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灰燼 有一種愛,可以承接以往
    不管靈魂是怎樣地想要逃脫,身體卻很是無可奈何地羈留在那裡,日復一日。瀘妮懷著極大的耐心等待大學生活的結束。活著,本身或許就是為了活著。瀘妮平靜了許多。

    春節來臨,瀘妮沒有一點被周圍歡喜雀躍的即將回家的同學感染,她依舊躲在自己另租的小屋裡,寫她的小說。到處可見春節將至的繁榮和快樂。這些,都讓瀘妮更加地失落。她沒有地方可以回。小舅舅打過電話問她春節回去不,瀘妮說她有工作要做,就不回去了。她

    知道小舅舅的電話也只是個形式和心意。回去,瀘妮連容身的地方恐怕都沒有了。而且,回去的目的和意義是什麼呢?瀘妮想念的人,那裡沒有。她感激小舅舅一家養大了她,但她不想念他們。

    春節是落寞的。周圍租住的學生都已經回家,空蕩蕩的,像劫後的空城。而小小的空城之外,卻是繁華的盛世。瀘妮買了足夠的食物,龜縮在龜殼裡,准備在這十幾天的時間裡把她這部中篇完結。

    外面依舊綿綿地下著小雨,重慶的冬天有下不完的綿綿的小雨,空氣陰冷而潮濕。到處彌漫著腐爛的味道。

    瀘妮坐在自己只有一張床,一個寫字台,一把椅子,一個很破舊的衣櫃的屋裡,埋頭寫作。寒冷讓她不時地跺跺腳,她的腳已經凍沐了。好幾天沒有出門的瀘妮已經感到有些虛弱。但她依舊不想出去。

    箱子裡的方便面和餅干慢慢地少下去,瀘妮用一個電熱水壺來解決熱水問題,她還有一個小小的收音機,來派遣有時的寂寞。如果可以,她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樣躲著,過下去。

    寫作、睡覺,睡覺、寫作,瀘妮就生活在這樣的周而復始裡,就這樣和現實做無謂的對抗。

    除夕的晚上,卻什麼也做不下去了,戶外已經有了零星的焰火和爆竹聲。感覺冷,很冷。瀘妮爬到了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

    外面傳來春節聯歡晚會的聲音,瀘妮把收音機打開,聲音逼近了。瀘妮拿出媽媽的照片,說:媽媽,過年了。

    這一夜,令瀘妮很遺憾地沒有夢。

    春假很快過去,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地返校。瀘妮的中篇也脫稿,寄了出去,懷著躊躇滿志的情緒,但願能夠賺到稿費,就像以前投出去的幾篇小文章一樣,也許這是一條出路也未為可知。

    從郵局回來,瀘妮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前面坐了下來,要了一瓶酸奶慢慢地喝著。她得感激王總那一干人,有了他們的“小費”,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喝酸奶,穿暖衣服,吃飽飯。

    從這一點來看,她不應該恨他們,所以,滬妮更加地覺得痛苦。

    滬妮依舊是牛仔褲,淺蘭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安靜地,像朵冷冷的雪蓮一樣安靜地開放著

    一輛出租車在學校門口停了下來,裡面鑽出拎了許多行李的美術賞析老師肖文。他徑直向小賣部走來,匆匆地。買了一包555,然後又拎了行李准備離開。他的眼睛掠過瀘妮,隨意的。然後微微驚訝地把目光定在了瀘妮的臉上,短短片刻。瀘妮有些難為情地叫了一聲:“肖老師。”

    肖文微微地點了點頭套話地問了一句:“回來了?”就匆匆地走了。

    瀘妮依舊低了頭喝酸奶,心裡淡淡漣漪。

    再見肖文是在一個星期以後,美術賞析課上。

    點名的時候肖文意味深長地看了瀘妮一眼,瀘妮覺得那一眼是意味深長的。少年的愛情一般都來自目光的注視,眼神的交流。瀘妮的愛情在壓抑中還是慢慢地蘇醒了。瀘妮感覺到自己的一些異樣的情緒,只那麼一點點。

    只一點點就已經夠了,瀘妮還奢望什麼呢。所有的悲傷記憶,都阻止著瀘妮像別的女孩一樣大膽地去接受,去要求。誰會接受你的過去,那樣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去。誰又會理解一顆年輕卻滄桑的心靈,那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面容一塵不染的面容,誰會走進你,理解你,帶你走出陰暗的過往?沒有,沒有誰。瀘妮淡淡地,逃避著有可能發生的一切。那個年代,隱忍是一種美好的品行,滬妮就具備這樣的品行,不能不具備。

    但那雙眼睛是特別的,他恰倒好處地撥動了瀘妮的心弦。那雙眼睛是可以洞察一切的,中年人的眼睛。目光厚厚的,很溫暖,像來自親人的目光,瀘妮的心悸動了一下。

    滬妮開始盼望著上肖文的課,她沒有進一步的期待,年少時有的感情是不需要付諸行動的,只在心裡自顧自地澎湃,自顧自地燦爛就夠了。

    每一堂課,都讓瀘妮心跳不已。瀘妮覺得肖文也和她一樣知道的,他們用心來交流,用心來體會,這已經很足夠。

    正如瀘妮所想,肖文也在每一堂課裡捕捉那個“帶著愁怨的,丁香般的姑娘。”肖文已經四十幾歲,華年已經就這樣蹉跎過去,心境已經平靜如一灣死水,多年循規蹈矩的生活,讓他不論思想還是年齡都已經很正常地步入不惑。他有機會接觸許多對他傾心的女學生,他也常常地接受一下,因為身理和心理的需要。但滬妮明顯是不一樣的,因為她看上去更加易碎。他是呵護不了誰的,因為他對家庭的重視。每一個經過他的女子,都必須和他是同一類人。滬妮顯然不是。

    他們不能有什麼糾葛。有的東西是不能碰的。

    但是,有的東西越壓抑越是顯出它的可貴和難得,兩個人也就越發地不能自拔。

    在一堂美術賞析課後,瀘妮默默地沿著走廊往回走著。

    “梅瀘妮!”有一聲帶點磁性的男中音在後面叫了一聲。

    瀘妮的心狂跳起來,這個聲音對瀘妮來說已經太熟悉。瀘妮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肖文已經帶著溫暖的厚厚的氣息走到了瀘妮面前。瀘妮的臉紅起來,有些慌亂地叫了一聲:

    “肖老師。”

    肖文像偶然邂逅一樣地和瀘妮肩並肩地走著,然後隨意地說:“我最近要參加一個油畫肖像展,沒有合適的模特,我看你很不錯的。怎麼樣,願不願意給我當當模特。”肖文是真是想給自己找個模特,當然,這也是最好的借口。

    瀘妮聽得很破碎,她有點頭暈腦漲的。然後瀘妮點頭說可以。肖像模特,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吃過晚飯,瀘妮就坐在操場的台階上看大男孩們踢球。只是眼睛看著而已,其實心裡是亂的。

    瀘妮回宿捨,放下碗,仔細地洗了臉。七點一刻,離肖文約的七點半還有一刻鍾的時間。其實慢慢地從宿捨走到那棟叫“竹園”的教工樓也差不多要用十五分鍾。

    瀘妮慢慢地走著,一步一步地,膽怯,但不想回頭。

    站在竹園四棟六樓一號的門前,瀘妮艱難地舉起了自己的手,按響門鈴。瀘妮知道這套房裡只住了肖文一個人,麗珠曾經說過肖文的老婆和孩子都在上海。肖文曾經想過調動,但只能聯系到一個中學,肖文就放棄了。而他的老婆卻怎麼也不願意離開上海,所以他們就一直這樣,兩地分居。

    門很快地開了,肖文一身休閒衣干淨整齊地站在了滬妮的面前。很近,滬妮甚至可以聞到他衣服上肥皂和陽光的味道。

    在肖文畫布前方坐了下來,瀘妮不能讓自己的心情很快地平靜下來。肖文已顯滄桑的臉不停地抬起,埋下,他可以看到人心深處的深邃的眼睛不時地看著滬妮,房間裡很靜,靜得只聽到肖文畫筆調顏色的聲音和彼此的呼吸。

    肖文起來,把停了的音樂碟再播放起來,是《黃河》,他最喜歡聽的交響樂,他說聽起來特別地來勁。

    肖文溫和地問了一聲:“累了嗎?”

    就這溫柔體貼的一句問候,瀘妮差點沒有流出淚來。瀘妮感激地笑著搖了搖頭。

    “休息一下吧!我知道做模特很辛苦的。”肖文把手裡的筆擦干淨說:“來,過來喝點水,吃點東西!”

    瀘妮順從地站了起來,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

    瀘妮看了看畫布上的自己,還淡淡的顏色,但已經很傳神了。

    “怎麼樣?有什麼意見?”肖文微笑著問。

    瀘妮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不懂。”又說:“挺好的。”

    肖文笑了,很豁達的樣子。然後指了指茶幾上的果盤說:“吃點水果。”

    瀘妮搖了搖頭。

    肖文拿了一個蘋果放進了瀘妮的手裡,滬妮又想把它放回去。滬妮覺得吃一個蘋果會耽擱很多的時間,而且,還會在肖文面前發出令人尷尬的咀嚼的聲音。

    肖文把滬妮的手擋住了,口氣有些嚴肅地說:“吃一點,聽話!你看你瘦的。”

    滬妮的眼睛再一次紅了起來,“聽話!”“聽話!”多麼美好的字眼,它牽引著滬妮心靈深處殘缺的遺憾,“聽話!”這應該是爸爸或媽媽說給她聽的字眼。瀘妮低了頭把手裡的蘋果啃了個精光。

    滬妮已經做了十幾天的模特,肖像已接近尾聲。肖文最後收拾著畫面。他依舊是情緒飽滿的,就像瀘妮第一天坐在他的畫布前,瀘妮端坐在前面,穿著白色的高領毛衣,頭發溫柔地披在肩上,臉上一塵不染,所有的美麗都來自天然,綢緞般光滑細致的帶著象牙白的皮膚,清秀的美倫美煥的精巧五官,一根根長長的翹翹的睫毛,深潭樣深不見底的烏黑的大眼睛裡,有那樣令人費解和心疼的荒涼。肖文揮灑著手中的筆,不能不激情飽滿。

    但是肖文知道今天過去,滬妮就不會再在這間房子裡出現。她應該有很美好的未來,而肖文是給不起她的。

    瀘妮心裡也一樣地若有所失。今天以後,她將再聽不到“聽話”這樣字眼,也再也感受不到兩個人靜靜地處在一個房間裡的溫暖。明天,他們又像兩顆遙遠的星星一樣,遙不可及。

    最後一筆落下去,肖文釋然地笑了,說:“好了,過來看看。”

    瀘妮慢慢地走過去,油畫在肖文的不斷調整下已經非常地完整。畫布上的瀘妮美麗卓絕,冰清玉潔。眼睛裡深深地憂郁和蒼涼。瀘妮知道肖文是懂她的,但也只能僅此而已。

    臨走的時候肖文送給瀘妮一件禮物,一個小小的雕塑品,是肖文在一次展覽會上淘來的。他想了很久怎樣來答謝這個美好的女子,錢,太辱沒了這麼個清醇脫俗的人物。廢煞了腦筋,覺得這個精美的小藝術品應該襯得上滬妮。

    滬妮看到這個小雕塑趕緊地搖頭,她沒有想過要收什麼報酬。

    肖文又佯裝生氣地說:“聽話!拿著!”

    這句話是管用的,滬妮喜歡聽這句話,就像吸毒的人聞到毒品一樣地難以遏制。頓時她殘缺的部分就奇跡般的得到了安慰。聽話,滬妮會聽話的,只要你對她說聽話,像爸爸的口吻一樣地說聽話。滬妮接過了小雕塑品。走到門口,瀘妮停了下來,她猶豫地轉回頭,肖文那樣近地看著她,她甚至聞得到他身上香煙的味道。滬妮看到了肖文隱忍的目光,目光裡一樣地有痛苦,滬妮被肖文的克制抵了回去。有的東西,還是不要發生的好。

    以後滬妮和肖文的見面,就又只有在課堂上了。

    肖文的肖像《小梅》在全國的肖像展中拿到了二等獎,已經是五個月以後的事。那時,寒冬已經過去,淅淅瀝瀝的梅雨季節已經過去,甚至酷暑都已經接近尾聲。

    學校張貼了紅紅的喜報,美術系的學生尤其地驕傲起來,當然也有的班趁著外出寫生的機會不遠千裡去觀摩了展覽。

    不久,參展作品就印制成了精美的畫冊。

    不久,學校裡就有了關於滬妮和肖文的種種傳言。

    肖文是坦然的,滬妮是漠然的,兩個人都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由別人說去。

    直到有一天肖文的一個關系比較近的學生和肖文閒聊時聊到了瀘妮。

    學生的畫室裡,肖文安閒地吸著煙,若有所思地看他的學生劉揚剛剛搞完的一副創作。他自己都不得不佩服現在學生的思維活躍和大膽,大膽的色彩,狂放的筆觸,還有很邊緣的取材。肖文在肯定了劉揚的優點之後,他很中肯地提了一點意見。

    正事做了,師生兩又坐了下來,像許多時候一樣,一人手裡提了一瓶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師生之間,無話不說。

    聊著聊著,劉揚就很神秘地肖文:“肖老師,你真的和梅瀘妮……”劉揚不說話了,用神秘的表情看了肖文,等待回答。

    肖文把煙灰彈了彈說:“你也信別人瞎說?”

    劉揚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也聽別人說的。”然後又神秘地說:“聽別人說梅瀘妮收費很貴的。”

    肖文吐了一口煙圈,把腳抬到茶幾上不經意地問:“她做兼職模特嗎?”

    劉揚咽了一口啤酒,臉已經在慢慢變紅了,他瞪了有些紅了的眼睛說:“她在外面“做”過一段時間……”看著肖文一臉茫然的表情就著急地解釋:“就是做“小姐”……”

    肖文肯定地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驚訝地問了一句:“做什麼?”

    劉揚明確無誤地說了一遍:“做“小姐”。”小姐這個名詞在中國已經賦予了它特殊的含義,隱晦,而不失體面。

    聽明白以後肖文認定是劉揚在道聽途說。他瞪了眼把腳一下放了下來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樣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孩怎麼可能去做小姐!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做了“小姐”、“少爺”,那個女孩也不可能去做“小姐”的。

    劉揚很認真地說:“真的,我們學校都有同學想跟她做生意,她開的價嚇死人,我靠!要是有那麼多錢,多少小姐不都找了,還盯著她……”

    以後的話肖文都沒有聽進去。

    一天課後,瀘妮依舊獨自走在走廊上,和平時的每一天一樣。

    “梅瀘妮!”瀘妮怔了怔,一個熟悉的聲音。

    瀘妮轉回頭,看見的是那張熟悉的已經開始滄桑的臉。

    “晚上到我那裡來一趟,我有話對你說!”

    滬妮怔怔地站在那裡,肖文好象有很大的火氣一樣的,滬妮呆了呆,有些茫然地不知所措。肖文的語氣還很霸道,就像知道瀘妮一定會去的樣子。

    晚上瀘妮走在去“竹園”的路上,九月的天氣依舊蒸籠一樣地讓人無處藏身,已經晚上了,氣溫依舊沒有一點降低,還依舊地沒有一點風。瀘妮的汗依舊粘粘地貼在身上,習慣了以後,也都不會覺得多麼的不舒服了。

    進了肖文的家門,一股涼風很體貼地舒緩著滬妮的燥熱和緊張。滬妮又來到了這個她已經熟悉的環境,裡面她熟悉的松節油味和煙味。

    滬妮看著肖文,長長的睫毛因為不安而抖一抖的顫動。

    肖文陰沉著臉用手指了一下沙發說:“坐!”

    滬妮坐在了沙發上,等待著肖文的下文。

    肖文遞了一杯冰水給滬妮說:“喝水。”然後就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抽出一支煙,點燃。慢慢地吸了一口,煙霧就在他修長的指間蔓延開來。

    滬妮更加地忐忑起來,筆直地坐在沙發上,問:“肖老師找我有事嗎?”

    肖文不急於回答,依舊皺了眉悶悶地吸煙。時間沉重地滑過,可以清晰地聽到它走過時的聲音。他在尋找合適的字眼。

    肖文艱難地開口了,“滬妮,你的經濟很困難嗎?”

    滬妮的臉紅了,她沒有想到肖文會問這樣的問題。滬妮搖搖頭,不置可否。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滬妮把頭低了下去,她知道肖文想問什麼。

    肖文冷冰冰的聲音令人心驚地傳來:“回答我!滬妮!為什麼這樣做!”

    滬妮的頭慢慢地抬了起來。肖文知道了,那麼她在他心裡已經是骯髒不堪的。滬妮的刺立了起來,像一個刺蝟一樣地要把肖文拒到千裡之外,他們的心靈溝通,結束了。滬妮站了起來,冷冷地說:“沒事我走了。”

    滬妮僵硬了身體向門口走去,茶幾上有盆開放的非洲菊,有點點的花瓣沉重地跌落下來,清脆的破碎聲清晰可辨。

    肖文依舊坐在椅子上,懊惱自己的在意和痛心。讓她過去吧,四十幾歲的男人可以有很理智的婚外性生活,但不能有失去理智危及家庭的感情發生,這是他的原則。他決定放棄,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打算過擁有。

    就在肖文做出決定的同時,他也站了起來,很快的速度,他關上了滬妮已經打開的門。滬妮頹然地呆立在門前。

    然後滬妮倔強地開門。門卻被肖文用一只手死死地抵住了。肖文不知道怎樣來形容自己的痛心和失望,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子,這個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但是,他可以得到她了,因為她已經不是高不可攀的了,也不是冰清玉潔的了。這一點不容質疑,他心裡甚至有一點暗暗的快意。

    滬妮轉過頭倔強地看著肖文,冷冷地看著面前的男子。

    肖文的聲音急噪的憤怒:“滬妮,為什麼這樣做?”

    滬妮堅持著。為什麼,滬妮的心裡有悲傷的過往一幕幕閃過。為什麼,只為了活著。

    肖文把滬妮攬進了自己的懷裡,滬妮的堅持在這個厚厚的臂彎裡癱軟了,她轉回頭,把自己的臉埋在了肖文很溫暖的胸膛裡。長時間刻意建立起來的隔離現在倒塌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他們了,事情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

    肖文擁著滬妮坐在了沙發上。錯愕地問:“滬妮,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你連接吻都不會,怎麼可能……”肖文的話沒有說完,怕褻瀆了面前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孩。

    滬妮沉默著,不想回答。

    看著已經不年輕的肖文,突然地心裡湧出許多的委屈。眼淚流出來,只是為了得到安慰。

    肖文果然開始安撫著懷裡流淚的女子,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滬妮:“乖,不哭!不哭了,啊!”倍加地溫柔。滬妮軟軟地靠著肖文,感到自己心裡殘缺的部分正奇跡般地得到安撫,溫暖的臂彎裡,有成熟男人的氣味,安全而塌實,有如父親樣的安全和塌實。

    肖文開始親吻滬妮,情不自禁,也迫不及待,這個他渴望已久的女子。他的手開始嫻熟地撫摩瀘妮,他向往已久的身體。滬妮迎合著,茫然而矛盾。她要的似乎不是這些。

    肖文抱起懷中的女子,向裡面的房間走去。然後把滬妮放在了床上。

    滬妮茫然地等待,其實她是希望自己“長大”的,在肖文的懷裡。

    肖文除去了滬妮的裙子,胸衣和短褲。然後沉迷地看著滬妮喃喃地說:“滬妮,你知道嗎?你是活著的維納斯,你比維納斯更美麗……”

    滬妮安靜得沒有一點氣息,迎接肖文溫柔的愛撫和間或粗暴的蹂躪,汗水已經濕漉漉地打濕了他們的身體。

    在肖文進入的那一刻,滬妮想起了秋平,那個山頂上佇立的剪影……瀘妮的眼淚流了出來。肖文停頓下來關切地問:“怎麼了?”肖文的臉上汗水滴落在滬妮的臉上,頭發也是濕淋淋的。滬妮搖搖頭,把手指插進了肖文已經汗濕的濃密的頭發裡。床頭有節奏的撞擊聲,一下一下的,清晰有力。童年夜裡,媽媽的床上也有有節奏的嘎吱聲,滬妮閉上了眼睛。

    一切平息下來以後,他把頭貼在滬妮的脖子邊說:“滬妮,對不起。”

    滬妮看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恍若布滿油煙的黑色蜘蛛網。滬妮問:“為什麼?”

    肖文把臉抬起來,看著滬妮,太近的距離,讓滬妮感到肖文已經不像他了,此刻的肖文模糊而膨脹。他說:“我給不了你將來。”

    滬妮搖搖頭,輕聲說:“我知道。”

    肖文等待著滬妮說一點什麼:我覺得這樣就挺好,或我不希望將來之類的。來這裡的女學生都說過的話,這樣他的心裡會輕松一點。但滬妮不再說話了,她掀開肖文,慢慢地起身,穿上衣服,然後向外走去。滬妮的激情已經消退,花開過後是滿園的凋零。滬妮發現肖文是不能徹底地拯救她的,她在他的懷裡,依然感到心的飄蕩,飄向那樣悲傷的過往,飄向那個冬天蒼涼的山頭上奔跑的少年……

    “滬妮!”肖文感到一種很不塌實的心痛,滬妮又變得冷漠了,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架勢。他走上去,把滬妮摟進自己懷裡。

    滬妮笑了笑說:“我得回去了,已經很晚了。”

    “不回去了,就住在這裡!”肖文堅定地說,他認為滬妮應該為他這句話感到高興,以前在這裡來過的女生,怎麼賴,肖文也不會讓她們在這裡留宿的。他要注意影響。美術系,是桃色新聞最多的一個系,美術系的老師和學生都有一副不管不顧的灑脫勁。關於肖文的,很少。他是個謹慎的人。

    滬妮猶豫地想要說什麼,肖文堅決地說:“不回去了,乖!聽話!”於是滬妮的心再一次融化了,順從地讓肖文擁到了床邊。

    “滬妮!你……”肖文驚訝地看著滬妮,昏暗的燈光下,床單上星星點點的鮮紅血跡。

    滬妮安靜地看著他,安靜得像要結冰。

    換了床單,他們相擁著躺在床上。滬妮不太睡得著,她還不習慣有個人在身邊。

    第二天起來,滬妮已經感到渾身酸疼。而肖文也有了明顯的憔悴。昨天夜裡他們做了幾次,沒有人數過。

    滬妮准備著離開,天知道,她已經開始眷戀這個男子,像山洪爆發樣地感情,一種可以安慰心裡一直殘缺部分的感情。

    肖文避開了那道還很單純的目光。

    滬妮必須在別人都起來之前出這道門。肖文先探頭看了看門外,沒有人。

    滬妮正要出去,肖文拉著滬妮的手,說:“晚上再來。”

    滬妮躊躇著,猶豫不決。

    肖文用手拂了拂滬妮光滑的臉低聲說:“我等你!”

    滬妮笑笑,拉開門,兩個人的手指艱難地分開,然後滬妮跑了出去。肖文聽到下樓的腳步聲,直到消失。然後關上門,坐在沙發上,掏出一只煙來,點燃,瞇著眼慢慢地吸著。

    這一天滬妮騰雲駕霧地度過,整天地犯困,腦子裡滿是昨天斷裂的片段。她開始不停地回味,那個能夠帶給她父親樣感覺的中年男人,昨天給她帶來的一切。

    胡亂吃過晚飯,滬妮回到宿捨裡,去洗手間沖了個冷水澡,換了一條樣式極其簡單的淺蘭色連衣裙,幽靈一樣地,又站在了肖文的宿捨門前。

    就這樣,滬妮生活在了黑夜裡,夜才是她期待的,夜裡她的靈魂在黑暗中快樂而痛苦地喘息。夜裡她可以抓住汪洋中的一根稻草,然後心安理得的隨波逐流,哪怕流向地獄。

    門敲響了一下,就開了。滬妮被一只手很快地拉了進去,然後就被一個有著熟悉氣息的懷抱緊緊抱住。肖文在滬妮耳邊喃喃地說著:“寶貝,想死我了!”滬妮閉著眼睛接受肖文的親吻,腦海裡又浮現著那個山頂上奔跑的少年。睜開眼,感覺到心裡的激情已經去了大半。肖文依舊興致很高地拉了滬妮,在沙發旁坐了下來。茶幾上擺了幾個菜,有百合炒西芹,剁椒魚頭,涼黃瓜,還有一罐烏雞湯。湯裡面一定是加了藥材,有一股濃濃的藥味,滬妮一進門就聞到了,這些是肖文在外面餐廳裡叫的。

    肖文給滬妮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湯,看著沒有動一下筷子的滬妮說:“吃啊!看你,瘦的,沒有營養的樣子,要多吃點東西,身體才長得好。”

    滬妮順從地接過碗,吃起來。肖文不停地說:“多吃點!乖,多吃點!”然後往她碗裡夾菜。滬妮不安地幸福著,仿佛覺得自己還是小小的年紀。

    滬妮隱忍著自己的眼淚,大口地喝著湯。

    肖文放下筷子,憂心沖沖地看著滬妮說:“別這樣,我希望你快樂。”

    滬妮紅著眼圈和鼻尖對肖文微笑了一下說:“我很好,謝謝你。”是的,滬妮是要謝謝肖文,她會記住肖文給她的這些,就像記住秋平給她的所有。

    肖文給滬妮的碗裡放了一只雞腿說:“多吃點。”

    滬妮笑了,說:“你以為我是豬啊,能吃那麼多的東西。”

    肖文認真地說:“那你就把自己當成一只豬好了。”

    滬妮人笑起來,說:“那你也不成一只豬了。”

    肖文說:“如果你做了豬,那我也不要做人了,我做豬去,吃了睡,睡了吃,幸福!”然後肖文又認真地強調說:“但是我要和你躺在一塊兒!”

    滬妮笑著,兩個人把面前的東西吃了個精光。

    肖文把碗抱進廚房,系上圍裙洗起來。滬妮站在那裡看著,看得鼻子發酸。滬妮走上前去,環抱住肖文的腰,手指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滑動,她用牙齒一點一點地咬他背上的肌肉,深深地呼吸著她已經熟悉的味道。肖文把沾滿泡沫的手胡亂地在水管下沖洗一下,把圍裙扯下來,就轉身抱住了滬妮。兩個人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肖文牽引了滬妮的手向臥室走去,有一刻滬妮分不清這只手是屬於肖文還是秋平。

    半夜,滬妮醒來,肖文依舊沉沉地睡著。滬妮看著面前嬰兒樣沉睡的男人,有些許地迷茫。今天洗了澡,穿了喜歡的蘭色連衣裙,不管不顧地跑過來,就是為了眼前這個男人,而他承擔不起滬妮的將來,當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彼此都不會在身邊,他們都在為別人哭泣和悲傷,或是別人為他們哭泣和悲傷。他們只是偶然地相遇,然後分離。

    滬妮爬起來,走到窗戶前,撩起窗簾的一角,外面是一片空洞的黑暗。滬妮拿起肖文的一只555,坐在窗戶上點燃了它,慢慢地吸起來。

    以後,滬妮都會常常地去肖文的宿捨,除非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去不了,那滬妮就會很不習慣地在屬於自己的,已經陌生了的床上輾轉返撤。

    滬妮知道自己已經依賴肖文。在感情上強烈地依賴,就像沒有斷奶的嬰兒對母奶的依賴,就像一個驚慌的孩子對父親牢固地依賴。意識到這一點時,滬妮已經不能自拔了。滬妮試過慢慢地淡化她的感情,她不再去肖文的宿捨,但她的堅持只到九點多鍾,就再也無法堅持

    下去。她不止想念肖文,也想念那張大大的床和已經熟悉的房間。

    滬妮堅持著,就像徒勞的許多天一樣,桌上放著攤開的稿簽紙,旁邊放著一本文學雜志,上面刊登了滬妮的一篇中篇小說,是到此為止的最後一篇,滬妮已經讓她的筆和紙荒廢很久了。指間的香煙靜靜地燃燒著,嘴裡噴出的煙霧讓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滬妮坐在其中,若隱若幻。滬妮把手指伸進頭發裡,艱難地壓抑著自己的欲望,欲望這邊更是沒有邊際的空虛和寂寞,滬妮想,如果她不寂寞的話,她是否還會這樣地期待肖文,答案她不知道。指間的香煙就要燃到盡頭,燃過的部分枯萎地彎曲在上面,有隨時掉下來的危險。滬妮的手抖了抖,香煙終於燃到了盡頭,灼到了她的手。

    扔在床上的呼機再一次肆無忌憚地響起,那是肖文送給滬妮的,他不能忍受和滬妮失去聯系的時候。

    滬妮站了起來,狠狠地把煙頭摁滅,拿了一件外套,現在已經是初顯寒意的十一月了。滬妮把呼機拿起來,上面如她所想的一排字:怎麼還不來,好想你。

    重重地關上門,滬妮大步地向前走去。黑夜已經濃濃地覆蓋了世界,滬妮不再畏懼。一個昨天那樣不堪的人,何必計較明天的去向。就今天吧,就要今天吧。滬妮大步地向前走去。

    肖文的宿捨裡,肖文正在畫布上揮灑著他的筆,前面滬妮斜倚在一把籐椅上看書,只在腿上搭了一塊薄薄的白色毯子。旁邊有一個落地台燈暖暖的光照在她身上,把日光燈的冰冷擋在了外面。她長發被挽了一個結束在腦後,露出天鵝一樣美好的修長潔白的脖子,她肌如凝露,美好的線條在燈光的照射下極富立體感。

    肖文放下手中的筆說:“滬妮。”

    滬妮頭也沒有抬地答應了一聲,她要保持那個姿勢。

    “滬妮。”肖文又叫了一聲。

    滬妮抬起頭來,疑惑地看了肖文:“什麼?”

    肖文卻不說話了,他走過去,用手指輕拂了滬妮的臉說:“我會一輩子記住你。”

    滬妮抓住肖文的手,依舊那樣地貼在自己的臉上,眼淚滑落下來。一輩子記住,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大的給予,就像滬妮能夠給予秋平的一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在她的生命裡打上了烙印,他永遠地留在了她的童年裡。而肖文也會,他給她殘缺的生活帶來補充和安慰。在她青春萌動的歲月裡。但也僅僅是記住。然後滬妮會向別的方向走去,尋找永遠的溫暖。滬妮需要溫暖,不用擔心失去,不會為他心痛的溫暖。

    電話鈴突兀地響起,肖文放開滬妮去接電話。

    “芊芊!”肖文的語氣溫柔起來。

    滬妮把毯子裹住了身體,點燃一支煙走到窗戶邊,看著遠處繁榮的燈火。

    芊芊是肖文的女兒,今年高三,正面臨高考。肖文非常地疼愛女兒,這是他家庭穩固的最直接因素。他從來沒有給滬妮談過他的妻子。其實他和妻子的關系是很平淡的,不然他也不會安心地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他其實是不願意和妻子生活在一起的。他們的婚姻因為種種原因,家庭的,歷史的,社會的。但沒有愛的原因。正因為有這麼多的原因,肖文是注重家庭的,尤其是有了芊芊以後。但他只能做到這樣,他試過和妻子很正常地生活,但事實證明他做不到。他是個需要激情才能過夫妻生活的人,面對妻子他很失敗。所以他願意呆在重慶,用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拒絕妻子。他知道他是對不起妻子的,他能給她的也就是守住這個家庭,名譽上保持它的完整性。

    但是這些他都沒有跟滬妮說過,現在的男人都不會向女孩訴說自己不幸的婚姻以博取同情和愛心。那是很土的人或沒良心的人才會做的事,肖文不屑於那樣做。肖文把家庭和滬妮分得很開,截然分開。他認為家庭和愛情無關,家庭是人老了以後的最後歸宿,等人老到不需要愛情了的時候,家庭就顯示了它絕對的溫暖和安全。家庭是重要的。雖然他不愛他的妻子,但他的妻子絕對是個好女人,能夠在他年老體衰的時候,給他最溫暖、安全的家庭生活。還有他可愛的女兒,以後會給他帶來“兒女膝下”的天倫之樂。他知道有一天滬妮會帶著傷痛離開,但他只能做到這點,即使是他鍾愛的滬妮,他也不可能為她去冒險,為他去犧牲自己的家庭。

    滬妮靠在窗邊,頹然地吸著香煙,煙霧在她身邊繚繞,然後默然地散開,再有新的煙霧彌漫開來。她其實在注意地聽肖文的對話:太好了!我就說嘛!我的芊芊肯定是最棒的!……讓媽媽明天帶你買去……行,你自己挑,就算是爸爸獎給你的!……要好好聽媽媽話,知道嗎,爸爸想你們,……爸爸工作忙嘛……現在吃飯怎麼樣,可不許挑食啊!又長了兩厘米了,回去爸爸再給你量量……

    水珠滴落在了地板上,那是滬妮的眼淚。肖文的話溫暖妥帖,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來自父親的關懷。是她絕望地希望過許多遍的來自父親的關懷。現在,這些話正從自己的愛人嘴裡,慢慢地吐出來,安慰一個和滬妮差不多大的女孩。滬妮心裡有內疚,還有嫉妒。卻更加不能自己地迷戀肖文。她喜歡他說這些話的感覺,她知道她的心裡有很深的戀父情結,她從肖文那裡得到的不止是男女間的感情,她還在裡面細細感受和想象一種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感情,那就是父愛。它們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每每把滬妮推向愛的顛峰。而此刻的滬妮就掙扎在很深的但卻絕望的愛裡,不能自己。

    肖文放下電話,安慰地從後面抱住了滬妮,他驚訝地發現滬妮已經淚流滿面。他心疼地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滬妮目光迷離地問:“你愛我嗎?”

    肖文堅定地回答:“我愛你,滬妮,我很愛你!”他沒有說謊,他確實很愛滬妮。但他的愛和家庭、責任都沒有關系。愛是虛的,非物質的,他能夠給滬妮的。家庭和責任是實在的,物質的,他給不起滬妮。

    滬妮滿足了,她要的也就是這麼簡單,其實她是想要多一點的,但她明白她不能。

    滬妮依偎在肖文的懷裡,看著窗外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光,肖文環抱著滬妮,不時用下巴摩挲一下滬妮的頭發。滬妮絕望地想,如果時間就這樣停頓,明天永遠不要來臨,該有多好。

    轉眼之間,寒假將至。平時很放松的學生開始忙碌起來,准備考試。復習的同時,也准備好作弊的東西。正所謂一顆紅心,兩種准備。

    這段時間滬妮的學習也荒廢了不少,所以她不得不呆在了自己的宿捨裡,復習功課。坐在自己已經很陌生的宿捨裡,努力地讓自己看著書本,排除所有雜念。

    時間在忙亂中飛快地過去。應考,考試。然後放假。

    滬妮最不喜歡的就是放假,特別是放寒假。她不喜歡過春節,到處喧囂的繁榮,更顯寂寞和飄零。

    同學都走了,肖文也走了,帶著大包的給妻子、女兒的禮物。滬妮沒有去送他,現實不允許他們暴露在陽光下,他們的愛只能在隱蔽處,在黑暗裡。

    學校出奇地安靜和冷清。

    滬妮獨自走在校園裡,天空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已經幾天了。到處都是發霉的味道,潮濕,陰冷。滬妮把脖子縮進衣領裡,裹緊了衣服來抵擋肆虐的寒風。

    在自己的宿捨裡已經呆得快要窒息,面前攤著的稿簽紙怎麼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讓她分心的是一直沒有響起的呼機。肖文一直都沒有給她電話,自從回去以後。

    滬妮慢慢地走著,本來她出來就沒有什麼目的,只是為了逃避,逃避自己沒有希望的期待,逃避聽得到花瓣墜落的過分的安靜,逃避沒有稻草握在手裡的隨波逐流。

    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人,學校在放寒假的時候很容易就變了一座空城。滬妮心裡的落寞無邊無際。她走出校門,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她撥肖文的手機號碼,撥了五位數,就沒有了勇氣。放下電話,滬妮站在那裡,想著有個和她一般大的女孩正享受著肖文的愛,嫉妒就充溢了她的胸口。她不嫉妒肖文的妻子,她只嫉妒他的女兒。

    滬妮把傘靠在邊上,把自己完全地藏進了公用電話亭的小蓬裡。掏出一只煙來,倚在電話上把它點燃,一點一點地吸起來。

    細雨紛飛的街頭,到處是過年前的繁華和冷清。路的兩旁已經掛滿了很喜慶的燈籠,街道干淨整潔,但旁邊的小店鋪許多已經關門了,甚至平時生意很火的小吃店也沒有開門,但關了的店鋪門上絕對貼了紅紅的對聯。周圍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但臉上已經沒有了平時的匆忙,換上的是一副很輕松的模樣,仿佛什麼都不用管了,就等了過年,什麼事都要等到過完年再說的架勢。他們大多懷裡都抱了年貨,誰都想過一個沒有缺陷的富足的年。被帶出來的小孩穿著喜慶顏色的新衣服,手裡拿著做得很漂亮的糖果。有的甚至還化了妝,撲了紅紅的臉蛋,抹了紅紅的口紅,然後再在眉心點一顆朱砂痣,已經學會作秀的眼裡就帶了一些冷漠和傲氣,其實心裡是歡喜的,還愣愣的小孩就滿臉的歡喜,嘴裡咯咯地笑得歡暢。連賣報紙的小孩都迫不及待地把手裡的報紙兜售一空,臉上也有了輕松的,要過年了的表情。就是在這樣的歡喜和繁華裡,一個神情寂寥的漂亮的冰清玉潔的女子,穿著半舊的牛仔褲和白色羽絨服,頭發順直地披在肩上,她緊緊地蜷縮著身體,好象很冷的樣子,然後旁若無人地吸著煙,和她一點都聯系不起來地吸著煙,冷冷地看著周圍忙碌又輕松的人們。她和這個世界的繁華和熱鬧是不搭界的,她在繁華和熱鬧中是寂寥的一點。

    滬妮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地把它踩滅,然後轉身繼續撥那個號碼,毫不猶豫地,很連貫地撥完了號碼,沒有等到接通,就把電話掛上了。

    拿起傘,下了幾天的雨已經停了,路上一股潮哄哄的氣息。滬妮向前走著,沒有目的。再經過一個電話亭,再走了過去,撥著號碼,想著肖文在家裡的情景。他的女兒會怎樣地向他撒嬌,和他親熱。沒有撥完,就又沒了勇氣。干脆撥了小舅舅家的電話,通了,家裡卻沒有人。或許是出去逛街去了吧。

    有一輛中巴車路過,看見躊躇的滬妮就停了下來。白白胖胖的女售票員啞著嗓子很快地叫著:“解放碑!妹兒!走不走?解放碑!”

    滬妮沒有怎麼思考,就上了車。

    被中巴車扔在了解放碑的外圍,滬妮走到了步行街。她發現自己是不應該來這裡的。步行街已經是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湧動的人頭,舉步唯艱。而作為市中心的解放碑,更是張燈結彩,一派繁華。到處是燈籠、彩瓢還有人扮的大卡通招搖過市,引了許多的小孩拉著大人的手依依不捨的跟隨。重慶人是愛吃的,不論大人小孩,手裡大多拿了吃的東西,加了許多辣椒的,已經紅了的各種烤串串,或者是冰激凌、雪糕甚至有人端了一次性的碗在大街上邊走邊吃,裡面都裝了重慶的各種小吃。

    入鄉隨俗,滬妮向好吃街的一家小吃店走去,那裡的窩窩頭做得尤其精致。還沒有走到滬妮就決定放棄。那裡擁了許多的人,要買到一個窩窩頭,至少要等一個小時。滬妮喜歡這裡的熱鬧,和自己沒有關系,但充盈了整個空曠的世界,華麗喧囂,沒有一點縫隙。

    滬妮的目光又被路邊的電話亭吸引了。有一種很強烈的念頭。滬妮飛快地走著,向外圍走去,去找一個清淨一點的電話亭,她一定要給肖文打個電話,一分鍾也不想再耽擱。

    滬妮喘息著撥通了電話,緊張地等待。

    “喂,你好,哪位?”肖文熟悉的聲音。

    “是我。”這句話,用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和自尊。

    肖文的語氣依舊地很客套,像對一個普通朋友一樣地大聲說:“你好你好!新年好!早想給你打個電話拜年的,一直沒有時間……”

    肖文非常地客套著,電話裡還有電視的聲音,女孩不時地笑聲。滬妮掛斷了電話,肖文還在說著拜年的話被嘎然掐斷。

    旁邊有賣糖葫蘆的架子,滬妮從口袋裡掏了兩枚硬幣給那個滿臉堆笑的外鄉人,一只手揣在兜裡,一只手拿了冰糖葫蘆吃著,向前走著,沒有目標,有水珠滴落在臉上,冰涼的,沒有一點尊嚴的水珠。

    走在熟悉也陌生的街頭,滬妮有一刻的恍惚,她是誰,她怎麼會來到這裡,會走在這裡,在為誰哭泣。這樣個一無所有的女子,一個連自己的故鄉算是哪裡都不確定的女子,怎麼會站在這個街頭,在這樣的日子裡,為了別人的爸爸,別人的丈夫留淚。

    坐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滬妮把衣服拉了拉緊,裡面依舊地沒有暖氣,這是個沒有辦法躲避的冬季。還有人陸陸續續地進場,帶著寒氣,零食和放松的喜悅。他們都是成群結隊,或家人一起,或戀人一起,或朋友一起,滬妮手裡捧著一包爆米花,一瓶礦泉水,為他們的快樂和富有的親情感動。她在等肖文的傳呼,她肯定肖文會給她一條信息,在這個新年將至的時候,並且在他給了她冷淡的回答的時候,他肯定是會給滬妮電話的,解釋和好聽的話。滬妮要的只是一句好聽的話,他想她,他愛她,聽話,回去,在溫暖的被子裡躺著,不要深夜了還在外面晃蕩。聽話,滬妮是很願意聽話的。等待是難耐的。瞬間,滬妮想抵抗,不再等他,不在意他,那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滬妮關上了自己的呼機,仿佛這樣就可以真的不再想他。

    蜷縮在黑暗中,屏幕上放的是一部周星弛的電影,一個想成為明星的小人物。滬妮笑得流出了眼淚。

    連續三場看完,滬妮起身時已經感到自己四肢的麻木,劈劈啪啪的椅子翻起來的聲音在整個電影院響起,真正地詮釋著曲終人散的悲涼。隨人群像甘蔗渣一樣地被吐到街頭,外面已經很黑了,但華麗的燈光把夜照得燈花通明,這是個不允許有黑暗的夜晚,今天是除夕。

    滬妮上了一輛中巴車,她突然很想回家,有一個人在等她。

    下了車滬妮一路小跑。氣喘吁吁。

    回到宿捨,打開唯一上了鎖的抽屜,裡面一個精美的小冊子裡,發黃的黑白照片上,媽媽正微笑地看著她。媽媽,過年了。滬妮小心地擦拭照片上假想的灰塵,所有的浮躁不安,全部歸於平淡。窗外,爆竹聲放肆地響起,震耳欲聾,新的一年又來了。

    很久沒有夢的滬妮又做了一個夢。她還是小時侯的模樣,穿著簇新的有花邊的棉襖棉褲,媽媽也穿著漂亮的衣服,微笑地拉了她的手,滬妮的另一只手上,拿著幾只漂亮的氣球,一個面容模糊的高挑男人微笑地走在她們旁邊,太陽出奇地好,白花花地,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滬妮笑著,媽媽也笑著,男人也笑著,把滬妮抱到了肩頭,媽媽笑著仰頭看著滬妮,滬妮也咯咯地笑著,男人的臉清晰起來,那是肖文的臉,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地,走在解放碑的街頭,比誰都要幸福……

    早晨醒來,滬妮在床頭呆坐了許久。媽媽在枕頭旁微笑地看著滬妮,滬妮問:媽媽,你一個人寂寞嗎?

    起來,滬妮又出了門。去找中午飯吃。附近的小食店都關著門,上了一輛中巴車,不是她已經很餓了,非得吃點什麼,只是她要為自己找一件事做,找一個短期的目標,然後讓自己在這段時間裡有一點動力。

    半小時以後滬妮坐在了一家小餐館裡。要了一碗豆花,一個炒青菜,還要了一碗粉蒸肉。過年,她也應該要多吃一點的。餐館裡的客人很少,除了滬妮和老板一家,幾乎沒有別人。今天出來吃飯的人要嗎去了好飯店,要嗎都呆字家裡吃,像這樣小小的餐館在今天這樣一個奢侈的日子裡當然就沒什麼人光顧了。

    臨走的時候滬妮要了一些豬頭肉,給媽媽帶回去。

    付錢的時候那個粗粗的老板收的極其便宜,就象征性地收了一點。滬妮驚訝地問:“這麼便宜!”

    老板有重慶人特有的豪爽:“今天本來就不營業的,親戚來了,就在這裡做了自家吃的,妹兒今天到我們店裡面來吃,也是有緣,本來都可以不收你錢的,但我們是生意人,就隨便收你一點算了。”

    滬妮付了錢,居然心情很不錯,新年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這樣友好的對待。一個缺少溫暖的人,很容易滿足,很容易感動。

    滬妮回去,把前些天已經准備好的紙錢拿出來,在屋子的角落裡,把紙錢點燃,旁邊放著帶回來的豬頭肉。看著面前的火焰熄滅,紙錢已燃成灰燼,滬妮爬到床上,裹緊被子,准備睡他個一下午。這是她對抗空虛的最好辦法。

    醒來,天已經黑了。滬妮毫不猶豫地起身,然後又出去了。逃避,不停地逃避。

    她要吃飯去,然後可以把一屋子的冰涼和都沒有流動的僵硬的空氣關在身後,哪怕是暫時的。

    居然學校旁邊的賣串串的小攤擺了出來,那是一對下崗夫婦擺的。平時學生都喜歡在這樣的小攤上吃點什麼,來調節學校太過單調的伙食。

    滬妮在長凳上坐了下來。旁邊已經坐了不少的人,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急於掙脫家庭想要獨立的人。

    女主人一邊忙活,一邊熱情地問滬妮:“妹兒,過年都沒有回家啊?”她大概看出滬妮就是這所大學的學生吧。

    滬妮微微地笑了搖搖頭。然後挑了一些菜交給女主人。

    “吃得辣不?”女主人依舊殷勤地問。

    滬妮搖了頭說:“不要。”

    “妹兒是外地人?”女主人忙著手裡的活,還不斷地和滬妮拉話。

    滬妮點點頭。

    “哪裡人?”

    滬妮愣了愣,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比較深奧。猶豫了一下,說:“上海吧。”

    “上海啊,那是個好地方哦。”女主人把熱氣騰騰的水煮串串端了上來。

    滬妮注意到女主人的身後一直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她顯然也對滬妮發生了興趣,偷偷地看著滬妮,用她大大的,黑黑的眼睛,怯怯地偷看滬妮。

    滬妮沖她笑了一下,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把頭躲到了媽媽身後,然後又探出頭來看。

    滬妮就笑了問:“幾歲了?”

    女主人手裡攪動著鍋裡的東西,扭過頭對小女孩說:“告訴阿姨,你今年幾歲了。”

    小女孩閃著大眼睛怯怯地笑著,慢慢地嬌嫩地說:“阿姨,我今年四歲半。”

    “怎麼不在家呆著,和爸爸媽媽一起出來?”

    小女孩依舊慢慢地嬌嫩地說:“爺爺奶奶到二叔家過年去了,我一個人在家裡怕。”

    滬妮笑起來。

    瘦小的男主人過來把小女孩抱到一張板凳上坐了下來,說:“不要打攪阿姨吃飯,自己玩兒。”然後笑著對滬妮說:“妹兒慢慢吃!”

    女孩就坐在了那裡,不時看著滬妮笑一笑,一種心照不宣的表情。

    吃過飯,付了錢,滬妮沖小女孩微笑著揮揮手。小女孩也揮著手說:“阿姨再見!”滬妮說:“再見!”

    呼機留在了宿捨裡,滬妮所有的堅持都坍塌了,想看看來自肖文的消息,很想知道在她關機的這三十幾個小時裡,肖文給她發了什麼樣的消息,他一定是給了她安慰的,那樣愛她的他一定給了她什麼消息的。

    滬妮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把電話打到了傳呼台,報了自己的機號和密碼,呼台小姐很甜蜜的回答她:“對不起,暫時沒有你的信息。”

    滬妮掛上電話,不敢相信,那樣愛她的肖文,居然狠心不給她一條信息,一句安慰。

    滬妮回去,宿捨裡沒有一處不透了淒涼,四面慘白的牆壁,簡單的陳設,沒有一處不寂寥得讓人窒息。滬妮點燃一只煙吸起來,躺在床上,然後又起身,然後坐在板凳上,狠狠地揪了自己的頭發。滬妮摁滅了煙頭,向外大步地走去。一旦做了決定,她就開始迫不及待。

    在街邊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裡,滬妮沒有一點猶豫地撥通了肖文的手機。

    “是我!”滬妮啞著嗓子說。

    “哦!你好!你好!”肖文的聲音誇張得出奇。

    滬妮流著眼淚,想打斷他的話,卻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肖文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客套話以後,一聲:“好,回來再跟你聯系!再見!”就掛斷了電話。

    滬妮握著話筒,讓電話的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了許久才掛斷。然後靠在電話上點燃煙,啜泣著,把煙惡意地吸進去,再狠狠地噴出來。

    當地上已經被滬妮踩滅了五個煙頭以後,滬妮狠狠地抓起了電話,並且很快地撥通了。對方傳來很機械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滬妮頹然地掛上電話,頹然地蹲在了地上,把手伸進自己的頭發裡,狠狠地抓扯著。有一種痛,可以深入骨髓。

    不時地有焰火劃破夜空的冷寂,不時有爆竹聲打破夜的安靜。滬妮蹲在那裡,感受著親人的再一次放棄,肖文放棄了她,她以為。其實她不承認肖文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完全地擁有她,他對她一開始就放棄了,她像他經歷過的許多女子一樣,只是經歷。第一次認真對待男女感情的滬妮怎麼能夠明白一個四十幾歲男人的果斷和冷靜。

    滬妮像個軀殼樣的飄回去,然後在房間裡困獸般地浮躁地走動。

    她沒有辦法讓自己安靜下來。

    滬妮又出去了,她去那個學校附近的酒吧,那個酒吧沒有開門。

    滬妮找了一家小賣部,買走了那家小賣部存放了很久的,瓶子上已經滿是灰塵的紅酒。

    滬妮回到宿捨,很輕松地就把酒瓶打開了,那瓶十幾塊錢的紅酒用的是普通的酒瓶,都不需要開瓶器。滬妮咕嘟嘟地抱著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後再一口氣喝下一大口。滬妮要的就是快,快一點喝醉,就什麼也不想了。

    一瓶酒下去了,滬妮慢慢地感到頭暈,世界在她面前朦朧起來,迷迷糊糊地,但心痛依然清晰,滬妮哭起來,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音量。滬妮感到胃在洶湧地翻滾,她掙扎著跑出去,靠在水池邊,劇烈地嘔吐,身體裡有一股強烈的力量,讓她不能控制地嘔吐,嘔吐帶走了她身體的最後一點力氣。滬妮掙扎著回去,一頭撲倒在床上,昏睡不止。冷風從門外灌進來,強勁有力,滬妮忘了關門。

    這是一個陰森的夜,漫無邊際的森林,漫無邊際的黑,還有漫天飛舞的雪花……

    第二天早晨醒來,人虛脫般的渾身疼痛,喉嚨也痛,頭也痛,胃裡空得難受,卻沒有一點食欲。

    滬妮躺著,不想起來。枕邊放著她的呼機,昨天夜裡已經打開了,滬妮的堅持已經沒有了,她在等待,放下所有的自尊等待。

    滬妮想,如果自己沒有這樣孤獨,或許是不會這樣地去想他的。或許滬妮會和他分開,但得等到他在學校的時候,面對面地分手,然後還可以偶爾地看見他,慢慢地讓感情減弱,會來得比較容易接受一點。滬妮想,等他回來,就和他分手吧,不要再繼續這樣的游戲了。

    喉嚨裡冒咽一樣的難受,滬妮掙扎著起來想給自己燒一點水喝。她發現自己的大門豁然地開著,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一陣後怕。四處檢查一下,沒有有人來過的痕跡。滬妮出去接了一壺水燒上,水慢慢地燒著,喉嚨都已經快要燒起來了,跑到外面去,對著水龍頭灌了一肚子涼水。

    喘著粗氣回到床上,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抖,時間還早,滬妮決定再睡些時候。在酒精的余力下,滬妮很快地睡著了。

    晚上七點多,滬妮被呼機吵醒,很急促的聲音,很歡快的聲音。滬妮從很遠的世界被拉了回來。

    呼機上豁然寫著:對不起!我想你!

    滬妮飛快地穿上衣服,向街頭奔去。她明白或許這個時間肖文是有機會通電話的。

    滬妮撥通了肖文的手機,卻被對方告知已經關機。滬妮茫然地看著呼機上的留言,想哭,但沒有眼淚。

    身體虛脫一樣地難受,滬妮明白得去吃點東西,不然情況會更糟。

    坐在了那對下崗夫婦擺的小攤前面,卻沒有一點食欲。胡亂點了兩樣東西,淺淺地吃著。昨天來的小女孩還是坐在凳子上,不時沖滬妮很羞澀地笑笑,依舊帶著心照不宣的表情。滬妮也不時地回應一下她的友好表示。付錢時兩夫婦驚訝地問:“不好吃嗎?你都沒有怎麼吃哦!”滬妮說:“感冒了,沒胃口,其實很好吃的。”

    滬妮笑著和小女孩揮了揮手,蜷縮著身體往回走去。經過一個電話亭,滬妮猶豫地停了停腳步,然後又向前走去。再經過一個,再經過一個,滬妮慢慢地靠向它,她知道這是她要經過的最後一個電話亭。滬妮撥通了電話,對方依舊是那個很機械的聲音:該用戶已經關機,請稍後再撥。滬妮讓那個聲音響過,然後又是一遍英文的解說,然後是盲音。滬妮掛斷電話,慢慢地向前走去。她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但還是忍不住地要試一下。

    回到宿捨,滬妮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下來。抱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看起來。她已經好久沒有認真地閱讀過了。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非常地緩慢。滬妮用極限的忍耐,來等待寒假的結束。滬妮不再浮躁不安,她把一切都壓在了心底。看書,寫作,出去吃點東西。每天晚上七點多鍾,滬妮會收到肖文發來的一條短信息,滬妮不會再想著要和肖文通話,她知道那樣只會讓自己更加煩躁。她不知道在上海的肖文是很繁忙的,因為他好久沒有回去了,自己的父母,妻子的父母,每天都和很多的人呆在一起。而他的短信息,也是在他主動承擔了倒垃圾或去樓下買瓶醬油等等這樣的任務後,才能夠把手機一並帶了出去發的。到後來他干脆讓服務台的小姐在以後的一個星期裡,每天到了那個時間就發一條短信息。而那條短信息會帶給滬妮許多的希望和勇氣,足以支撐她當晚能夠比較正常地睡眠。

    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地返校,學校突然間又熱鬧起來。滬妮的心情輕松了許多,她知道肖文也快要回來了,她的難熬的等待也快要結束了。

    滬妮坐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酸奶喝,就在上次看見肖文回來的那個時間。一瓶酸奶足足喝了有半個小時,然後再要了一瓶,又喝了有半個小時,再要了一瓶。

    一輛出租車在學校門口停了下來,和每一輛停下的時候一樣,滬妮的心都壓制不住地跳起來。

    帶著大包東西的肖文下了車,朝著小賣部走來。他看見了滬妮。滬妮有些驚慌,更多的是欣喜,這些情緒讓她漲紅了臉,她把眼睛看到了街的對面,來掩飾她的失態。

    肖文還是買了一包煙,小賣部四十幾歲的張二熱情地招呼著:“肖老師回來了!還帶這麼多東西。”

    肖文應付地答著:“是啊!是啊!”

    肖文轉身走了,滬妮感覺到他在自己臉上停留的目光,意味深長卻一點也不敢張揚。

    但不管怎樣,滬妮的心充盈起來,塌實起來。

    滬妮坐在那裡,她在等待,但她的心已經迫不及待了。

    一會兒滬妮包裡的呼機歡快地響起,不看滬妮都知道上面顯示的是什麼。

    滬妮付了三瓶酸奶的錢,起身向學校慢慢地走去。她這是第一次白天去肖文那裡。

    快走到肖文宿捨門口的時候,上面踢踢塔塔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滬妮不敢停留,繼續向樓上走去。一大家子人鬧哄哄地走了,腳步聲消失了,滬妮轉身下樓,推開了那扇熟悉的門。

    一進門肖文就抱住了滬妮,兩個人熱烈地親吻,滬妮貪婪地感受著這個熟悉的男人身上已經熟悉的一切,這些天的思念和悲傷此刻可以這樣具體地來彌補了。頃刻,肖文驚訝地用手指摸了滬妮臉上的眼淚,問:“你哭了?”滬妮搖頭,再把自己的嘴唇貼實地送了上去,她想要分手的計劃,只在這一刻就瓦解了,就這樣吧,就這樣吧,能夠到什麼時候就到什麼時候吧。抓著一根稻草隨波逐流,比孤單地隨波逐流要來得輕松一些吧。

    肖文睡著了。他已經疲憊不堪了。滬妮睡不著,她這些天的睡眠太充足了。

    滬妮裹了一條毯子,坐在沙發上點燃一只煙,慢慢地吸著,看著床上熟睡的肖文,心裡卻是一片的茫然和空洞,經過這個寒假,她明白了他和她的關系脆弱得經不起一點的風吹,他們脆弱得就像小孩在沙堆裡胡亂建起的一座城堡,任何的一點外力,哪怕就是一只路過的小狗,也會讓這座城堡倒塌。呼機突兀地響起,尖利刺耳。滬妮趕緊把它從包裡翻出來按掉,怕它會影響了肖文的睡眠。還好,肖文翻了個身,就又沉沉地睡去了。這個呼機號碼就肖文知道,滬妮疑慮還有誰會給她聯系呢。滬妮看見上面顯示居然是肖文呼叫,內容和這個星期的一樣:想你!想要早點見到你!滬妮突然明白了,明白了這幾天同樣的時間收到同樣信息的原因。

    看著熟睡的肖文,滬妮讓自己什麼也不要去想。

    這個夜晚滬妮躲在自己的宿捨裡寫作,她已經好些天天沒有去肖文那裡了,她刻意地要對他們的感情冷淡、理智。她有些失落,失落的原因是肖文這些天也沒有給她傳呼,讓她去他那裡,滬妮很失望,肖文不像以前那樣對她如饑似渴了,她其實是很惶惑的,但她還在堅持。

    周圍的房間熱鬧起來,有不少串門的學生,樓上的好象在“斗地主”,一種賭錢的打牌

    方法,最外間音樂系的一個男孩不斷地彈著吉他,用沙沙的嗓子唱一些老的美國的鄉間民謠。如果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的話,他的房間裡應該有幾個一年級的女學生,並且他們沒有開燈,只是點了一只蠟燭。

    滬妮喜歡這些嘈雜聲,喜歡這樣虛假的繁華,這樣她就不會感到這個世界空曠的寂寞。她艱難地寫著,一個女生和她老師的愛情故事。她現在只能寫這個題材,她的腦子裡很難裝得下別的。她寫得不投入,因為現實畢竟有更大的影響力,在不斷地誘惑她。

    呼機響了,滬妮震了震,堅持就在頃刻間讓步了。滬妮很快地洗了臉,梳了梳頭,拿起外套,匆匆地向外走去。她是覺得悲哀的,甚至是絕望的,恍惚覺得自己像個應招女郎,她感到了恥辱,但她說服不了自己不向著那個方向走去。事實上這段時間以來,他們都是好些天以後才會見一次面。都是肖文打傳呼來叫滬妮。他們現在似乎都有了這樣的默契,肖文不叫,滬妮就不會去,她不好意思去。肖文的傳呼一來,滬妮就像個應招女郎一樣地收拾好自己,去那個地方。而肖文在最初的激情過後,生活已經正常化、理性化了,他依然是喜歡滬妮的,但他還有別的活動,正常的社交,自己獨立的空間,這些讓他不能再給滬妮太多的時間。他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他們的關系經過了磨閡期,進入了正常的階段。

    而滬妮感到更加悲傷和害怕的,是肖文的激情在慢慢地持續地減退。他們在做愛時,肖文已經平靜了許多,每次滬妮看到的,都是肖文沉溺的臉,半閉著眼睛的沉溺的臉,他只沉溺在肉欲裡,死亡般的沉溺。滬妮很希望能捕捉到別的東西,但沒有,只有沉溺,完全肉欲的沉溺。他對她已經不再關注。

    今天也不例外。

    肖文又熟睡了。滬妮坐在窗台上,看著遠處的點點燈火。香煙在她指間疲倦地燃燒,慢慢地,滬妮覺得累了,如果能夠,她想逃開,去向一個溫暖所在,一個溫暖的,安全的懷抱。滬妮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在山頂上奔跑的英俊少年,在那個蒼涼的冬天。

    滬妮慢慢走到床邊,看著熟睡的肖文。今天他又和女兒通過電話,非常疼愛地關懷,卻這樣隨意甚至冷酷地對待了滬妮,只注意了她肉體的存在,對她的心靈的要求,她黯然的痛楚,他都視而不見了。滬妮用手指輕輕地撫摩他淺淺的皺紋,辛酸和埋怨齊齊地湧上心頭。這就是她的愛人,這個她指望給她溫暖的愛人。肆意地傷害著自己的感情和自尊。

    肖文醒了,他瞇縫著眼睛問:“還不睡,都幾點了,明天還要早起呢。”

    滬妮輕輕地說:“咱們分手吧。”

    肖文的睡意一下沒有了,他坐起來問:“你怎麼了?”他的手指擦掉滬妮的眼淚。滬妮心頭不禁感慨萬千,眼淚更加滾滾地流了下來。她克制著自己有些發抖的聲音說:“我們分手吧,我實在受不了了。”

    肖文皺著眉看著她,用被子蓋住自己的下半身,給自己點燃一只煙,慢慢地說:“滬妮,我知道我們將要面臨的是什麼,你也肯定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我想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給不了你太多,這是我對你最愧疚的地方,但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肖文吸了一口煙再,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說:“我不能勉強你什麼,這一天遲早是要來的,如果你要讓它這麼早的來,我也沒有辦法。主動權在你手裡。”說完肖文就看著滬妮,眼睛裡的冷靜和剛剛的一席話讓滬妮冷徹心扉。滬妮懊惱自己竟然還那樣傷心地啜泣不止,還在對以往的美好心痛不已。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虛假的,關懷,疼愛,甚至讓滬妮欲罷不能的“聽話!”都是那樣的虛假和不堪一擊,都是為了能夠有短暫的歡愉。當最初的激情過去,沒有責任的感情就變的像放久了的剩菜,透著一股酸臭味,除了倒掉它,沒有別的出路。

    滬妮抓住肖文的手,這雙修長的手,她把它放在自己的臉頰上,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自己愛著的男人,眼淚大滴地落著,落在被子上,有清脆的破碎聲。滬妮把身體靠過去,緊緊地把自己埋進男人的懷裡,顫抖不已。然後滬妮站起來,撿起扔到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的穿上。

    肖文緊張地起了身:“你怎麼了,滬妮。你要干什麼?”

    滬妮沒有說話,穿上自己最後一件外套。肖文走上去,把滬妮剛剛穿好的外套扒了下來,固執地有些擔心地看著滬妮:“滬妮,你真的捨得嗎?”

    滬妮冷冷地:“捨不得又能怎樣?你不是說主動權在我手裡嗎?我們早就應該結束了,我實在受不了了。”

    肖文緊緊地摟住了滬妮,用小孩子一樣的霸道喃喃地說;“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他變得狂熱起來,就像他們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即將面臨的分離讓他亢奮起來,因為不能永久,所以完美的她是很珍貴的,她將是他美好的回憶,他對她付出了沒有一點外界壓力,沒有一點附加條件的感情,他對她付出了沒有一點雜質的感情。因為沒有一點外界的壓力,沒有一點附加的條件,沒有一點雜質,所以,激情一過,就只能剩下凋零的碎片,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讓它在繼續下去。但他現在害怕起來,因為他控制不了她了,她要走了,控制不了的東西,是最具誘惑的。滬妮又像一個或妖或仙的女巫一樣,充滿了來自邊緣的誘惑。

    滬妮堅決地對抗,就像對抗一個強奸犯一樣,突然間,她把肖文完全地推翻了,所有一切,全盤推翻,惡意地,看著一個自己建起來的沙做的城堡轟然倒塌。

    沖出門外,外面是淅淅瀝瀝的一片,梅雨季節開始了。

    第二天,滬妮就把呼機關了。

    滬妮上課,然後回宿捨寫作,她讓自己的心平靜,至少表面上已經做到。而且,她不再去上肖文的選修課,她不想再看見他。

    也許,生活可以就這樣平靜地過下去,等到大學畢業,滬妮會找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

    地方,重新開始生活。一個體貼的丈夫,一個完整的家庭。

    雨季持續著,在這近一個月裡,每天都是綿綿的細雨,空氣裡也是潮濕發霉的味道,整個重慶,就陷入了一種雨霧蒙蒙的狀態。有人說重慶盛產美女,就是因為這裡潮濕的氣候和天空厚重的霧氣。

    滬妮撐了一把傘在校園裡慢慢地走著。今天學校裡的人很少,星期天,大家都喜歡出去玩兒,呆了一個星期的學校,已經膩了。

    滬妮低了頭慢慢地走著,手裡還拿了一個飯盒,她已經在宿捨寫了一整天了,長期的缺少運動讓她看上去很蒼白。

    “滬妮!”滬妮被低地的一聲輕呼嚇了一跳,肖文也拿著一個飯盒走在了她的旁邊。滬妮慌亂地臉一下就紅了。

    “我給你打那麼多傳呼,你怎麼都不過來。”肖文有淡淡的責備。

    滬妮低了頭不說話了,突然她抬起頭來問:“為什麼你打稱呼我就要去?”

    肖文不以為然地,語氣很像個老師一樣地說:“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了,吃過飯到我那裡去!”說完肖文就向前走去,走幾步又回頭帶著老師的嚴肅威嚴地說:“聽話!吃完飯就過去!”

    滬妮呆在了那裡,她只想哭。

    滬妮沒有了一點胃口,看著面前的食物,想著肖文那句曾經對她來說像魔咒一樣的“聽話”兩個字,今天聽來怎麼就那樣地讓人感到屈辱呢。一種抬不起頭的屈辱。滬妮深深地呼吸著,想把身體裡深深的失望和痛苦都呼出體外。他對她多一點關心和尊重,她會在聽到他的召喚時愉快地興奮地前往。但他現在越來越多地是命令式的口吻,越來越多地忽略滬妮的感受。滬妮不明白這和做妓女有什麼區別。

    滬妮把飯菜都倒進了水池裡,空著肚子離開。

    滬妮往回走去,走過那一段路以後,就有了分岔,往左滬妮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宿捨裡,往右通向肖文的宿捨。滬妮知道自己不會往右邊走,她已經下了決心的,放棄。是他先放棄了她。她失落地想。

    可是她的腳沒有一點猶豫地向右邊走去,滬妮明白了自己的悲哀所在,她救不了自己。

    門是虛掩著的,和每次她來的時候一樣。滬妮推開門,然後把它鎖上。滬妮慢慢地抬起頭來,肖文正坐在沙發上吸煙,帶著一點不耐煩的目光看了她幾眼。事實上,他已經有些看不起她了。她不象來這裡的別的女生,大都抱了很輕松的態度,他們的地位是平等的,有的時候肖文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他在玩她們,還是她們在玩他。有的女生會有過激的想法,要要的更多,她們會直接地提出來,她們鬧。她們罵他,甚至用手指抓他,她們在沒有希望以後狠心地離開。她們讓肖文頭痛,但他們也是平等的。滬妮不一樣,她對肖文的感情有些盲目,還帶點犧牲精神。剛開始確實是讓肖文感動的,但時間一長,她過於溫順和過於依賴讓人感到了乏味。今天肖文是想滬妮來的,但真的看到滬妮站正在自己面前,帶著有些淒楚的表情,肖文就突然地看不起她了。

    時間還早,但他們已經沒有別的節目了。談心,看肖文畫畫,所有的節目都沒有了。他們只剩了做愛。雖然時間還很早。

    肖文讓滬妮把衣服脫了,語氣淡淡的。滬妮就把衣服脫了。肖文的愛撫很冷淡,他停了下來,點燃一只煙,慢慢地吸著,然後偶爾很隨意地安撫一下滬妮的身體。滬妮看著天花板,她不讓自己流淚,她在心裡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來到這裡。

    肖文的煙終於吸完了,他只能面對滬妮了。

    床頭響起了有節奏地嘎吱嘎吱的聲音,冷漠的沒有一點熱情的聲音,就像四周的空氣一樣的冷漠和壓抑。然後肖文顫抖著在滬妮身體裡釋放,發出死亡般的低低的呻吟。

    滬妮起身,穿衣服,然後離開。這期間肖文沒有說一句話,他又點燃了一只煙,慢慢地吸著,倚在床頭,淡淡地看著滬妮離開。他感到了比白開水還要乏味的平淡,也許,他們真的應該結束了。

    滬妮感覺到自己的空曠,空曠到了沒有一滴眼淚。她慢慢地向前走著,手裡拿著飯盒。心裡因為曾經極度的茂盛而更顯今天的荒涼。

    後面有個矮小的身影一直緊緊的跟著滬妮,躊躇地,猶豫地。他慢慢地趕了上去,又猶豫著拉開了距離。然後又追了上去,膽怯地叫住了滬妮:“梅滬妮!”

    滬妮轉身,她認出了他,那個想出三千塊錢買她一夜的小眼鏡。滬妮本能地感到厭惡。但那種厭惡沒有大過對自己的厭惡。滬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梅滬妮!”男孩鼓起勇氣又叫了一聲:“我只有三千塊,不要一夜,就一次總可以吧。”男孩已經買了電腦了,當他拿到家裡給的一萬塊錢時,他毫不猶豫地去買了電腦,上網,打游戲。這些都帶給了他許多的樂趣。他是個還沒有完全長大的男孩,他其實童貞未泯。

    滬妮站住了,她有了一個惡毒的報復計劃,報復肖文,更是報復自己。

    賓館的大廳裡,滬妮獨自坐在沙發上,她在等那個叫張旭輝的男孩,他拿了自己的一卡通到另一個取款機上取錢去了,學校旁邊的那個取款機剛剛去的時候正好出了故障。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滬妮已經坐了很久了。滬妮站了起來,她相信那個男孩不會來了。她看到一個人奔跑著進來,氣喘吁吁。他徑直地朝滬妮走來,然後因為緊張而有點結巴地說:“你再等等,我去開房。”然後就朝服務台走去。滬妮居然有一點點的感動。

    男孩走過來,手裡拿著鑰匙牌。滬妮知道自己現在離開還來得及。但滬妮沒有,她跟了這個男孩進了電梯。

    男孩很認真地對待他們的過程,要了一瓶紅酒,還要了一束紅玫瑰。他暗戀滬妮已經很久了,他高興錢讓他和滬妮這個美好的可望不可及的女生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他非常地珍惜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他把花送給了滬妮,帶著一點羞怯,然後倒了兩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因為太過興奮,太過緊張,他把酒一飲而進。滬妮冷冷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裡沒有了勇氣。

    滬妮站起來去了洗手間,她得好好洗一洗,她的身體裡還殘留有肖文的痕跡。花灑裡的水濺落在滬妮的身上,晶瑩剔透。滬妮擦洗著自己的身體,她知道這具身體上已經烙下了肖文的的烙印,他她感到了屈辱,感到了疼痛,這些感覺都將留在她的身體裡,永遠都不會消失。面對外面的男孩她反而平靜了許多,他們是平等的,他們是公平的,她不用去猜測他怎樣看她,不用理會他是否愛她。她答應了給他身體,原因是他要付她五千塊錢,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滬妮抱著膝蓋蹲了下去。

    當滬妮裹了毛巾站在床邊時,男孩瞪大了眼睛,驚訝和緊張讓他忘了自己手裡還端著酒杯,事實上他已經喝光了半瓶酒,他緊張,他害怕,這是他的初夜。所以他不得不拼命地喝酒,來抑制自己的緊張。

    男孩也進去胡亂地沖洗了一下,他向滬妮壓來,劇烈地顫抖著,臉上的表情像要哭的樣子。滬妮心裡出奇地平靜,她甚至都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惡心,但她知道肖文就這樣被她惡意地趕走了,她以後不會再面對肖文,她要懲罰自己,讓自己不會再去愛他,去依賴他。

    眼睛投向窗外,山城美麗的夜景。男孩還沒有進入,卻已經不能控制地爆發了。他懊惱地幾乎哭了起來,對滬妮懇求地說:“這次不算好不好?”滬妮點點頭,男孩臉上露出了很喜悅的笑容,帶著很多的感激。

    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男孩很有風度地送滬妮到了她的宿捨門口,然後有點羞怯地問:“我下次還可以找你嗎?”

    滬妮冷冰冰地說:“不行!”然後就關上了自己的門。滬妮倒在自己的床上,包裡有三千塊錢,厚厚的。她把它們取出來,放進抽屜裡,明天要去把它們存上,又將有一段時間她不用擔心生計問題。滬妮很快地睡著了,沒有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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