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是個聰明人。對於招惹過他,或者沒招惹他,只是讓他看著不順眼的人,有機會他都會整治他們,同時他也非常看中自己的名聲,他希望在人們的口碑中,自己是一個不計前嫌、體恤下屬、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領袖者,像他分裂的性格一樣,他也一直在陰毒與寬容中掌握著為人的平衡。
麥琪原以為自己是羊落入了虎口,做好忍受各種折磨的準備,可是周平在給了她一個下馬威之後就沒有行動了,相反見到她還有了幾分笑容,在開班子會之前也和她開開玩笑,只是從來不到她的辦公室和她聊天。就像相聲裡說的,樓上扔下一隻靴子,然後就沒有動靜了,對另一隻靴子落地的等待是一種更大的煎熬,何況周平不止有兩隻靴子。
麥琪用了幾天時間終於想清兩件事情。
一件是她的工作,也可以說是和周平的關係。麥琪告訴自己必須面對現實,現在周平是她的上司,她的直接領導,如果她又不願意離開《早報》這個地方,那麼她就必須正視和周平的關係,不管他做什麼,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好,其它的順其自然。
而她和蘇昭的事就很難這麼理智地做出決斷。他們每天在一座大廈裡工作,從稿件上看蘇昭並沒有出差,但是他們卻沒有任何聯繫,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她猜不出蘇昭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對她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回憶中愛如潮水,可現在和未來又是那麼險惡難測,每一次結束她甜蜜回憶的都是對這件事的恐懼,她怕蘇昭是在逢場作戲,她承認並不瞭解他的過去、他的全部,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年輕人?是什麼使他如此地走近她,真的是愛情嗎?就算是,那麼這份愛將怎樣維繫,又能走多遠呢?如果不考慮到聲譽和尊嚴,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有丈夫的女人,她倒是有勇氣賭一把,就算失敗了,不就是離婚,身敗名裂嗎?那又怎麼樣!一個女人只有真正愛過一次才算不枉此生。但是她賭不起,34年來她用盡父母的心血和自己的聰明與努力所換來的一切,不容許她做這樣的賭博,別說她還拿不準蘇昭,就算他真的像他所表現的那樣愛她,她都沒有勇氣從頭來過。有那一夜的回憶足夠她打發清淡的日子,況且她的境況並不算太糟,程思文是個好人,而且她可以有把握地說:程思文愛她,如果她不反對,他會愛她一生,只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愛,愛得清淡,愛得冷靜,愛得傳統。
那就這樣吧。
按照慣例,每年夏季集團都要舉辦各單位之間的足球賽,集團內一共有九張報紙,再加上印務中心、廣告中心、發行中心、報仁公司,以及行政後勤部門,一共有十四支隊伍參加,和中國的甲A聯賽一個規模。《早報》的球隊在十四支隊伍中算是一流的,每年都位居三甲,今年又增加了蘇昭他們這批新鮮力量,奪取冠軍的機遇大增,大家也都躍躍欲試,總決賽開賽前幾周,小伙子們就自己抽時間訓練了。
原來這支球隊的領隊一直是吳總編,現在體育部歸麥琪分管,領隊的擔子自然落到麥琪身上。
開賽前一周,麥琪將足球隊隊長邱曉光,還有臨時任命的教練等一干人馬召集到辦公室開會,落實了裝備等若幹事項,又囑咐他們把各自的工作安排好。
邱曉光說:「把大伙都叫來,你給講講唄。」
「不講了,我頂多算個球迷,也不會踢球,講不好倒讓大家笑話。」
「那就請大伙吃一頓吧,壯壯行。」又有人張羅著。
「等踢完了,拿了冠軍,一定請大家。」
「要是拿不了呢?」
「沒出息,就憑咱們的實力怎麼能拿不了呢!」
「好,借麥總編的吉言,今年咱們一定拿個冠軍!」邱曉光說。
麥琪本來就喜歡看球,這回做了領隊更是興趣盎然,大家練習的時候,能抽出空來她也去場邊看看,每次她去都會給大家帶去飲料什麼的,看見她小伙子們總是很興奮,踢得也賣力氣。
蘇昭是球隊的中場核心,換上運動服更顯得精神,男孩子在運動場上總是別有一番魅力。儘管場上有那麼多人,可麥琪的視線總是離不開蘇昭。每次她來,蘇昭都會覺得有一種力量,讓自己顯得更出色,每次她走,蘇昭心裡都會感到失落,她朝車走去了,車子開走了,那一刻好像把蘇昭的心思也帶走了,有一次,正趕上同伴傳球過來,他全然不覺,球砸在臉上,鼻子馬上出了血,當他捂著臉蹲到地上的一瞬間還瞟了一眼遠去的桑塔那。
在與麥琪的關係中,蘇昭覺得自己是絕對的被動,其實他與孟秋秋相處的時候也是這樣,可能是因為傳統的教育告訴他:她們是不屬於他的女人,他沒權利愛她們,如果他願意那是他自找的,所有的痛苦都活該他一個人承受。
在深夜濃重的陰影中,他千百次地罵自己,他知道應該結束,可是腦袋裡麥琪的影子卻總是揮之不去。她有什麼好呢?她算不上漂亮,更不年輕,歲月會進一步奪去她容貌的光彩,她和姐姐一樣大,姐姐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她不僅有家,有丈夫,還是個總編!他最受不了麥琪居高臨下地看他,好像他是個孩子,是個晚輩,她是不是從來都沒把自己當成個成熟的男人呢?可是,那個在警車裡擠在他身邊的女孩呢?那個靠在他胸前溫暖而纏綿的女人呢?那一張淚珠兒滾過的面頰,那一個癡情的長吻,那大氣的做派,充溢的才華,高貴的氣質,所有的這一切竟然能統一到一個人身上!蘇昭知道麥琪是許多人的一個夢,報社的小伙子們都喜歡她,暗自祈禱自己能夠找到一個她那樣的女朋友,如果麥琪年輕十歲,那幫小子不得瘋了似的追她?他知道他們是在做夢!麥琪只有一個,不可複製,不可模仿,他們只能嚮往,永遠都沒有機會瞭解真正的麥琪,再過十年、二十年,皺紋會越來越多地爬上她的臉,但是她的靈魂卻永遠不會變,於是他想到了葉芝的詩:多少人愛慕你的美貌,愛你年輕歡暢的時光,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他願意做那個人,願意守在麥琪身邊,看著她慢慢變老。可是她呢?她願意接受這個小她六歲的守望者嗎?
蘇昭真的拿不準麥琪的心思,他們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一直是蘇昭在說話,把他的愛戀,他的思念,他的熱情都倒給了她,而她呢,幾乎什麼也沒說,只是流淚和搖頭。她是怎麼想的呢?蘇昭知道,對於麥琪來說,愛他並不像他愛麥琪那麼容易,只要他想愛沒什麼可以阻攔他,父母親朋說什麼無所謂,他一直在過自己的日子;單位同事有口舌,他可以辭職,憑他的本事找個飯碗並不是問題。可麥琪不行,她已經獲得了太多,因此有太多的羈絆,選擇他就意味著要和她已經擁有的一切告別,他有這個魅力嗎?
還有一點是蘇昭最怕的。儘管他對自己的直覺非常自信,也曾經從不同的側面看到了麥琪,不過他仍然拿不準,在他看來麥琪是一本內容非常豐厚的書,這本書使他愛不釋手,也使他覺得難以駕御,她到底還有多少情節、多少變化,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第一場比賽的那天,剛剛下過小雨,空氣中飄浮著潮濕和清香。報社大門前兩排梔子花含情開放,大朵大朵的白色花蕾盡情展示著純潔與馨香。麥琪到得很早,站在梔子花旁等著她的壯士們。邱曉光和幾個小伙把需要帶的東西統統裝上大巴,別管球踢得怎麼樣,這夥人裝備得倒很像專業球員,用他們的話說: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咱這裡這麼多體育記者,怎麼也得比別的隊像樣。麥琪和他們說笑著,眼看著發車的時間快到了,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報社門前,蘇昭背著大包走下車。大家一起鼓掌起哄:「球星來了!」
蘇昭笑瞇瞇走過來,他看上去很精神,沒穿運動服,一條黑色的長褲,一件雪白的T恤,正是他和麥琪初次相識那夜的裝扮。他走過麥琪身邊,朝她笑笑,麥琪也還他一個微笑。
比賽在市體育場的外場地進行,他們到的時候,另幾塊場地上已經有他們報社的球隊在熱身了,今天要同時進行四場比賽。
球員們換好了比賽服,在臨時教練的帶領下認真地做著熱身,他們平時都是坐辦公室的,久疏戰陣,不做好熱身很容易受傷。報社每年搞這樣的比賽,最擔心的就是有人受傷。在比賽正式開始前,各個球隊的啦啦隊也陸續來了,《早報》來了一支可謂規模龐大的啦啦隊,因為是週末,沒有採訪任務的編輯記者都來湊熱鬧,場邊馬上歡騰起來。
在大家的期待中,哨音鳴響了。《早報》的第一個對手是海外版,他們的實力不行,好容易才湊齊十一個人,連胖得跑起來看自己腳都困難的老吳都上場踢了十分鐘,結果《早報》上半場就毫不費力地以7比0的大比分勝出。
「這樣的隊就不應該有參賽資格。」
「太沒勁了,根本發揮不出來。」
「練練戰術,就當自己玩了。」
隊員們走下場的時候大聲嚷著。他們剛一到場邊,熱情的啦啦隊就圍了上來,遞水的,送茶的,拿毛巾的,拉著架子要幫忙按摩的,支招兒的都衝了上去。
麥琪原本坐在場邊,現在反倒退得遠一些,看著大伙的熱鬧。
好幾個女孩子圍著蘇昭,崔欣欣更是不離左右。蘇昭剛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崔欣欣已經把打開的飲料遞給他,蘇昭一口氣喝了大半瓶。女孩子們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崔欣欣很自然地坐在了蘇昭的身邊。蘇昭越過許多腦袋和不遠處的邱曉光討論著剛才的一個進球,大家說話的聲音都很大,動作也比較誇張。崔欣欣把頭側向蘇昭和他說著什麼,蘇昭沒有聽清,就把頭朝她靠過來,崔欣欣仰著一張稚氣的笑臉又說了一遍,然後甜甜地看著蘇昭的眼睛。蘇昭笑著對她比比劃劃講了一通,其他的女孩也伸過頭聽,不斷地有人插嘴。蘇昭抬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汗,崔欣欣馬上把一塊雪白的毛巾塞在他手裡,蘇昭拿起毛巾擦完汗,搭在脖子上。休息了一會兒之後,教練把隊員們召集到一起,蘇昭從地上起身的時候把毛巾什麼的順手塞給崔欣欣,很自然,一點也不客氣。
對於這些細節麥琪本來是不想看,也不想在意的,可是她的眼睛偏又把一切都攝取進來,她的心忽然酸起來。那才是蘇昭的世界,徜徉於少女之間,接受一份單純的關懷,選擇一個年輕的伴侶,而她只能徘徊於這個世界之外,猛然間,有一種痛襲上她的心頭,她發覺自己真的很愛蘇昭,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渴望走進他的世界。
她走開了,不然眼淚會流出來。
當運動員再次入場的時候,蘇昭環顧四周,可是沒有找到麥琪,儘管有許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可是沒有了那一個他期待的注視,他的心覺得空落落的。
那天他們最終是以12比1完成了比賽。
趕來參加足球賽的還有兩支報址在外地的子報,小組賽踢完之後,那兩支球隊都被淘汰,第二天就要打道回府了,《都市早報》是子報之首,對於兄弟自然熱情招待,於是由麥琪出面,球隊的全體隊員參加,在佳興樓宴請那兩支子報的領導和隊員。他們包下了二樓的散台,領導們一桌,其他人自由組合,那天除了麥琪,全屋子清一色都是男生,這下可放開了,大有不醉不歸之勢。
《山海晚報》的副總編程雲飛是麥琪大學裡的同班同學,雖然在一個集團,可見上一面也不容易。四載同窗,跟親兄弟似的,那種情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程雲飛是班裡的老二,人樸實,不多言語,更主要的是和他在一起讓人覺得安全,所以麥琪有什麼事情愛和他說說,可是畢業以後這麼多年大家幾乎斷了消息,沒想到在麥琪心裡壓了好多沉重無處散去的時候,二哥又來到她身邊,她好像又回到大學時光,還是那麼年輕,那麼小,小到蘇昭可以叫她小師妹。這幾天麥琪已經安排了好幾次,能找的同學都找了,大家在一起玩得很高興,可是明天二哥就要走了,對於麥琪,二哥已經幻化成了大學和年輕的代號,他的離去意味著年輕歲月的消失,她又將被拋回現在,又將成為年輕世界的看客,又要掙扎著克制那份火山一樣的愛情,又要面對周平不知何時射來的冷箭。
她忽然變得脆弱,想抓住什麼,可是又不知道應該抓什麼,所以就喝酒。全桌的男士不僅為她的氣質傾倒,也為她的酒量嚇倒了好幾個,而二哥怕她喝多,總想幫她擋酒,這麼一擋,敬酒的就不幹了,大聲地派二哥的不是:
「你這就不對了,我們也知道你心疼師妹,可是人家麥琪並沒請你代喝呀,你要這麼著我們有意見。」
「行了,老程,看到麥琪對你這麼好,我們已經夠嫉妒的了,你就自己往後稍稍吧,小心出了門我們找你算帳!」
「麥琪可是我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沒想到她能對你這麼好,你別以為自己就是王子,告訴你,你還是小矮人,和我們一樣,沒什麼區別!」
大家就這麼低一聲高一聲地說著,程雲飛一直寬厚地笑,也不還嘴。
「別欺負二哥了,我們喝酒吧。他是個老實人,你們就是說出什麼花樣來,他也不會還嘴的。」麥琪救了程雲飛的架。
《山海晚報》的辦公室羅主任做昏倒狀,然後語重心長地說:「老程,程總,我要是你,就把這屋裡所有的酒都喝了!麥琪對你這麼好,誰受得了!」
程雲飛拿起剛開的一瓶啤酒:「我喝不了全屋的酒,喝這一瓶還行。」他是真豁出去了,舉起瓶子就要喝,被麥琪攔住了。
「幹嗎,喝了這瓶你就完了。」麥琪轉向大家,「還是別欺負老實人了,咱們一起喝吧。」羅主任大叫不行。「實在不行的話,我和你連乾三杯。」麥琪說。
頓時全桌爆發出響亮的叫聲,嚇得羅主任連連告饒。
其它桌也喝得挺熱鬧,不時從這裡、那裡傳來喝酒時特有的起哄聲。可是這些都驅不散蘇昭心頭的陰雲。他坐在麥琪的臨桌,這邊的一言一行都隨風飄進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他有點恨那個二哥,他憑什麼贏得了麥琪如此的親近和信任?麥琪在他身邊就像一個小妹妹,有一點撒嬌,有一點放肆,有一點甜蜜,那正是他渴望卻難以得到的東西,她竟然這麼自然地給了一小城市來的半大老頭!
說起來,麥琪對程雲飛的好也有點誇張,如果蘇昭不在場,如果沒有看到足球場邊的那一幕,她也未必對二哥如此待見,她對蘇昭表現出的冷漠與距離,遠遠超過了對一般的部下和同志,她對任何人都不吝惜燦爛的笑容,惟獨不給蘇昭。
就這樣結束了那頓晚宴,麥琪和蘇昭好像誰也沒看誰一眼,好像都很開心,談笑風生地和自己的夥伴一起走出酒店,然後各奔東西。麥琪回到家,程思文已經睡了,她洗漱之後躺在書房的臥榻上。她和程思文都是這樣,為了不打擾對方休息,誰回來晚了就睡在書房裡。她的頭是暈暈的,心情是悶悶的,早已忘了二哥,不知道應該想什麼,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轉眼就到了決賽的日子。殺入決賽的兩支球隊是《早報》隊和印務中心隊。決賽的賽場選在了市人民體育場,集團所有報刊的讀者都可以憑他們訂閱的報刊入場觀戰,早報的熱心讀者還組織了規模不小的助威團,打著大旗和標語,印務中心也組織了家屬助威團,有鑼有鼓,不知詳情的人還以為是什麼國際邀請賽,真有人要買票。報嫂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體育場外到處都是紅馬甲,今天她們的口號是:買一份報紙,看一場球賽。
下午四點整,主裁判的哨音準時響起,決賽在一片歡呼聲中打響了。
集團內各級領導和同志們,只要是沒事的都來了。麥琪作為領隊沒有在觀眾席上,而是和隊員們一起坐在場邊。如此的規模和氣氛使所有參加比賽的人一下子進入到緊張、亢奮的狀態,他們意識到這回不是玩了,動真格的了。
比賽的前十幾分鐘,雙方都有點拘謹,場面不怎麼好看,隨著比賽進程的深入,那點緊張逐漸消散,動作也能做出來了,攻防的速度也加快了,觀眾席上的氣氛也更熱烈了。上半場第34分鐘,印務中心隊首先破門得分,頓時他們那方的助威團鑼鼓喧天,歡聲雷動。可《早報》的助威團畢竟人多勢眾,馬上,「早報,加油!」的喊聲鋪天而來。在對方進球的時候,《早報》替補席的人都站了起來,當他們看到皮球確實已經滾入網窩之後,不免大聲歎息,但馬上一起朝場地裡高喊:「別急,別急,扳回來,扳回來!」正是在這一片喧囂中,《早報》隊中圈開球,球直接傳到蘇昭腳下,蘇昭一個人帶球朝前突,5米,10米,15米,他還要繼續沖,而對方絕不給他這個機會,兩名隊員衝過來,朝著他的腳下剷去--蘇昭重重地倒在地上。
麥琪的手緊緊攥著身邊的鐵欄杆,她看到集團衛生所的大夫跑上去了,替補席上的好幾個人跟著衝進場裡,場上的隊員也氣憤地衝到那兩個鏟倒蘇昭的隊員身邊,大聲地呵斥著,雙方為此爭吵起來,推推搡搡,因為怕出現什麼過激行為,雙方的教練、領導也朝事發地跑去。可是麥琪沒有動,仍然站在那裡,緊緊攥著鐵欄杆,她的視線一直在倒下的蘇昭那裡,可是她看不到他,他已經被許多人的身體擋住了。
經過一番折騰,衝進去的人一批批退了出來。蘇昭沒有被擔架抬出,而是頑強地站了起來,他的腿上纏了雪白的繃帶。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所有的觀眾都在為他喝彩,這其中也不乏崔欣欣她們尖銳的叫聲。蘇昭朝裁判招了下手,又和把他撂倒的小伙子握了下手,比賽繼續進行。
那天,《早報》隊到底沒能把比分扳回來,最後以2比3敗在了印務中心隊手下,痛失冠軍。而蘇昭,也終於在又踢了十多分鐘後被換下場,他堅持坐在替補席上,直到比賽結束,而且在場下比在場上還要緊張,對方的每一次進攻,自己的每一次失誤都引得他大喊大叫,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滾動的皮球上,全然沒有感覺到在離他幾米之遠有一份擔心和關懷。
賽後蘇昭被送到醫院進行檢查,骨頭沒有問題,只是軟組織損傷和一個創口,縫了四針。從醫院出來,他還執意要去酒店參加報社安排的慶功宴,被衛生所的大夫嚴詞拒絕,強行送回家,告訴他傷好之前不能喝酒,不能做劇烈運動。剛剛還在喧囂的賽場上盡情奔馳,現在一下子一個人被關在家裡,真的很難受。他拿起電話撥邱曉光的手機,手機裡馬上傳出酒店熱鬧火爆的聲音。
「蘇昭,你拿杯水。」邱曉光對著他喊。
「我拿什麼水?」
「大伙敬你一杯水!」
「你饞我!」
「饞你什麼,是麥總編說的,大家敬你。」
「別逗了。」
「真的!不信,讓麥總編跟你說。」
麥琪接過邱曉光手裡的電話,大家都拿著酒杯看著她。從蘇昭受傷那一刻起,麥琪一直緊鎖著自己的腿和嘴,她可以不走過去看他,可以不說任何表示關心的話,但是她的心卻不可以不惦記他,從蘇昭離開大家去醫院到現在,如果說有一個人最想打電話給他,那就是麥琪了。在此之前蘇昭已經接了很多慰問電話,諸如崔欣欣之流,不止一次地表示過對他的關心和疼愛,他領她們的情,可所有的這些問候都不足以使他快樂起來,這幾天他始終搞不懂,為什麼麥琪要這樣冷落他?以前他們也沒有多少交往,在大家面前更很少說話,可彼此之間的默契是讓人溫暖的,偶然相遇的一個眼神,遠遠的一個微笑,甚至拐角處的一個背影都能夠喚起無數溫柔的記憶,可是這一切不知怎麼的,突然沒了!都是那個二哥惹的禍,好好的,他來幹什麼!不過麥琪是無論如何不會對那個二哥有什麼感覺的,這一點蘇昭絕對自信。那又是為什麼呢?
「蘇昭,怎麼樣啊?」耳邊已經響起麥琪的聲音,這聲音無論怎麼處理都掩飾不住特有的溫柔。
「還行。」
「你不能來,真的很遺憾,我們一直在這兒緬懷你。」
「緬懷,什麼詞呀?」
「那就換成想念吧。剛才董所長給我打電話了,說你的傷口縫了幾針,還想帶傷堅持喝酒,我們很感動,但是不能容許,所以,你就以水帶酒吧,和我們一起乾一杯!」
「看你說的,好像我要不久於人世了。」
「別胡說,大家都等著你呢。」
邱曉光搶過話筒:「準備好沒?你家有沒有水呀!」
又不知哪個腦袋伸過來:「乾杯!」然後是叮叮噹噹的碰杯聲。
「怎麼樣,喝了嗎?」邱曉光大聲喊。
「喝個屁,別饞我了,要不我打車過去了!」
邱曉光的手機被搶走,每個人都爭著講上幾句,剛開始還有問候的意思,後來什麼都有了,話也越說越沒邊,哪一腳球傳得臭,有的還要和蘇昭喝一杯。一個人坐在家裡聽酒店的現場直播真讓蘇昭鬧心,電話一直打下去,直到把邱曉光的手機打沒電,聽筒裡響起了長音,喧囂被隔在了很遠的地方。
麥琪讓司機把大家一一送回家,她說還有事,自己走了。
已經是晚上9點多鐘,街上的行人不少,大多是在休閒廣場玩過以後回家去的,一家一家,有說有笑的。麥琪慢慢溜躂著,好像和大家一樣悠然歸家,其實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悠然地漫步了,無論去哪裡都要坐車,好像腿只是用來支撐身體而不是用於行走的,她忽然覺得自己和這些身邊走過的人有差距,這一感覺讓她驚奇,如此說來,她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脫離群眾了?副總編真的是個官嗎?她真的已經不再是普通的小女人了嗎?如果不當這個副總編會怎麼樣?像從前一樣做個記者,可以坐著火車、飛機到處跑,走入一個個陌生的城市,敲開一扇扇陌生的門,和一個個陌生的人交談,然後把某些東西寫出來,登在自己很少再讀一讀的報紙上,同時遺忘,再重新開始。那是一段飛翔的日子,是想起來心都在笑的日子,可惜太短了。別人都祝賀她如此年輕就得到提升,說她前途無量,可她自己卻總是留戀過去飛的感覺,真想再去採訪,像蘇昭現在一樣。
像蘇昭一樣!
她總是告訴自己要淡化蘇昭,可是他卻總能在不經意中跑出來,佔據她想像的空間。她想,如果她還是記者,和蘇昭在一個部裡工作,蘇昭會對她怎麼樣呢?如果他還像現在這樣對她,她也許會不顧一切地去回應他,但是,她認為,蘇昭不會對一個大他六歲的女同事感興趣。
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不可假設,只有眼前的路才是真實的。在人流中,麥琪忽然覺得孤單,於是她給程思文的辦公室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程思文的一個女同事叫趙旭,剛分到他們研究所不久,是個碩士生,可是聽她說話的聲音卻不年輕,不僅有點沙啞,而且過於平淡,沒有一點感情色彩,她說程主任在實驗室,麥琪說謝謝她就掛了電話。程思文在實驗室的時候是不好打擾的,最近他的項目正到了要緊的關口,他和他的手下都在不分晝夜地工作。麥琪很喜歡他的這股鑽勁和絕頂的聰明,他是個好的科學家,一定會有很大的成就,儘管不懂他的專業,麥琪同樣可以和他分享成功的喜悅。她看了一眼迎面走過來的一家三口,夫婦倆的年齡和她差不多,小女孩有四五歲的樣子,看著那個胖乎乎的小寶貝,麥琪忽然想:我也要個孩子吧,像思文一樣聰明,像我一樣出色,她會是個很棒的小姑娘。
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你好!」
「你好,領導,幹嗎呢?」
麥琪的聲音忽然變得輕飄飄的。「是你呀。怎麼樣了,傷口還疼嗎?」
蘇昭的語氣聽起來大大咧咧:「哪能不疼呢。還沒喝完哪?」其實邱曉光已經告訴他酒宴散了,還要去看他,被他拒絕了。
「完了。」
「你在哪兒呢?」
「我--我在街上。」
「說話方便嗎?」
「還行。」
「在街上幹什麼?」
「不幹什麼,隨便走走。」
話機裡傳出沙沙的響聲,不知道是線路的原因還是蘇昭動了什麼。
「要回家嗎?」蘇昭還是用他特有的大大咧咧的語氣問。
「對。」
蘇昭停了一下,「領導,給你提個意見啊?」
「說吧。」
「你太不關心群眾了吧。」
一口氣已經提到胸口,它是一種強大的吸引,讓麥琪無視這匆匆的人流。
「你在家裡嗎?」
「我還能在哪?」
「好吧,我去看你。」
「還,還記得我家嗎?」那聲音再也無法大大咧咧了。
「記得。」
門開了,蘇昭穿了一件背心和休閒短褲,他把麥琪讓進屋,帶上房門,還沒等麥琪換上鞋就一把將她抱在懷裡,緊緊地擁抱,烈烈地狂吻,直到他們都出了一身的熱汗。
「我想你。」蘇昭捧著麥琪的臉,抓住她的目光。
麥琪的眼眶一熱,兩行淚水滾過臉頰。
蘇昭再次把她擁入懷中,他們就這麼緊緊地抱在一起,麥琪的淚在成串地流,鮮血也從蘇昭的傷口溢出,浸透雪白的紗布,在一片蒼白中洇出鮮艷的花朵--
什麼是愛情?難道愛情注定要以鮮血染紅雪白嗎?
麥琪用紗布把蘇昭的腿重新包好,她是有點怕血的,可是面對蘇昭的傷口,卻只有心痛沒有恐懼,她的手很輕,動作很小心,不像護士的手冷冰冰的,毫無感情。看著麥琪蹲在沙發前,專注地為自己包紮,那份痛已經被幸福淹沒,她是個多麼溫柔的小女人呀!
紗布綁好了,麥琪抬起頭:「疼嗎?」
蘇昭搖搖頭,把她拉起來:「坐一會兒吧。」
「我去接點水,給你擦擦汗。」
蘇昭拉著麥琪的手不放。「別忙了,坐一會兒吧。」他的手很有力。麥琪在他身邊坐下。
蘇昭端詳著她,仔仔細細地,和那次在「大草原」的時候不同,現在麥琪就坐在他身邊,他們的手交織在一起,這是他毫無理智地愛上的女人,是他無法說服自己放棄的女人。
迎著蘇昭的目光,麥琪的心跳有點加快,在她的視線裡,眼前的蘇昭是那麼年輕,皮膚緊緊的,白裡透著紅潤,鼻子直直的,嘴唇很性感,正是姑娘們喜歡的帥哥。她馬上想到自己,臉上有幾個斑點,眼睛下面其實已經出現了淡淡的紋路,不知在燈下能不能看出來,她的心有點亂,目光中的柔情淡去了。
「看你這汗,還是擦擦吧。」麥琪站起身,手還被蘇昭緊緊握著。「我去接水,馬上就回來。」蘇昭不捨地放開她。
水還沒接完,蘇昭已經站在門口,身上的T恤已被他脫掉。
「出來幹嗎?」
「就在這兒洗吧,把地板弄濕了還得擦。」
麥琪拿過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
「臉能不能自己洗呀?」麥琪擰著毛巾。
「不能。」
「賴皮!」
蘇昭一臉壞笑:「好不容易有人照顧我。」
麥琪走過來,給他擦著臉。「踢完球一直沒洗嗎?」
蘇昭搖頭。
「怎麼不回媽媽那兒呢?」
「回那兒,你怎麼看我呀?」
麥琪把毛巾放回水裡。「我要是不來呢?」
「你會嗎?」
「不好說。如果我直接回家了--」
「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惦記著我。」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儘管你故意不理我,不看我,甚至氣我,你心裡還是有我。」
「我什麼時候氣你了?」
「你的那個二哥,你對他怎麼那麼好啊?」
「他是我同學呀。」
「你對同學都那麼好嗎?」
「差不多。」
「那我也當你同學!」
「你呀,不夠資格。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你還上小學呢吧?」
「才不是呢,我上初一了!」
麥琪大笑,蘇昭也笑了。麥琪去換水,蘇昭乖乖地坐在凳子上。
「我爸媽為什麼不先生我呢?」
麥琪把剛投好的毛巾按在他嘴上。「胡說什麼!」
蘇昭拿下毛巾:「那我就是你同學了,哪還有那個二哥的份?」
「別胡說八道,我和二哥可沒有故事。」
「我想也沒有。」看著蘇昭那副洋洋自得的樣子,麥琪又想打擊他一下。「你憑什麼想?」
「你根本看不上他。看他那天那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在學校的時候你可能根本就不理他。」
「沒有啊,我對他一直很好!」
「不是,絕對不是!」
當然不是,可是為什麼這次對二哥那麼好不能告訴他,一個總編怎麼好為了一個下屬吃小記者的醋呢!
在麥琪又回到洗手盆邊的時候,蘇昭提出了新的要求:「幫我擦擦腿行嗎?」
「好,你就耍賴吧!」
當麥琪回過身來的時候,蘇昭已經脫掉了外面的短褲,全身上下只剩一個雪白的小褲頭。
「你幹什麼?」
「沒幹什麼--」蘇昭一副無辜的樣子。
麥琪吐了口氣,別是自己想多了。上一次他們在一起完全是疾風暴雨式的,衣服的扣子都拽壞了,等那場風暴過後,兩個人已經累得不行,好像聽過一場搖滾,結束許久,震盪還在心頭。而現在,她是用毛巾一寸一寸量著蘇昭的肌膚,儘管一直東拉西扯的,可透過毛巾傳遞過來氣息卻一直撩撥著心旌,他們忽然都沉默了,靜得只剩下呼吸的聲音,毛巾停留在蘇昭健壯的大腿上,麥琪的手已經被蘇昭握住,她閉上眼睛,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拉向一個地方--
「白擦了,又是一身的汗。」
「不白擦,不擦哪能出這身汗。」
他們並排躺在床上,誰也不碰著誰。蘇昭看著天花板:「我終於明白了一句話。」
「什麼?」
「痛並快樂著。」
麥琪抬手打了他一下。「你可真夠壞的!」
蘇昭順勢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這下比喝酒還厲害,我的傷怕是好不了了。」
麥琪很心疼地看著他,「都怪我,不應該來。」
蘇昭把她的手握得更緊。「我願意,我們能這樣在一起,就是廢了這條腿也願意。」
「又胡說!」麥琪用力想抽出自己的手。
「求求你了,別再和我較勁,我已經沒勁了。」
麥琪放鬆了手臂,任蘇昭握著。她把頭慢慢偏向蘇昭,蘇昭正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這時牆上的時鐘闖入麥琪的視線,已經快到午夜了,像灰姑娘一樣,她知道午夜的鐘聲將帶走今夜的快樂,伴隨黎明而來的又是茫茫然然一片。
「別看表。」蘇昭低低地說。
麥琪再看蘇昭,他依然閉著眼睛,很安然地躺著。
「蘇昭,我們--」
「別說,別說話。」像是在和剛剛走遠的熱戀告別,蘇昭知道他沒有辦法挽留它,因為那是麥琪帶來的,她有權把它帶走。蘇昭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變得比較正經,只是他們都沒穿什麼衣服,到底不能非常正經。
「我們不能這樣。」麥琪還是說了出來。「你說呢?」
「不知道。」
「我們得結束了,你幫幫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蘇昭轉過頭,看著麥琪的臉,「你看著我。」麥琪看著他。「你愛過我嗎?」麥琪有些猶豫,愛不是一個可以輕易出口的詞,特別是不適合在分手的時候說。可是面對蘇昭的眼睛,她又無法迴避,難道她不愛他嗎?他們這樣地躺在一起難道只是情慾沒有愛情嗎?她不認為是那樣,所以她點了頭。
「什麼時候?」
「當你從派出所走出去的時候。」
「那個時候你也不瞭解我。」
「可是我看到了你嘴角的血,是為了我,你為我流血。」
「那別人呢?」
「什麼別人?」
「如果別人也為你流血,你也會愛上他嗎?」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個年齡再一次有這樣的衝動。」
蘇昭停頓了,他在想兩個問題,一個是年齡,一個是再一次。「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年齡?」
「在你面前是。我想你應該有個更年輕、更漂亮的情人。」
「就為這個要結束嗎?」
「不全是。」
「那是因為你第一次的愛情?」
麥琪沒有說話,因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結束的理由有一火車,而今夜的纏綿卻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愛。
蘇昭想坐起來,在這個過程中,腿疼了,他皺了下眉頭。
「我以前有過女朋友,知道戀愛是怎麼回事,我也很理智地想過所有的事情,我逃跑過,也試圖說服自己,可還是忍不住要把你抱在懷裡,這就是愛情吧。」他從床頭拿起煙,點燃了,第一縷煙霧嗆著了他,他瞇起眼,整個臉看上去很痛苦。這個時候他到不像個孩子。蘇昭伸出手把麥琪拉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用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肩,「你說吧,我聽你的。」
本來是想說一些話,可是讓蘇昭這麼一來,麥琪竟然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你說我們能結束嗎?」蘇昭的聲音很理智。
「我們都是大人了,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所以,只要我們一起努力,是可以結束的。」
「怎麼努力?」
「忘了那些應該忘的東西,像一般同事一樣。」
蘇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想把它完全咽進去,結果還是從鼻子和嘴跑出來許多。
「你能做到嗎?」他問麥琪。
「應該可以。」
蘇昭笑了一下,「就像前幾天那樣?」
「我知道很難,所以要你幫我,好嗎?」
蘇昭把麥琪攬在胸前,像是自語一樣地說:「好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