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眾退居二線的日子終於到了。
《都市早報》的新掌門正像大家意料中的那樣落在了周平身上。
為充實《早報》班子,集團又派過來一名副總編,班子還保持五個人。
按照常理,四位副總編的排序應該為:錢總編、吳總編、麥琪,然後是新調進來的薛永應,但是周平和趙總編溝通了,把排序定為:錢總編、吳總編、薛永應、麥琪。看上去麥琪的位子沒動,但這麼一調,麥琪的分管部門就發生了變化:麥琪原來分管的駐外部和特稿部交由新來的薛總編分管,而她去管原來吳總編分管的體育部和文藝部。誰都明白,在報社新聞是最重要的,文體相對弱一些。
邱曉光他們張羅了一頓飯局,說是要送舊迎新。
那天去了二十多人,偌大的一張桌子周圍擠了滿滿一圈人,雖然人多,可氣氛並不熱烈。薛總編是新來的,大家都不熟悉,麥琪也很低調,她不想弄成和大家依依惜別的樣子。整個桌兒上只有邱曉光仍然比較活躍,張羅著讓大家喝酒,那天酒誰也沒少喝,可調子始終不高,很快就結束了。
董師傅的車過來送麥琪和薛總編,他們兩家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薛總編堅持先送麥琪。車到樓下,麥琪和薛總編告別,等車開動了,她抬頭看了看自家的窗子:黑黑的。
程思文去北京了,過兩天才能回來。麥琪希望夜裡回來能夠看到家裡亮著一盞燈,那一點光亮會讓她覺得暖和,覺得有歸屬感,為了這份感覺,她會在臨出門的時候打開一盞燈,可今天是直接從班上去赴宴的,沒有機會開燈。
人都是這樣,向上走總是意氣風發,向下走就沒了精神。從原來僅次於要聞部的崗位調到文體那邊,麥琪心裡明白這是周平給她的一個下馬威,從她決定退出競爭那天起就做好了被周平收拾的準備,這只是個開始。
因為對於所有敬酒的都來者不拒,更因為這頓酒低迷的氣氛,她的頭有點暈,腳下也有些輕飄的感覺。
馬上就要進樓門,手機突然響了,她拿出手機,也沒看號碼。
「喂--」
話筒那面靜默了幾秒鐘。
「喂--」
「是我,蘇昭。」
輪到麥琪靜默了。
「喂--」這回是蘇昭在叫。
「你好。」麥琪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到家了嗎?」
「正要上樓。」
「我想--還能出來坐坐嗎?」
麥琪停了幾秒鐘,她想要思考,可實際上根本什麼也沒想。
蘇昭耐心地等待著,等了一會兒見麥琪還沒有動靜,話筒裡傳來他有點失望的聲音:「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你在哪兒?」
「就在你們家附近。」
麥琪下意識地朝四周看看,除了樹,沒有一個人影。
「好吧,怎麼找你?」
蘇昭又恢復了自信的語氣:「我到你家樓下接你。」
麥琪就站在那天夜裡他們分手的地方,車燈把她照得通明,背後是一叢叢灌木和高樓,她顯得孤獨,還有點無助。
出租車在卡薩布蘭卡門前停下。
這天卡薩布蘭卡的生意一般,迷人樂隊剛走,現在這支樂隊沒什麼名氣,有個男孩在輕輕地唱著情歌。麥琪跟著蘇昭走進來,繞過樂隊和吧檯,直到坐定才發現,他們坐的正是那天他們初次見面時的桌位。
「這麼巧,這張桌子正好沒人?」
「是這位先生特意定的。」服務生解釋道。
麥琪飛快地看了一眼蘇昭,蘇昭並沒有看她,正在認真地看著酒單。
等服務生把一大杯啤酒和一杯檸檬茶放好之後,蘇昭把才抽了幾口的煙熄滅,然後靜靜地、毫不躲閃地看著麥琪。他終於又回到了那個夢中,現在那夢中的女郎就坐在他的對面,她的頭髮,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微微裸露的領口,多少次,這樣的畫面在他的想像中出現,而如今,它是真的了。
「我不想讓你走。」他伸出自己的右手。
那隻手不是很大,也不是很粗壯,手指長長的,皮膚白皙,像是只彈琴的手,它完全袒露著自己,召喚著它的渴望。
麥琪到底沒有把手從桌子底下拿上來,更沒有把它放進那等待的掌心。她看著那隻手漸漸地捲曲、合攏,然後翻過去,又打開,平平地伏在桌面上。蘇昭低下了頭,很低很低,麥琪只能看到他濃黑的頭髮。
「服務生,給我來杯啤酒!」麥琪說。
蘇昭抬起頭,看著服務生把酒遞給麥琪,麥琪順勢舉著酒杯,看著他。他收起自己的情緒,拿起酒杯迎著麥琪,一聲輕輕的碰撞,麥琪的眼中現出濃濃的笑意,蘇昭的心也跟著笑了。此時那個穿T恤的男孩正在唱:「穿過黑夜的陰影,我看到一點明亮的光,那是你的眼睛,我的心為你顫抖--」
他們就這樣相互注視著,用心感受著,很少言語,更沒有肌膚相親。他們常常讓兩隻酒杯碰在一起,讓玻璃與玻璃相依。
有人吹起了愛爾蘭短笛,那旋律再熟悉不過,是《泰坦尼克》的曲子。他們同時轉頭看向舞池,吹笛子的竟是個高個子女孩,頭髮又直又長,從臉的兩側垂下,幾乎遮住了全部面龐。已經是午夜了,他們一起喝完最後一杯酒,在那個女孩的笛聲中離開了卡薩布蘭卡。
出租車開走了,麥琪打量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小區。
「願意到我家坐坐嗎?」蘇昭問。
「好吧。」麥琪覺得腿有點軟。
蘇昭在前面領路,所有的窗子都是黑的,整個小區像一座森林,無聲地隱沒在夜色中。走進樓門,蘇昭側了下身子,把手伸給麥琪,這次麥琪沒有拒絕,牽住了他的手。
屋子裡不髒,但是很凌亂。
蘇昭打開燈,燈光柔和。
麥琪站在廳中間,無所適從。
蘇昭把門鎖好,然後拉起麥琪的手。麥琪的手躺在蘇昭的手心裡,小小的,柔柔的。蘇昭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摩著這隻小手,動作很慢很仔細,像是要探究它的秘密。麥琪就那麼站著,看著三隻手糾纏在一起,好像自己已經空了,輕飄飄地,只是一個旁觀者。忽然間她感覺到了重量,是自己身體的重量,是被緊緊擁抱的重量,是一個火熱的嘴唇壓下來的重量。
兩顆咚咚跳動的心如此狂放地擠在一起,兩縷魂夢中千回百轉的情如此撒野地糾纏盤桓,這一刻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們,已經有一千根絲線將他們纏繞,一萬種激情將他們控制,他們不由自主地朝一個方向移動,那是最後一道防線存在的地方,當他們同時轟然倒下之後,從前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未來莫名的世界則瞬間登場。
「我來《早報》工作是不是個錯誤啊?」
「是個錯誤。」
「一個美麗的錯誤。」
這聲音在遙遠的夜空迴盪--
汗水在他們潔白的皮膚上閃著光,他們沒有力氣,也不願意動一動。麥琪的頭靠在蘇昭的胸前,蘇昭的手在麥琪的胳膊上慢慢地撫弄著。
麥琪把耳朵貼近蘇昭的心口,「你的心跳得真快。」
「我有點緊張。」
麥琪沒有接蘇昭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那天我們一起坐在警車裡,我就感覺到你的心跳。」蘇昭把身子側了側,可以看到麥琪的臉。「你想過我們會像現在這樣嗎?」
「想過。」
「什麼時候?」
「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
「你跟本不認識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萬一我是壞女人呢?」
「你不是壞女人,這個我能肯定。不然也不會過去幫你。」
「如果沒有你,不知道會是怎麼樣。」
「會有另外一個人出來幫你。」
麥琪仰起臉看著他:「會嗎?」
「會。像你這麼好的女人,會有許多人願意幫你。」蘇昭在麥琪的額頭吻了一下,「不怪我嗎?」
「怪你什麼?」
「約你出來。」
麥琪沒有說話,而是閉上眼睛,用雙臂緊緊摟住蘇昭的身子,讓他再一次和自己靠在一起。她聽見蘇昭的聲音,很堅定,堅定得缺少柔情:
「蘇昭是個男人,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她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麼,不過她已經感動了。責任,她總是對別人負責的,因為她是個不僅自立而且有些強大的女人,對父母的責任,對兄妹的責任,對程思文的責任,對報社裡那班屬下的責任,她真的很少想過別人對她的責任,她好像不需要,一切都可以自己搞定,她有時候自己問自己:撐得住嗎?然後回答:撐得住。從上小學開始,學業上的事都是自己料理,她的父母每個學期末都爭著給她去開家長會,女兒是他們的驕傲,父母一直覺得這個孩子長得太快,還沒喜歡夠就已經上大學了。無論是畢業分配還是後來跳槽都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她也有過很多不順的時候,可從來不向父母親人抱怨,在大家眼裡,她是一路高歌著走過來的,她也願意給親人和朋友這樣的印象,她只希望大家分享她的快樂,而痛苦由她一個人消化就夠了。這一次《早報》班子的變化又讓她品到了千滋百味,如果一開始就像她本來以為的那樣,沒她什麼事也就好了,偏偏萬眾又把她推到了與周平競爭的位置。人的虛榮心都是無限膨脹的,麥琪也犯了這個病,她曾經也一度貪心過總編的位置,可是在關鍵時候又沒有勇氣為了勝利而進行最後的衝刺。周平是一個像瘋子一樣戰鬥的人,他最大的快樂就是打敗別人,從而顯示出自己的勝利,而在這場戰鬥中麥琪不幸地成為那個失敗者,不僅敗了,還被人活捉,成為任人宰割的俘虜,可她能對誰說呢?程思文對報社的一切根本不感興趣,他甚至不知道有周平這麼個人。父母只知道女兒幹得很好,逢人便說:我女兒才30出頭就當主編了,是他們單位最年輕的處級幹部。她怎麼忍心去打擾父母甜美的陶醉呢?兄妹都不在身邊,朋友更不能無話不說,她是個孤獨的靈魂,帶著一顆孤獨的心在人世間飄蕩,她已經習慣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流淚。現在,忽然有一個人在她的耳邊,那麼堅定地對她說,會對她負責。哪怕這只是一句情話,只是一個風中的承諾,已經夠讓她感動的了。
有一滴熱淚滾到蘇昭胸前,他趕緊捧起麥琪的臉,看到上面掛滿淚痕。
「你怪我了,是嗎?」
麥琪搖搖頭。
「你可以怪我,可以對我提出任何要求,可以讓我辭職,永遠從你的眼前消失。」麥琪還在搖頭。「可是我愛你,我無法控制自己,自從見到你,我總是惦記你,當我在考場看見你,我甚至不想考試了,只想走過去擁抱你!」麥琪一直在搖頭。蘇昭猛的坐起來,把麥琪緊緊摟在懷裡,好像怕她會突然消失,一行熱淚滾過他的面頰,他喃喃地說:「麥琪,求你了,讓我愛你吧,哪怕只一天,一個晚上,我願意用我的所有去換!」他們都不再說話,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抱在一起。
當鬧表照常響起的時候,麥琪掙扎著睜開眼睛。她的頭又痛又暈,身子又酸又乏,她想坐起來,可是努力了兩下還是扁扁地躺在床上,好像能動的只有眼睛。她看到潔白的牆壁,淡綠色的窗簾,繪著牡丹花的吊瓶和那盆高雅的幽蘭,這是她的家,是她每天睜開眼睛就能夠看到的世界,她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四年,四年中生活也曾發生過一些變化,但無論怎樣,她每天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景色,這景色已經成為她的鎮靜劑,看到它們,她就會對自己說:新的一天開始了,這是美好的一天,我可以從頭再來。
但是今天她感到了虛弱和茫然。陽光已經透過窗簾上窄窄的縫隙擠進她的屋子,她卻沒有力氣拉開窗簾,把它放進來,她盯著那一道雖然很細,但非常強硬的光亮,它是那麼明媚,那麼充滿生命,決不躲閃地照在她的身上,用溫暖的感覺侵蝕她的冷漠。於是她想到了蘇昭,想到了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的事情,她的臉上還殘留著一抹緋紅,她的身體還繼續著被愛的疏懶,她的心頭還盤桓著未曾有過的輕狂,她不能夠像從前一樣搖搖頭,把昨夜當成往事推到一邊,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都不能,她在一次一次的回憶中重溫那些快樂的章節,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聲歎息,每一個詞,每一個字,她忽然想起一夕是百年這句話,覺得非常好,就像昨夜那一夕,真的是百年呵!
蘇昭根本沒有睡覺,很早就來到報社,辦公室還鎖著門,他平時很少有機會用鑰匙開門,沒想到居然比一向被稱為全心撲在工作上的邱曉光來得還早。他打開窗子,讓清風吹拂自己的頭髮。從家到報社,這一路上他一直恍恍惚惚,心中空白一片,沒有辦法思考任何問題,不像上一次,他和麥琪分手以後,在回家的路上就拿定了主意:第二天要出差。
站在十七層高的樓上,風是很烈的,這多少讓蘇昭的頭腦清醒一些。昨晚發生的事情絕不是一時衝動,他已經28歲了,也曾經愛過幾回,特別是和孟秋秋的那段日子,雖然他一直在譴責自己,不應該去碰朋友的女人,可對於孟秋秋他是坦然的,如果孟秋秋選擇他,他會對她負責,會繼續愛她,和她結婚,做她孩子的父親,可事實不是這樣。了卻了和孟秋秋的這段緣,他本該去尋找一個沒有任何麻煩的女孩,像大家一樣談戀愛,跟大家一樣過平靜的生活,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在一個特別的夜晚碰上一個特別的女人,並且被她牢牢地吸引,幾經掙扎都無法自拔。麥琪呀麥琪,上帝為什麼會製造出你這樣的女人,認識你是我的歡喜,更是我的憂愁。
從那個早晨開始,麥琪和蘇昭行動上都在小心地迴避著對方,而內心深處卻又都渴望著不期而遇。每一次電梯門開的時候,他們的心都會咚咚地跳,那張熟悉的臉會出現在眼前嗎?沒有,沒有。一次次的失望隨著電梯的起伏攪擾著他們的心,好在希望隨時都在,相思的烙印在一次次門啟門合中越發地深厚了。
有一天,蘇昭又寫了個整版的大稿子,邱曉光正忙著編其它版的稿件,讓他自己送去給薛總編審。蘇昭拿著稿子走下樓,沒有碰到一個人。他走向薛總編的辦公室,而要到薛總編的辦公室必須經過麥琪的辦公室。那扇門關著,但是沒有關嚴,有一道小逢,可能是誰進去或出來的時候沒有帶好,不過那道逢太小了,裡面的情景一點也看不見。蘇昭走過了這扇門,它靜靜地呆在那兒,沒有任何開啟的跡象。
因為稿子比較長,蘇昭說:「薛總你慢慢看,我到外面等一會兒。」薛總編讓他坐在屋裡等,他說不了,想到吸煙角抽支煙。
走廊裡沒有一個人。蘇昭再一次經過麥琪的辦公室,門還是那樣微微開著。
吸煙角在衛生間隔壁。他點燃一支煙,看著大玻璃窗外的建築和馬路上螞蟻大小的人流。此時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像男人的腳步聲,一定是個女人,這一層只有一個女人,是她嗎?蘇昭的身子還朝著窗外,頭已經轉了過來,他果然看到了一個女人,但不是麥琪,而是他們部裡的女記者崔欣欣。
「果然在這兒。」
「找我?」
「邱主任找你,我去薛總編辦公室,他說你在吸煙角呢。」
蘇昭把煙掐滅,逕直朝樓下走去,崔欣欣跟在他身後,不停地說著話。
麥琪聽到走廊裡有人說話,在去衛生間的路上側頭看了一下,正好看見崔欣欣的背影,匆匆朝樓下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