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灰燼 飢餓的大學
    瀘妮和所有剛進校的女生一樣,剪短了頭髮,穿上了綠色的軍裝準備軍訓。那綠軍裝綠得扎眼,瀘妮沒有馬上穿上,她不喜歡綠軍裝。

    床鋪的護欄上明白地寫了每個人的名字,但是還是有人「搶佔」別人的「領地」。還有小小的一個櫃子,為了爭奪最隱蔽最靠裡的櫃子,也不時的有戰爭發生。占櫃子和占鋪,是進校的第一次利益衝突。

    瀘妮的舖位在上鋪,是她所希望的,她可以避開一點喧鬧,有一點她自己的空間。

    重慶夏天的那個熱,就像瘋了的狗一樣,把人逼得無路可逃,放下東西瀘妮已經是一身的汗。拿了毛巾和肥皂,她得去洗一洗。

    回來卻看見自己的鋪上已經鋪好了床褥和竹蓆,一個身材嬌小的漂亮女孩自顧自的在下面收拾她的東西,往上面扔著化裝盒和書本,嘴裡輕快地哼著歌曲。

    「這個鋪是我的。」滬妮說。

    女孩斜了她一眼,繼續著手裡的忙碌。

    瀘妮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熱血一湧,就把她鋪上的東西嘩啦啦地扯了下來。

    女孩激怒地叫起來:「你幹什麼!」

    瀘妮冰冷地說了一句:「這個鋪是我的!」

    女孩惡狠狠地看了瀘妮足足兩分鐘,瀘妮沒有理她,把自己的東西扔上去,鋪好。很大響動地把床打得僕僕響。

    女孩沒勁了,低了腦袋去看床邊護欄上的人名。

    坐在鋪好的床上,瀘妮看著窗戶外的一棵大大的黃角樹,沒有一絲的風,樹上知了沒命地叫著,整個宿舍樓還在忙碌著,新生都興奮地張羅著,大都有人帶著,父母、兄長或親戚。瀘妮獨個坐在床上,用眼睛來躲避越來越多的跳躍的綠軍裝,一進學校,她就不喜歡她的新同學了。其實她一直都是孤僻的。她發現進大學似乎也不會有什麼顯著的改變,包括獨來獨往,她不想改變這些。

    軍訓是新生互相瞭解和認識的好機會。也是評判校花、系花、班花的好機會。

    瀘妮依舊冷著一張臉,不想和人多話。

    大家都覺得了滬妮的「怪」,開始放棄和她的交往,還有那麼多的人,不在乎你一個。

    同樣穿著綠軍裝的女生,還是很容易分辨美醜。靠衣服來扮靚的女生這個時候就徹底地淹沒進了綠軍裝裡,什麼都找不到。瀘妮不,瀘妮已經是個美麗的大姑娘了,她已經有了女人美好的身體曲線,綠軍裝都遮不住的美好,還有像她媽媽一樣於身俱來的高貴氣質,潔白修長的脖子上美麗清秀的臉。象牙白的細嫩肌膚,深不見底的蒼涼的黑大的眼睛,瘦削的瓜子臉,小巧挺拔的鼻樑,菱角分明的嘴唇。站在一片綠裡,瀘妮是出類拔萃的。瀘妮在業餘評判裡出任了校花、系花、班花等職務,只是她不知道。

    瀘妮對很多東西都是沒有興趣的,她不斷地拒絕別人的靠近,不分男女,於是瀘妮的名聲就惡了,驕傲、傲氣這樣的批評是免不了了,還要面對別人的嗤之以鼻,然後背了一個叫「荊棘鳥」這樣還不算惡俗名字。

    無所謂,瀘妮從小就對有些人的言語無所謂。

    其實瀘妮的生活是從大學開始的。

    以前小的時候,瀘妮張嘴還是有吃的。她沒有擔心過生活,不管吃什麼,她吃得理直氣壯。後來在小舅舅家也是不愁生活的,雖然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吃得很不理直氣壯,但還是不愁生活的。現在不一樣了,小舅舅和小舅媽兩個人相繼下崗,在上火車之前小舅舅交了一個包給瀘妮,裡面有兩千塊錢,小舅舅說這是他們的大半積蓄,說以後就沒有能力再支持瀘

    妮了。瀘妮明白。他們兩個每個月就那麼一點基本生活費,還要養漣青,他們已經做到最好了。以後,瀘妮得為自己的生活安排。

    學雜費一交,兩千塊錢所剩無幾。

    大學不是滬妮想的,是生命的一次徹底的轉機,或許這真的是一個轉機,但更重要的是要怎麼來度過這個過程。生存已經不容質疑地提到了第一位的高度。

    生活變得相當嚴肅,甚至沉重起來。

    瀘妮安排著每天每頓的伙食費,緊巴巴地算,一分一毛的摳。然後,想著怎樣才能不耽誤上課去賺錢。那個時候「打工」這個詞已經被人整天地掛在了嘴上,瀘妮真想找一份工來打。

    宿舍裡動作快的女孩已經和男朋友成雙入對,瀘妮也有男孩狂熱地追求。但滬妮沒有心思,面對熾熱的追求者瀘妮異常地冷淡,連「為什麼」都不願意回答。不是瀘妮沒有一點動心,面對宿舍女生談論的那個高大英俊的高一級的凌風時,瀘妮的心有些痛苦地動了動,她不是為那個凌風痛苦,而是為自己。她突然發現,即使上了大學,她的生活還是不能完全地重新開始。她覺得自己談戀愛是有些可恥的,一個即將食不果腹的人談戀愛是可恥的,一個有著太多悲傷記憶的人談戀愛是可恥的。當凌風站在她的面前用他坦然的眼睛看著瀘妮的時候,瀘妮有些心跳的同時,想起了血肉模糊的那個男人,想起了媽媽頹然倒下的身體,想起了那個荒蕪的冬天,想起了那個荒蕪的山頭上佇立的英俊少年。

    拒絕自己想要的美好情懷是痛苦的,但瀘妮別無選擇。

    在幾次沒有理由的失敗以後,凌風像別的失敗追求者一樣,選擇了離開,然後身邊很快地有了一個依人的小鳥。誰也沒有耐心去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長熟的桃子,滿園都有已經熟了的各色水果,味道各有千秋,重要的是「吃到」。瀘妮的孤獨是注定的。

    瀘妮認真的讀書,這是她的習慣,考上大學,讀書已經沒有動力了,好多人已經懈了勁,享受大學才有的愜意生活,花前月下,郊遊遠足,和不同學校的異性宿舍發展友好宿舍,然後聯誼活動……

    瀘妮不能,瀘妮在課餘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樣來解決她的生計問題。

    星期天,瀘妮上街了,或許可以找到一些方法,或需要鐘點工的小店。

    在一處熱鬧的地段,瀘妮被一排人吸引了,他們的外貌都很簡樸,有的甚至像民工。他們的面前一溜地都放上一個紙牌,猛看有點像討飯用的「訴苦牌」,仔細一看,上面介紹了他們自己的專業,就讀學校,並且都有兩個大大的字:家教。

    家教,瀘妮激動起來,這是個自己完全可以勝任,又比較體面的職業。

    等不及回去,就在附近的一家小賣鋪要了一個廢紙板,借了一隻筆,把她覺得要寫的內容都寫了上去,她的專業是中文專業。

    十月依舊炎熱的陽光下,瀘妮站了一天,都沒有把自己推銷出去,重慶的夏天是沒有一點風的,整個蒸籠一樣的城市。瀘妮已經坐在了地上。他們那一排學生都還沒有一個被錄用的,問的人是很多,但沒有實質性的一步。聽說重慶下崗工人也是很多。而且,年輕的主婦們看著滬妮,就會從眼裡流露出戒備的神情,一個誰都沒有什麼安全感的年頭,誰都要防著別人一手。女人,當然是要防著年輕漂亮的女子的,這是再正常不過的邏輯。

    接近晚上的時候,一個圓呼呼的戴眼鏡的女孩在一番口頭考試和討價還價以後,被告知錄用了。女孩高興地收了那張紙板,隨了年輕的夫婦揚長而去。一排人目送著她,羨慕的表情一覽無餘。

    半天瀘妮才把張望的頭轉回來,這讓她又看到了希望。

    一直等到八點,瀘妮慢慢地起來,有點失望但又躊躇滿志地走了。她看到了一條門路,一點希望。

    大學生活是豐富多彩的。

    各種聯誼活動,週末舞會,節日裡的節目表演,戀愛,分手,為朋友解決戀愛糾紛,再投入另一場戀愛……同學們忙得不亦樂乎。這些和瀘妮都沒有關係。瀘妮的生活除了學習,就想著怎樣來解決她的民生問題。錢,只一個錢字,就叫人累得直不起腰來。眼看著包裡的飯菜票一點點減少,依舊沒有來源來充實它。累,就這樣為了錢無聲無息地累,累得瀘妮心力交悴。

    每個星期六、星期天依舊執著地去了街頭,像個賣身葬父的女子一樣把紙牌放在自己面前,等待有人來領走。

    又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沒有成績。

    而瀘妮中午已經不再去食堂,早晨就多買了一個饅頭,帶在自己的包裡。中午大家都走了以後,她就從包裡拿出已經冰涼堅硬的饅頭,三口並作兩口的吃下去。長期沒有營養的胃對一個饅頭已經發出不夠的訊號了,但瀘妮只能給它一個,不多的飯菜票不知道還要支撐到多久。晚上還去食堂拿一個饅頭,在很晚的時候。飢餓,鋪天蓋地地向瀘妮壓來,在同學過一次生日要花一百多塊來請客的年代,對瀘妮最大的困擾是飢餓。學校有對貧困學生的補助辦法,瀘妮猶豫著,終究沒有填完那張表,上面有詳細地註明父母的情況,而且還要大家討論通過。

    得想別的辦法。

    瀘妮去了一些餐廳,做服務員她應該是夠格的吧。她把自己的驕傲再一次收拾起來,迎著女老闆挑剔的目光站在她的面前。結果別人不要鐘點工,那麼多的下崗工人可以全天的工作,工資也不高的情況下,老闆沒必要要一個鐘點工。

    天無絕人之路,當瀘妮就要絕望的時候,一個酒樓的老闆答應招她做服務生,每晚工作三小時,週六週末分別工作八小時,每月工資一百二。矮胖的穿著上等西服,但看上去卻是很劣質的地攤貨的老闆瞇縫著眼睛看著瀘妮說:「只要你做得好,工資再加!」

    瀘妮迫不及待地要求當天就上班。

    每天都很緊張,下午上完課就去了酒樓,換上又臭又髒的工作服:一套劣質布料做的紅色套裙,然後開始不停地在廳裡跑來跑去。瀘妮是很認真的,認真是她的本性。

    那天瀘妮向領班提出要支取前面十來天的工資,因為她一點菜票都沒有了。

    領班看著面前漂亮的女大學生斜了眼睛說:「這個事要老闆同意。」

    瀘妮猶豫了一下,咬咬牙,敲開了老闆的辦公室門。面子到底是沒有飢餓來得深刻的。

    老闆渾濁的小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站起來笑著問瀘妮什麼事,瀘妮很艱難地把來意說明。

    「坐!」老闆慇勤地指了旁邊的沙發一下,然後從他的大班台裡走出來,給瀘妮打開一瓶礦泉水,然後在瀘妮的旁邊坐了下來。

    瀘妮隱隱地感到了危險。

    老闆寬厚地笑著:「有困難給我說,不就是幾個錢嗎,小意思。」老闆肥胖短的戴著大大的黃金戒指的手試探地放在了瀘妮的大腿上,細小的眼睛瞇了一條縫地湊上來慢慢地說:「只要你允了我,什麼都好說……」爆發的男人,很容易地忘乎所以,很容易地以為整個世界都屬於自己了,當然包括一個貧窮的女子。

    瀘妮的忍耐到了極限,老闆嘴裡的腐臭味道讓她的胃難受地痙攣起來。瀘妮猛地推開老闆的手,站起來,她想再要工資,但沒有說出口,就跑了出去。

    委屈,卻無可奈何。

    瀘妮很想媽媽,媽媽的氣息她現在都還記得,溫溫的,好像就在身邊。還想山頂上的英俊少年,帶她去到那個溫暖所在。

    瀘妮流了一晚上的眼淚。

    第二天晚上,她又去了酒樓,工作對她來說是如此的重要,今天,她就吃了一個饅頭。

    領班看見她就告訴她以後不用再來了,然後從兜裡摸了二十塊錢遞給瀘妮。

    瀘妮看了看面前的兩張紙幣問:「為什麼?」其實她知道為什麼,但她還是要解釋。

    領班面無表情地說:「招了一個全天的,就不用鐘點工了。」

    理由很充分,瀘妮接過錢,心裡不能不有點塌實,這點錢足夠她支撐十天。帶著這點塌實瀘妮重新回到了紛亂的街頭。

    週末的下午,坐在床上,用薄薄的蚊帳來把自己和外面喧鬧的世界隔離開,透過蚊帳,瀘妮看著窗戶外面的小院子,那裡就和宿舍一樣的熱鬧。那裡大都是守侯自己「公主」的「王子」,其中有二十來歲的年少輕狂的同學,也有老到可以做自己爸爸的西裝革履,腰間別著大哥大,開著各種小車的「老闆」。

    外面有那麼多熱鬧的等待,裡面自然也忙得不亦樂乎。宿舍裡除了瀘妮,都在忙碌著,

    挑衣服,穿著褲衩和奶罩在那裡試著不同的衣服,有的還商量著互換衣服,沒辦法,學生嘛。然後是精緻的妝容,粉底,睫毛膏,口紅,遮暇霜,蜜粉,眼影……一大堆的東西飛來飛去。凌亂的宿舍裡就這樣造就了幾個精緻的美人。她們有男朋友的就去會男朋友,沒男朋友的就約會同樣「單吊」的女朋友。這是個不能有孤單寂寞存在的日子。

    她們都忽略了瀘妮的存在,剛開始的時候,她們刻意要孤立瀘妮,因為瀘妮太冷傲太難以接近了,而且動不動就給她們白眼看。但後來她們發現孤立瀘妮沒有一點意義,瀘妮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加入誰的生活,她們對瀘妮的打擊失敗了。

    四周都安靜下來,瀘妮還是在思考著,她從來沒有這樣的傷腦筋,一睜開眼想到的就是錢,夢裡還夢見自己一分錢都沒有了,累,累得筋疲力盡。

    瀘妮想到了給報社投稿賺取稿費,她的小散文寫得非常地棒,行雲流水,超凡脫俗,她還試著寫了一篇短篇小說,都在拿到那二十塊錢以後寄出去了。但現在還沒有回音。

    瀘妮兜裡的錢換成了飯菜票,還剩了幾塊錢,前幾天她還買了兩塊錢的衛生紙,同學都用的是衛生巾,但她不能用,那種東西太貴了。

    瀘妮下了床,她已經放棄了繼續找家教,也放棄了去餐館做臨工,那些都需要時間去找,她必須要找到別的路子。盡快。

    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鋪,瀘妮把這一條街都通行的菜票換了兩塊錢的,現在她兜裡的菜票就更少了,她只能孤注一擲。

    上了一輛前往鬧市區的中巴車,她想好了,最好離學校稍微遠一點的好。

    瀘妮看著窗外,神情憂鬱蒼涼,被霓虹燈寢染的夜晚詭異而恐怖,但瀘妮決定了要踏進去,義無返顧。現在能拯救瀘妮的唯有錢,錢能給她買到溫飽,錢能給她買到尊嚴和自由,錢能給她帶來一切,只要是她自己掙的。

    在曖昧的燈光下,瀘妮接受著一個三十幾歲女人的目測。

    女人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帶緊身裙,肩上鬆鬆地搭上鏤空的黑色真絲披肩,一副很風塵很風情的模樣。女人的面容應該是嬌好的,但她的臉已經被煙、酒、熬夜、縱慾侵蝕得毛孔粗大,皮膚鬆弛,真正一副殘花敗柳,昨夜黃花的模樣。

    「多大了?」女人慢悠悠地問。

    「二十二。」瀘妮有意識地把自己的年齡加大了兩歲。

    「做什麼工作?」女人眼裡有隱隱的笑意,應該不是太難處的人。

    瀘妮嚥了口唾沫說:「工人。」

    「下崗了?」女人還是那樣一副探詢的口吻。

    瀘妮點點頭。然後瀘妮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只坐台,不陪客人出去。」

    女人臉上浮了微微的笑容寬容地點點頭,許多女子剛來這裡的時候都要這樣的要求,但她們忘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錢和色交換的地方,赤裸裸的,不用感到一點羞恥。當你看到別人大把大把數鈔票的時候,看你心理平不平衡。

    瀘妮要求當天上班,她是孤注一擲來的,她必須要盡快地掙到錢。

    女人看了她的衣服一眼,讓一個女孩先借一套衣服給瀘妮,再給瀘妮上點妝。

    幾分鐘以後女孩拿了一條黑色的緊身吊帶裙給瀘妮,還有一大包的化妝品。

    瀘妮看了看周圍走動的幾個女子,都妖艷風情得很。

    躲在洗手間間換好行頭,瀘妮壓抑著自己顫抖的手惡意地給自己上了一個濃濃的妝,鏡子裡的女子變得媚俗起來。

    瀘妮不光是心在顫抖,手在顫抖,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抖,她很想把身上的衣服扯下來跑出這道門,想想令她窒息的「錢」,一個字,就足夠讓她放棄逃跑。

    洗手間灰暗的吸頂燈旁,一隻飛進來找不到出口出去的黑色蝴蝶胡亂地衝撞著飛不出去。

    瀘妮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拉開門走出去。

    瀘妮被帶到了門廳旁一個半開放的小房間裡,裡面的燈光比外面的更亮,為了客人更好地挑選「商品」。

    時間還早,「小姐」們才開始陸陸續續的,打扮的花枝招展地過來。瀘妮坐在角落裡,顫抖得厲害。

    這時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以前她們寢室的一個女孩麗蛛,不久前自己租了一間房搬了出去住。她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一副清醇可人的模樣。瀘妮下意識地把自己的低了低。

    「梅瀘妮!」女孩驚喜地叫了一聲。平時的冷漠灰飛湮滅,相同的境地讓她對瀘妮徒然地增加了許多好感。

    瀘妮把自己的腰挺直了,微微地衝她笑了笑,只是嘴牽動了一下而已,然後就不去看她了。

    女孩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嘟嚕著:「什麼了不起!都混到這裡來了!」

    瀘妮依舊挺直了腰的坐在那裡,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

    開始有客人來,一大群三、四十歲的,手裡還夾著公文包的男人。嘴裡不停地嚷嚷著:「大學生,這裡有大學生……諾,就是那個穿白裙子的那個。」邊說邊向麗蛛叫起來:「雪兒!過來過來!」

    花名叫雪兒的麗蛛就笑了站起來,款款地向前走去。

    「真的假的?」同伴發出疑問。

    紅姐滿臉忠誠地笑著說:「真的!真的!如假包換!還是XX大學的呢!」

    「好了!算一個!」

    瀘妮低了頭,緊張和恐懼像白蟻一樣那把她完全地淹沒了。

    她知道她的面前已經站了人,不能老低著頭了,我是自願來到這裡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娛樂我,我賺你的錢,各取所需,互不相欠。瀘妮這樣對自己說。然後瀘妮把腰直起來,把頭微微地揚了起來,一張濃妝烘托下驚艷的臉。

    「新來的?」已經有些浮腫的中年男人眼睛裡閃閃地亮了一下,然後男人放肆地問。

    紅姐忙不迭地說:「芳芳今天剛來,不過她是不出台的哦!」

    男人不耐煩地笑罵起來:「你囉嗦個啥!有生意儘管做!這個要了!」

    又是一番挑選,幾個已經開始發福的男人和幾個風塵女子笑鬧著在紅姐的帶領下去了一個包間。

    到了包間,男人們像到了自己家一樣的自在,外衣一脫就沒了骨頭樣的攤在了沙發上,皮鞋也蹬掉了,把腳胡亂地搭在茶几上。

    女人們溫柔有加,風情萬種,風騷撩人,麗蛛也在瀘妮面前暴露了從來沒見識過的一面,讓瀘妮覺得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卡拉OK放了起來,蠱子搖了起來,酒送了上來,小吃和果盤也送了上來。

    「王總」隨意摟了瀘妮,隨意地就像瀘妮是他的一件東西,衣服,或襪子。瀘妮接受了,從進了這扇門開始,瀘妮就狠了心要接受一些東西的,瀘妮知道自己到這裡來,就沒有了什麼自尊可言,只要保留底線就行了。

    「王總」要合唱一個「杜十娘」,瀘妮不會唱,她聽過那首歌,簡單的旋律,幼稚可笑低俗的歌詞,瀘妮有些懊惱,因為自己要會唱這樣惡俗的歌。

    王總也不勉強,「李總」把他的「女朋友」借給王總用一首歌。

    兩個人唱得也還馬馬虎虎,中氣十足,是經驗十分豐富的老手。

    王總回到沙發上又把瀘妮肆意地摟在了懷裡,攤在沙發上,不是急著去參加已經開始的猜拳活動。他的手隨意地在瀘妮身上摩挲,瀘妮的身體僵硬起來,當王總的手接近她的胸部的時候,瀘妮神經質地站了起來。

    目光都注意到了她的身上,瀘妮猶豫著,又坐了下去。

    王總也沒生氣,寬容地笑了笑,拿起酒杯和瀘妮碰了碰,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旁人都誇張地哄鬧起來。瀘妮一狠心,也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第一次喝酒,是紅酒,味道有些怪怪的,但不難喝。看著瀘妮的空酒杯,旁人發出更響亮的哄鬧聲。

    王總開始和他們一起猜拳,瀘妮不會,王總也不勉強,就讓她給大家的酒杯裡加酒。

    酒很快地減少著,麗珠又輸了,她嬌媚地撒了嬌問:「我講笑話來抵酒好嗎?」

    「可以,要沒聽過的,不好笑的也不行啊。」大家附和著。

    麗珠就放平了聲調說:「有一個小姐在和客人講好了條件以後,兩個人就把那事給做了,完事以後,老闆想賴帳了。就開始挑毛病,說客房太大了。小姐就說,是老闆的傢俱太少了……」有人開始笑起來;麗珠更加得意地接著說:「老闆又說小姐的房間太髒了,小姐說是上一個房客剛搬走老闆就急著要搬進來,沒來得及打掃。老闆又說小姐房間的設施不好,停水。小姐說,沒有交水費,當然停水了。」麗珠說的時候很是認真,嘴唇一翹一翹的,很單純的模樣。

    眾人大笑起來,麗珠旁邊的男人摟著麗蛛一臉曖昧的笑容問:「你的房間大不大?」

    麗珠嗔怪地撒嬌:「你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又是一陣大笑,肆無忌憚,帶著一些奸氣。

    有人邊笑邊擺了手說:「不算不算,聽過了。」

    麗珠很大度地說:「好!呢我就再講一個。」

    大家都收了笑聲,安靜下來。麗珠又開始用她認真單純的表情和口吻說:「有一個精神病人,整天地到病房去要求醫生批准他出院。醫生就決定試試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好了。醫生就問他:『你病好了,出去以後,準備幹什麼呢?』病人不假思索地說:『我要做把彈弓,把醫院的玻璃給打爛。』」有人淺淺地笑,麗珠更加得意地講起來:「結果這個病人只好繼續接受治療。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去央求醫生,他說自己真的已經好了。醫生就又試他,還是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你出去以後,準備幹什麼啊?』病人很鎮靜地說:『我要找一個工作。』醫生覺得,這個病人也許真的好了,都知道找工作了,就很安慰地繼續問:『你找到工作以後準備做什麼呢?』病人很詫異地說:『我要賺錢啊,賺了錢,我還要娶老婆!』醫生笑起來,問:『你知道娶了老婆要做什麼?』『洞房啊!』『哪洞房你知道要做什麼嗎』醫生的『好奇心』被逗了起來。病人說:『我要把她的衣服脫了。』『然後呢?』『還要把她的褲子脫了。』『然後呢?』『然後我把她底褲脫了。』『然後呢?』醫生顯得有些不耐煩了。病人很豪邁地說:『我要把她底褲上的鬆緊帶取下來,做一把彈弓,來把醫院的玻璃給打爛!』」

    眾人大笑起來,東倒西歪。

    瀘妮在這樣的環境裡,卻是怎樣都笑不出來,一群人笑得東倒西歪的時候,她只有坐在那裡發愣。

    麗珠的酒躲了過去,但她顯然已經是有些醉了。看著發愣的瀘妮,麗珠欠起身來,把嘴湊到王總的耳朵邊一陣嘀咕。旁人就叫了起來,不許搞特殊,要說就說給大家聽。於是麗珠又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我說,今天王總可是運氣好呢,八成芳芳還沒開過苞呢。」

    瀘妮已經很厭惡這樣的無聊了,她僵硬地坐在那裡,等待他們「活動」結束,趕快離開。深深地絕望和失望已經讓她不再害怕,大不了走人,有什麼了不起。聽著他們議論自己,瀘妮也不想有任何的表示,她又恢復了她的冷漠和高傲。

    「你怎麼知道?」有人不以為然地問。

    「我和她是同學!我怎麼不知道!」麗珠得意地說。

    「還是個大學生呢!王總今天艷福不淺啊!」

    瀘妮僵硬地坐在那裡,有如行屍走肉,彷彿幾個世紀的時間過去了。生命已經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無奈和荒蕪,一群人終於起身要走。

    李總在酒精的作用下結巴了說:「芳芳,你今天就陪王總了,不會虧待了你的!」

    瀘妮冷冷地坐在那裡說:「我不出台的。」

    李總的臉色變了:「媽的!進了這個門,還裝什麼處!」

    王總用手勢制止了李總,然後從包裡掏了兩百塊錢遞給瀘妮,瀘妮接住了,沒想到這個王總還這麼大方,他完全可以不付小費的。但這也是瀘妮該得的,瀘妮想,權當做是他們噁心了她的賠償吧。

    一群人就叫起來,說王總有情有義,是個好情人。

    瀘妮去結了今天的工資,一個台,三十塊錢,本來是月結的,之前瀘妮跟紅姐說了一下,希望今天的工錢能結給她,因為她急需錢用,紅姐也很爽快地答應了。現在包裡已經裝了兩百塊錢了,但瀘妮還是決定把工錢結了,明天不一定來不來呢。

    換下「職業裝」,瀘妮依舊穿上兩年前買的那件沒有樣式的灰色外套和黑色長褲。左邊褲兜裡剩下她今天用菜票換的一塊現金,還有一塊錢的菜票。右邊兜裡有今天賺的二百三十塊錢。

    渾濁的霓虹燈下面,瀘妮低了頭向前走著,這錢也賺得真是容易,容易得讓瀘妮有了一點不真實的感覺。但又確實是瀘妮把自己的自尊扔到了垃圾桶裡,強忍著爆發的火氣才掙來的,很不容易。瀘妮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似乎要把現在還在身體每個部位湧動的噁心和不適吐出來。

    夜裡,瀘妮做了一個夢,夢裡媽媽像所有人的媽媽一樣,乾淨整潔,臉上全然沒有了神經質的張皇和脆弱。媽媽深深地擁抱還四、五歲的瀘妮,笑容慈祥。媽媽的旁邊是一個面容模糊的高挑男人,他應該是白淨的,就像媽媽帶瀘妮去見的那個男人,讓瀘妮叫爸爸的那個男人。男人一定也是微笑的,他擁著媽媽的手臂伸到了瀘妮面前,高高地舉起瀘妮,瀘妮尖笑起來,媽媽也在笑,外婆也站在旁邊咧開沒有牙的嘴笑。然後他們給瀘妮和秋平的包裡放了很多的糖果和炒花生,秋平帶了瀘妮跑去,春天的山岡,青青的草地,大大的露珠發出七彩的光芒,好多發著美麗光芒的蜻蜓在他們的頭頂飛來飛去。瀘妮突然感覺爸爸媽媽不在了的時候,他們又微笑地出現了,爸爸抱了瀘妮,舉得高高的,在白花花的太陽下面旋轉,瀘妮尖叫著笑起來,響亮異常,瀘妮被自己笑醒了。

    蜷縮在被子裡,瀘妮眼睜睜地看著沒有邊際的黑暗,夢中親人的餘溫倍顯現實的飄零無依,四周湧起無邊無際的孤獨和無助吞噬了瀘妮,聽得到它嘶嘶爬過的聲音。瀘妮因為恐懼而一動不動,任由它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淹沒在萬丈深淵。

    星期六,瀘妮去了離學校不遠的超市。

    瀘妮只來過這裡一次,裡面最吸引她的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各種衛生巾。她這個月的例假剛剛過去,但她還是忍不住地來了。

    瀘妮仔細地看著每一個衛生棉的包裝、說明。她那次來就來看過,她想像著它們會怎樣

    妥帖地給自己最貼身的關懷,但只是想像而已。今天,瀘妮要給自己買一包。她沒有再考慮今天晚上還要不要再去工作,她也沒有做最後的決定。

    猶豫著,瀘妮給自己挑了一包最便宜的。

    經過包裝精美的零食,瀘妮還是像以前那樣沒有停留。她不像別的女生那樣愛吃零食,她也不打算培養自己這方面的興趣。她堅信一旦吃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像小時侯秋平家的炒花生。那樣就會欲罷不能,她不去嘗試,就是為了讓自己在這方面沒有需求,沒有需求,自己也就不會因為得不到而難受。

    經過服裝區,瀘妮的腳步放慢了,她看到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極簡單的樣式。瀘妮想起了班主任送她的那條連衣裙。瀘妮走上前去,摸了摸,很柔軟。拿起標籤看了一下,沒有抱希望地看了一下,上面用紅標籤註明了特價,三十元,換季的衣服,便宜。三十,在以前對瀘妮來說肯定是高不可攀的一個數目,可現在瀘妮身上還揣著兩百多塊錢呢。瀘妮的心砰砰地跳得厲害,她把裙子摘下來,在身上比試著,然後狠狠心,沒有再把它掛上去。這對瀘妮來說,如果只吃饅頭的話,她可以支撐將近一個月。

    晚上,瀘妮又坐在了門廳旁邊那個半敞開的小房間裡,錢賺的太輕鬆了,事實上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在誘惑著滬妮,就這樣就可以輕鬆地擁有,又何樂而不為呢,一個沒有父母的女子,是不會有太多顧慮的。

    穿著那條潔白的簡潔的連衣裙,腳上實在沒有合適的鞋配,瀘妮乾脆穿了上體育課穿的白球鞋。瀘妮把平時束成馬尾的頭發放了下來,臉上沒有一點化妝的痕跡,她沒有買化妝品,也不想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因為這點她卻顯得非常地乾淨。此刻的瀘妮沒有了昨天的驚人的艷麗,但卻像朵潔白的玉蘭花一樣的美麗和純淨,在這樣一個污濁的地方盛開著,發出奇異的光芒。

    瀘妮依舊被昨天的那個王總點走了,王總沒有一點為難瀘妮,反而顯得有點彬彬有禮的樣子。於是他的同伴們就笑著說他動真心了。麗珠她們一干人委屈地撅了嘴說自己的男朋友:「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動真心啊!」

    男人們就摟了女人露出猥瑣的笑臉說:「動!動了真心!」

    結束的時候依舊兩百塊的小費。

    就這樣,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瀘妮的枕頭下面已經壓了一千多塊錢,就這一個星期掙來的。

    瀘妮把錢全取了出來,小心地放進衣服兜裡。趁著星期六,她要辦兩件事情。一個是要給自己租一間房。每天回來都要叫門,管理室的潘姐已經對她說的在咖啡店打工的借口表示了懷疑,瀘妮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但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學,瀘妮以後的美好生活就建立在大學畢業的基礎上,瀘妮不想中間都什麼差錯。再一件事就是瀘妮要把這些錢存進銀行裡,

    放在外面容易丟。

    其實學校的學生已經在傳瀘妮「坐台」的事了,新的最轟動消息。冷漠驕傲的「荊棘鳥」去坐台了。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幸災樂禍的嘲笑潮水般的氾濫,瀘妮都知道,但她不在乎,他們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他們。只是,學校不要知道就行了。

    從建行出來,瀘妮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龍卡。

    在學校後面地形複雜的老居民區裡,瀘妮租到一間小屋。那是一個很老的老木樓,二樓的一間兩房的居室裡,裡面一間住著房子的主人,一個六十多歲的孤老太婆,外面這間擺著一些陳舊傢俱,散發著霉味的小間就是瀘妮想租的。其實老太婆是有兒女的,她兒孫滿堂,只是他們很少回來而已。她的思維很遲緩,一直安靜地坐在外間的一張大木板床上,像個旁觀的人一樣安靜地看著居委會的兩個老太婆給瀘妮討價還價,還給瀘妮動容地講房東不孝的兒女,說一直想給張婆婆找個住客,好讓她每月有點收入。

    最後瀘妮決定了租下這間房,月租八十。其實八十可以租到更好的房,但看看床邊安靜坐著的張婆婆,和破舊不堪的家,瀘妮就決定租下這裡,實際上她都沒有給那幾個熱心的「居委會」還價。只是她向「居委會」強調了自己晚上在一家咖啡館「打工」,會比較晚一點回來。「居委會」很理解地做報告樣地說:大學生,靠「打工」來豐富自己的社會經歷和自食其力是很好的,現在也很提倡,你只要回來輕一點就行了,沒有問題的。

    當下瀘妮就交了八十塊的押金和八十塊的房租給張婆婆,張婆婆依舊安靜地看著瀘妮,卻沒有伸手出來接。「居委會」就湊過去,把張婆婆的手拉出來,很貼己地說:「張婆婆!以後這間房就這個妹兒租了,一個月八十塊的租金,你要收好,哈!你那幾個娃兒回來,你就說沒有,沒有錢,不要又讓他們給虜走了。哈!」

    張婆婆就伸了手出來,接過錢,起身,走進了裡面的那間屋,瀘妮發現她走路很正常的樣子,沒有一點老人的顫巍巍。瀘妮有點放心了。

    滬妮當天就把自己簡單的行李搬了過來,隨便地安排一下,就在這間陰暗的充滿霉味的破舊房間裡安頓了下來。瀘妮覺得自己這間房不會租太久,在積累了足可以抵擋一陣的資金以後,她就不做了,再找別的健康的,可以暴露在陽光下的職業。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瀘妮懷裡依舊揣了二百塊的小費回來,走過重慶老居民區狹窄的,爬玻上坎的迂迴小胡同,在一個稍微顯得寬闊的地帶,看到了她的新住處,一董斑駁的古老小木樓。踩在已經夜深的樓板上,瀘妮感到自己累得就像腳下的已經腐朽的木板,從身體,到心靈,都在發出那樣壓抑地呻吟。

    張婆婆已經睡了,瀘妮從過道上的蜂窩煤火爐上倒了一些熱水,簡單地清洗了一下,就倒在了鋪上。卻久久地不能睡去。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潮濕腐爛氣味……

    瀘妮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頭,漆黑的,潮濕的,充滿絕望的氣味。瀘妮緩緩地向前走著,緩緩地四處張望。她的緩緩動作是為了安撫已經驚懼萬分的心。她看到了媽媽,衣杉襤褸,披頭散髮,目光一如既往地絕望和張皇,她冷冷地看著瀘妮,就像個陌生人般。瀘妮叫起來,媽媽!媽媽依舊冷漠地帶著怨恨地看著她。媽媽!瀘妮哭起來。媽媽冷漠地走了,一下就不見了。瀘妮惶恐地站在漆黑潮濕的,充滿絕望氣味的街頭,恐懼填滿了她的心臟,她孤獨地驚慌地四處跑尋:媽媽!媽媽!街的盡頭,有黑色的大鳥安靜地飛過,然後又是死亡般的安靜。

    瀘妮被自己嘴裡的叫聲驚醒,孤獨和恐懼的絕望依舊毫不遲疑地把她帶到了夜的深淵,媽媽,瀘妮已經變得珍貴的眼淚又氾濫起來。悉悉索索地摸索著,瀘妮拿出媽媽的幾張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媽媽美麗安詳,媽媽溫柔地看著瀘妮。瀘妮把照片小心地放在枕頭邊,用手輕輕地撫摩著,想像和體會著媽媽的體溫,媽媽的氣息,媽媽的皮膚,媽媽溫潤的擁抱。媽媽!媽媽!瀘妮心裡無數次地呼喊,絕望地呼喊,回應她的,永遠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寥。

    瀘妮龍卡上的錢已經有了兩千塊,是瀘妮計劃可以停止「上班」的數額。但這錢來得實在容易,王總甚至不會讓瀘妮喝太多酒,沒有過分的要求。但瀘妮知道其實其中肯定是蘊藏危險的,時間的早晚而已,就像「李總」他們說的,王總動了「真心」,才那麼耐得住性子。所以瀘妮要早點脫身。

    偶爾王總沒有來的時候,瀘妮陪別的客人也沒有遇到太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甚至瀘妮還

    遇到過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要求瀘妮把他看成她的男朋友,他們坐在大廳裡聊天,很有節制地喝酒,看台上的節目。在他離開的時候很眷戀地樣子,在瀘妮的額頭上深情地吻了一下,他溫柔的樣子讓瀘妮的心悄悄地猛跳了兩下。那是她第一次被異性親吻,而且是溫柔的深情的,雖然因為是僱傭和被僱傭的關係而讓那個吻變得有些尷尬,瀘妮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滬妮突然地有了一些失落,怎麼不是秋平,那個英俊的少年。

    瀘妮穿了她新買的牛仔褲和白色毛茸茸的高領毛衣,腳上依舊蹬著她上體育課穿的白球鞋。她經過食堂的玻璃門時,注意地從裡面若隱若現的投影裡打量了一下自己。牛仔褲和白色或淺蘭色高領毛衣,是瀘妮好幾年的願望和夢想。還在初中快畢業的時候,瀘妮就開始喜歡上了牛仔褲配上白色或淺蘭色高領毛衣的清醇和青春活力,還透著些許的高雅。而此刻的瀘妮正如她希望的那樣,美麗高雅,還有擋不住的青春的活力,瀘妮就像一隻美麗的白天鵝一樣,吸引著食堂裡用餐的年輕男女。瀘妮淡然地穿過許多目光,其實她是感覺得到那些目光的,她的心裡不能不因為這些目光而快樂和滿足。她也有些哀傷地知道,如果沒有那些錢,她不可能像今天這樣的淡定和從容。

    教學樓的走廊上瀘妮又不太情願地遇見了麗珠。麗珠因為相同的遭遇而對瀘妮繼續地熱乎著,也不計較瀘妮的冷淡。

    親熱地挽了瀘妮的手一起走著,瀘妮知道今天要甩掉她已經不容易了,因為她也是上美術選修課,兩個人要去同一間教室。

    麗珠拉著瀘妮在靠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一邊神情歡快地等待課程的開始,一邊問瀘妮這幾天的「收成」怎樣。

    瀘妮淡淡的,她不喜歡談論「上班」的事情。麗珠也不計較,撇著嘴說昨天那個張老闆一點都不大方,陪他一個晚上,玩兒了那麼多花樣,才給那一點小費……

    瀘妮克制著,覺得噁心和嫌惡,她永遠也不會走到那一天,瀘妮想,今天是最後一天,把這些天沒領的提成領了,就不幹了。瀘妮有些驕傲地挺直了自己的腰板。

    美術賞析肖文老師滿含熱情起講著凡高,講著高更,講著兩個藝術巨匠的友誼和他們繪畫的風格。肖文四十幾歲,有著藝術家特有的獨特氣質,和瘦削冷峻的臉,修長偉岸的身型,據說他的課總是滿滿地坐著學生,並且其中大半都是女生,這裡面肯定有他自身的原因。

    麗珠發著不小的響動,她正用指甲刀細心地磨著她已經很完美的指甲,鑰匙鏈上的鑰匙就嘩嘩地響動著。不時的,麗珠還是會抬頭看肖文一眼,說:「如果碰到這樣的客人,不要錢也願意!」

    瀘妮沒有理她,滬妮討厭有關「上班」的所有話題。

    晚上,滬妮去領了自己的提成,就借口回來了。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劣質香煙,坐在學校的操場上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被嗆出了眼淚。

    從此,滬妮將只屬於自己,沒有誰可以再逼迫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這些天賺的兩千多塊錢將買回她的驕傲和自尊。

    王總讓麗珠帶過話,說他真的喜歡滬妮。滬妮冷笑著沒有回答。王總甚至自己來學校找過滬妮,滬妮冷冷地從他身邊經過。結果,王總只有怪自己「投資」投錯了。

    瀘妮依舊美麗著,孤獨地。已經沒有男孩再在她身邊慇勤地圍繞。同學都知道這只美麗的荊棘鳥「坐過台」,他們對她的品行感到可恥,對她的背景更感到深不可測。她是被孤立的一副美景,而她也同樣地拒絕著他們。

    瀘妮很認真地讀書,她知道大學畢業會有她滿意的生活。高尚的工作,可以保住自尊和驕傲的收入和社會地位。而且,瀘妮將有一個家,一個愛人,那個未知的男人將有秋平一樣的英俊面容和樸實溫和。瀘妮將會有一個小孩,是個女孩,滬妮和丈夫將非常地疼她,給她所有她該得到的。她會健康地長大,她開朗地可以在陽光下放聲地大笑。所有欠缺的一切,瀘妮都會把它找回來,就像滬妮的媽媽曾經對滬妮說過的:替我在上海再活一次!瀘妮的女兒也將幸福地替滬妮再活一次,享受快樂的童年,完整的父愛和母愛。

    瀘妮常常在晚飯之後,去到學校的操場邊,坐在階梯看台上,看著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大男孩們踢球,球場外,三三兩兩地有同學或情侶在漫步和竊竊私語。瀘妮遠遠地看著,她覺得她永遠不會是他們中的一員,至少目前的狀態下不會。她是自卑的,也是驕傲的。

    一個矮小的長著大奔牙的戴眼鏡的男孩躊躇地走了過來,瀘妮感覺到他是在朝自己走來。瀘妮渾身的自衛細胞全都立了起來,像只刺蝟一般。

    男孩走到瀘妮面前,有些緊張地說:「梅滬妮……」然後就說不出話來了。

    瀘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撐了撐身體決定起來離開。

    「梅瀘妮!」男孩著急地叫了一聲。

    瀘妮回頭看他,她希望他不是提前幾天那個男孩同樣的要求。

    男孩下了很大決心樣地說:「你今天晚上能陪我嗎?」

    瀘妮的血液都快湧出頭頂,她和上幾次一樣地扭頭走開。轉身走了幾步,瀘妮又轉回頭來。她帶著鄙夷和仇恨的目光淡淡地說:「我很貴的。」

    男孩看到希望一樣地眼睛亮了起來,急切地問:「多少錢?」

    瀘妮惡意地說:「十萬塊一個晚上。」

    瀘妮漠然地看著眼前猥瑣的大男孩,彷彿聽到有花瓣墜落的聲音,沉重地,打擊得心臟不能承受的劇痛,痛得支離破碎。

    男孩臉上露出了難色,他還不死心,邊思考的樣子邊問:「三千塊怎麼樣?」然後又急切地補充:「我只能拿那麼多出來,而且這已經高出行價許多……」

    瀘妮沒有打擊到別人,她把自己擊敗了,瀘妮轉身跑了,伴著眼淚滴落的聲音。

    男孩怔怔地站在那裡,他覺得就是「生意」談不成,也不用這樣大反應吧。他其實是喜歡瀘妮的,如果瀘妮沒有出去「坐台」,他都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得到她,他知道自己和瀘妮有天地般寬廣的距離。但瀘妮已經「做」了啊,他有錢,他的爸爸是個家纏萬貫的私營企業家,雖然很嚴格地控制了他的零花錢,但用三千塊來買瀘妮一個晚上他還是很輕鬆做到的。他後悔為什麼沒有出五千塊的價。他喜歡瀘妮,從看見瀘妮第一眼起,就喜歡瀘妮,能夠得到她一次,他知道他就會滿足,然後瀘妮就再也不會再在他的世界裡高高在上,她只是他的一個奴隸,他將不再記得她。他後悔這次價錢上的猶豫,下次,他決定把價錢加到五千。為了這五千,他得回去給家裡做工作,最好的理由是買電腦,學電腦。男孩躊躇滿志地點了頭離開。

    麗珠對瀘妮一如既往地親熱,同類般地親切,但瀘妮已經完全地撇棄了她,沒有一點情面。瀘妮討厭所有屬於「那裡」的東西。

    瀘妮想逃,想把自己躲起來,絕對地安全,絕對地隱秘。只是,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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