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當我醒來時,我對自己深惡痛絕,覺得自己是那麼地卑劣,那麼地墮落,以致第一個反應,就是恐懼,噁心。我一下子蹦下床來,喝令那個女子把衣服穿上,馬上給我離開。然後,我坐了下來,憂傷的目光溜過房中牆壁,本能地將目光停在了我的手槍掛著的那個牆角落。
即使當痛不欲生的念頭在把我們推向自我毀滅的時候,當我們下了狠心的時候,似乎在取下手槍,裝好彈藥的具體動作中,在接觸到鐵器的寒冷中,有著一種實實在在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恐懼之感油然而生;手指顫抖,不聽使喚,手臂發僵。但凡走向死亡的人,他的整個身心都是處於恐懼之中的。因此,當那個女子穿衣服的時候,我無法描述我當時是什麼感覺,彷彿覺得我的槍在對我說:「想想你要幹什麼吧。」
後來,我的確是常常想到,如果那個娼妓照我說的,趕緊穿好衣服,立即離去的話,我可能會怎麼做。無疑,因羞恥而產生的最初的難堪是會過去的;憂傷並不是絕望,而上帝把憂傷和絕望像兄弟似的結合在一起,為的是不讓憂傷或絕望單獨地同我們在一起。一旦我房間裡沒有了這個女子的存在,我的心可能就平靜下來了。因而,對我來說,剩下的只是懊悔,而慈悲為懷的天使是不會讓懊悔殺死任何人的。無疑,我至少一輩子不會得病了。放蕩生活被永遠逐出我的家門,我也永不會再有它第一次光顧我時所產生的那種恐懼心情了。
但是,事情卻完全不是這樣子的。我內心的鬥爭,壓迫著我的痛心的反思,厭惡,害怕,甚至憤怒(因為我是百感交集),所有這些致命的壓力把我死死地釘在了扶手椅上,而當我處於極端危險的神志不清之中的時候,那個尤物正對鏡端詳,細心地整理衣著,神態極其平靜地含著笑在挽著頭髮。她如此這般地賣俏,足足弄了有一刻鐘的工夫,而我在這期間,幾乎把她給忘得一乾二淨了。最後,聽到她弄出的一點響動,我便不耐煩地扭過臉來,惡狠狠地讓她趕緊離開,於是,她立刻就準備好了,扭動門把兒時,還送了我一個飛吻。
正在這個當兒,有人在大門外拉門鈴。我騰地站了起來,只求得及打開一間小屋,讓那個尤物鑽了過去。德熱奈帶著兩個年輕鄰居幾乎立刻走了進來。
人們在大海中遇到的那些巨大暗流很像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宿命、巧合、天意,名稱不同有什麼關係?那些認為可以用一種說法去否認另一種說法的人,只不過是在白費口舌。這些人在談到倍撒或拿破侖時,無一例外地十分自然地說:「這是個無助之人。」他們明顯地認為,只有英雄才配讓上蒼眷顧,認為鮮紅的顏色才能像吸引公牛似的吸引神明。
人世間,最微不足道的事所決定的事情,表面上最不起眼的事物和情況對我們的命運所引起的變化,照我看,對思維來說,都沒有比之更加深不可測的了。在我們的日常行動中也是如此,如同我們習慣使用一些短小的鈍箭去射中或接近目標,以致我們便把所有這些小小的成功當作一種抽像的和正常的東西,並稱之為謹慎或意願。可是,突然一陣風刮來,這些鈍箭中最小、最輕、最無用的那支便會被吹跑,吹得無影無蹤,落進上帝那無邊無涯的懷抱之中。
這時候,我們會受到多麼強烈的震撼啊!意志和謹慎這些冷傲的幽靈變成什麼了?力量本身,世界的這個主人,人在人生搏鬥中的這桶劍,我們徒勞無益地憤怒地舉起的這柄劍,我們企圖用它防身禦敵的這柄劍,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給擋開了,因此,我們所有的努力全都落了空,只是讓我們摔得更遠一些。
正當我在希望洗掉自己犯下的罪孽,也許甚而希望懲罰自己的當兒,一陣巨大的恐懼壓倒了我,我知道我不得不承受一場危險的考驗,而且我肯定是承受不住的。
德熱奈滿面春風。他仰躺在沙發上,開始拿我的臉色開玩笑,說一看就知道我沒有好好睡覺。由於我毫無心請同他說笑,所以便毫不客氣地請他別開玩笑。
他好像並不理會我的態度。但他也用同樣的語氣談起他來看我的原因。他跑來告訴我說,我的情婦不僅同時有兩個情人,而且有三個,也就是說,她對待我的情敵也同對待我一樣的不地道。這個可憐的小伙子得知這一情況之後,鬧了個天翻地覆,整個巴黎全都知道了。我起先並沒太聽明白他說的,因為沒有留心聽,但是,當我讓他詳詳細細地把此事重複了三遍之後,我終於明白了這件可怕的事,我不禁愕然無語,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答。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對此事哈哈一笑,因為十分清楚,我愛的是女人中最壞的一個女人,但是,這並不等於說我沒有愛過她,更確切地說,我仍在愛著她。「這怎麼可能?」這是我所能找到的推一的一句答話。
與德熱奈同來的兩個朋友也證實他說的全是真的。我的情婦的兩個情人正是在她家裡撞上的,二人大鬧了一場,弄得滿城風雨。她丟盡了人,如果不想受到唾棄羞辱,她必須離開巴黎。
我不難看出,在所有這些笑料之中,也有對我的一份兒:我為了這個女人而同人決鬥;我對她那癡情不改;總之,我對她所做的一切。要知道她是怎麼詛咒都木為過的呀,她是個壞女人,所幹的壞事比人們知道的要壞上一百倍呀,這使我痛苦地感覺到,我只不過是同其他人一樣的上當受騙者而已。
我聽了所有這些話很不高興;兩個年輕人看出來了,說話時注意些分寸了;但德熱親卻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已把我的失戀當成了他應盡的任務,他毫不客氣地把它當成了一種病症。建立在相互幫助基礎上的一種長期友誼給了他這種權利;而且,他覺得自己動機很好,所以便毫不猶豫地在使用這種權利。
因此,他不僅沒有放過我,而且因為見我難堪和羞愧,反而想盡法子對我窮追不捨。我明顯地表現出極不耐煩了,所以他也就打住了話頭,不再說什麼了,決定三緘其口,這反而更加讓我惱火。
該我提點問題了。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開始聽見這件事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可我現在卻希望別人再跟我說一說。我在盡力地忽而嘻嘻哈哈,忽而一臉平靜,但這種做作毫無用處。德熱親在討厭地喚煤不休之後,一下子沉默無語了。當我在大步地踱來踱去的時候,他無動於衷地看著我,任我在房間裡像一隻關在動物園中的狐狸似的煩躁不安。
我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一個我那麼長久地視作心中偶像的女人,自從我失去她之後,我的心全碎了,她是我愛過的推一的女人,是我願為之痛苦到死的女人,突然之間,她卻變成了一個毫無廉恥的淫婦,成了年輕人的笑柄,成了眾人所不恥的狗屎堆2我感覺肩頭被烙鐵烙了一下,留下了熱辣辣的印記。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周圍黑漆漆一片。我時不時地扭過頭去,隱約看見有人看著我,在衝我投來冷冷的笑或好奇的目光。德熱奈沒有離開我,他十分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我們相識已久,他很明白我是什麼傻事都幹得出來的,知道我生性愛衝動,會走極端,除了忘不了這個女人而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因此,他才放意刺激我,損我,從理智到感情,把我奚落個夠。
最後,當他見我已到了他想要我到的火候,便毫不遲疑地給我最後的一擊。「這故事您是不是不喜歡呀?」他對我說道,「最精彩的部分是故事的結尾。親愛的奧克諾夫,這場好戲是發生在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在XXX的家裡。正當兩個情敵吵得不亦樂乎,在燒得很旺的壁爐旁聲稱要拚個你死我活的時候,有人似乎看見街上有個人影在安安靜靜地徘徊,而那人影跟您像極了,所以可以斷定那就是您。」
「這是誰說的?』哦問道,「誰看見我在街上了?」
「是您的情婦說的。她把這事逢人便講,那份高興勁兒就像我們對您講述她本人的故事時一個樣兒。她硬說您仍舊在愛著她,說您在她的門前站崗,總而言之……您可以想像得出她都說了些什麼。您只須知道她在公開宣揚這就足夠了。」
我從來就不會撒謊,每當我想要掩蓋真實情況的時候,我的臉上總要露餡。由於自尊心的緣故,由於羞於在證人們的面前承認實情,我總要盡力掩飾的。我心想:「我當時在街上是千真萬確的。但是,如果我知道我的情婦比我想像的要壞的話,我肯定是不會呆在那兒的。」總之,我確信別人不可能看清是我,我企圖矢口否認。但我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自己都覺得用不著再遮來掩去的了。德熱奈看了覺得好笑。「您小心點,」我對他說,「您小心點!玩笑別開得太大了!」
我繼續像個瘋子似的走來踱去,不知道該沖誰發火。本該是幸災樂禍的,可卻又笑不起來。同時,一些明顯的事實告訴我:我錯了,所以我只好認錯。「我原先哪裡知道呀?」我嚷嚷道,「我哪裡知道這個賂人……」
德熱奈撇著嘴,意思是說:「您早就挺清楚的了。」
我沒詞兒了,一個勁兒地嘟曖著一些傻話。我的血性被刺激了有一刻鐘之久,血開始在太陽穴中拚命地沸騰,使我克制不住了。
「我是在街上,我淚流滿面,悲苦絕望!而彼時彼刻,在她家裡,兩個情敵卻正撞在一起!什麼?就在這天晚上,她竟然在嘲笑我!真的嗎,德熱奈?您不是在做夢吧?真有這事?這怎麼可能呢?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就這樣昏頭脹腦地在信口胡說著。與此同時,我心中湧出一股愈來愈強烈的難以抑制的怒火。最後,我精疲力竭地癱坐下去,雙手不停地顫抖。
「我的朋友,」德熱奈對我說道,「凡事都得看開一些。兩個月來您過的這種孤獨生活給您造成了很大的痛苦:這一點我看得出來,您需要散散心。今晚同我們一起吃晚飯,明天咱們去鄉間午餐。」
他說這番話時的那腔調讓我感到比什麼都更加難受。我覺得我讓他感到可憐,他把我當成了小孩子看待。
我坐在一邊,一動不動,努力想控制自己,但卻辦不到。「怎麼!」我尋思,「我被這個女人拋棄,別人又用一些可怕的忠告來勸慰我,我無處可以逃避,工作和疲勞都無法讓我安生。我只有二十歲,只有一種神聖而可怕的痛苦可以作為惟一的救星以對付絕望和墮落,可上帝啊!正是這種痛苦,我苦難的神聖遺骸,被人跑來用手把它給操碎了!人們不再是對我的愛情,而是對我的絕望大加侮辱2嘲笑!我在痛哭的時候,她竟在嘲笑!」這簡直讓我難以置信。當我回憶往事的時候,往事便樁樁件件地全湧上了心頭。我覺得看見了我們甜蜜夜晚的幽靈相繼地浮現;它們俯身探看那永恆的、漆黑虛空的無底深淵;而從深淵底下傳來一陣溫馨而嘲諷的響亮笑聲,好似在說:「這是你的報應廠
假如人家只是告訴我說,世人在嘲笑我,我也許會回答說:「隨他們去吧。」我並不會太生氣的;但是,人家同時又告訴我,說我的情婦只不過是一個爛貨。這樣一來,一方面,我已經成了眾人的笑柄,而且有兩個證人證實確有其事,在他倆告訴人家說他們已見過我了之前,肯定會告訴別人是在什麼情況之下見到我的,所以世人反對我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我能回答世人什麼呢?我有什麼可辯解的?我能躲到哪裡去?當我的生命的中心、我自己的那顆心碎了,毀了,死了的時候,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這個我本會為之赴湯蹈火的女人,為了她我不怕譏諷和斥責,為了她我寧可讓如山一般的災難重壓在我的身上,這個我愛過的女人,而她卻又移情別戀,對於她,我並不要求她愛我,我只求她允許我在她門前哭泣,求她准許我遠遠地把我的青春獻給她的回憶,求她准許我把她的芳名,僅僅是她的芳名,寫在我希望的墓地上,對這樣一個女人,我能說什麼呢?……啊!當我憶及到此,我感到死之將近。是這個女人在嘲笑我。是她第一個羞辱我,讓那群無所事事、空虛無聊的人跟著恥笑我,讓他們獰笑著從蔑視他們,對他們嗤之以鼻的人群中走開去。是她,是她那無數次貼著我的嘴唇的嘴,是那個肉體,是那個我生命的靈魂,我的血,我的肉,對我的咒罵正是從這一切之中發出來的。是的,那是最卑賤、最丟人、最痛苦的辱罵,是一種毫無憐憫之心的恥笑,是往痛苦之人的臉上唾口水!
我越往深處想,氣就越是不打一處來。難道還談得上氣憤嗎?我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可以肯定的是,一股強烈的報復心理終於佔了上風。可我怎麼去報復一個女人呢?我真想以高價購得一種能夠擊中她的武器。但那是什麼武器呢?我沒有任何武器,連她使用過的武器我都沒有。我不能以她的言語來回敬她。
突然,我隱約看見玻璃門的簾子後面有一個人影。那是躲進小屋的那個妓女的影子。
我把她給忘了。「你們聽著!」我激動地站起身來嚷叫道,「我愛過,像個瘋子似的愛過,像個傻瓜似的愛過。我活該,你們想怎麼譏諷我就怎麼譏諷我好了。但是,老天爺作證!我得讓你們看點東西,以證明我還沒有像你們想像的那麼愚蠢。」
我邊說,邊用腳險開玻璃門。門開了,我便指給他們看那個擾縮在角落裡的姑娘。
「您進裡面去瞧瞧,」我對德熱奈說道,「您認為我瘋狂地愛著一個女人,而您只愛妓女,您不認為您那高級智慧不頂用了嗎?您去問問她,我是不是一整夜都在XXX的窗下度過的,她會說點給您聽的。但還不僅如此,』俄接著又說道,「這還不是我要告訴您的全部情況。您今晚有晚宴,明天要去鄉間郊遊,我會去的,相信我,因為我從現在起不離開你們。我們將在一起,將一起度過一整天。你們要擊劍,玩牌,擲骰子,喝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但你們不能走開。你們能陪我嗎?我能陪你們。好了!我原想把我的心變成愛情的墳墓,但是,我現在要把我的愛投進另一座墳墓。啊,公正的上帝!我將應該在我的心中掘好這另一座墳墓。」
說完,我便又坐了下來。他們走進那間小屋,而我卻感到發洩了怒氣之後人是多麼地快活呀。當看見我自今日起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而十分驚奇的人,他並不瞭解人的心,他不明白人們可能遲疑二十年才邁出一步,但當這一步邁出之後,人們是不會後退的——