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劉國璋是在「教工之家」吃的。衛麻子已給劉國璋預先作了登記。
下午五點多,劉國璋到了「教工之家」——「干打壘」屋子,灰蓬蓬的,屋角七零八落飄飄蕩蕩掛著被煙火燎黑的蛛絲——還未開飯。在校長室看見的那個勤雜工老頭在灶前弓著背使勁拉風箱。一個頭髮逢亂的女人埋頭在大鐵鍋裡炒菜,熗人的辣味兒沖得她直咳。屋裡還有兩個男人坐在飯桌邊說話,面前放著他們的空碗。
見了劉國璋,大家靜一下。劉國璋說:「我是新來的劉國璋,衛總務說他給我登記了晚飯。」炒菜的女人就說:「劉老師你坐,我們馬上就開飯。」劉國璋走近桌邊,朝桌邊兩人點點頭,坐下,看見迎面的牆上貼著一張表:
道坎中學「教工之家」輪流值勤表日期│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姓名│陳由 │周世海│王超群│文 峰│郭玉蘭│鄧之勤註:1星期天和寒暑假停伙。
2採購、保管分別由相鄰的單雙日值勤人員承擔。一人一月。保管兼做賬。
3月初交款,月底結算,依各人頓次均攤費用。
劉國璋指著表問:「這個值勤,是不是煮飯?」
「當然是煮飯了,在鍋邊值勤,還會是什麼?」一個戴眼鏡的黃臉胖子說。他自我介紹:「我叫周世海,教化學。」然後又介紹旁邊留分頭的年輕人:「文峰,教語文。」炒菜的女人是王超群,數學老師。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勤雜工模樣的老頭也是老師,他叫陳由。教過數學,也教過體育。
「怎麼沒有炊事員?」劉國璋問。
周世海說:「以前請過,養不起。炊事員一人要吃掉我們兩三個人的飯菜。再說,人家也不願幹。說給老師煮飯,太清湯寡水。」
「還偷東西。上次那個跛子,偷菜油,晚上走得飛快。」王超群一邊盛菜,一邊搭話。
文峰說:「沒有炊事員反倒好了,我們現在個個都是三級廚師水平。只可惜英雄無用武之地——要是有家有室有材料,每天變著花樣弄它幾個好菜來吃,倒也樂在其中啊。」
周世海對文峰說:「明天你值勤,先露一手給劉老師吧!你地裡的好菜——茄子蕃茄之類多摘些來,我再去買點肉。」
文峰說:「還有錢買肉?不如誰替我值勤,我去釣魚。晚上保證大家有魚吃。」
劉國璋說:「不必麻煩,照平時的標準弄就很好,我又不是上級領導。」
周世海笑起來,說:「看不出你才出校門,倒很懂社會。」
劉國璋說:「好像你們都種地?我是種不來地的,我的地給衛總務種了。」
文峰說:「這怎麼行?現在發不出工資,全靠地裡出菜。誰值勤誰出菜。你沒有地,值勤時拿什麼給大家吃?」
這個劉國璋當然想不到。他只好說:「我買。吳校長要衛總務想辦法發錢給我,我領了來就交伙食費。」
「這個月能買,下個月還能買嗎?學校總不會月月都發錢給你一個人。」
這時王超群將一小盆南瓜端上桌,用衣袖擦一下臉,插話說:「劉老師才來,不瞭解我們這裡的情況。我看先不要讓他單獨值勤,就不存在出菜的問題了——空了來幫幫忙就行。反正一星期我們都排滿了的。不過,劉老師,你真不該把地讓給衛麻子,他貪心得很,現在已種著好幾個人的地了,他是我們學校的地主。他家的日子,過得比哪家都滋潤哩!」
劉國璋想起中午到衛麻子家裡去的情形,沒有說話。一面心裡感激王超群為他免了值勤——他真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來值這個「勤」。
一直悶頭拉風箱的陳由扭過頭來問:「超群,還要不要火?」
王超群說:「不要了,你快去洗手。等郭玉蘭來了我們就開飯。」
說音未落,從門口進來一個姑娘,劉國璋頓覺眼前一亮。周世海說:「小郭,你姍姍來遲啊!」文峰用手拂一下已經很整齊的分頭,往旁邊挪挪屁股,給姑娘讓座,一邊又湊近了,輕言細語和她說話。
郭玉蘭無精打彩地坐在讓出的空兒裡,看了劉國璋一眼。王超群將兩人介紹了,郭玉蘭冷笑一聲說:「又多了一個受苦受難的人!」
劉國璋說:「郭老師很像我一個同學。她比我有辦法,留在城裡了。現在我見了郭老師,感覺好像她與我一起分到了這裡,心裡真是高興。」
郭玉蘭說:「你這人心眼肯定不好——巴不得大家都落難。」
劉國璋說:「我不是心眼不好,我是確實想她。你們不知道,我和她耍過朋友。
見到你我怎能不想起她來?現在好了,」笑笑,「有你在這裡……也是一樣的。」
說完趕忙把臉轉到一邊,眼睛盯在牆上。
周世海和王超群笑起來,說:「劉老師很坦率嘛!」
郭玉蘭漲紅了臉,說:「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
文峰臉僵著,說:「人家劉老師是大城市來的,嘴皮子會出風頭。」
劉國璋回過臉來,一本正經道:「你們哪裡理解一個失戀者心頭的苦處!」
周世海問:「你們吹了?一定是她見你分得不好,另尋高枝去了。」
「不幸而言中,不幸而言中啊。正所謂飛鳥各投林!」劉國璋敲了一下自己的碗,忿忿然說。
王超群評論道:「她也太無良心。」唉了一聲,又說:「不過現在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邊說邊瞟一眼還在忙著什麼,一直未插嘴的陳由。
周世海說:「對頭,學校裡耍的朋友,難得有成的,還是分出來再耍比較穩當。」
劉國璋說:「現在也只好這樣來安慰自己了。不過,感情上終是難於平衡。我們在學校,花前月下,是說過很多海誓山盟的,誰知到頭來竟是全不作數,簡直太浪費感情和口舌了。」
郭玉蘭略帶譏諷地說:「你是太虧了些。」
劉國璋看郭玉蘭一眼,說:「不過話說回來,她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我其實並不怎麼怪她。我們是好說好散的。她還流了許多眼淚,她一流眼淚,我就心軟了。
我想,我要她從城裡跟我到這個地方來,不是一樣地自私?既然我對她有感情,我就應該讓她得到幸福。我一個男子漢,犧牲一次戀愛算不了什麼的。比起她一生的幸福來,我犧牲一次戀愛真算不了什麼的!——現在看來我是做對了。她一個城裡女孩子,從未脫離過父母溺愛,應付環境的能力很差(不像我們男生,有很強的意志力和自制力,分到哪裡都不怕)。不說別的,單是讓你們想想,如果要她來「教工之家」值勤,她會是個什麼樣子?不哭死個人才怪!她是很嬌氣的,我瞭解得很。」
這樣說著的時候,他發現郭玉蘭正手托著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說話。就把嘴巴緊緊抿住,做出一副很剛毅很硬派很有歷練的沉穩模樣來。又看見文峰把臉別在一邊,像在想什麼心事。好一會兒,沒有一個人開腔。
劉國璋又說:「你們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這種事,我好亂說麼?哪天我把我與她兩個的合影拿給你們看!」
王超群說:「我們相信你說的,我們相信!」
文峰忽然說:「我聽到祥林嫂說『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裡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
郭玉蘭尖利地打斷他:「文峰!」
劉國璋大度地哈哈一笑,說:「是我饒舌了,謝謝文老師提醒,謝謝文老師提醒……本來我是不願說這事的,只是見了郭老師,一時……就說出來了。這種事怎麼可以在公眾場所裡說呢?不過,文老師可能誤會了,我說這事絕不是要博取在坐各位的同情,或是硬充好漢。你們也太小看我劉國璋了。我既然能夠把這事掛在嘴上,也就不會把它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未必我堂堂一個大學生,還怕找不到一個稱心的老婆?」說到最後一句,好像忽然意識到自己真有沖殼子的嫌疑了,臉上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連忙取下眼鏡來擦。聽得周世海說:「劉老師不愧是大地方出來的,說起話來一腔豪氣。劉老師你放心,我們學校有的是媒婆,她們自然會給你牽線搭橋。總之,要相信一點:麵包會有的,老婆也會有的。」王超群說:「周老師你不要太起勁了,人家劉老師不一定非得在這裡找朋友,他難道不可以在城裡找?也好調回去呀!」
劉國璋對王超群的話未置可否,但誰都看得出他面有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