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悲痛欲絕之時,我因絕望、年輕和偶然而做了一件決定我命運的事。
我曾寫信給我情婦,說我再也不想見到她了;我的確是信守了誓言,可是,我卻每天夜晚,跑到她的窗下,坐在她門前的石頭長椅上,度過那愁苦之夜;我看見她的窗戶透著亮光,聽見她在彈鋼琴;有時候,我隱約看見她的身影閃現在微開著的窗簾後面。
有一天夜晚,我正坐在那條石長椅上,陷於極度的悲哀之中,突然看見一個遲歸的工人踉踉蹌蹌地走過。他嘟嘟嚷嚷,語無倫次,時而還歡叫兩聲;然後,他便停止嘟喀,唱了起來。他喝醉了,兩腿發軟,在街溝兩邊晃來晃去的。最後,便在我對面的另一家門前的長椅上癱坐下來。他手托著腦袋在石長椅上晃悠了一陣,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街上空寂無人;一股干冷的風吹拂著塵埃;夜空無雲,昭月當空,照亮著睡著了的那個工人呆著的地方。我就這樣同這個大老粗對面而坐,他沒有想到我在他的面前,而且,他在這條石長椅上睡得也許比在他家的床上還要甜美。
此人不禁讓我從自己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我站起身來,給他騰出地方,然後,我又走回來坐下。我不能離開這個門口;我寧可不要一個王國也不願去敲這個門。後來,我前後左右地溜了一陣之後,終於本能地停在了那個酣睡者的面前。
「睡得好香呀!」我心中暗想,「這人肯定連夢都不做;他妻子此時此刻或許正在打開他睡的頂樓,以迎鄰人。他衣衫襤褸,雙頰凹陷,兩手皺巴巴的,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可憐蟲。待他醒來時,等待著他的是那無盡的啃噬人的憂愁和數不清的要人命的焦慮;然而,今天晚上,他袋中有了一個埃居,便走進一家小酒店,購得消愁解網之物。他在這一周裡,掙了點錢,換來一夜的酣睡,這錢也許是他原要給他的孩子們吃晚飯的。現在,他的妻子可以拋棄他,他的朋友可以像賊似的溜進他的破屋。而我則可以拍他的肩膀,衝他喊道有人要殺他,他家著火了。他將會翻一個身,繼續睡他的覺。」
『可我呢!可我呢!』我大步穿過街道繼續想道,「可我卻不願睡覺,我今晚身上的錢足以讓他睡上一年的了,我是那麼地自豪,那麼地瘋狂,竟不敢走進一家酒館,我竟沒有想到,如果說所有的不幸者之所以進酒館,那是因為出酒館的時候,不幸者變成了幸福的人。啊,上帝!一串葡萄釀造的佳釀,足以消除人間最大的憂愁,足以粉碎魔鬼在我們的路上布下的看不見的所有羅網。我們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我們像殉道者似的受苦受難。在我們悲傷絕望之時,我們覺得世界塌下來了,砸在了我們的頭上,我們像亞當被逐出伊甸園時哭成個淚人。而為了治癒一個比世界還要大的傷口,只須手稍許動一下,用美酒滋潤一下胸膛。我們既然讓人如此這般地來安慰我們,我們的憂傷是多麼地悲慘呀!我們十分驚訝,上蒼明明看見了我們的憂傷,卻不派天使前來接受我們的祈禱;它無須為此而那麼操心;它看見了我們的一切痛苦,一切慾望,看見了我們對頹廢思想的一切自豪以及包圍著我們的罪惡之海,可它只是在我們的路旁是上一顆小小的罪惡之果。既然這個人在這張長椅上睡得那麼香甜,我為什麼就不能在我這張長椅上睡上一覺呢?我的情敵也許在我情婦那裡度其良宵;拂曉時分,他將從她家出來;她將半裸著身子把他送到門口,他們將看見我睡在那裡,他們的親吻將驚醒不了我,他們將拍拍我的肩膀;我將翻一個身,然後又繼續睡覺。」
於是,我懷著一種異樣的歡樂,開始去尋找一家酒館。因為已過了午夜,幾乎所有的酒館都關門了。這使我十分氣惱。我心想:「怎麼!連這麼點安慰也不給我?」我便到處去找,去敲每個酒鋪的門,大聲喊著:「打酒!打酒!」
最後,我總算找到一家尚開著門的酒館:我要了一瓶酒,沒有看它是佳釀還是劣酒,便大口大口地喝光了它;然後,我又要了一瓶,又再要了第三瓶。我把自己當成了病人,硬著頭皮喝,就像這是醫生開的藥,不喝就沒命了。
不一會兒,酒勁兒上來了,我像是墜入雲霧之中。因為喝得太猛,我一下子便醉倒了。我感到神志不清,然後清醒了些,隨後又昏昏沉沉的了。最後,腦子不靈了,我抬頭望天,好像在與自己訣別,隨即便雙肘貼桌,趴在了桌子上。
這時,我才隱約感到店堂裡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酒館的另一頭,有一夥形容醜陋的人,他們面龐蒼白,消瘦,聲音粗啞。從他們的衣著可以看出他們雖不是有產者,但也不是一般的老百姓。總而言之,他們是屬於來歷不明的那一類人,是最卑劣的人,既無職業,也沒錢財,更無一技之長,除非是干下流的勾當,他們既不是窮人,也不是富人,但卻有著富人的惡習和窮人的痛苦。
他們玩著討厭的紙牌,一邊在低聲地爭吵著。在他們中間,有一位很年輕、很漂亮的姑娘,穿得乾乾淨淨,除了她的嗓音同他們一樣沙啞、微弱而外,她與他們毫無相同之處,若不是她的面容艷若玫瑰,你會以為她是個干了六十年的街頭小販哩。她在注意地看著我,想必很驚訝我獨自一人呆在小酒館裡,因為我穿得很漂亮,幾乎可以說是十分講究。她慢慢地走了過來。走過我的桌子前面時,她拿起桌上的酒瓶,發現三隻酒瓶全都空了,便菀爾一笑。我看見她的牙齒潔白整齊,白得可以照人。我拉住她的手,請她在我旁邊坐下來。她高高興興地坐了下來,並讓侍者給她送育夜來。
我默然無語地望著她,眼裡滿是淚水。她看見我流淚,便問我因何悲傷。可我無法回答她。我一個勁兒地搖頭,好像是要讓淚水痛痛快快地流下來似的,因為我感覺到淚水在我面頰上流淌。她明白我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想刨根問底。她掏出自己的手帕,一邊在快活地吃著宵夜,一邊不時地在替我擦去臉上的淚水。
在這個姑娘的身上,有著一種說不清的極其可怕而又極其溫馨的東西,還有著一種極其奇特地夾雜著憐憫的不知羞恥的神情,使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倘若她在大街上拉住我的手的話,她會讓我感到恐懼;但是,我覺得真是奇聞,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子,也不知她是何許人,跑到我面前來吃宵夜,一句話也不跟我說,還用她的手帕替我擦眼淚,致使我既反感又像是被迷住了。我聽見酒館老闆在問她是否認識我,她回答說是認識,叫人別打擾我。不一會兒,玩牌的人走了,酒館老闆關好外面的窗戶和店門之後,回到店後面去了,店堂只剩下我和這個姑娘了。
我剛才所做的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而且我是聽命於一個極其奇特的絕望的舉動,所以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我的思維像是在一座迷宮裡掙扎。我覺得我不是瘋了,就是聽命於一種超自然力的擺佈。
「你是誰?」我突然嚷道,「你想幹什麼?你在哪兒認識我的?誰讓你替我振眼淚的?你是在幹你的活兒嗎?你以為我會要你?我連指頭碰你一下都不願意。你想幹什麼?說呀。你想要的是錢嗎?你的這份憐憫要多少錢?」
我站起身來想走,但我感到搖搖晃晃的。同時,我兩眼模糊,渾身發軟,支持不住,隨即跌坐在一隻凳子上。
「您很痛苦,」那姑娘挽住我的胳膊對我說道:『德像個孩子似的亂喝一氣,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在這把椅子上坐著,等看街上有馬車過來。您告訴我您母親住哪兒,馬車將把您送回家去,既然您真的,」她笑嘻嘻地補充說道:「既然您真的覺得我很醜。」
她這麼說的時候,我抬起了頭。也許是因為醉了,我弄錯了。我不知道在這之前,我是否看錯了,或者是我此時此刻看不清楚。可是我突然發現這個風塵女子的面容同我情婦酷似。我這麼一看,頓時渾身發冷。人有時會覺得頭髮倒豎。老百姓說那是死神從你頭頂經過,但從我頭項經過的並不是死神。
那是世紀病,或者這個姑娘本身就是世紀病。而正是她,臉色蒼白,面帶嘲諷,還帶著那副沙啞的嗓子,走到酒館盡頭的我的面前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