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璋的雞被黃鼠狼咬了。半夜裡,雞恐怖的叫聲驚醒了他,慌忙披衣起床,打著電筒出門一看,門口血淋淋的。尋著血跡找到兩隻雞的屍體,還有一隻不見了。
想起是天黑時沒有關好雞窩門。心裡又疼又氣,把腳跺個不了。又破口大罵黃鼠狼,像是咬了他的心肝。要知道,這幾隻雞乖極了,見了劉國璋就唱歌,跌跌撞撞地跟著他跑,像是他的孩子。他也一直把它們當作自己的寵物。再說,雞正處在下蛋的高峰時期,經濟損失更是巨大。
「教工之家」就打了一次像樣的牙祭。吃得高興時,鄧之勤想說兩句笑話,但一看劉國璋馬著臉,就把笑話和雞肉一同吞進肚裡去了。
雞沒了,耗子倒是猖狂。劉國璋屋裡沒有貨真價實的吃食,就亂啃他的東西。
書、箱子、鞋,香皂肥皂,只要是他的東西,都啃。只不啃學校借給他的桌子和床。
有時晚上耗子打架,激烈的滾動聲和嘶咬聲把劉國璋一次次地從夢中驚醒。他很驚愕地發現耗子個個精瘦,嘴臉凶險,白天也敢在屋裡大搖大擺地走,一邊走一邊示威似地叫。已經不是吱吱地細聲細氣地叫了,它們的嗓門很粗,很惡,呷呷呷的,像鴨子,聽了令人恐怖,身上直起雞皮疙瘩。惡劣的生存環境讓耗子也沒有了好脾氣?巴不得黃鼠狼抓了雞後,也從門下的「貓洞」進來捉捉耗子,卻再不見影兒。
劉國璋捧著被耗子咬得像鋸齒樣的書,發瘋一般地看。他是下定決心真要考研究生了。
郭玉蘭時常到他屋裡來,坐在旁邊打毛線,陪他。還買了蠟燭,讓他熄了電燈後點。劉國璋覺得這樣讀書倒還有些情致。只是有時讀著讀著,難免心猿意馬,胡亂想起「春香伴讀」「紅袖添香」一類的香艷故事來。偷眼看去,那郭玉蘭靜倚床頭,織毛衣的手指翹翹如蘭花,倒也真有那麼一段勾魂攝魄的風流情態,書就再難看進去,墜在雲裡霧裡老半天。
文峰承認了既成事實,不再追求郭玉蘭。他情緒低落了一段時間,後來經人介紹,和鎮上一個賣抄手的姑娘耍起了朋友,一有空,就去幫姑娘賣抄手。抄手姑娘還慷慨地包下他的伙食,文峰就下了在「教工之家」的伙,值勤的輪子自然由劉國璋頂著。
輪到研究生考試報名的時候了,劉國璋去校長室向吳成請假。低頭進去,小心說起來,吳成彷彿才知道劉國璋要考研究生。不允。說上面有規定,要工作兩年之後才能報考。說了一堆好話,沒有說通。昏頭昏腦出來,忘了低頭,又在門楣上著實碰了一下,碰得金星亂冒。郭玉蘭照例在他額頭上抹一點菜油,然後說她去試試。
第二天晚上,郭玉蘭來陪劉國璋,進門就說吳成允許他去報名,所謂兩年的規定純屬子虛烏有。劉國璋問郭玉蘭是怎麼說通的,她說她答應給吳成織一件毛衣。
她說,吳成一直想她給他織毛衣,打過幾回哈哈了,她卻故意認著玩笑,沒理他的茬。他老婆已經農轉非,在學校做著輕鬆的臨活,有的是閒心給他織,但他偏要郭玉蘭織,劉國璋覺得簡直豈有此理。郭玉蘭安慰他說,她讓吳成買粗毛線,她給他稀稀拉拉地織,兩三天就織好了。兩三天指頭上的活路換來他的研究生報名,還是很划算的。劉國璋看著郭玉蘭那勇敢聰明的樣子,不禁衝動地擁了她一下。由於異常感激,他用力很大,郭玉蘭差點被他憋壞了。
剛好學校很難得地發了一個月的工資,劉國璋興高采烈地準備上路。他要到母校所在的城市去報名,順便回一趟同在城裡的家。
消息傳開,李一中把劉國璋叫到家裡,白調度和孫主任都在。他們和劉國璋商量天麻的事。劉國璋記起家裡曾來信告訴他,如果貨真價實,有朋友願意購買,並說了能夠接受的最高價格。白調度和孫主任都覺得有利可圖,托他按信中所說的價先試銷一百公斤。還說此次如果成功,就可大批量地做一做。孫主任的貨是現成的,白調度那裡也正輪著發一次開往城裡的長途車,於是說定劉國璋免費搭乘汽車,帶著那一百公斤天麻進城。報名之外,做一回生意,所得利潤,三人均分。作為對牽線人的報答,劉國璋回來時要給李一中老婆帶十件批發價的新式樣衣服。李一中老婆說,她是一直有心給劉國璋介紹女朋友的,只是現在他和郭玉蘭好了,她這媒人就當不成了。言下之意好像是她對劉國璋有恩,劉國璋買衣服自然就該好好盡力。
說給郭玉蘭聽,她也表示贊成——反正又不要劉國璋拿本錢。只是囑他小心,不要將貨物貨款丟了。又說賣天麻是其次,報名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臨行前一晚,像要離別多久似的,兩人關著門,第一次摟在床上摸摸索索親熱了十幾分鐘。這使他們的關糸大大向前發展了一步,但他們都還懂得克制,沒有越過男女間那一兩道重要的防線。
進了城,覺得變化甚大。人人口裡都是新名詞,個個身上都是新款式,街頭廣告牌上的美女也只用一束鮮花來蔽體了。高樓壁上都換上了天藍色和茶色的裝飾玻璃,顯著榮華和富貴。相形之下,他衣衫陳舊,面色灰黃(在「教工之家」極難吃到一頓像樣的飲食,營養嚴重不良),活像他讀書時經常見到的出土文物。連口音都有些不對,時不時吐出些道坎的土話來,引得侄兒侄女們笑得前仰後合。在道坎時不覺得,現在經人家一提起,也覺土氣襲人,不免臉紅。
一天在街上東張西望地走,忽然聽見有人在身邊低聲叫:「哪個的錢包!」看看面前的地上,果然有一個脹鼓鼓的黑皮夾。出聲的是個穿皮衣的小鬍子青年人,正以慫恿的眼光盯著他。又說:「是我看見的,你去撿。錢一人一半!」見那青年裝出的一副興奮、意外和驚訝,又掩不住鬼鬼祟祟的模樣,劉國璋不覺好笑。說:「你這種小兒科還能混飯吃啊?跟我到所裡走一趟吧!」那青年立刻白了臉,快步彎腰撿起皮夾,和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兩個青年一起,嘴裡唧唧噥噥,一溜煙走了。
這裡劉國璋倒發起呆來。他想,城裡什麼都在變,只有騙局還是老一套。以前,只聽人說起,還從未親身經歷過。因為騙子們一般只朝外地人,鄉下人下套。現在套子下到他頭上來了,自己真變成鄉下人了麼?
所幸報名順利,天麻也成交了好價錢。因為家裡人用城裡人的智慧為他留了一手,信裡報價並非最高價——實際賣價還要高出一成。這樣,高出部分就不必與白調度孫主任他們平分了。他開始還覺得「吃雷」有些不義氣,但想到這次賣天麻全是自己一人辛苦,白調度孫主任不過坐享其成,所以自己多得一點也是應該的。何況,他比他們更需要錢。
同時他也覺得做生意並不是什麼神秘得很的事:不就是兩頭牽線吃價差麼?像這次,本錢都可不要。
家裡的幾天一晃就過去了。劉國璋轉車復轉車,一路顛顛跛跛,假滿當日回到學校。各方交待結算清楚,皆大歡喜。只是李一中老婆高興之餘,又覺得帶的衣服過於新潮,怕賣不出去,只肯給一半的錢給劉國璋。餘下部分說要賣掉之後才給。
為郭玉蘭買了一件紅色風衣,幫她穿上,打量一番。說:「這一趟哪怕只辦了這一件事,我也心滿意足了。你不知道現在你有多漂亮!」郭玉蘭旋了一下身子,做個電視裡模特兒的姿勢說:「你別哄我,我還不知道自己麼!」劉國璋又擺一通進城的見聞,郭玉蘭聽得兩眼亮亮的。講到用錢包誘人的騙子,她又驚訝又厭惡:「這也太欺負鄉下人了!」然後就偎在劉國璋身上,親了他一下,說:「你到底還不是鄉下人。」於是兩人就勢摟著倒在床上,氣喘吁吁地親熱。幾日不見,滋味自然又是不同。
看見吳成穿了一件粗針大線的新毛衣。外衣大敞著,將裡面的毛衣露出來,神氣活現地在校園裡走來走去。
李一中老婆很快賣完劉國璋帶回的衣服,賺了兩百多塊錢,高興極了。立即補齊劉國璋的錢不說,還請劉國璋和郭玉蘭吃了一頓飯。劉國璋回來對郭玉蘭說,早知衣服好賣,他就該多帶一些,私下賣了也得賺它幾個。郭玉蘭卻說他的心思不該放在這些事情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