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妮在上海開始了她的少年時代。
外婆家已經多了兩口人,那個清瘦的女人嫁了進來,但是她現在已經長胖了,更顯得眼睛的細小和鼻子的塌陷。並且,他們已經有了一個三歲大的女兒漣青。小舅媽和小舅舅住在裡面那間屋,漣青和外婆住在外間。滬妮在靠門的地方安了一個行軍床,在今後的許多個夜晚,她要在那裡度過。
外婆一看到瀘妮,就把瀘妮摟進了懷裡,顫巍巍地哭著,用沾滿灰塵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念叨著自己苦命的孩子。瀘妮不習慣她的親熱,外婆在她的眼裡還是個陌生人。不習慣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小表妹漣青,她看見自己的外婆抱住了另一個孩子,立時大哭起來,緊繃了黑黃的小臉,和她媽很像的小眼使勁地閉著,捏緊了小拳頭,然後睜開眼睛,目的是為了明確無誤地走到滬妮面前,准確無誤地把自己的腳踹在表姐的腿上,她要捍衛自己的主權,務必要清除所有入侵者。於是外婆趕緊地丟下滬妮,去哄那個小的,把張小小的老臉笑成了個干核桃,掉了兩顆門牙的嘴不關風地念叨著心肝寶貝。漣青還是不依不饒地閉了眼睛哭,用小拳頭憤怒地捶打著自己的奶奶。
滬妮悵然地端坐在自己的床前,為自己的多余感到難過。
小舅媽風一樣的進來,仰著皮膚黑黃的頭,她煩躁得連漣青都不想抱一下,家裡無端地又多了一個人,總共就這麼兩間小屋,住了五口人,總共就那麼一點收入,要養五口人,她煩得要命,懊惱自己當初怎麼沒有好好地挑一個條件好的婆家嫁呢,真的是應了一句老話:女人出嫁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投胎,她就沒有辦法決定了,投在窮得叮當響的“無產階級”家庭,嫁人又嫁了一個“無產階級”,兩口子同在一家工廠做工,每月工資算了又算的用。現在更好,還要幫別人帶小孩,那有這樣的冤。
地上有一個漣青的布娃娃,小舅媽飛起一腳,把它踢出老遠,如果滬妮也能這樣就被踢走了,該有多好。
滬妮順了眼,不敢看唬著臉的小舅媽一眼。如果媽媽在,哪怕就是秋平在,她都真想委屈地哭出來,但這裡只有她自己。
安頓下來,瀘妮就把自己的書包拿了出來,坐在外間靠窗的寫字台前的大籐椅上。那把大大的籐椅足夠把瀘妮瘦小的身體掩藏起來。
瀘妮看著面前的書,腦子回到了那個她習慣了的地方,媽媽,還有秋平。
瀘妮以為把自己藏了起來,其實她依舊是在別人視線以內的。外婆就坐在她後面的床上,憂心沖沖地看著她,看著陽光下面坐著的那個小小的沉默的人。她像極了她的母親,那個曾經美麗高雅的女人。
吃飯了,五個人圍了一張桌子,瀘妮靜靜地坐著,直到看到每一個人都拿上了筷子。外婆催促她:吃啊!
瀘妮拿起了筷子,小舅舅不時地招呼一聲:吃啊!
漣青很好強地和新來的表姐爭寵,在飯桌上翻天覆地,搶夾著滬妮要夾的菜,飯碗裡堆滿了食物,卻沒有吃完它們的跡象。
“漣青,不要和姐姐搶,乖乖地吃。”小舅舅說。
“小孩子,你就由了她去吧,她懂什麼?”小舅媽不耐煩地說。
桌上的飯菜很豐盛,有雞蛋炒韭黃,有肉片炒木耳,有兩樣青菜,還燉了一鍋骨頭湯,比秋平家過年都吃得好。瀘妮克制地吃完了飯,外婆念叨著怎麼就吃這一點,瀘妮說:吃飽了。然後去了那張大大的籐椅前坐下,開始盯著她眼前的課本。
聽著後面的動靜,他們吃完了,滬妮站起來想要幫他們收拾,她對自己在這個家的尷尬地位不知所措,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外婆拿掉她手裡的碗筷,嘟嘟嚕嚕地說:小人兒,做不了,看書去,看書去,看書才有出息。
小舅舅也油了一張嘴打著飽嗝說:滬妮,你以後就認真讀書,家裡的事你都不要去管,考上大學是關鍵。
“哼!一家人就拿我當了老媽子使喚了!”小舅媽不滿地說,她的不滿已經不容她有一點掩飾,如果再有一次機會,她一定要逃出這個一窮二白的家,在那個年代,已經有了一部分小富起來的人,大街上摩托車已經非常時髦地從屁股裡冒煙,小姐妹的手腕上,脖子上,手指上,也都掛上了金燦燦的家伙。這些,都刺激了華年還在的女人,讓她心裡無端地冒火。
滬妮趕緊地收起碗筷,去外面的水龍頭那裡洗碗,邊洗,邊憂心沖沖地想著自己的未來。
滬妮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考上大學。媽媽也說過,考上大學可以離開那個地方,回到上海,找一份自己滿意的工作。滬妮沒有覺得自己生活過的地方不比上海好,但她知道考上大學她才可以獨立,她才可以離開這個讓她身份地位不明的家,十一歲的滬妮在心裡有了自己明確的,唯一的目標。
滬妮默默地生活著,每天她都把自己埋進了課本裡,除了看課本,她看周圍的目光是蒼涼的,是荒蕪的,大而深的眼睛裡,無邊無際的蒼涼和荒蕪。瀘妮的腦海裡常常地有一些幻象,流著血的鵝卵石河壩,媽媽癱軟的沒有生命信號的身體,那個冬天沒有生命跡象的蒼涼,世界沒有一點綠意的蒼涼。還有秋平給她吃的雞蛋,和那碗麻雀湯散發著令人辛酸的幸福。
站在和她一般大的孩子中間,瀘妮是孤獨的。那些穿著美麗衣服的喜怒無常的小女孩永遠不會注意到後排座位上那個衣著土氣,面若冰霜的女孩,她的世界是孤獨的,她把自己和她們隔開了,用那個寒冷的冬天,她不需要朋友,她覺得。
而那些已經有了一些懵懂意識的男生卻給她起了一個令所有女生羨慕的綽號:冰雪美人。
每天回去,都會有一些家務是屬於滬妮的。
洗著碗筷,擦著地板,瀘妮覺得心裡有了些坦然。
瀘妮做完了事情,就藏在那把大大的籐椅裡面,做她的功課。後面漣青偶爾地拿東西在滬妮腰上挑釁地戳一下,或是尖聲地叫和笑,纏了家裡每一個人和她玩,一家人也很好興致地逗她,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坐在那裡,瀘妮想起了媽媽狂怒的臉和失控的尖叫,那個男人揮灑的拳頭落地有聲,想起了夜裡藏在被子裡顫抖的身體,想起了秋平牽了她的手,去到一個安全所在。
眼淚滴落在作業本上,像山坡上四處飄揚的蒲公英。
外婆在後面重重地歎了口氣,嘴裡嘟嚕嘟嚕地念叨了幾句。
外婆是個干淨的小老太婆,臉上的皮膚溝壑萬千,卻依然隱約可見細瓷樣的白膩。外婆常常摟了瀘妮流眼淚,嘴裡叫著:我可憐的孩兒啊!不知道是說瀘妮還是瀘妮媽。
滬妮開始有點親近外婆,在心裡。
漣青因為感冒而引發了肺炎,住院了。
漣青住院的時候,瀘妮每天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一包東西去醫院,領著外婆,裡面有換洗衣服,還有褒好的湯和一些食物。
小舅媽和小舅舅也整天地泡在醫院,幸福的場面直叫滬妮覺得辛酸。一家人,原來是這
樣的。她想起了她也是有爸爸的,那個在XX區政府的英俊男人。但滬妮始終沒有勇氣去找過他,因為他不親切。她甚至恨他。
回到家,瀘妮開始清洗昨天留下來的衣服,一大盆。然後吃外婆煮好的飯,還熱在火爐上的,米飯,一碟青筍炒肉,一碟炒青菜。
吃完飯做好功課,已經很晚了。
瀘妮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著,身體已經開始有些奇妙的變化,她自己也注意到的,感到有些不安還有些興奮。
內褲脫下來,上面有血跡,瀘妮的腦袋懵了一下,她沒有一點這方面的常識。她小心地檢查了一遍,沒有看到一點傷口,那,血應該是從肚子裡流出來的了。瀘妮怔怔地看著手裡的內褲,悲傷和絕望齊齊地湧上了心頭,一定是得病了。她知道如果一個人吐血的話,病就很嚴重了,那她是不是也病得很嚴重了。而且,吐血還好跟別人說,這裡流血,怎麼跟人講。
瀘妮慢慢地把內褲放下,給自己仔細地擦洗身體,心裡非常的惶惑,但已經這樣了,有什麼辦法。瀘妮想起了媽媽,如果有媽媽,她或許可以跟媽媽說。
洗完澡,瀘妮開始仔細地清洗內褲,一遍又一遍的搓揉,直到那塊血跡變淡,沒有。
瀘妮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飄動的黑黑的蜘蛛網,灰暗而荒涼。其實瀘妮看到的是白白的掛著日光燈的天花板。
瀘妮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也許還有一個月或半年的時間,也許就幾天。恐懼讓她感到身體酸疼,心髒發顫,汗水又打濕了她剛剛洗干淨的身體。
瀘妮想起外婆說的“另一個世界”,媽媽應該就在那個世界裡,想到這點瀘妮稍稍地平靜了一點,在那個世界裡有媽媽,瀘妮不安地睡去。
夢裡,一片陌生的原野,周圍都是陌生的植物,但是媽媽在那裡,陰郁地看著滬妮,那樣令人傷心的眼神。滬妮大聲地呼喚,卻不能靠近……
桌上的鬧鍾突兀地響起,把滬妮從夢中拽了回來,艱難地睜開眼,外婆已經出去了,今天漣青出院。
外面的公用廚房已經熱鬧起來,幾個女人粗粗的嗓門吼著還在床上的小孩起床,或是罵著昨夜老鼠又把她的饅頭啃了一個口。
瀘妮心裡突突地跳著,她坐在床上,想看一下內褲上有沒有血,來確定她的病是否非常的嚴重。
但事實把她打擊得頭暈目眩,血已經從內褲裡滲透到了床單上,她的病重了。
沒有心情再吃早飯。瀘妮把內褲和床單換下,穿好衣服,放了一個手帕在內褲裡,背了書包就去上學了。
學校熱鬧快樂的氣氛在瀘妮眼裡是灰色的,她是個即將死去的人,就像媽媽那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軀體。
早晨瀘妮就不得不請假,她給她的班主任老師說她生病了,頭疼得厲害。三十幾歲的胖胖的女班主任憂郁地看著她,讓她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師或許是這個學校唯一知道瀘妮身世的人,瀘妮的小舅舅要求她保密。所以班主任不得不憂郁地看著面前這個清瘦漂亮,天生一種高貴氣質卻眼睛荒涼的成績優秀的女生。
瀘妮轉過身去,頭低著,絕望而悲傷。
班主任看到她的書包帶被放得長長的,整個書包就搭在屁股上。
班主任叫住了瀘妮,眼鏡裡的一雙小眼睛關切地問:你怎麼了?給老師說。
瀘妮搖搖頭。
班主任歎口氣,說,你把書包取下來。
瀘妮低著頭,漲紅了臉。小小的辦公室裡還坐了一個新分來的老師,班主任是他的導師。班主任回頭對他說:小楊,你去看看班裡的隨堂考紀律怎麼樣。
楊老師出去了。
班主任摘下瀘妮的書包,瀘妮藏青色的褲子上有暗暗的血跡。
“第一次嗎?”班主任看著瀘妮溫柔地問。
瀘妮紅著臉哭了,如果她一個人可以很堅強地承擔的話,有一個人來表示關心,那麼她的堅強會一下削弱很多。現在的瀘妮就非常地脆弱了,在班主任溫柔的詢問下。
班主任柔聲說:“不要怕,跟我來。”
瀘妮就跟在了班主任的身後,她想起了溫暖的秋平的手,牽著她去到一個安全所在。
瀘妮隨班主任去了她的教工宿捨,一套布置淡雅的兩房一廳的家。家裡有書的香味,窗台上有開放的孜子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瀘妮站在那裡,班主任到了裡面的那間屋。
班主任手裡拿了一堆東西出來了,她招呼瀘妮:來,過來。瀘妮乖乖地走過去,就像去牽秋平伸出來的溫暖的手。
班主任家裡有自己的洗澡間,她把她女兒的一條長褲和一條內褲遞給瀘妮,上面還放著一個瀘妮不認識的長條的東西。班主任溫和地說:你知道你是來月經了嗎?
瀘妮茫然地搖頭。
班主任就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個大姑娘了,這是月經,每一個長大了的女孩都會有,而且每個月都會有一次……
班主任出去了,瀘妮開始清洗自己的身體,她的心裡坦然下來,原來她不用死。正當她拿著手裡那細長的東西和一些紙不知所措的時候,班主任推門進來,教她怎樣用這些東西妥帖地保護了自己。
瀘妮漲紅了臉,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第一次有人這樣關心過她的身體,第一次有人這樣最深入地關心了她最隱私的方面,也是班主任第一個以這樣的方式知道了瀘妮的成長。瀘妮心裡有了濃濃的感激和情誼,但她是個不會表達感情的人,當她離開班主任家時,她憋紅了臉,也沒有把“謝謝”這兩個字說出來。當她把洗好的班主任老師女兒的褲子送回去,並接過她自己的衣物時,她也沒有把“謝謝”說出口。這兩個字憋得她轉身以後淚流滿面。
瀘妮長大了,她慢慢體會著自己的變化,身體細小的變化,暗暗地期待。
那一年,瀘妮十三歲。
瀘妮考上了重點高中。小舅舅躊躇滿志地說:“瀘妮,你只有考上大學才有出路,你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大學!”
外婆也咧了嘴呵呵地樂著。小舅媽眼睛幽幽地看著遠方,半天,說:“現在的書可是不敢讀啊,學費越來越貴了!”
滬妮緊張地手心出汗,如果小舅媽執意不再讓她讀書,那她就真的沒有機會再讀書。滬妮看了自己的腳尖,靜靜地等下文。小舅舅沒有說話,小舅媽也沒有再說話。其實小舅媽只是發發牢騷而已,難不成還真的不供滬妮讀書了,讓她在家裡閒著?現在工作也不是那麼好找的。大家都知道,滬妮最好的出路是考上大學,那樣她就可以完全地離開這個家。
瀘妮也知道,自己只有上大學一條路可走,還有三年,自己就可以離開這個讓她身份地位都十分尷尬的家。
上重點高中,就要離開那個班主任老師。瀘妮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和班主任老師有了某種默契,有了心靈上的交流,也許是瀘妮自己的感覺吧。瀘妮能從班主任的眼睛裡和舉止裡看得到她對自己的關懷和憐惜,瀘妮就更加地做好自己的功課。就像秋平憐惜地牽了她的手時,她唯有認真地走好自己腳下的路,不要摔了,不要慢了,不要給秋平添麻煩。
即將離開班主任老師,瀘妮心裡不能不沒有一些悵然。
同學們早就開始准備送給老師的禮物,有精致的工藝品,有實用的電飯鍋或景德鎮餐具等等。瀘妮也想送禮物給班主任老師,但是她沒有錢,她幾乎是沒有零花錢的。
這個問題困繞了瀘妮很久,她吃飯想這個問題,睡覺想這個問題,想得人都快懵了。
最後她決定了挑一張最好看的卡片,幾毛錢的,她只能做到這點。等自己長大了,工作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會給班主任買一件象樣的禮物,一定。這樣想的時候,滬妮心裡充滿了溫情。
懷裡揣著那張小小的卡片出發了,瀘妮覺得那章卡片非常的美,暗藍的天空下,風裡飄揚的潔白的蘆葦,一種蒼涼的憂傷的美。
學校很安靜,已經放假了。瀘妮去過班主任的家,她循著記憶,踩著那條林陰小道找到了那棟爬滿了一種叫“巴壁虎”植物的住宅樓。
來到門前,已經聽到了裡面歡聲笑語,瀘妮本能地想走開。躊躇著,敲響了門。
班主任笑容滿面的臉多了幾分驚異,然後很快地露出了她只有對瀘妮才會露出的疼愛的笑容,和憐惜的目光,(瀘妮覺得班主任只會對她有這樣的來自心靈的目光,她們可以用目光交流。)瀘妮走進房間,裡面是李嬌,班上一個花枝招展的女生,就象她的名字一樣,她非常地嬌氣。
瀘妮尷尬地站了站,然後悄悄地把卡片放在身後的椅子上,她看到桌上有大包的雀巢咖啡和包裝精美的茶葉、補品。
瀘妮在班主任的挽留下很快地出了門。班主任跟了出來,塞給她一個包裹,說是表示祝賀,本來想給她送去的,既然來了就自己帶回去了。班主任滿眼的憐愛,瀘妮沉浸在裡面,幸福地有些恍惚。班主任輕輕地歎口氣,撫摩了瀘妮的頭發柔聲說:“上了高中要努力,爭取考上好大學,有什麼困難來找老師……”瀘妮點著頭,頭越來越低,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在疼她的人面前,瀘妮特別的脆弱。
瀘妮走了,班主任在後面看著她瘦削的身體,寬大的衣服隨風無聊地晃動著。
瀘妮知道小舅舅一家的難,在給她做衣服的時候,小舅媽都囑咐裁縫要做大一點,因為這幾年瀘妮個頭竄得厲害,做大一點可以多穿幾年。瀘妮把自己萌動的愛美的心思壓制著,她知道沒有誰有義務給她買漂亮的衣服,瀘妮把自己埋在寬大陳舊的衣服裡,心甘情願,對周圍花枝招展的同學,她只能視若無睹。
有時候瀘妮會想象自己穿上美麗衣服的樣子,她知道一定會有那樣一天的。只要她考上了大學,瀘妮就會有錢給自己買漂亮的衣服。
瀘妮還常常地幻想著自己就是童話裡的灰姑娘,有一天她的王子會坐著馬車來接她,給她穿上有神奇魔力的水晶鞋,想象中的王子,是少年時秋平英俊的樣子。
回到家,瀘妮把班主任給她的包打開,一條潔白的連衣裙!天哪!
瀘妮抖動著她的長長的睫毛,驚喜地看著眼前這條漂亮得扎眼的裙子。天哪,這麼漂亮的東西,居然是屬於我的,瀘妮不敢相信。
瀘妮用纖細潔白的手指輕輕地撫摩著柔軟的裙子,用臉輕輕地撫摩柔軟的裙子,然後她把裙子換上,她看到鏡子裡的灰姑娘真的變成了公主,她高興得想哭。外婆抱著漣青的手伸了一只撫摩她,滿臉慈愛的笑容。
小舅舅和小舅媽下班回來了,他們看到了瀘妮還穿在身上的裙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小舅媽問:“哪來的?”
瀘妮的興奮還沒有褪下去,她帶著淺淺的壓制著的笑容說:“我的老師送我的。”
瀘妮聽到裡間屋裡小舅媽對小舅舅說:“我就是覺得錢老是少,我不會記錯的,是少了……”
瀘妮的笑容褪了。
瀘妮去公用沖涼房把裙子換了下來。
回來以後瀘妮開始做飯。
吃過飯小舅舅就說:“瀘妮啊,我們都把你當自家人一樣的看待,我們對你的成長是要負責的。這樣的,你說你那條裙子是老師送你的,不是我們不信,只是現在都是學生給老師送禮,哪有老師送學生的。不是我們不相信你,我們是對你負責任,對你媽媽負責任……”瀘妮茫然地看著桌上凌亂的碗碟,她黑大的眼睛空洞得怕人,她纖細潔白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相依為命。
瀘妮又站在了班主任的門前,她感到很恥辱,但她沒有辦法。旁邊站著她的小舅舅。
班主任打開門看到門外怯怯的瀘妮和她見過一面的瀘妮的小舅舅。
小舅舅飛快地解釋了他們此行的來意。班主任知道自己給瀘妮帶來了麻煩,她沒有想到這一點。她把正在看電視的小孩攆去了書房,一個比瀘妮小不了多少的女孩撅了嘴叫著:“爸爸!媽媽讓我來找你!”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瀘妮惟有讓自己的眼淚不要掉下來。
班主任讓瀘妮坐在了自己的身邊,拉著瀘妮的手,她首先確定了那條裙子是她送給瀘妮的,然後向小舅舅匯報了瀘妮的長期表現,瀘妮是優秀的,雖然有些孤僻。瀘妮在班主任面前總是忍不住她的眼淚,她低著頭,大顆的眼淚滴落在腿上,所有的委屈都被班主任的了解給燙平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瀘妮感覺得到旁邊的人的內疚,小舅舅不時地說一些關心的話,還問瀘妮吃不吃雪糕,瀘妮搖了搖頭。她非常地能夠克制自己的欲望,對美好衣服,對美好食物的欲望,她都可以克制。
其實她是理解小舅舅一家的,他們也不好處,不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很難。他們已經對瀘妮很客氣,但也只能做到很客氣,難道兩家人你還能讓他們親切無比。他們注意著自己對瀘妮的態度要好,不能讓別人說他們對姐姐的女兒不好。這些,瀘妮都明白。
瀘妮常常地覺得時間太慢了,什麼時候,她才可以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的。
瀘妮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又經過了三年沒白天黑夜的“奮斗”。三年裡沒有一切,除了手裡的書。現在好了,瀘妮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讓人尷尬的家。捧著手裡的通知書,這明明就是一種新生活的通知,一種幸福生活的起點,從此以後,滬妮鳳凰涅磐了。
那時,漣青也已經讀小學高年級了,隨著生長的,還有她驕橫的脾氣。家裡每一個人都得順著她。
無所謂,反正瀘妮要離開了。
外婆在瀘妮離開的那個暑假,離開了,她離開的是這個世界。
瀘妮幾乎沒有哭,不是她一點不愛她的外婆,不是。只是瀘妮知道人必定是要經過這道關的,媽媽走了,“爸爸”走了,他們走的時候正當年,他們原本還可以有那麼多年的時光可以度過,但他們都突然地走了。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噶然而止,就是這樣的脆弱和不堪一擊。外婆是圓滿的,她經過了那麼多年的生活,兒孫滿堂,最後沒有一點痛苦地在家裡的床上睡過去,瀘妮為外婆感到高興。
換下喪服瀘妮就坐上了去重慶的列車,瀘妮報考的是重慶的一所學校,她要離開上海,不管哪裡,她就是不要留在上海。這座冷傲華麗的城市。
瀘妮想起來,她還沒有認真地看過上海,這個媽媽讓瀘妮為她再活一次的上海。瀘妮不喜歡這裡,這裡讓她逃不脫夢寐般的過往,瀘妮要重新開始,她的生活剛剛開始。
夜晚的上海流光逸彩,過往的人群衣鬢飄香。瀘妮漫步在繁華的街頭,她要認真地看一次上海,要把它記住,記到骨子裡。不要輕易忘記。這個媽媽為它癲狂的城市。
不多久,滬妮就坐上了去重慶的火車,未來是光明的,是多彩的,是嶄新的,是令人期待的。滬妮大口地呼吸著不一樣的空氣,懷裡揣著帶給她希望的那頁通知書,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陌生風景,興奮地不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