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登記的時候,夏敏第一次見到要和她結婚的那個男青年——已經可以算是她的丈夫,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黃永偉。平心而論,他的長相、身材都不比春生差,但她只是在劉主任把他介紹給她的時候跟他打了個照面,以後就再沒有朝他看。兩人之間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都是黃主任和劉主任在操持。他們把她的年齡改成18歲——婚姻法規定的最低年齡,她也無所謂。
黃永偉把一包東西交給劉主任,劉主任轉交給夏敏,說是男方的禮物,是昨天特意趕到縣城去買的,又說黃家只有一個兒子,想早點成親,日子就定在三天之後,陰曆七月初八。一般的習俗,登記和成親要相隔一段日子,他們不知為什麼安排得這樣緊湊。
夏敏也沒細想,就同意了。
在等待男方迎娶的幾天裡,夏敏把所有的衣被都洗得乾乾淨淨。黃家送她的禮物是兩套燈芯絨的衣服和兩件的確涼襯衣,這在當地算是貴重的了,她從小到大都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但是她沒有試穿,把它們和別的舊衣服一起放在舊皮箱裡。那只舊皮箱是她唯一的陪嫁。
村裡人聽說夏敏要結婚了,都感到驚奇,有事沒事都到她屋裡來坐一坐,但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夏敏就像往常一樣陪他們坐著閒聊,也不提結婚的事。她把父親的書箱和被褥寄放到春生家裡,對春生爹媽說,如果父親回來,就到西山公社去找她。春生爹一邊點頭,一邊歎氣,春生媽用袖口抹著眼淚,也說不出話來。
她沒有看見春生,春生好像在故意避著她。可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從小窗洞看見他獨自在外面徘徊,一連幾夜都是這樣。有幾次他向她的屋子走來,快到門口又停住了。她也有幾次想叫他進來,話到嘴邊也停住了。她知道如果讓他進來,她就再也把持不住了,那天夜裡的一幕一定會重演,說不定她會改變結婚的主意。
七月初八那天,劉主任早早就先來了,穿著一身新衣服,頭髮梳得溜光。她看見夏敏還穿著往常的衣服,大驚小怪地說:「這咋行呢!做新娘子哪有穿舊衣裳的!快換上新衣裳!」
夏敏不肯換,她就好說歹說,「妹子妹子」的叫個不停。夏敏嫌她煩,就在黃家送的衣服裡挑了一件鵝黃色的的確涼襯衣換上,倒也正好合身。劉主任笑道:「真漂亮!這才像個新娘子!」又幫夏敏梳頭,儼然像個「娘家的姐姐」。她的熱心快腸使夏敏心裡微微有了一點暖意。
迎親的人坐著一輛帶車斗的拖拉機來了。車上貼著大紅喜字,新郎黃永偉一身新裝,「兩片瓦」式的中分頭油光閃閃。劉主任扶夏敏上了車。
鄰居們都沒去上工,圍著拖拉機送她。只有春生站得遠遠的,當她的眼光他相對時,他把頭低下了。夏敏也低下頭,眼淚泉水似的湧出來。
車開了。夏敏始終低著頭。她不知道車子是什麼時候到了黃家,婚禮是怎樣的場面,夾賓有些什麼樣的人,只覺得耳邊鬧哄哄的。她像木偶一樣,任由別人擺佈。婚宴開始了,她聽見黃主任讀了一段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然後說,如今是革命的年代,結婚也要革命化,要反對大吃大喝。接著就和新郎的父母一起向來賓敬酒,來賓回敬他們。輪到新郎新娘向長輩和來賓敬酒,新郎端著酒杯站起來,夏敏坐著沒動。劉主任趕緊打圓場:
「新娘子怕羞呢,我這做姐姐的替她向大夥兒敬酒吧!」
鬧鬧哄哄的一直吃到天黑,又鬧鬧哄哄的送新人進洞房。西山公社靠近大河,地勢比東山公社平坦些,物產也豐饒些,黃家本來有三間青磚房,又蓋了兩間紅磚房,給兒子結婚住。房間裡的傢俱和床帳鋪蓋都是簇新的,床邊的櫃子上點著兩支紅蠟燭。夏敏低著頭坐在床沿上。一群年輕人把新郎拉到外間去喝酒。劉主任對夏敏說:「我還要趕回去,就不陪你了。」夏敏見她處處幫著自己,心裡有點感激,輕聲說:「謝謝你。」
夏敏獨自坐在洞房裡。紅燭搖曳著,忽明忽暗。外間有人在划拳,哄笑。鬧了很久,好像還不準備散去。她聽見有人悄悄走進來,在她耳邊說:「你累了,先睡吧。他們還要鬧一陣呢。」是個女人,不知是黃家的什麼人,說完又悄悄出去了。
夏敏也真累了,就脫了外衣,先睡下了。
眼睛合上了,卻又睡不著。外面漸漸寂靜了,有人走到床前,吹滅了蠟燭,輕輕的脫衣服。她的心不由怦怦跳起來。她雖然已經跟春生做過男人和女人結了婚要做的事,不再感到神秘,但那是跟春生,從小就熟悉的,一切都很自然。這個人卻是全然陌生的,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他會對她怎麼樣?他會不會發現她已經不是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