說的話,剛才差不多都說了。格洛麗亞先吃完,她告訴薩瓦娜,她必須在9點以前到家。現在已經是8點差一刻了。馬文約好8點半到她家幫她試剛買來的激光放機。格洛麗亞說她還要先回去「精神」一下。她把她那份錢放在桌子上,拿上她的幸運小點心(在美國的許多餐館,飯後服務員給每人一個小點心,裡面放著一張小字條,上面寫著你未來的好壞)先走了。
10分鐘後,格洛麗亞趕到了家。她驚奇地發現塔裡克在做家庭作業。她問兒子最近怎麼樣。塔裡克說「很好。」格洛麗亞上樓換衣服。當她走進臥室時,發現通往游泳池梯台的玻璃拉門沒關。她走上梯台,外面沒有風,但空氣很好。她仰望天空,數不清的星星圍著一輪皓月在不停地閃爍。這就是為什麼格洛麗亞喜歡亞利桑那。她低頭看著游泳池,碧波在月光下閃動。格洛麗亞很少下游泳池,現在她迅速換上游泳衣,準備下水。
她走下樓梯,來到池邊,看著水。這水太美了,格洛麗亞忍不住跳了下去,在水中痛痛快快地游了起來。
游完泳之後,她上樓,站在梯台上。太安靜了,沒有一絲的響聲。她看著鄰居的後院,那室內一片漆黑。格洛麗亞知道這家的主人去外面野營了。右邊的這家鄰居都在看電視。她再次看著游泳池,碧水仍在蕩漾。她又看看天空,月亮好像變得更大了。
這樣的夜晚應該屬於相愛的人們,格洛麗亞這樣想。這樣的安靜,如此的溫馨,應該喝上一杯葡萄酒,然後洗個熱水澡,躺在床上,彼此擁抱在一起……可是格洛麗亞知道,她這輩子也許永遠也不會有這種機會。她覺得自己是在把自己鎖進了感情的監獄,作繭自縛。儘管她還不知道將如何衝出牢房,但她現在想衝出去。她反覆回想著薩瓦娜的那句話「你的兒子畢業離家之後,你準備幹些什麼?」格洛麗亞真的不知道將來怎麼辦。可是塔裡克在不到一年之內就要離開她,即便這次不參加「讓人們站起來」,他最終還是要離開家的。到那時她將會很孤獨。想到這裡,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又痛了起來。她彎下腰,揀起毛巾,關上門。她走進浴室準備從藥箱裡拿出Mylanta。當她伸手去拿藥瓶時,她感到胸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痛得厲害,就像刀絞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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