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肖麗打電話給周平,說她弟弟已經出院了,他們一家想請他到家裡吃飯。
大吵一頓後,陸蔓又帶孩子回了娘家,這幾日音信皆無。周平不僅為後院這把火鬧心,更為那大報副總編的事上火,真是國事、家事事事煩心。聽到肖麗的聲音,他的第一感覺是煩,儘管他和肖麗沒什麼,可讓陸蔓這麼一鬧,他也覺得不該再和肖麗來往了。陸蔓對於他還是很重要的,如果當初不是娶了這個媳婦,復旦畢業又能怎麼樣?他們報社有個北大的研究生,不也就是個普通的編輯嗎?不管怎麼樣,他是不會輕易離開陸蔓的,他們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兒子,那可是周家的根哪,從他兒子這輩開始,周家人就不再是山溝裡的土包子了,永遠不是!別看他和陸蔓總是這麼鬧鬧扯扯的,只要他還是陸蔓的丈夫,她和她的家人就不能不關照他,這點他心裡有數。
可肖麗卻全然不知這期間發生的事,她的語氣還是那麼親切自然,誠心實意地邀請周平去他們家,說他爸媽和弟弟都盼著見他呢,哪天都行,只要他肯去他們就高興死了。周平忽然覺得肖麗家是個熱乎乎的地方,不像他家總是冷冰冰的,特別是現在陸蔓和孩子都不在,他這麼一個風風光光的總編大人只能用方便面充飢。想到這兒,他改變了主意:去,不就是吃頓飯嗎?又不是搞什麼約會,身正不怕影子歪,也不能讓陸蔓太囂張了!時間就定在2月14日晚上,他真的沒理會那是個什麼日子。
快到下班的時候了,周平打電話讓司機去給他買點禮物,就是普通的,串門送給老人和病人的營養品。不大工夫司機回來,東西已經買了,放在車裡。周平讓他回家,說自己開車出去。司機笑了,提醒他最好給嫂子買束花。
「買花幹什麼?」
「情人節不都送花嗎?」
天哪,怎麼是情人節!
司機走了,周平呆呆地坐在椅子裡。如果他在情人節這天去了肖麗家,後果可能不堪設想呵!
他拿起電話,撥過號,聽到了肖麗的聲音。
「我是周平。」
「周大哥!」
「真抱歉,我今天過不去了。」
「是嗎?」肖麗顯然很失望,「沒事,那你忙你的吧,等哪天有工夫再來。我爸說,啥時候都行。」
「你們,都準備了吧?」
「啊,沒事,我們自己吃,還是你的事重要。」
「那好吧,再見。」
「再見。」
在電話離開耳朵下落的過程中,周平感覺到了電話線那端一家人的失望,他們一定為他的到來準備了對他們來說最豐盛的晚宴和情誼,他們是如他父母兄弟般樸實而弱小的人們,儘管和他們在一起自己會覺得自在、舒坦,但是他卻只能選擇離開,就如同他當年使勁學習要離開家鄉一樣,溫情不是他這樣的人能夠追求的。
周平決定去岳母家,把車上的那些東西送去,還要再買上一束花,一束玫瑰花,不管陸蔓怎麼樣給他臉色看,他都要硬著頭皮在岳母家吃這頓晚餐。
鎖上辦公室的門,周平在電梯旁碰見了麥琪。自從上次那一檔子事之後,他們都覺得看見對方很不舒服,由於都比較注意迴避對方,所以像這樣單獨相遇的時候幾乎沒有。他們互相打了招呼,臉都是冷冷的,然後都看著電梯,盼著它快點到,盼著裡面有很多人。麥琪就在電梯邊上,周平則站得遠一些,麥琪的背影正好在他的視線裡。這個女人一直在他的眼前晃,高傲地抬著頭,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舒適自在地過著生活,不緊不慢地學習、工作,沒付出多少努力,到頭來卻什麼也沒落下!她一定是去過情人節的,這樣的狗屁節日是她們這種小資女人最津津樂道的,說不定那個總出國的博士後已經買了一大堆玫瑰在哪個酒店等著她呢,這世道真他媽不公平!
電梯終於到了。
麥琪確實去過情人節。程思文給她打了電話,說是已經定好了上次他們去過的韓式料理。對這個地方麥琪有點不舒服,可是他已經定了,去就去吧,也許程思文是想在哪趴下的在哪兒站起來。她特意到報社附近的超市去買了一盒巧克力,這天的巧克力簡直賣瘋了,下班這一陣大量的人湧進超市,都奔著巧克力,不管什麼樣,多少錢,伸手就拿,稍一猶豫就被別人搶走了,麥琪就這樣「搶」了一盒。
她來到酒店的時候,酒店裡已經坐了很多人,所有的位子都定出去了。她被服務員又領到上次的那個小包間,程思文已經在裡面了。
早晨是麥琪先離開家的,她走的時候程思文正在洗臉。他的臉刮得很乾淨,身上穿著那件麥琪給他買的白色毛衣,收拾得很精神,可惜神色暗淡,眼睛裡沒有了從前的清澈和坦然,這次回來以後他一直都是這樣。
麥琪坐下來,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發現玫瑰。其實以前他們也不太講究過什麼情人節,程思文也從來沒有給她買過花,他是個實在的人,說買花還不如吃頓飯。可是這次不同,他們剛剛經歷了那麼一段事,又是程思文主動提出來吃飯的,所以麥琪對玫瑰有所期待。既然沒看見也就不好問,她決定包裡的巧克力也暫且不拿出來。
菜送上來了,酒也倒上了,程思文像上次麥琪一樣告訴服務員,可以出去了,有事再叫她。他拿起酒杯,看著麥琪想笑一笑,可惜笑得不好。
「來吧,喝一杯。」
他們碰了杯,程思文一仰脖子干了。麥琪看著他喝空了杯子,又給自己倒滿,然後定定地看著她,忽然覺得這種氣氛不像在過情人節,充滿了太多的悲涼與傷懷。她還是把那杯酒喝光了,剛放下杯子,程思文就把酒瓶子伸過來,那種黃色的液體再一次不緊不慢地流進她的酒杯。
「吃點東西吧,愛吃什麼再點。」平時他們出來吃飯,程思文總是自顧自地吃,很少照顧麥琪,這次卻不同。
麥琪拿起筷子,隨便夾了點東西放進嘴裡,一抬眼,程思文還在定定地看著她。「你也吃呀。」她說。
「啊。」程思文這才拿起筷子,沒有夾菜,還是像上次一樣,在調料碗裡攪來攪去。
以前儘管他們吃的不夠浪漫,但吃得很飽,帶著充實的胃走回家去,也是件很高興的事。
「你怎麼不吃呀?」麥琪問。
「你吃,你吃我就高興了。」
麥琪也全沒了胃口,她索性放下筷子。原本以為程思文是想通過這麼一個日子,這樣一種舉動來了結他們之間的不愉快,不過現在看來,自然的過度還是有困難,既然這一次的事是由自己而起,那麼就硬著頭皮道個歉吧,但願這種尷尬的場面能快點過去,兩個人正常地吃掉這些美味,然後回家休息。
「我知道,那件事我做錯了。」麥琪的聲音很低,她從小到大發言、講話做過不少,可從來沒做過檢查,無論在什麼樣的範圍內。「不過都過去了。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反覆考慮過這件事,考慮過我們的關係,我相信我們的關係是值得信賴的,我知道,儘管你很生氣,我也很對不起爸媽,但是,你總會回來的!我只是一時興起做了錯事,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我想你能原諒我--」麥琪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我們可以繼續我們的日子,我答應你,馬上要一個孩子--」她低下了頭,很低,看著眼淚落在褲子上,化成一個一個深顏色的小圓點。屋子裡很靜,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她知道程思文還沒有徹底原諒她,不然他會拿著毛巾過來給她擦眼淚。不原諒也沒辦法,話說到這個地步也算可以了,他還想怎麼樣呢?麥琪擦了擦臉,她以為抬起頭會看到一張陰沉沉的臉,可是萬萬沒想到,程思文竟然如她剛才一樣深低著頭,一滴眼淚閃著晶瑩的光墜落而下。
麥琪驚呆了。
「思文--」她輕輕地叫著。
程思文搖著頭,好像他的頭很重,根本就抬不起來。
「思文,你別這樣,是我錯了,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程思文頭搖得更厲害了,他猛地抬起頭,眼睛紅紅的,滿臉淚水。「來不及了!」他的聲音很絕望。
麥琪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思文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痛苦地看著麥琪。「本來我們可以好好的在一起生活,一起老,一起死,可是現在都不能了。」
「為什麼?就因為我打掉了孩子?」
程思文搖頭。
那麼只有一個原因:程思文知道了她為什麼堅決不要這個孩子。麥琪不再問,也不再看,只是等著他的判決。可是等了半天,程思文什麼話也不說。麥琪已經很冷靜了,她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
「說吧,我什麼都能接受。」
好像費了很大的力氣,程思文終於說出這幾個字。「我們--分開吧。」麥琪沉默著,她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是下了很大決心才約你出來的。我知道今天是情人節,我們不應該談這個,可是--請你原諒我,不,不用原諒,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我自己。」程思文的筷子又開始在調料碗裡攪起來。「我做了一件蠢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做了,我必須負責--」麥琪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我一直都想和你一起老,一起死,從你把毛巾遞給我的時候就這麼想了--」他的鼻子堵了,說話囔囔的。「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麥琪,你別恨我,我真的不是,不是那種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一種莫名的恐懼抓住了麥琪的心。
程思文稍稍定了定神。「我離開家以後,病了一場,發燒,嗓子腫,說不出話來。他們硬把我送去醫院,那天,打完掉瓶回來天已經黑了,我躺在床上好像睡了一會兒。後來,趙旭來看我,我不知道她怎麼進來的,屋子裡黑乎乎的,我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怎麼的,就--」
死一般的寂靜再次籠罩著這間屋子。
「嘩啦」一聲門被推開了,服務員笑嘻嘻走進來,可是屋子裡這兩個人的神情讓小姑娘燦爛的笑容頓時凝固了。
「你先出去好嗎?」是麥琪的聲音,有一點顫抖。服務員帶著一臉的驚詫,輕輕從外面關上房門。
「就為了這樣一個晚上,你要和我分手嗎?」
無聲算是默許。
麥琪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笑,總之她笑了,而且笑了好一會兒。
「我知道你現在很瞧不起我。」
麥琪用力搖著頭。「沒有,沒有,我只是,只是感到意外。」她看著程思文。「我們都錯了,以前我只是以為我錯了,只要我改,我們就能重新開始。現在看起來不是那樣,不是了,不過你比我更有勇氣。」他們曾經是那麼單純的兩個人,第一次談戀愛就結為夫妻,就像程思文說的,他們都以為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一起老,一起死。誰能想到,這才只過了10年,他們竟然坐在這裡談分手的事,這樣一番情景讓他們兩個都覺得恍惚、不真實,可殘酷的現實是:他們今晚必須要得出一個真實的結果,那就是離婚。
「能告訴我嗎,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我的?」完全是出於一種好奇,麥琪問。
「沒有,我沒有不愛你!」
一絲苦笑掛在麥琪蒼白的臉上。「你要和別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了,還說沒有不愛我?」
「我必須和她結婚,是因為,她已經懷孕了--」
麥琪又笑了,如果那還算是笑的話。
程思文和他的家人都盼著有一個孩子,就在她打掉了自己孩子的時候,另一個女人卻有了程思文的孩子,那麼簡單、那麼迅速地有了他的孩子,絕不給她任何機會,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
「思文,你是個好人,是個好男人。」眼淚一下子湧出了麥琪的眼眶,大滴大滴的,好像永遠無法擦淨。「你對你的孩子負責,對你的女人負責,我不會怪你--」
程思文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伸出胳膊,橫過桌子上的盤盤碗碗,緊緊抓住麥琪的手,嗚咽著說:「別這麼說,你是我的女人--」雪白的毛衣被濺翻的菜汁染髒了。
執手相看淚眼,在一片朦朧中,程思文聽見麥琪喃喃地說:「現在不是了--」他知道,他們從此失去了彼此。
情人節聚會在飄飄家如期舉行。
李吉他們幾天前就通知了蘇昭,可是他這幾天的心思全都在「博同」那件事情上,當那個疲憊的黎明來臨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那就是情人節的早晨。本來還想再睡一會兒,手機響了,是胖子,他提醒蘇昭去飄飄家時別忘了買花。
「去她家我買什麼花?應該李吉買呀?」
「不是,都得買。」
「不買。」
「你看你!沒錢啊?」
「那我不去了。」
「得,我給你買,你可別耍脾氣。你要不去,有人得把我打扁了。」
「你能不能正經點?告訴你呵,你們別跟著瞎起哄。」
「我們起什麼哄了?」
「不跟你說了,我還想睡一會兒呢。」
蘇昭真不怎麼願意去飄飄家。說起來他倒是夠風流的,這幾年幾乎每個情人節都有不同的女主角,不過他並不快樂,他已經厭倦了那種年少輕狂的放浪,開始渴望平靜和默契,他已經不小了,本該有個正經的情人,平平靜靜地過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情人節,那種鬧哄哄的氣氛他已經不大喜歡,但他還是去了飄飄家,李吉和胖子不斷地給他打電話,他也覺得獨自過一個情人節是件很無聊的事,所以,在大家的期待中,按響了飄飄家的門鈴。
麥琪記不清自己是怎麼離開酒店的,反正她沒像上次程思文那樣摔掉筷子。她靜靜地離開了,把程思文一個人留下,就像他上次把自己留下。麥琪看上去很鎮靜,沒有任何不得體的地方,朝著家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走,就像一個正常下班回家的人一樣。她什麼也沒想,只是身子在動,勻速地、平穩地運動,運動了很久,終於看到自己家的樓,自己家的窗戶。正是晚餐時間,那棟樓大部分窗子都是明亮的,每個窗子裡都在發生著一個故事,而他們家的窗子卻是黑黑的,裡面已經沒有了故事,在這個情人節的晚上,她和程思文十幾年的愛情故事落幕了。
麥琪走進家門,打開所有的燈,她討厭黑暗,特別是這個時候,更不願意像個被拋棄的女人那樣躲在黑暗中哭泣。她打開電視,轉了一圈台,沒有什麼好看的,就把頻道定在了中央五套上,劉建宏正在播著《足球之夜》,至少這是一個真實的節目,不像那些矯情的電視劇。她卷在沙發裡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餓,想起提包裡還有一盒搶購的巧克力。程思文的飲食習慣正好和她相反,不喜歡吃任何甜的東西,買這盒巧克力的時候麥琪就很清楚,送程思文巧克力只是一個形式,他打開了就會送給她吃,現在好了,形式可以免了。撥開金光閃閃的包裝紙,一粒飽滿的、粘著花生的、深褐色的巧克力,得意洋洋地出現在她眼前,她張開嘴,那粒褐色的大圓球不見了,她的嘴巴被撐得動不得,臉也變了形。就這麼堅持了一會兒,那個堅硬的東西慢慢變軟,溶化了,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沒存在過一樣。麥琪又拿起一個,撥了皮兒,放進嘴裡--她眼睛看著電視,一個接一個地吃光了所有的巧克力。
劉建宏還在說著,她覺得有點渴,拿起杯子,卻發現礦泉水已經干了,本來想下班後讓送水公司送一桶來,這麼一折騰也忘了。她放下杯子,重新-縮在沙發裡,聚精會神地看著《足球之夜》,一直到劉建宏的臉上現出一對酒窩,對大家說:再見。
酒喝得差不多了,飄飄宣佈遊戲開始。李吉和飄飄正在熱戀中,所以像瘋子一樣圍著飄飄轉,他馬上從胖子手中搶過一枝玫瑰塞在蘇昭手裡。其實遊戲很簡單:每個男孩都準備了玫瑰,女孩都準備了巧克力,現在每個人發一張紙片,必須寫上自己和一位在座異性的名字,然後把紙片交到李吉和飄飄手中,如果雙方互相選中,就成為當晚情人,和「非常速配」差不多。儘管大家都覺得這個遊戲很幼稚,還都認真地去做了,很快,屋子裡亂成一團,大家重新變換了座位,有「情人」的自然與「情人」相依相偎,沒配上的大叫著要和「情敵」決鬥。蘇昭知道,他應該選崔欣欣,在這樣的氛圍中,他也只能選崔欣欣。所以當崔欣欣蹦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朝她笑了笑,還打趣地說:「沒有人要跟我決鬥嗎?」崔欣欣矯情地打了他一下,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緊緊挨著他的身子。
麥琪重新穿好衣服,鎖上房門。樓燈一盞盞亮起來,她走出大門,回頭再次打量她居住的這棟樓,這回大多數窗子都黑了燈,第二天要上班、上學的人們必須休息,而她家卻燈火通明,這樣很好。
坐進出租車,司機是個開朗的人,先向麥琪問了一聲「節日快樂」,然後問她去哪兒。幾乎沒來得及思考,麥琪就說:「卡薩布蘭卡。」
今日的卡薩布蘭卡熱鬧非凡,歌舞表演,再加上情人們分泌的幸福感讓這裡熱得不得了。服務生迎上來熱情地問:「女士找朋友嗎?」
「不,我想自己坐坐。」
服務生有些為難了:「對不起女士,我們這裡已經沒位置了。」看到麥琪有點落寞的樣子,他又不忍心地說:「您在吧檯可以嗎?」
「好吧。」
在這裡很少有客人坐吧檯的,特別是女人,坐在吧檯的女人大家都知道是幹什麼的,不過今晚也無所謂,在這裡總比在家裡好一些,畢竟,今晚是情人節呀!麥琪拿過酒喝了一口,順手擺弄著吧檯上的色子。
樂隊奏起了《泰坦尼克》的曲子,口哨聲從各個地方響起,燈光暗下來,人們牽著擁著走下座位,纏綿地挪著腳步。
麥琪感到有人朝她走過來,在她身邊站定了,她卻不看他。
「一起喝一杯?」
麥琪側過頭,她看見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當他們的目光相遇的時候,都覺得對方很面熟,又凝視了幾秒,幾乎同時想起了那次在這裡的遭遇和那場惡鬥。
「我沒看錯,你是幹這行的。」孫湧潮的語氣中透著無禮。
麥琪把頭轉回來,看著自己的酒杯。
「那小子沒幫你找個正經事?他能耐可不小呢!」
麥琪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
「怎麼,情人節還做生意?」
「對不起,我不想和你說話。」麥琪仍然不看他。
「我就不明白了,你不就是出來賣的嗎?怎麼有了生意還裝起秀密來了?」
「走開!」麥琪幾乎是大叫一聲,完全破壞了「泰坦尼克」的氣氛,許多人都朝這邊看,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趕緊走過來,臉上堆著笑:「請問有什麼事嗎?」
「讓這個人走開!」麥琪說。
「呀,你以為你是誰呀?」孫湧潮瞪著紅眼睛。
經理馬上對孫湧潮陪著笑臉:「大哥,您別生氣,您看,今天過節,大家都挺高興的,何必呢?您在哪桌?我讓服務員給您加份果盤。」
孫湧潮指著麥琪:「你讓她走,咱啥事沒有,她要在這,我就讓她陪我!」
「大哥,您先回去,有什麼事我跟這位大姐商量。」
「不行,你現在就讓她走!」
經理尷尬的笑容在臉上凝固了片刻,他轉向麥琪,臉上重又掛上一副職業的微笑:「大姐,算我求求你了,你給我個面子行嗎?」
酒杯在麥琪的手中慢慢地轉著,樂曲悠揚,大家都在享受著這個浪漫的夜晚,而她卻這樣被驅逐著,從酒店到家裡,從家裡到這裡,從這裡又能到哪裡呢?兩滴淚落在吧檯晶亮的桌面上。所有關注這件事的人都默默注視著她,她放下酒杯,拿出錢。
「不用了,大姐,算我請客。」
麥琪看了那小伙子一眼。「謝謝你,我只是一個人在過情人節,沒想到,情人節是不容許一個人過的。」她把錢遞給酒吧裡的服務員,服務員還在不知所措地看著經理,麥琪已經跳下椅子,看也不看一眼得意地站在一邊的孫湧潮,逕直朝大門走去。在門口,儘管迎賓小姐還是習慣性地對她說了一句「歡迎再來」,但那話語中不僅沒有真誠,甚至沒有尊重。
冷風讓麥琪打了一個寒噤,她站在卡薩布蘭卡的門外,像站在一個夢的中心,這裡就是開始的地方,也是結束的地方,除了這裡,所有的事情都是不清晰的,有苦,有樂,有瘋狂,有恐懼,五花八門倒在一處,剪不斷理還亂。開始的時候這裡有一場戰爭,有人流血,都是為了她,可是現在,只有屈辱。看來並不像蘇昭說的「換了誰都會那麼做」,沒有蘇昭就沒有人再出來救她!而她現在多麼需要一隻手,一副肩膀,一個懷抱啊!
麥琪拿出手機,毫不猶豫地撥了蘇昭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
一聲、兩聲、三聲--終於有人接了,但是沒有說話,聽筒裡傳來嘈雜的聲音:有音樂聲,有笑聲,有個女孩子在叫:「蘇昭,不許出去!」
麥琪馬上意識到她的行為是多麼的荒唐!
蘇昭是在過他的情人節,和自己喜歡的人,她能夠感覺到聽筒那邊熱烈歡快的氣氛。麥琪呀麥琪,你怎麼這麼衝動,難道你真的瘋了嗎!在這樣的時候給蘇昭掛電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只能再一次被驅逐!
她馬上掛斷電話,而且把它放進皮包裡,好像把它藏起來就可以抹去她剛剛犯下的錯誤。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電話大叫起來,她緊捂著皮包,希望那叫聲快一點結束。
卡薩布蘭卡的大門就在她對面不遠的地方,那天晚上她從裡面出來的時候,以為蘇昭也會出來,可是他沒有,沒有尾隨她的意思,他只是想幫她擺脫麻煩。後來,當她從遠處跑回來的時候,蘇昭的嘴角在流血,他雪白的T恤染著鮮血,那鮮紅的血染在白色的T恤上,像一朵盛開的玫瑰--
手機鈴聲還在響,那是蘇昭的呼喚,麥琪瞬間失去了勇氣,她按下了接聽鍵。
「麥琪,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別掛電話,別掛電話行嗎?」這應該是蘇昭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告訴我你好嗎,你在哪兒?」
能夠聽到這個聲音真好呵!
麥琪捧著電話,眼淚成串地流下來,她不知道說什麼,不知道怎麼說。
「麥琪,你怎麼了?你不高興嗎?」蘇昭站在飄飄家門外的走廊裡,狂歡的聲音穿透鐵門傳到他耳邊,他朝樓下走著,漸漸遠離了喧鬧,然後他聽到麥琪在哭。「別哭,別哭,我就來,告訴我你在哪兒。」
「我在卡薩布蘭卡的門外。」
「等著我,別關電話,我馬上就到。」蘇昭徑直跑下樓,根本忘了沒穿外衣,舉著手機跳上一輛出租車。「等著我,一定別走,我就到了」
司機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他根本不知道,還像囈語一樣對著手機說:「別動,別著急,我就要到了。」
遠遠地,蘇昭看見麥琪孤零零站在夜色中,風吹著她的頭髮,她的身體被痛苦包圍著,暗夜中的這個女子多麼叫人憐愛,誰忍心傷害她呢?
蘇昭跳下出租車,跑向麥琪,麥琪站在那兒,手機還放在耳朵邊。那個晚上,當她從遠處跑向蘇昭的時候,蘇昭的嘴角在流血,現在,當蘇昭迎著她跑來的時候,她的心在流血。這是一個多麼悠長又悲傷的夢啊!當蘇昭把她擁進懷裡的時候,夢突然中斷了。
好像一切在那天夜裡已經注定,這期間所有的掙扎都不能阻止他們在2002年情人節的夜裡相擁在一起!
如果故事到這裡可以結束,那將是一個多麼完美的故事呀,就像童話裡說的:王子和公主終於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可是生活遠沒有這麼浪漫,麥琪和蘇昭哪裡知道,當他們期待著相逢的時候,已經有人從卡薩布蘭卡的大門遛出;當他們在月光下深情相擁的時候,已經有一隻鏡頭從不遠處的轎車裡伸出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的監視之下。
「冷嗎?」麥琪的手在蘇昭臉上滑過。
「不冷。」
「你是逃出來的吧?」
「我怕你掛斷電話,怕你走了,不等我。」
「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
「還說什麼對不起,再也別跟我說對不起了,行嗎?」
麥琪點點頭。
「為什麼不叫我一起來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兒。」
「不管為什麼,你能在這兒等我就夠了。」蘇昭把麥琪抱得更緊了。他們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向燈火通明的卡薩布蘭卡。
「你喜歡那個電影嗎?」蘇昭問。
「你是說《卡薩布蘭卡》?」
「對。」
「還行。」
「我以前覺得那個故事太老套、太假了。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了你,我開始喜歡那個故事了,我們的故事就是那樣,是個新的卡薩布蘭卡。」
「因為都是悲劇。」
蘇昭低下頭,在麥琪的頭上吻了一下。「不會,沒有那麼嚴重。」麥琪覺得心都空了,什麼也不願意想,只覺得這樣偎在蘇昭懷裡很好,很踏實。
「走吧,我們進去。」蘇昭說。
「不。」麥琪的聲音沙啞。
「為什麼?」
「已經沒位子了。」她不能讓蘇昭再次為她冒險。
蘇昭又吻了一下麥琪的頭:「你是因為這個哭嗎?」他並不想要答案,「那我們就換個地方,想去哪兒?」
「隨便。」
他們跑了好幾個酒吧,都是爆滿的,天知道哪來那麼多情人!
「不找了,其實就這樣坐著車跑,比在酒吧裡還有意思。」麥琪說。
「那咱們就繼續坐車,一直坐到天亮。」
這時候兩個賣花的小姑娘跑過來:「先生,給小姐買束花吧!情人節的玫瑰,很漂亮的!」
「你有多少,我都買了!」蘇昭說。
小姑娘很高興。「就剩下7枝了,先生。」
「7枝好,就要7枝。」蘇昭把錢遞給小姑娘。
「謝謝先生!」兩個小姑娘把玫瑰送到麥琪手裡,「小姐,祝你幸福!」小姑娘走開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好像根本就沒出現過,只有麥琪手中的花艷艷地盛開著。
「明年我送你更多的,現在就7枝最好了,這是天意。」蘇昭把雙手搭在麥琪肩上,表情莊重地注視著她。「我不想問你為什麼會在卡薩布蘭卡門前,能和你在一起過情人節我已經很滿足了。」麥琪的目光有一些游移。蘇昭的手緊緊抓著麥琪的肩膀,讓她覺得有點痛。「讓我好好看看你。」月光是美麗女神,模糊了想要模糊的,留下了朦朧中的清晰。麥琪閉上雙眼:這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呀!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就這樣扮演著上下半場的主角,「在乎的人始終不對,為什麼不懂拒絕癡情的包圍。」如果這只是一句歌詞該有多好啊!
蘇昭用雙手握住麥琪的手,把那束鮮花舉到她眼前。「願意接受這束花嗎?」
「願意。」
蘇昭突然笑起來,笑得很得意,他把麥琪連花帶人摟在懷裡。「傻丫頭,你真是個傻丫頭!」
麥琪沒想到他會叫她「傻丫頭」,那是程思文的專利,是他對她惟一的愛稱,她本以為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人這樣叫她,如今卻這麼自然地從蘇昭嘴裡叫出來,是巧合呢還是輪迴?
蘇昭捧起她的臉,深情地凝視著,他們並不陌生,他們愛過,思念過,誓言放棄過,他們甚至有過一個共同的孩子。儘管現實在他們之間設置了重重障礙,儘管幾個小時前他們還以為已經忘記了對方,但是現在他們又站在一起了。蘇昭慢慢俯下頭,以他溫熱的唇去尋找他的期待。在飄飄家,當他看到手機上顯示的是麥琪的名字時,他的心就狂跳起來,沒有任何道理,他要跑向麥琪。
「知道嗎?你剛剛答應了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手裡有幾枝玫瑰?」
「7枝。」
「對,7枝,你還說你願意。」
「我只是說我願意--」
「別說,別說。」蘇昭又用力在麥琪額頭上吻了一下,「什麼都不說了,記住,我送過你7枝玫瑰,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做我的妻子,這就算是我和你的婚約。我不要求你做什麼,但我是你的一種選擇,我有的是時間,可以等。現在,我們打車兜風去吧,只要你高興,想去哪兒我都陪你!」
他們真的坐上了出租車,沿著二環路跑。搖開車窗,揮舞手臂,在寂靜的夜色中,自由地走過那些熟悉的地方。向偶遇的陌生人大聲問候,高唱一兩句突然想起的歌曲,他們相依相偎,把所有的煩惱都拋在夜的深處,單純地享受黎明前的時光。
如果真能一夜之間白頭,那可真是件很美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