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發現這個女子酷似我的情婦時,我那病態的腦子被一種醜惡的、無法抗拒的念頭所攫住,於是我便立即把它付諸行動。
在我們戀愛之初,我的情婦有時候會出其不意地跑來看我。這時候,我的小房間裡就像是過節似的。鮮花有了,壁爐裡升起了旺火,我忙著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床也裝扮得像喜床一般,以迎我的心上人。我常常看著她坐在鏡前長沙發上,我靜靜地欣賞著她,一連幾個鐘頭,我倆誰也不說話,只有兩顆心在交談。我定睛凝視著她,覺得她就像是瑪帕仙女一樣,能把我在其中哭了不知多少次的這間孤寂冷清的小屋變成天堂。她就坐在那兒,在所有那些書籍中間,在所有那些散亂的衣服中間,在所有那些破爛傢俱中間,在這淒涼的四面牆壁之間。但在這寒愴潦倒的環境中,她在慢慢地閃爍出光芒!
自從我失去了她之後,這些回憶便緊纏住我不放,使我夜不能寐。我的書籍、我的牆壁都在跟我談起她,這使我簡直受不了了。我不敢靠近床,只好跑到街上。當我不趴在床上哭泣的時候,我對床怕得要命。
於是,我把那姑娘帶回我那小屋,我讓她背對著我坐下。我讓她半裸著身子。然後,我在她身邊把屋子收拾一番,就像從前收拾屋子迎接我的情婦那樣。我把那兩把扶手椅放在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曾放過的地方。
一般來說,在我們所有的幸福回憶中,有某一個回憶是佔著主要位置的,譬如,有這麼一天,這麼一個鐘頭是比其他的日子、時刻更加幸福的,或者,即便並非如此,那它也是幸福的典型代表和不可磨滅的範例。在所有這一切之中,有這麼一個時刻來到了,那麼人們就會像洛普-德-維加喜劇中的泰奧多爾一樣地嚷叫起來:「幸運女神啊!放一根金針在你的輪子上卡住它吧。」
把一切都收拾停當之後,我生起了一爐旺火,然後盤腿而坐,開始沉醉在一種無盡的絕望之中。我沉入心靈深處,以便深切體味心的絞痛。這時候,我腦子裡在低吟著蒂羅爾一支山歌小調,那是我的情婦經常唱的一支歌:
昔日,我冰肌玉膚,
如花似玉;
可今朝,我縱慾過度,
香消玉殞。
我在我心的荒漠中傾聽著這支淒涼歌曲的回聲。
我說道:「這就是人的幸福;這就是我親愛的天堂;這就是我的瑪帕仙女,她是個馬路天使。我的情婦並沒好到哪裡去。這就是人們喝過神的甘露之後在杯底所發現的東西;這就是愛情的屍骸。」
那個可憐的女子聽見我唱,自己也唱了起來。我聽了她的歌聲,臉色如死人一般蒼白,因為從這個酷似我情婦的女子口中發出的這沙啞而難聽的聲音,使我覺得它就像是我所感受的一切的一個象徵。這是淫蕩本身在她這個正值青春花季的女子的喉嚨中作怪。我覺得我情婦在背棄我之後,也該是這麼個嗓音。我記起了浮士德,他在布羅報與一位年輕的裸體女巫跳舞時,突然看到一隻紅老鼠從女巫嘴裡蹲了出來。
「別唱了。」我衝她吼道。我站起身來,走到她身旁,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床上,我在她身旁躺了下去,宛如我的墓地上我自己的一個雕像。
我請求你們,本世紀的人們,你們在此時此刻,正在尋歡作樂,跑舞場,奔劇院,而且,今天晚上,在你們睡覺的時候,為了盡快人睡,將讀點老伏爾泰的陳詞濫調的褻瀆神明的文章,讀點保爾一路易-庫裡埃的很有道理的調侃文章,讀點我們議會某委員會的什麼經濟演說詞,總之,你們將通過你們的某個毛孔呼吸到理性這朵巨大的睡蓮種在我們的城市心臟中的那冷香。我請求你們,萬一這本無名之作落到你們的手中,請勿高傲地不屑地一笑置之,請勿把肩膀聳得太高;也別過於自信地認為我在悲歎一種主觀臆斷的世紀病;不要認為人的理性總歸是我們才能中最美好的才能,不要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交易所的投機買賣、賭場上的紙牌、波爾多佐餐酒、身體的康泰、對他人的漠不關心,以及夜晚被香氣撲鼻的肌膚貼緊著的淫蕩的肌體才是真實的。
因為,某一天,在你們呆滯安穩的生活中,可能會突然刮來一陣風。你們用忘鄉河水澆灌的那些漂亮的樹木,上蒼可能會扇起狂風將它們吹倒。無動於衷的先生們,你們可能會沮喪絕望的,你們的眼睛裡含著淚水。我不會對你們說,你們的情婦可能會背棄你們,這對你們來說,並不像喪失一匹駿馬那樣讓你們傷心悲痛,但我要對你們說,你們在交易所中會失利。你們在賭博時會輸錢。而假若你們不去賭博,那也想一想你們的埃居、你們用錢換來的寧靜、你們建築在金子銀子上的幸福,全都掌握在銀行家的手中,而後者是會破產的,或者是在公共基金中,但後者也可能會不付你們錢的。我將要對你們說,總之,儘管你們冷酷無情,但你們是會愛上點什麼的。在你們的五臟六腑之中,可能有一條神經會鬆弛的,那你們就可能會發出一聲類似痛苦的喊叫來。某一天,當你們在泥濘的街道上遊蕩的時候,當物質享受已不復存在,無法消耗你們空泛的精力的時候,當你們缺乏實際的日常之所需的時候,你們就可能會突然雙頗深陷他環顧四周;而茫然地於午夜時分坐在一張無人的長椅上。
啊,冷酷無情的人,最自私自利的人,大言不慚的人呀,你們從未做過失望之舉,也未打錯過算盤,如果萬一你們碰上了這種情況,在你們遭殃的時候,請你們再回憶一下失去了愛羅褲絲的阿貝拉吧。因為他愛她勝過你們愛你們的駿馬,勝過你們愛你們的金錢和情婦。因為他是在與她分離之時失掉她的,這要比你們所失掉的痛苦得多,要比你們的魔鬼從天上再次跌落下來所失去的更多。因為他對她的那份愛是報章上所不談及的某種愛,是你們的妻女在我們的劇院和我們的書籍中所看不到的某種愛。因為他半輩子在吻她那純潔的額頭,在教她唱頌大衛的頌歌和索勒的頌歌。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而上帝也安慰了他。
相信我好了,當你們身遭不幸,想到阿貝拉的時候,你們將不會用同樣的眼光去看老伏爾泰的舒心的褻瀆文章和庫裡埃的調侃文章。你們將會感到,人的理性能夠治好幻想,但卻醫治不了痛苦。你們將會感到上帝把人的理性造就成了好的主婦,但卻不是慈悲的修女。人的心在說:「我什麼都不相信,因為我什麼都看不到。」在這時候,你們將會發現人的心沒有說出它要說的話來。你們將在自己的周圍尋找某種像希望一樣的東西。你們將去搖動教堂的大門,看看它能否被推開來,但卻發現大門被封死了。你們將會想到要去當苦修會修土,可是,嘲諷你們的那個命運卻用一瓶水酒和一個娼妓來回答你們。
而如果你們喝了那瓶酒,如果你們把那娼妓帶回家去,弄到床上,你們就該明白因此而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