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評報會格外沉悶,所有的人都沉著臉,不想張口。
萬眾喝了好半天水,終於開腔了。「來吧,抓緊時間,從一版開始。」
錢總編清了清嗓子:「今天一版一般,頭題還不錯,給個甲稿吧。別的,沒什麼了。」
「大家說呢?」萬眾也不抬頭。
只有吳總編應了一聲:「行呵。」
然後是二版,依次類推,一直評到特稿版,該麥琪說話了。
「頭題稿子不錯,建議給甲稿。版上這張照片上得欠考慮,是我的責任,按照報社的規定,該罰則罰,我一定吸取教訓,嚴格把關。」
接下來是一段長長的沉默。吳總編把手中的筆耍來耍去,一會兒左轉,一會兒右轉。錢總編的腿一直有節奏地抖動著。麥琪眼睛盯著報紙,一動不動。周平不時抬頭看一看萬眾。
「這張照片上得確實欠考慮。」萬眾終於開口了。「我們有這麼大的發行量,省市領導也都很重視,每天有幾十萬人在做我們的審讀,別說出什麼政治錯誤,報紙上有個錯別字,辦公室就得接無數個電話。所以呀,我們這些人總得提著這口氣,加著這份小心,不能以為編輯、記者都成熟了,部主任也不錯,就想喘口氣。坐在咱們這種位置,別人看挺不錯,咱們自己得知道,這不是什麼舒服地方,我們是坐在火山口上!『付印』那兩個字是那麼好簽的?簽出去就收不回來了!
「前一段大家是很辛苦,一邊辦報一邊搞活動,而那一段恰恰沒出任何問題,說明大家都注意著,這根線緊繃著,現在鬆下來了,反倒不行。我是要離開這個位置了,不過只要我在一天,就要對這張報紙負責,你們更是!《早報》和我的孩子一樣,是在我們手下誕生的,風風雨雨走過了十年,我可以對任何人說:我對《早報》有深厚的感情,我心裡永遠離不開它,不管以後誰來做總編輯,我希望他能超過我,把《早報》辦得更好,更出色!」
沒有人敢看萬眾的眼睛,他真的很激動。
「說遠了。」萬眾拿起他的大杯子喝了幾口水,然後看看大家,自嘲地笑笑:「還沒到告別的時候,說這些早了。」
善打圓場的錢總編露出他質樸的笑容。「可別這樣考驗大家,我這心臟都有點受不了了。」
大家都順著台階笑了笑,剛才凝固的氣氛一下子鬆動了,人們臉上的肌肉重新有了活氣兒,頭也開始自然地上下左右轉動,彼此的目光開始交流,只是麥琪還不肯看一眼萬眾。
「還是說照片的事吧。這種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剛才我也和麥琪談了,剛上來,許多情況還沒經歷過,犯錯誤也是正常的,至於處分嘛,我看還是不要公開處分的好。你們分管各個編輯部,都是帶兵打仗的人,要有水平,更要有威信。等一會兒我要在評報上說這件事,引起大家的注意,對編輯和部主任提出批評。」
「主要是我的責任--」麥琪還想說下去,被萬眾打斷了。「好了,好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說下一個版吧。」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麥琪反倒覺得有點對不住萬眾。不管怎麼說,萬眾把她提拔起來,沒收過她一分錢的禮,除了這次以外也沒對她有過任何不恰當的表示,這個老頭應該算是很不錯的了!
為了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麥琪決定馬上到醫院去看看萬眾的老伴兒,她病了,是膽囊炎,正在住院。麥琪前幾天也想過去看看,可是考慮到現在正是敏感時期,以前他們又沒有過這樣的交情,所以就遲遲未動。
程思文對於送禮、串門比較反感,他們兩口子都是不愛走動的人,但是這回不同,麥琪告訴程思文,萬眾馬上就要退了,這麼多年一直比較關照她,她想讓程思文陪她去醫院看看他老伴兒,完全是處於感激。程思文同意了,只要是他同意的事就會認真地完成。
第二天中午程思文從單位出來,陪麥琪上街買禮物,東一樣西一樣買了一大堆,他們拿著這些東西走進肯德基,每人要了一個漢堡,一杯可樂和一個薯條。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一起逛街買東西了,上一次一起吃肯德基還是好幾年前的事。程思文興致很高,他其實很孩子氣的,如果不是對機器人太迷戀、太投入,說不定也是個挺好玩的人。
「我還要吃一個漢堡。」說完就自己去買了。從背影看,程思文一點沒變,還是大學裡那個大男孩,可能是因為太累了,不僅沒像人家一樣中年發福,如果不是那副大骨架撐著,倒覺得有點消瘦。程思文回來了,何止要了一個漢堡,還要了兩份炸雞翅和一個素菜湯。
「能吃了嗎?」
「慢慢吃。他們說雞翅好吃。」
「我吃一個就行了,剩下的都給你吧。」
程思文喝了一口素菜湯,馬上把湯盤推給麥琪。「好喝,你嘗嘗!」麥琪從來不拒絕程思文帶有濃重主觀色彩的關心,比如他說什麼好吃得不得了,麥琪一定會吃,而且微笑著說挺好的。這時程思文臉上就會露出得意的神情。「你喝吧,再喝一點。」麥琪又喝了一口,然後把湯盤推給他,他就低著頭專心地一邊吃漢堡,一邊喝湯。
程思文到底沒能吃光所有的雞翅,他們把剩下的包好放進兜子裡,拿起買好的東西,準備直接去醫院,這時,程思文的手機響了。
「小馬打來的。」他合上手機,很愧疚地看著麥琪。
麥琪明白,「小馬打來的」就意味著他必須回實驗室去。「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好了。」
程思文陪麥琪走出步行街,打了車,幫她把東西放好,關上車門,目送出租車開走,然後自己也叫了輛車趕回實驗室。
麥琪一路打聽著找到萬眾老伴兒的病房,萬眾不在,他的小女兒萬寧寧陪著媽媽。因為平時沒有走動,萬眾的老伴兒和女兒都不認識她,只是聽到她的名字才變得熱情起來。麥琪這邊屁股剛坐到椅子上,從門外輕盈盈走進來一位穿白大褂的少婦,她長著一張瘦長、白淨的臉,眉毛細細的,戴著一副精緻的眼鏡。看到她,萬寧寧馬上親熱地迎上去拉著她的手。
「陸姐!」
陸蔓臉上露著笑容,使她那張冷冰冰的臉看上去生動了許多,她用醫護人員特有的關心的口氣問萬夫人:「怎麼樣?」
「挺好,忙你的吧,不用總過來看我。」萬夫人有些過意不去。
「我這也方便,順路就過來了。」陸蔓抬眼看了看正滴著的吊瓶,「還有一針吧?」
「還有兩針呢!滴完了得下半夜。」萬寧寧說。
陸蔓嫻熟地調了調點滴的速度。「這樣行吧?」
「行。」萬太太回答著。
陸蔓摟著寧寧的肩膀:「這麼著,寧寧,你在這兒呆到8點,我回家看看,把他們爺倆安頓好就回來,今天晚上我陪阿姨。」
「這怎麼行呢!」萬太太提高了嗓門。「這就夠麻煩你的了,怎麼還能讓你陪護呢!」
她們三個人就這一話題爭起來,麥琪被放在一邊,好像根本就沒有她這麼個人。
「這樣吧,」陸蔓說,「我馬上下班了,下了班我過來陪阿姨一會兒,寧寧出去吃點飯,等你回來我再走。」
萬太太堅決地:「不行,你得回家照顧孩子呢!」
「沒事,我給周平打個電話,讓他今天早點回去,或者讓我爸把毛毛接到他那兒去。您別擔心了,這也是常有的事,我晚上也經常有應酬,安排毛毛有好幾套方案呢!」
原來她是周平的愛人。麥琪這才知道。
剛從醫院出來,麥琪就接到邱曉光的電話,說蘇昭寫的那個被旗桿子砸斷腿的小孩的父母帶著孩子來給報社送錦旗了,萬總的意思是讓麥琪接待一下。
匆匆趕回辦公室,還沒坐穩,邱曉光、蘇昭就帶著孩子和他的父母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攝影記者。麥琪熱情地迎上來,把孩子拉到自己身邊。這孩子的左小腿是在課間休息的時候讓學校的旗桿子砸斷的,學校負有絕對的責任,可是學校卻遲遲不願拿錢給孩子看病,致使嵌在小腿中的鋼板一直沒有取出來。蘇昭對這件事進行了連續報道,最後終於圓滿解決了問題,現在孩子的腿已經基本恢復,只是小腿還有一道明顯的疤痕。
「真謝謝蘇記者,沒有蘇記者我們孩子怕是現在也好不了!」孩子的爸爸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大伙說人家記者也不缺啥,還是給送面錦旗吧。你是領導,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我希望你能好好表揚表揚蘇記者,多虧他了,要不然我們小二這條腿就廢了!」他很激動,眼圈都紅了,他妻子更是早已熱淚盈眶,小二也哭了。麥琪趕緊拿起桌上的面巾紙給孩子擦眼淚,邱曉光也把面巾紙遞給孩子的爸爸、媽媽,他們沒捨得用,只是用手背把眼淚擦乾。
「別著急,坐下慢慢說。」麥琪示意邱曉光他們給客人倒些水。因為門開著,過往的記者也有進來看孩子的,攝影記者不時地按動著快門。
「你們也忙,不多打擾了。」孩子的父親打開手裡攥著的錦旗,「反正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感謝報社培養出這麼的好記者,替我們老百姓說話,謝謝!」他雙手拿著錦旗突然向麥琪鞠了個躬,緊接著,孩子和他的母親也向麥琪鞠了一躬,麥琪這邊剛說了一個「別」字,他們一家三口又轉向蘇昭鞠躬,蘇昭反應很快,一伸手扶住了孩子他爸:「可別這麼著,我可受不起。這都是應該的,換了別的記者也會這麼做,這是我們的工作。」
一場轟轟烈烈的送旗儀式結束了,邱曉光他們把這一家三口送走,部裡的同志們還送給孩子一些筆和本子,希望他好好學習。孩子臨走的時候說:「我長大也當記者,像蘇叔叔一樣。」
他們走後麥琪特意打電話給攝影記者,告訴他千萬不要用有她的照片上版,她現在不想出風頭。
回到家。屋子還是黑黑的,程思文又不回來吃飯了。
麥琪在「小世界」買了兩盒餃子,自己吃了幾個,然後開始洗衣服。洗衣機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水流捲帶著衣物有規律地旋轉,麥琪聽著這聲音,看著這水流,感覺著生活有節奏的律動。看看這些衣服吧,時而這件飄起來,時而那件卷下去,其實它們完全在水流的控制之中,上上下下都不由自己支配。今天下午在醫院的所見所聞,使麥琪明白,周平正在對萬眾發起最後一輪最猛烈的進攻。他明白地告訴萬眾:他要那把椅子,至於條件可以談。周平會走上層路線這一點誰都清楚,他不是個業務能力很強的人,但是有官運,這官運也不是憑空來的,早就聽大家說他夫人不是個一般的人,周平能有今天,夫人起了很大作用,這兩口子一唱一和,據說到《早報》不久就把萬眾老兩口拿下,還張羅著要認乾爹乾媽呢。從那會兒的形勢看,錢總編和吳總編對周平構不成威脅,未來的總編之位已經成了周平的囊中之物,沒曾想半路提起個麥琪,周平佈置好的局勢發生了變故,麥琪同樣年輕,而且業務比他出色,不足之處是個女人,資力比他淺點,但自從把麥琪提起來以後,萬眾就不像以前那樣被周平左右著了,他時不時地打打麥琪這張牌,讓周平心裡不那麼自在。現在麥琪明白了,為什麼周平會對她那麼不友好,原來他是把她當作天敵看的。
本來麥琪只想老老實實地幹點活,並不指望當什麼官,可是她偏偏一步步地走上來,人都是經不起誘惑的,自從那天在辦公室和萬眾彆扭了一回以後,麥琪開始有點明白萬眾的打法,萬眾是希望在最後的關頭她和周平有一番激烈的較量的,既然萬眾親手造成了這一態勢,麥琪也真心有所動,她想:如果讓我當我幹嗎不當呢?送到手裡的包子誰會怕熱扔掉呢?可她又馬上告訴自己:她不是周平的對手,不僅沒有周平那樣確定的目標和不惜一切的決心,更沒有他家人那種同仇敵愾的氣勢。如果真的和周平拼一把,不管結果如何都會傷了自己,那又何必呢?不如就退出吧。
程思文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11點多。看臥室還亮著燈,程思文輕輕地走進來。
「還沒睡?」
「睡不著。」
「怎麼了?」
麥琪看著程思文,黃色調的床頭燈光照在他臉上,他有些疲憊。「沒什麼。」
程思文總是相信麥琪的話,只要她說沒什麼他就認為沒什麼,從來不去追問,更不去猜想,他可能把自己的大腦也編了程序,生活中他是個善良的傻瓜。
當程思文洗漱完畢,躺到床上,關掉床頭燈以後,麥琪輕輕說:「你希望我當總編嗎?」
「當不當都行。只要你還是現在的樣子,當什麼我都不在乎。」停了一會兒,程思文又說:「我覺得還是當記者好,你寫的文章有的還真不錯,這麼年輕就把業務丟了,挺可惜的。」
「當初我問你當不當主任的時候,為什麼不說呢?」
「我想你是願意當主任的。」
「你怎麼知道呢?」
「當主任是對你的肯定,說明你業務還不錯,能挑頭幹事總是好的。」
「當總編不是更好?」
「當總編嘛,離業務太遠了,就像我們所長,說是專家,可他現在的科研水平還趕不上個一般研究人員。他倒無所謂,已經老了,也不指望有什麼大發展。你不一樣。」
「可我現在已經是副總編了。」
「我也想過,作為一個女人,你已經算是做得很不錯了。我不想限制你的發展,如果你願意,當總編也可以。不過,不知道你想沒想過,我們的生活還缺點什麼?」
談戀愛的時候他們也經常地談論生活,可真的生活開始了以後就很少談了,他們應該算是彼此信任、配合默契的那種夫婦,這源於他們的修養,當矛盾產生的時候,他們都能克制自己,因此他們最生氣的時候不是吵架,而是沉默,雙方同時沉默,直到怒氣淡化,有時候是一天兩天,有時候是三日五載,最長的一次有二十多天。好在他們都有各自的去處,程思文可以以研究為命住到所裡,麥琪更是拎著皮包上火車,在陌生的地方很容易就忘卻了家裡的煩惱,等她回來的時候,程思文已經一切如常,說不定已經做好了他最拿手,也是麥琪最喜歡吃的糖醋魚。特別是近來,隨著他們各自事業的發展,不慪氣也要經常分離,這樣一來,不僅減少了慪氣的機率,原本就不多的交流也隨之減少,所以像今晚這樣談話的機會是不多得的。
「你說。」麥琪鼓勵著程思文。
在說出想法之前,程思文還是斟酌了一下,他想把意思盡量說得準確些。「我們曾經商定要做伴侶而不是一般的夫妻,我們做到了,或者說基本做到了。也許是年齡大了,每當完成一個項目,或是得到一筆獎金,我就想,我要這些幹什麼?我們倆不再缺錢了,也不缺成就感,今後我們還會有更多的錢和更多的成就,等到我們老了,死了,這些就成了廢物,沒人在意。」
麥琪已經明白了,程思文想說什麼,可是她沒有出聲,只是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
「其實我一直在等著你也有和我同樣的感覺。」
程思文停下了,像是要給麥琪一個時間,讓她去找那種感覺。可惜麥琪沒有,她也不止一次地考慮過是不是該要一個孩子,可是她真的沒有那種想做媽媽的感覺。
見麥琪沒有一點動靜,程思文把頭轉向麥琪。「你在聽嗎?」
麥琪也轉過頭,他們臉對著臉。
樓外的光亮照在他們臉上,那是一種月色和燈光的混合體,儘管不純,可是夠亮。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卻都有點茫然。
程思文不再說話,他知道他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該麥琪表態了。
「我不想當總編。」這是一個很肯定的答案,「至於孩子嘛,讓我們再想想,好嗎?」
程思文轉回頭,縮進自己的被窩,他們都沒有彼此再看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個字。程思文知道,當麥琪說再想一想的時候,就是不同意。
周平讓車在院部門前等他。
這台車不是報社的,是他從朋友那裡借來的,大奔馳,用它來接萬眾的老伴兒出院夠氣派。周平沿著寬敞的樓梯走上這座蘇式建築的三樓,在寫著院辦門牌的高大木門前停下,調整了一下情緒。陸蔓正在和他鬧彆扭,回娘家住了好幾天,要不是萬眾老伴兒的病,這一場冷戰還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周平得承認,陸蔓在他的生活中不僅僅是妻子和孩子他媽,從畢業分配到工作後的每一步陞遷,陸蔓和她的父母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本人是很聰明,可他是個從山溝裡爬出來的土孩子,爹媽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他也是除了啃課本沒見過幾本書的人,直到上了大學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如果不是陸蔓慧眼識英雄,他恐怕只能是報社中一個普通的記者,就不用想當副總編、總編輯了。周平走過的這條路別人都看得很清楚,他和陸蔓更不糊塗,可是他們就難像別人那樣不放在心上。作為周平這樣的男人,不論是他早期所受的教育,還是一輩子都難以超越的自卑感,使他的意識中有一種極強的大男人主義思想和莫名其妙的自戀傾向,他以為像他這樣男人,雖然生在貧苦之家,但天生就會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如果說媳婦和老丈人在某種程度上幫了他,那也是他們明智的前期投入,他是塊金子,他們挖掘了他,將來他給他們的要比他們給他的多得多!
陸蔓卻不這麼想。她在上海讀衛校的時候,經人介紹認識了周平,那個時候周平還是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吃飯挑最便宜的菜買,世界名著說不上幾個的農村小伙,不用說那些上海女孩,就連同是從山溝裡考進復旦的女生都不願多看他一眼,可是陸蔓選擇了他。剛開始接觸的時候她心裡並不滿意,周平有太多的先天不足,別的不說,那套農村人的生活習慣就夠讓她噁心的,但是她能正視現實,以她自己的條件想找一個比周平更好的不大容易,再挑兩年也許會雞飛蛋打,所以,儘管她的家人反對,她還是果斷地決定要嫁給這個窮小子。從他們確定戀愛關係的那天起,陸蔓就開始一邊為自己歎息著,一邊用盡全力輔佐著周平。在她的幫助下,周平一點一點改變了,從活動不敢上前,到四處拉票競選學生會幹部,從躲在角落裡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到成為學校的一號人物,周平在四年裡確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切都是與陸蔓的幫助分不開的。剛開始陸蔓感到自豪,她為自己創造的奇跡而沾沾自喜,當人們誇獎周平的時候,她為自己改天換地的勇氣和力量而陶醉。漸漸地周平的感覺越來越好,他對自己潛力的讚美超過了陸蔓的承受能力,陸蔓開始從得意變得委屈,甚至在心裡大罵:沒有我哪有你的今天!其實她也是把自己對周平的影響誇大了,周平畢竟不是她的兒子,她不可能重新塑造一個他,看著她今生的傑作每天在她眼前耀武揚威地晃來晃去,她可真是快樂並痛著。好在周平的翅膀總是不能徹底長結實,每遇大事還得要她或者她老爸老媽出場,她的自尊心在周平乖乖坐在她身邊的時候才又一次得到滿足,她知道周平不能沒有她,她能成就他,也能毀了他,這一點他們倆都清楚。
當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陸蔓知道應該是周平了。今天是萬眾老伴兒出院的日子,他們已經說好一起送萬太太回家,可她還是故意拿出很職業化的聲音說了一聲:「請進!」
周平推開門,臉上掛著他在部下面前罕見,而在領導面前常見的甜兮兮的笑容。陸蔓看了他一眼,表情顯得威嚴而冷漠,手上有一搭無一搭地擺弄著桌子上的東西。周平走到她對面,兩隻手撐著桌子,眼睛直視陸蔓,用有點膩的聲音說:「走啊。」
陸蔓抬眼瞥了他一下,正與他的目光相遇,如果是第一次面對周平這樣的目光,一些女人會心軟的,陸蔓就是這一些女人中的一個,她愛上周平的時候還是一個小丫頭,甚至沒有和任何男人拉過手,當周平第一次這樣看她的時候,她的心就快要跳出胸口,然後就被周平緊緊抱住。那天晚上她對同寢室的好朋友說:「他差點把我吃了。」
可是現在,當她和周平共同生活了十來年,又剛剛鬧了幾天彆扭之後,再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目光,忽然產生了一種全新的感覺,她覺得有點噁心。
她太瞭解周平了,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一些最傷人的話,只要他自己覺得舒服,解恨就好,解過恨之後,他又會很快調節自己,讓那張剛才還暴怒的臉上瞬間又分泌出甜膩膩的笑容,伴隨著這笑容自然是一番與剛才天地之別的表白。按照陸蔓的理解,是出身和教養分裂了周平的人格,二十歲以前的生活使他有足夠多的粗俗和殘忍,當然也有純樸和愚蠢,而二十年後的學習和教養則教會了他虛偽和狡猾,當然也有文明和浪漫。他就是這樣一個被兩種文化折磨著的可憐的人,就像一個練武之人,身體裡同時有兩股真氣不停地進行著較量,而他自己的內力修煉又不怎麼樣,控制不了這兩股真氣的活動,它們肆無忌憚的活動給他帶來致命的折磨。
因為瞭解,所以感到安全。陸蔓深信她可以掌握周平,周平是她所持有的一隻股票,為他她已經投入很多,如今到了漸漸開始收益的時候,她不會放棄他,而且會一如既往地幫他,通過他來實現自己的光榮。
「車來了嗎?」儘管陸蔓的聲音還很冷淡,語氣已經恢復了正常。
「王經理親自來的,在樓下等著呢。」
陸蔓站起身。「走吧,手續我都辦好了。」
萬眾照例沒有出面。王經理那台本市獨一無二的「大奔」逕直開到萬眾家樓下。
陸蔓和萬寧寧把萬太太扶下車,周平和王經理拿著東西,前呼後擁地走進樓門。萬眾家在四樓,走到一樓緩步台,萬太太站下了要喘口氣。陸蔓回身和周平交換了一下眼色,用不著任何言語,陸蔓接過周平手裡的東西,周平搶上前扶住萬太太:「趙老師,我背您吧。」儘管萬太太再三推辭,最後,還是在陸蔓他們的幫助下爬上了周平的脊背。以前在鄉下,挑糞背柴周平是把好手,可這幾年他是從奴隸到將軍了,家裡雇了鐘點工,上班更是邁方步,啤酒肚一天天長起來,人家現在也是講究人了。沒有任何熱身,一氣把六十多公斤重的萬太太背上四樓,周平已是滿身大汗,氣喘吁吁。
萬寧寧投了毛巾遞給他,王經理拍著肩膀對他說:「不行啊,老兄,缺乏鍛煉啊。」陸蔓沒有工夫管他,剛剛把萬太太安置在床上,就從背包裡拿出一堆藥,有吃的,有扎的。
「感覺怎麼樣?」她關切地問。
萬太太身體還很虛,微微朝她點點頭:「還好。」
「休息一會兒,我把吊針給你滴上。」
「現在滴吧。」
「不著急。」
「別耽誤了你工作」。
「沒事。還是家裡面舒服,回來心情會好一點。」
「是,醫院我是住夠了。」
萬寧寧遞給陸蔓一杯飲料:「等會兒我去旁邊紅十字醫院辦個家庭病房,讓他們來給我媽打針,你就解放了。」
陸蔓責怪地:「辦什麼家庭病房!信不著我?」
「不是,我媽的意思是太麻煩你們了,現在她也基本好了,不就是扎吊瓶嗎?也沒什麼大事。」
「不行,他們來我還不放心呢。」
周平適時地插話進來:「你們不知道吧,陸蔓當護士長的時候可是全市勞模。讓剛上崗的小孩子來給趙老師扎針,她哪能放心!」
陸蔓拉起萬太太的手,聲調萬分柔和:「你的病情我一清二楚,有我在誰都不用擔心。」
「我只是不想太辛苦你。」
「說哪兒去了,我們還不就跟寧寧一樣,再辛苦也是應該的。」
萬寧寧調皮地看著母親:「媽,你是不是覺得我辛苦得還不夠啊?」
「你有什麼辛苦,整天拽著你陸姐,要不是在三院,人家準以為陸蔓是我女兒,你也就是個湊熱鬧的小親戚。」
萬寧寧做了個鬼臉,大家都笑了。
從那天起陸蔓每天到萬家照顧萬太太,看到家裡缺什麼就買什麼,大家經常在一起共進晚餐,真像一家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